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四爺後院背了首詩

第32章 王孫先試尚方劍

相比於樓上堂客們言語不諧,樓下官客們就喧鬧多了。他們在宮裏衙裏共事,彼此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今日來赴宴聽戲,難得是一個大社交場子。有混進來交朋友的,有來和王爺大人們混臉熟的,有趁機逛圓明園的,哦,也真有單純來聽戲的。

皇十六子胤祿是個喜愛音律的人,聽聞那位西林覺羅側福晉親自排了新戲,好久之前就惦記著了。入座後看見戲台被下人們稱為“大幕”的丈八布匹紮紮實實遮擋著,他愈發期待,興致勃勃問一旁的十三爺:“十三哥看過這出戲嗎?”

十三爺遺憾搖頭。他近來忙著往南方辦蜂窩煤廠的事,也是剛從城裏趕過來,趕來看這出為他們在南方辦廠減少阻力的文化宣傳戲。

“應當是出好戲。”十三爺心說,淩霄抄戲肯定是挑著經典劇目抄,他主要期望大孫女抄得稍微克製點,別再整一出“萬馬齊喑究可哀”。你祖宗我還能撐得住,你祖宗奶奶七個月身孕來給你捧場,她肚子裏的小祖宗可經不得,多少給點麵子吧!

今日天氣晴和卻無烈日,皇子貴胄們自然是坐在離戲台最近的樓前空地上,十三爺不由抬頭往二樓張望,隻見衣香鬢影珠環翠繞,勉強找到十三福晉的身影,看她頗為安然,才放下心來。

“鐺鐺鐺。”三聲鑼響,正式開戲,大幕從中間裂開了口子,往兩邊徐徐滑動,顯露出富麗堂皇的宮殿背景。

後排有繼續說話的,前排勤勤懇懇侍奉皇帝的大人們都提起了精神。今天大家是來逛圓明園的嗎?不是,是來寫觀後感給皇帝交作業的,看戲就是辦差,辦差就得認真看。

然後大人們的臉色就都僵硬了。

公案戲大人們看得多了,判冤決獄,還百姓朗朗青天。那也多是民間糾紛,比如開封府包青天讓兩個母親爭搶嬰兒判斷誰是親媽等等,哪怕劍指皇親國戚,也就是一個誤招東床的駙馬陳世美。

您圓明園的公案戲倒好,開場就是王爺、禦史、女官為江南造反爭論!啊?直接把“土地兼並”抬出來往戲台上演,這合適嗎?!出手就是土地兼並,就這還打算給皇帝看?

詩諫沒夠,排戲繼續紮皇帝心肝脾肺腎是吧?!什麽魏征行為!

連李光地大學士這樣經久了事的老人精都忍不住要望一望雍親王。在哪兒聚眾謀反不好,要“嘯聚太湖”,嘯聚太湖也罷了,武三思還硬要向武則天奏報說造反的不是姓李的農民,而是李唐兒孫……嘶,四王爺真有英雄膽!

四爺感受到周圍此起彼伏望來的目光,擺出他冷麵王爺的架勢,強撐著直視戲台誰也不理,心中一整個都是崩潰的,開始懷疑整個雍王府後院的風水。

你們!這就是你們女人天天抱著孩子去看的戲嗎?!你們天天就看這津津有味一路從雍王府追到圓明園的嗎?!

福晉端嚴、李氏瑣碎、年氏溫婉、耿氏乖巧、鈕鈷祿氏木訥……本王對你們的了解還遠遠不夠啊!

不對,四爺想,福晉是過來安排宴會的,年氏她們少接觸外事掂不清分量,罪魁禍首還是你——淩霄!!我就不該對你放一點心!

我早該知道,一個想把“兒有父王的英雄膽”直接要太子位的曹丕往台上唱的人,心裏那是一點數都沒有的!

四爺想想差點今兒就在宮裏給老爺子演了,慶幸得隻想拜佛。

四爺隻盼後麵劇情能少點刺激,什麽江南造反、土地荒,什麽安撫百姓、發大兵,我聽說大孫女帶著我一後院妻妾選角“俊美俠客袁郎”整整選了七天?別浪費人才,咱們老老實實談情說愛吧!

