第五百一十四章 聽不見的歉意
午後,陽光照亮了樓頂。
醫院的頂層曬著許多白色的被單。
新鮮空氣深呼吸一口,心情也平複下來。
白歌站在天台上,心情有些複雜。
和楚望舒單獨相處已經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已經忘記了,也不想回憶起來。
但他們也應該單獨聊一聊了。
這次的事件給兩人都敲響了一個警鍾。
他們都是聰明人,都很清楚自己的失態。
兩名世界頂尖的玩家,連一名女子都護不住,這真是個令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說到底,是雙方都在規避彼此,明明知道矛盾存在,卻不願意去直視,不願意去麵對,因為心頭不痛快,因為有話說不出……
用貌合神離來形容也並不貼切,因為兩人保持著割裂。
放在一天之前,白歌也不會來到這裏,更不會單獨跟她見麵。
但他也知道拖不下去了,也不能在拖下去了。
他和楚望舒之間的矛盾,令事態惡化,導致了洛秋雪的瀕死和沉眠。
事實鑄成了錯誤,這證明逃避也是一種過錯。
或許這是在亡羊補牢,或許隻是一種心理慰藉。
白歌隔了很久,將視線放在了她絕美的麵容上。
“談一談吧。”
楚望舒輕輕頷首。
“好。”
她也正有此意,也想好好的跟他聊聊。
單獨兩個人獨處……她還記得上一次的獨處是什麽時候。
但內心早已沒有了旖旎,她親眼看著事態在失控,自己卻又無能為力。
早在那一刻起,她的自矜就被打破了,在碎裂的表象下暴露出的……恰是最真實的自我。
現在,正適合談一談。
隻是,談些什麽?
白歌也皺著眉頭,他一向唇槍舌劍、思維靈活,撩妹搞怪耍寶幽默嚴肅之類的話題隨隨便便都能列舉出上百條,從來不怕冷場,除非是他在享受安靜的氛圍。
但這時候,他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語來作為開場白。
因為距離。
找不準雙方間應有的距離。
不是朋友,不是戀人,不是仇敵,不是前任,連陌生人都不是。
他深吸一口氣,決定自己開口打破這份沉寂。
“我想放下。”
“提及過去並沒有意義,我也不希望自己一輩子都被過去鎖死。”
“有些事,塵歸塵,土歸土,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差不多也裝進漂流瓶裏送它魂歸大海。”
白歌說:“有些事上,我會放下成見,我們可以合作……高難度的遊戲攻略也好,某些特殊的情況也好,遇到了麻煩,隻要我閑著有空就會去幫忙……”
他嚐試著用幾句話的事,將過去一筆勾銷。
“放得下嗎?”
楚望舒打斷了他:“你快把自己說笑了。”
白歌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唇角在上揚。
不是苦笑,是諷刺的笑……這樣的交談,隻是在勉強的自我催眠罷了。
“把爺給整樂了啊。”
白歌扶著欄杆,眺望遠方:“放下……哪有說出來那麽容易,哪怕我根本不想記得過去的那些事,但過去的經曆塑造了現在的我,遺忘了過去,現在的我也不複存在了。”
“那又有必要掩飾什麽嗎?”
楚望舒說:“這裏隻有我們,想說什麽,直說就好了。”
“……我不想罵人。”
白歌沒有去看她。
“你這樣說,對話就無法成立了。”她將發絲撩至耳後:“不是要談一談麽?有些話,不說出來,誰會知道?你不是,有話想對我說嗎?”
她說的話風輕雲淡,卻令人窩火。
“如果不說出來,我是不會明白的,我就是這樣自我的女人,你很清楚。”
這句話令白歌腦裏的一根弦崩裂了。
他以手扶額,半個身體壓在護欄上。
“你想聽真心實話?”
他掩飾著自己的表情。
“是。”
楚望舒就站在他的身旁,三步之外。
“那就如你所願,我說實話。”
“我厭惡你的自負,厭惡你的自以為是,厭惡你對旁人肆無忌憚的利用。”
白歌咬牙切齒的說:“長得稍微漂亮一點,便認為全世界的人都會喜歡你,無條件的原諒你犯下的錯……抱歉,我不行,我很小氣,我很記仇!我的人生因為你的自負而錯亂了!”
他盯著楚望舒,眼中迸發出強烈的憤怒和憎恨:“為了你的安全,我雙手染血,殺了人導致自己精神瀕臨崩潰,但我並未因此而後悔過,那是我的選擇……可我最不能原諒的是你的肆無忌憚……你到底將我視作了什麽?楚望舒,我不是你的提線木偶!”
他很少會情緒失控,因為他意誌力很強,但絕不代表他沒有感情。
楚望舒仿佛沒有看見他可怕恐怖的目光,隻是靜靜的點頭。
“嗯。”
對應著她的平靜,是白歌起伏的情緒。
在憤怒之後,是慘笑和自嘲。
“我已經被奪走很多了,手裏空無一物,什麽都不剩下了。”
“我不知道我像做些什麽,我不知道我能做到什麽,也不知道還能保護什麽。”
“我很想眼睛一閉一睜回到十七歲,但已經回不去了……我也不知道你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但很可惜,我這樣的人除了一條爛命之外,已經沒有什麽值得你覬覦的東西了,我隻想愉快的度過餘下的人生。”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下來。
發泄的情緒的餘溫仍然令他血管發燙,血液沸騰。
但他不敢繼續,也不想繼續了。
生怕會被情感支配,將刀刃對準楚望舒。
也生怕這激動的對白,成為泛濫的自我發泄。
不用再說了。
停下吧。
你知道說的太多也根本於事無補。
你又不能在她的眼前痛哭流涕。
你又不會真的一劍殺了她。
你揭開自己的傷疤。
你指著流血的傷口。
痛的……是你自己。
白歌問:“楚小姐,夠了嗎?”
