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76章 井中月

第七十六章 井中月

澹台平靜安靜凝視著那名可謂天之驕子的少年,眼神中帶了點憐憫,不過當她這麽一位高大醒目的女子跨出一步,不光是南方練氣士執牛耳者的觀音宗都後退,就連李陌藩也不敢掉以輕心,舉起手臂,做個了北涼軍將校士卒都看得懂的手勢,這支龍象騎軍頓時綻放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焰,如虎出柙,炙熱而狂野,千餘精騎開始飛速鋪散開去,形成一個充滿侵略性的扇形陣型,更有幾股遊騎遊掠到了練氣士身後,顯然打定主意了要來一場大動幹戈,務必把這些眼高於頂的南海仙師們給包餃子。賣炭妞其實受傷不重,隻是先前被徐龍象在氣勢上狠狠壓製,不敢造次,此時師姐親自出馬,她就有了底氣,跳落下地,揉了揉獨子,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那個肌膚枯黃的少年千刀萬剮,再把他的三魂七魄都丟進宗門專門用以鎮壓凶物穢邪的第一重器,月井天鏡。

觀音宗一宗之內有五個輩分,接近百歲高齡幾近容顏永駐的澹台平靜與賣炭妞,她們是輩分最高的一對師姐妹,年齡懸殊之大讓人咋舌。接下來是六位都已白發如霜的年邁長老,梅英毅孫啞齊隆中是下一輩分中相對年輕的練氣士,第四輩是六位長老嫡傳弟子的開枝散葉,最後才是那些入門沒多少年的少年少女。五個輩分百餘練氣士,幾乎人手一件或者多樣靈寶符器,像賣炭妞的那幅陸地朝仙圖以及在蜀地捕蛟時毀去的螭佩,都是觀音宗首屈一指的重寶大器,此外還有戒律長老的柳枝淨瓶,小小一隻三寸高的玉瓶竟然重達六百斤,自然內有乾坤,而孫啞那一方藏雷蘊電的磐龍石墩,壓勝穢物克製陰邪,也是符合天道的鬼斧神工之物,符劍在練氣士領域更是常見佩物,隻是觀音宗在當年南疆屠龍一役中損耗嚴重,十去七八,這才有了那場跟幽燕山莊龍岩劍爐索要八十一符劍的風波,後來又有兩個天下有數的劍客不請自來,鄧太阿和隋斜穀,後者以吃劍為樂,更是讓原本底蘊深厚觀音宗也難免捉襟見肘。

澹台平靜沒有師妹賣炭妞先前主動挑釁那般高人風範,僅是步行向前,不見玄機,隻似尋常健壯婦人走路,就像遇上了熟人要打聲招呼。但是這一次徐龍象伺機而動的等候時間無疑要更長一些,尤其是當澹台平靜每次不易察覺的停頓甚至是後退一步時,徐龍象都流露出一些恍惚茫然,仿佛回到了清涼山王府內的孩提時代,變成了個癡癡呆呆的黃蠻兒。徐龍象不知想起了什麽,撓撓頭,一臉釋然,他哥說過,遇上想不通的事情,幹脆就別想了,打不打得過得用拳頭證明,打不過就逃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不了嘴上喊一聲後會有期,江湖上的好漢都是這麽個規矩走江湖的。徐龍象沒了心結,整個人的氣象麵貌就煥然一新,這在李陌藩在內的龍象騎軍看來並無奇怪,可在擅長望氣的觀音宗練氣士眼中可就是奇了怪哉,大戰在即,高手對敵,心境更迭是大忌,那種數次在生死大戰中打破瓶頸,從而得以置死地而後生的怪胎,終究是鳳毛麟角的存在,近百年來群雄薈萃的離陽武林,王仙芝算一個,顧劍棠算半個,其他諸如李淳罡曹長卿這般公認天資卓絕的風流人物,境界攀升那也都是水到渠成,當然在徐鳳年戰勝王仙芝後,隨著許多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逐漸流傳開來,徐鳳年成了王仙芝之後又一位精通“以戰養戰”的武學天才,否則江湖人士實在想不通一個中途習武還不到五年的紈絝子弟,如何能夠一躍登頂,奪魁江湖。