相比於不尊重客觀劇情的他四哥,十三爺就冷靜多了。第一幕已經演得很明白了,江南土地兼並嚴重、百姓逃亡乃至嘯聚山林,而根源就是武三思一夥兒壓榨江南,謝瑤環領旨巡按江南,人往江南去,根源還得往朝中挖。

以淩霄素來的脾性,十三爺不信她會放過武三思!武則天侄子在淩霄眼裏算個屁!

十三爺緩緩往椅背上一靠,愛咋咋地,什麽我孫女?雍王府側福晉,跟我十三貝勒有什麽關係呢?

“十三哥!”胤祿壓低聲音叫他,“十三哥!”

“嗯?”

“這腔真好聽!以前沒聽過這麽好的戲!念白好聽,唱得也好!不是慣聽的小戲子,哎呀,年歲大了氣量也足哇,正適合翻這樣的腔!”

十三爺:“……”

十三爺憐愛地注視了一眼小弟弟,真好,快好好看戲吧,這滿座高朋,隻有你是格格的知音啊!

二樓的堂客們也看入了迷,武則天冊封謝瑤環巡按江南時,本在討論內廷女官該不該在禦前與王公官員爭辯的整個二樓鴉雀無聲。

比起詩歌,戲劇蘊含的信息量更大,劇情按著劇作家的心意發展,台下再有意見,也隻能看著謝瑤環威風凜凜巡按江南。

直到下一幕在民間行俠的袁郎登台,女人們才又開口說話,沒一句是袁郎,嘰嘰喳喳的全是謝瑤環。她在禦前答對真利索,我見著皇上隻敢請安的,她就不該妄言朝政,宮婢就該好好侍奉皇上,皇上是武則天欸你讓她怎麽侍奉嘻嘻嘻……

在一片低聲的絮語中,八福晉的神色格外端凝:“你可知道四十七年的事?”

八福晉眼睛望著戲台,沒頭沒尾說了這麽一句,隻提“你”,但女人們都悄悄住了聲,紛紛看向淩霄。

淩霄也自覺對號入座:“四十七年有什麽事?”

“康熙四十七年,”八福晉轉頭,深深望著淩霄,“蘇州太湖,有一和尚詐稱朱三太子,糾結起事,欲刺南巡聖駕!”

你真是好膽量!反清複明的事兒都敢摻和!雄辯暗示為什麽朱三太子殺了一個又一個怎麽殺也殺不完!

淩霄:……??!!

淩霄沒有眨眼睛,緩緩移開目光,心中連喊三聲臥槽。

哪兒來這麽巧的破事啊?什麽造反聖地太湖?我淩霄一時英明,就要在此翻車了嗎?!

不怕,淩霄暗自做了一個深呼吸,漢人這麽排戲,今天首演,明天落進文字獄,而我的姓氏寫作西林覺羅,讀作/愛新覺羅。

她站起身,向前幾步,扶著二樓的欄杆往下看。八福晉都知道的事,底下的權貴們不可能不知道,如此大案,經手處決都是他們幹的!

隻要樓下官客還沒炸營,就不是大事。話又說回來,有這一樓人殷勤來為我賀喜,大清國之中對我又有什麽算是大事呢?

太湖算什麽,還能比得過洪湖水浪打浪,幾十裏水路到湘江嗎?

……哦,唱串了。

淩霄回頭朝八福晉笑,“你隻管往下看就是了。”

八福晉挑眉:你是什麽意思?

淩霄微笑,不管你覺得我是什麽意思,我都正有此意!這種能做文章的隱喻,一旦不認,就是心有鬼祟,隻要認了麽,反倒無事。

誰羅織罪名能羅織到我身上啊~

淩霄:我,雍親王直轄。要收拾我先過四爺這一關。

她之前梳理戲班子,才知道雍王府之前竟有一伶人因事殺人,判決遞到禦前,康熙也要給四兒子體麵,改斬為流。

就這操蛋的地界兒,淩霄冷笑,就算死,死前再抄一首“我自橫刀向天笑”也是功德圓滿不枉穿越一遭了!