……真心話說的足夠了嗎?
……你對我的利用足夠了嗎?
天台上的風吹起白色的被單。
兩人的視線被純白色隔絕。
楚望舒隔著純白頷首。
“夠了。”
“我都明白了。”
“我不會再利用你,不會再擾亂你了。”
她說:“我發誓。”
這句話是認真的。
他聽的出來,她不會在這時候說謊。
白歌頓感輕鬆了許多:“這樣就好,至少我不用恨你了。”
楚望舒眺望著藍天:“我不介意你將我恨之入骨,如果這能讓你痛快的話。”
“我不太喜歡讓情緒支配自己。”
白歌搖頭:“被仇恨和憤怒支配又能如何?你不是我的仇人,你是我的劫難……時至今**也無法釋懷,我不能喜歡,也無法憎惡……恨一個人是件痛苦的事,有這份心力,不如灑脫點去享受愉快了,畢竟……”
他喃喃低語:“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他仍然是理性的。
哪怕被眼前的女子奪走了未來、人生、理想,麵對這份足以將人逼瘋的矛盾和不合理,白歌也堅守了理性,取了一半的瘋狂,也背棄了黑暗。
但他終究是什麽都沒有了。
既去不了自己向往的光明彼岸,又不能轉身擁抱黑暗墜入深淵。
白歌哪裏都去不了。
這句人生信條,何嚐不是自我安慰?
除了眼前的女子之外,沒人知道白歌的話中到底有多少分是自嘲。
或許,正是將這一切都背負著直麵人生的慘淡,才是白歌的真正強大所在吧。
他付之一笑。
將過去種種幹脆利落的丟進垃圾桶裏。
不需要去回憶那些,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白歌將情緒發泄了部分,並不能說釋然,但他好受了很多。
“洛秋雪就勞煩你照顧了。”
“有什麽忙,盡管開口。”
“當做是我欠你的。”
他順著台階拾級而下,揮了揮手。
“下次再見時,我不用再躲著你了。”
白歌離開了這裏,這次並不是逃開了。
楚望舒靜靜的目送他離開,直至背影消失在眼前。
她佇立了很久,靜靜的笑了,嘴角泛起一絲柔和的笑意。
“你終於罵我了。”
眼淚溢出了眼眶,沿著麵頰,流過精致的下巴,連成一串的晶瑩,落在地麵。
淚珠落下,化作冰晶,摔成了粉碎。
“對不起。”
她呢喃著,重複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笑著流淚。
對著空無一人的天台,道歉著,哭泣著。
眼淚溢出滑落,淚水在寒氣中凝成冰晶。
傷心,內疚,懊悔,無奈,種種複雜都凝聚在了冰晶的淚水中。
這幕光景,若是讓任何人見到,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這位楚大小姐,這位東方會長,這位女暴君……
居然會流淚?
她也會有這般脆弱的一麵?
是因為真情流露出的空白?
還是因為她需要一個短暫的發泄?
不,都不是……
這才是真正的楚望舒。
因為她愧疚。
因為她後悔。
因為她想道歉又做不到。
她才是被過去鎖住,走不出來的那個人。
後悔,懊惱,苦楚,無數次的睡夢中醒來,無數次的憎恨自己過去的愚蠢,但她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
兩年前之後,她從來沒有試圖去利用白歌,而是希望他能找回過去的自己,相較於兩年時光的頹廢,這半年來,白歌的表現無比耀眼,而她會去想……也許這樣他能找回原本的自我,也許過去的那些疼痛都會被磨平,也許選擇憎恨會令他變得輕鬆。
楚望舒想。
……那便憎恨我吧。
……這種憎恨會讓我心安。
於是她成為了所有人眼中的東方會長。
算無遺漏的陰謀陽謀家。
令無數人忌憚,同伴都無法理解。
但她從來不去解釋,因為她需要這樣的結果。
誰都不用理解她。
誰都不會理解她。
她要成為令白歌憎恨的對象。
若是將所有不幸都歸結在自己身上,那他也可以得到幸福。
她期望著被誤解,期望被白歌憎恨。
這是她補償的唯一辦法。
可她沒想到,白歌從未選擇憎恨。
……連憎恨都沒有。
……連謾罵都輕微。
他從未被過去束縛。
他背負著過去前行。
理解到了這一事實後,楚望舒得到的並不是釋然。
而是空虛。
她連被憎恨的資格都沒有。
若是連這點作用都沒有,她還能為白歌做到什麽?
她希望可以贖罪。
哪怕一丁點也好。
這是一個用了全部去贖罪,卻不為人知的女孩。
這是一個用了全部去贖罪,卻不奢求被諒解的女孩。
她是如此的笨拙,如此的自慚卑微。
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這個青年。
內心越發愧疚,表現越發強勢。
她喊著‘他是我的’,內心發出淒慘的悲鳴。
她說著‘我喜歡他’,心口傳來苦澀的疼痛。
誰都有資格,但她沒有資格。
即便再如何喜歡,身邊也已經沒有了她的位置。
她隻能擺出這幅強硬的姿態,才能稍稍的占據一席微末之地。
這位完美超人的楚大小姐。
卻是最自卑最可憐的女孩。
卑微的連道歉的言語都無法說出口,隻能對著空空****的天台,訴說著歉意。
這一聲聲對不起……又能說給誰聽?
白歌他。
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