難道徐家出了一個被說成已經無敵於世的徐鳳年還不夠,還要再冒出一個徐龍象,天底下的好事都給你們徐家占了,還要不要給別人一條活路了?是不是敢情哪天你徐鳳年做膩歪了天下第一,拍拍屁股就把這把頭號交椅交給弟弟去坐下?如今所謂的武林豪宗門閥,都是以宗派中能否同時有兩名一品高手並肩而立作為界線,當然若是僅有一人達到天象境界,也足以率領幫派俯瞰江湖。可萬萬沒有一家一姓或是一門一派出現兩個武評高手的道理,吳家劍塚都做不到這一點,因為這可比廟堂士林上的什麽四世三公父子兩狀元難太多了。

此時在練氣士看來,那名身份顯赫的少年的氣機流轉,就像由一團燎原大火轉換成了一潭死水,前一刻還是勃勃生機,後一瞬間便氣機全無,了無生氣。

身材猶勝北地健兒的澹台平靜停停走走,終於走到了距離徐龍象才五六步外的地方,低頭看著這個生而金剛卻刻意壓抑境界攀升的有趣少年,微笑道:“你來打我,打中了就算你贏,以後本宗在流州行走,一切都聽命於你哥哥。”

徐龍象搖了搖頭,一本正經的神色。

澹台平靜會心笑了,少年的意思她已經心領神會,那就是在北涼轄境地界,不管是誰,隻要雙腳踏入北涼,就得聽他哥哥的,這個道理,不需要他用勝過誰的手段來贏取,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哥哥沒世襲罔替當上北涼王之前,清涼山一直就是徐鳳年說話最大聲,比他們爹徐驍還管用,如今成了藩王,那麽不光是一座王府,整個北涼也該如此。澹台平靜沒有惱火,依舊是幹幹淨淨的笑臉,北派扶龍練氣士都說觀音宗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並非沒有根源,除了此派練氣士清一色白衣白靴,就連氣質都如出一轍,都有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氣,不敬蒼生不敬君王,隻親鬼神,每一位練氣士離開宗門,除了幹糧衣物,都不許攜帶有任何一件己身養育多年符器之外的身外之物,無牽無掛,不沾塵世因果,方可做到道心無垢,例如此行中觀音宗各個輩分的練氣士,一旦進入南海孤島修習大道,就等於切斷了與生父母的所有緣分,哪怕父母去世,也絕不可去祭拜。天道無情卻有“常法”,練氣士就是為那張恢恢法網修修補補的“漁夫”,抓捕那一尾尾漏網之魚,因此斬魔台上的大真人齊玄幀當年就曾傳話給觀音宗,事實上更像是一句問話:“大道五十,為何天道隻衍四十九,聖人言人遁其一,可一在何處?”澹台平靜這些年閉生死關,就是因此而來,當初鄧太阿一劍掀海水淹觀音宗,氣勢逼人,但其實並不是澹台平靜提前出關的真正原因,而是她閉關多年也推演苦尋不得的那個一,這趟舉宗北遷赴涼,也是澹台平靜試圖想要在別處尋覓。

澹台平靜在觀音宗中總是沉默寡言,也無收徒,執掌宗門將近一甲子,積威深重,就算是那幾位長老見到這位幾近得道的“年輕”宗主,也會感到不適,更別提梅英毅孫啞齊隆中這些小輩了,一年中能跟地位和身材都名副其實高高在上的宗主說上一句話,就能心滿意足。這些人都感受得到宗主對這位少年有著一種發自肺腑的罕見親熱,不論男女,許多心性積澱不深的觀音宗子弟都有些“醋味”。澹台平靜跟徐龍象相距不遠,笑容恬淡而清淨,隻是她身前憑空浮現出一點虛無縹緲的幽綠水滴狀玩意兒,水珠墜下,向滴墜出兩條水線,如畫月弧,漣漪陣陣,刹那間就構造出一塊大圓鏡,豎立在她與徐龍象兩人之間,鏡麵波光粼粼,綠幽幽的水紋蕩漾,兩兩相望,視線模糊,從徐龍象這邊看去,隻能看到對方的大致輪廓。

觀音宗練氣士都麵麵相覷。

甚至連眼界奇高的賣炭妞都極為動容,觀音宗能夠以一宗之力抗衡整個離陽王朝的北方附龍士,歸根結底,其實就靠兩件符器,那幅出自大奉王朝畫聖手筆的陸地朝仙圖,是鎮壓江湖“毓秀”,而宗主師姐身前的月井天鏡,則是壓勝世間那些執意打破大道桎梏的各色“鍾靈”,前後兩者都是因緣際會得到天地靈氣孕育而出的寵兒,可越是勢大之物,往往不服管束,就想要越過雷池,觀音宗一脈就要鎮壓下這兩種已得天道饋贈卻猶然不知足的家夥。