——樓下正有人想她死。

皇九子胤禟實在很難忍住不把自己代入武三思和他兒子武宏,是,武家這父子倆剝削江南,本貝子號稱“財神九”,我手裏那麽多錢從哪兒來的我不知道嗎?

滿洲貴胄、前兩江總督董鄂氏噶禮也在台下坐著,如坐針氈,看著戲演到武宏在江南胡作非為強買田地,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雍親王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對我有多大的意見?就這麽想讓我死嗎?

這戲還要演到萬歲爺跟前?康熙罷他時公開說過“噶禮操守,朕不能信,若無張伯行,江南必受其睃削且半矣”。噶禮雖被免職,還想補缺!

這戲還要演到江南?你哪裏是要為內務府太監宮女移風易俗,你是要讓我噶禮的名聲發爛發臭,是想要全江南百姓再把我噶禮罵上三輪啊!

台上醜角指著謝瑤環哈哈大笑:“謝巡按,你可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啊。”

台下噶禮深以為然,重重點頭。

“朝廷就是我們武家的。你為我武家做官,就得為我武家辦事。”

胤禟:朝廷就是我們家的,你為我家做官,就得孝敬爺們兒。不然爺們兒祖上血染疆場辛辛苦苦入關為的什麽?!

“你怎麽吃裏扒外,向著這些個窮百姓呢?”

胤禟、噶禮、其他人:說得好!

台下人不影響台上戲。

謝瑤環重拍醒堂木,尚方寶劍高擎,袁俠客護衛堂前,眾衙役持棒呼應。

“二賊竟敢鬧察院。”急促鑼鼓相催,謝巡按高唱流水,響遏行雲:“怪不得眾百姓受爾熬煎,出京時聖上諭本院,先斬後奏法度嚴。侵奪民田害良善,公子王孫不宥寬。你們劣跡如山人共見,大鬧察院罪通天。蔡少炳先試尚方劍!”

一聲令下,衙役們撲上前去摁住大驚失色醜態畢出的醜角,持刀壓下。

胤禟豁然起身,一腳踹翻了麵前的桌子,盤盤碟碟叮叮鐺鐺跌了一地。

皇九子瞠目豎眉,箭指戲台:“排這出戲的人,居心叵測!就該拖出來當場殺了!”

樂隊落了一個鑼鼓點,繼而沒了聲息。武宏為此死命一嚇,戰栗得格外逼真。

隻有謝瑤環端立台上,直視台下戲碼,不動不搖,隻等反賊的喪報。

這好旦角恰也姓謝,小字秋娘,年三十餘,仍未婚配,以教戲糊口,艱難苟活。

謝秋娘沒想過自己還有上台演戲的一天,沒想過還能演一出女巡按,不要說高叫的恐嚇,就算鋼刀逼頸、立斃台上,她也要唱完謝瑤環的取義歌。

年、李兩位側福晉就站在側幕把場,一在左側幕樂隊,一在右側幕入場。

皇九子的威脅隔著薄薄的幕布傳到樂隊,年側福晉隻有比老九更凶悍:“不許停!”她嚴詞喝命:“王爺還沒說話,你們怕什麽!難道要我親自擂鼓嗎?!”

樂隊咬咬牙,想想前頭的夥伴殺了人都不必死,胡琴起調,小鑼急敲,催命的鑼鼓經轟轟烈烈響徹戲樓。

在鑼鼓聲中,李側福晉越過戲台中央昂然挺立的謝秋娘,和年側福晉對上眼神。

“走!”李側福晉對著下場殺人的衙役們說:“演好了這場戲,重重有賞!”

四個衙役高捧鋼刀,魚貫上場,下跪回命的聲音猶為響亮:“斬首已畢!”

謝巡按一甩袍袖:“刀斧手!”

“有!”

滿堂賓客一起聽完了最後一句唱。

“將武宏的首級也掛衙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