澹台平靜“出鏡”之後,笑著朝徐龍象攤出一手,示意少年不用手下留情,盡管施展身手便是。

然後眾人就看到徐龍象凶悍撞入鏡麵,出現在澹台平靜身前,一拳砸下,大多數生平僅見這宗門國器的觀音宗子弟,下意識都發出一聲驚歎,可隨後就看到宗主整個人就如琉璃鍛造而成的器物,被打得支離破碎,煥發成漫天流螢。徐龍象沒有任何猶豫,衝向下一處,果然在他麵前很快就又出現一麵鏡子,又給他撞入後,打碎了那一個琉璃身的澹台平靜,如此不知疲倦地反反複複,黃沙地上,短短一炷香功夫內,徐龍象已經不下百次入鏡打破琉璃,每一次在碎身之前,澹台平靜始終笑容平靜,徐龍象的攻勢越迅猛凶悍,就越發襯托出她的胸有成竹和道法玄妙。

一名校尉拍馬來到李陌藩身邊,一肚子狐疑,忍不住問道:“將軍,這算怎麽回事?那娘們難道真是神仙?”

李陌藩雖然精通十八般武藝,樣樣嫻熟,更是沙場騎戰的頂尖高手,可還真沒領教過練氣士的晦澀神通,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又不好拉下臉皮在屬下麵前說不知道,隻好故作高深地捏著下巴,緩緩說道:“練氣士南北對峙,各有千秋,北派像是大倉裏偷糧食吃的碩鼠,不過他們進補的是帝王龍氣,至於南邊觀音宗這群人,側重從天地中餐霞吞雷用以養神氣,這觀音宗宗主的古怪鏡子,大概類似道家真人袖有乾坤和佛門中納須彌於芥子的手段。”

那絡腮胡子的校尉憋了半天,憨憨幹笑道:“將軍,你見識可真夠廣的啊,連這個也曉得,難怪大將軍都說你是咱們北涼軍排得上號的儒將。”

李陌藩笑罵道:“滾一邊涼快去,這麽多年拍馬屁,半點功夫也不見漲,儒將個屁!老子龍象軍副統領的位置,那都是一次次身先士卒賺來的,儒將哪個不是躲在戰場後頭搖扇子耍嘴皮的王八蛋。”

那校尉委屈道:“我倒是想當儒將。”

李陌藩白眼譏諷道:“就你這殺豬的邋遢樣子,下輩子都甭想當個儒將。”

戰場上當事人之一的徐龍象停下身形,沒有半點氣急敗壞的神情,略作停頓思考後,就往觀音宗弟子聚集的那個方向疾奔而去,顯然是用上了兵法上的圍城打援,你觀音宗宗主躲得過,可你的徒子徒孫躲不過,到時候你要不要顯出真身光明正大打上一架?澹台平靜出現在徐龍象身後的位置,背對龍象騎軍的扇麵衝陣,伸手輕輕一拍身前鏡麵,下一刻,梅英毅那撥觀音宗子弟身前就多出了一塊鏡子,徐龍象一衝而過後,竟然眨眼間就來到了澹台平靜身前,這幅完全有悖世情的場景,詭譎至極。徐龍象鑽牛尖角的性子上來了,也不衝向那不敢正麵交手的女子,返身繼續奔向觀音宗弟子,而是速度更快,也第一次在奔跑途中展開了方向轉折,速度之快,以至於讓人先是隻看到一抹恍惚身影,然後就是方圓百丈之內,處處是徐龍象,這一幕,倒是頗像王仙芝當時與無用和尚一戰時的手段,天下武功,隻要登峰造極後,往往殊途同歸,逃不過快和準兩個字,一個是占盡先機,一個是有的放矢,兩者兼備,那就等於在立於不敗之地的前提下做到穩操勝券。世間劍道劍術之爭,不論兩派擁躉分歧如何大,對於快準二義,都沒有任意異議,桃花劍神鄧太阿正是因為他的飛劍有天上流火美譽,快到了極致,才可以在李淳罡重出江湖之前壓製得天下劍道之士完全抬不起頭。

隨著時間的流逝,徐龍象始終沒能摸到澹台平靜和觀音宗子弟的一塊衣角,就連李陌藩都有些焦急上火,更別提那撥性子如西北風沙一般粗糲剛烈的校尉都尉了,一個個躍躍欲試,隻等一聲令下就策馬衝鋒,殺他個雞犬不留,管你娘的是什麽仙師練氣士。

就在此時,遠處一個黑點不急不緩地愈行愈近,逐漸讓人看清身形。

他孤身一人前來,站在龍象騎軍和觀音宗之外的地方,三者如同互成犄角。

但一千龍象騎軍和百餘練氣士,人數都占據絕對優勢,可都不能奪去此人絲毫風采氣勢,甚至他一人站在那裏,就完全掩蓋了兩者風頭。

戰力冠絕天下的北涼軍一向就隻認兩樣東西,大將軍徐驍的那個徐字,還有就是以力服人的手段,其實歸根結底,都是那個力字,因為老涼王徐驍當年文銜大柱國武勳北涼王的權傾天下,都是靠殺了春秋半數青壯贏得的地位。

然後在徐驍之後,徐家又有一人頂替上了人屠逝世後的空白,原本絕大多數人都以為這是徐驍死後就算神仙也做不到的壯舉,可那個人偏偏做到了,很簡單,他殺了王仙芝。

徐鳳年就站在此時此地,他當時在流州刺史府邸得到觀音宗和吳家劍塚分別入境的消息,他當然是更加看重後者,就準備親自去流涼兩州接壤處親自迎接,至於弟弟黃蠻兒要給南海練氣士護駕也好,下馬威也罷,都無所謂,以徐鳳年對黃蠻兒的寵溺,天底下就沒有黃蠻兒不可以做的事情,隻不過到最後關頭,徐鳳年還是不太放心,畢竟觀音宗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家底,不容小覷,賣炭妞在胭脂郡內的刁鑽手腕,一幅陸地朝仙圖,差點就讓他這個所謂的新任天下第一人著了道,所以這才在半路改變主意,要親眼看到黃蠻兒才去迎接奔赴西北的劍塚百騎枯劍士。

也許徐鳳年的袖手旁觀,他自己不覺得有什麽,可不論是李陌藩所領一千驍勇彪悍的龍象騎軍,還是百餘再偏居一隅孤陋寡聞也如雷貫耳他名聲的南海練氣士,都感受到了一種無聲勝有聲的龐大威壓。

尤其是那些徐字王旗麾下的騎卒,一個個下意識都握緊了鐵矛,生怕落在藩王眼中後給小瞧了他們戰無不勝的龍象軍。

而對練氣士而言,那個武帝城王仙芝,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漏網之魚,可不論南方北派練氣士,都奈何不得,然後隨著王老怪物的身死,這種足以讓人絕望的窒息感,無形中就轉嫁到了那個年輕藩王身上。

誰敢與此人直麵為敵?

這個人,可不是說人多就可以與之叫板的。退一萬步說,人再多,能多過他手下的三十萬北涼鐵騎?

澹台平靜轉過頭,看著遠處那個略顯突兀的修長身影,眼波底下,蘊含著一絲不可言喻的複雜情緒。

徐龍象已經陷入瘋魔境地,低著頭,雙拳緊握,遠未精疲力竭,卻開始大口喘氣,像一頭上古凶獸,氣機刹那流轉不下七百裏,這已經跨過了新武榜那道被稱為六百裏的“龍門檻”。

澹台平靜收回視線,正巧徐龍象轉過頭,她看到少年那雙赤紅眼眸。

如果說先前隻是一個頑劣少年的玩心,並沒有真要如何傷人的心思,那麽這會兒徐龍象就的確是動了殺機。

擁有一顆赤子之心,行善發乎本心,為惡同樣直截了當。

儒家張聖人《天論》之中有一語,天道有常,不為聖賢而存,不為凶桀而亡。說的就是天道之難測,人雖是百靈之首,卻也幹涉不了亙古不變的天道運轉。這無疑為練氣士的替天行道帶來了莫大的困惑,每次捕魚都小心謹慎,隻怕跟大道所指南轅北轍,到時候練氣士就得承受因果,這也是為什麽獨修己身自然的道教真人往往可以證道飛升,大練氣士卻往往難得善終,更別提位列仙班。比如這個時候,澹台平靜就很難判定徐龍象的好壞,又是否應該拘押魂魄入月井,事實上月井天鏡之中,除了那些世人公認的魔道巨擘,更有許多久負盛名的聖賢之人,隻是後者練氣士對於後者往往秘而不宣,君子之澤之所以經常五世而斬,其實練氣士很多時候恰恰就是那個劊子手,在於聖賢所為,或大善蒼生或裨益社稷,卻未必遵循天道,曆史上那麽多場引發天翻地覆的變法,百姓得利,可變法之人往往下場淒慘,甚至死後都有可能不得轉世輪回。儒家所謂的雖千萬人吾往矣,這股磅礴豪氣代代傳承,可就本人而言,未必是福,但這又恰恰是那些達濟天下的讀書人最為可貴之處。

遠處所站的那位年輕藩王,少年時代對士子書生那叫一個嗤之以鼻,當初在江南道上甚至都敢對今日已是王朝棟的梁棠溪劍仙,笑問一句先生能否賣幾斤仁義道德,這些年之所以越來越對讀書人有所改觀,很大程度是登高之後可以望遠更望高,對真正心係天下生死無悔的讀書人愈發心生敬意。

因為世上有心人,往往都是挑擔艱難蹣跚前行的開路之人啊,隻為了後世人有路可走。

王仙芝之於江湖是如此,荀平張巨鹿之於朝野也是如此。

黃三甲更是如此。

這種人,哪怕敵對,可殺卻不可恨。

一個盛世王朝的開創,總是由武夫披荊斬棘地開路,文人兢兢業業地修路,百姓才能在那條路上走得幸福安慰。

澹台平靜眼神依舊帶著憐憫,看著眼前這個人屠次子,離陽跟名義上版圖疆域之一的北涼是一個死局,削藩是大勢所趨,但抵禦北莽鐵騎又是當務之急,朝廷既不放心城府深沉的顧劍棠外放為異姓王,卻又容不得徐家兩代人挾功自雄。而徐驍戰功到了功無可封的地步,那麽多令人發指的殺戮,隻是徐驍命硬,立身又正,老天爺算是網開一麵,最終讓這位大藩王壽終正寢,可老人的妻子與四個子女都難免受到波及,人人坎坷,徐脂虎如果不是呂祖轉世的洪洗象不惜付出足足七百年功德,早已夭折病逝,而剩下三個,哪怕徐渭熊並非徐驍和吳素親生女兒,卻也多半沒有什麽值得旁人豔羨的結果。澹台平靜進入北涼,就是隱約看到了那個“一”的蛛絲馬跡,想親眼見證年輕北涼王如何力挽狂瀾,如何為姐弟兩人逆天改命,甚至福澤子孫。這種行徑,比起以人力屠殺蛟龍還要艱難。

澹台平靜輕輕歎息一聲。

徐龍象也蓄勢完畢,以他為圓心,周圍風沙走石。若是常人,也就看到人屠次子的聲勢驚人,氣機雄渾。可在百年閱曆的澹台平靜眼中,那就是幾乎成就龍身的蟒蛟之相,天生暴躁而野蠻。澹台平靜在風華正茂的歲數時無意間曾為一條白蛇封正,封正一語,是相對偏門的道教術語,比起傳說中的天人封神差了一階,世俗百姓,也許不知道何為天子君王的口含天憲以及道門真人的一語成讖,但多半聽說過出家人不打誑語,以及習慣在孩子說錯話後嘮叨一句童言無忌,還要讓孩子呸呸幾下,以示收回了無禮言語,這便是先賢造字為何會鬼神哭,而文字出聲後,亦有難測玄奇。當年那一樁多年以後才知真相的莫大福緣,發生在在廣陵江中段位置,澹台平靜當時跟隨師父師叔一同悄悄行走中原陸地,她單獨偶遇了一尾雪白大蛇盤踞江邊,正處於想要入水過江卻狐疑之際,蛇要化為蛟龍,如同鯉魚跳龍門,也要經曆一場走江入海的天道門檻,九死一生,不知有多少成長於山川福地的大蛇死於此時,澹台平靜當時也沒有多想,隻是覺得與那尾長達十餘丈的白蛇心生親近,她隻算是初生牛犢,還不知天道難料的厲害,就擅作主張為其“封正”,出口祈祝白蛇成龍,那條粗如水缸的巨大白蛇竟然如人一般流淌出淚水,然後瞬間蛻去第八次蛇皮,毫無凝滯,更無半點痛苦之色,頭生蛟角,不過是尋常練氣士的澹台平靜一句“隨口”封正,竟是讓白蛇一步登天,尚未入江便化龍,白蛟在躍入江麵之後,伸出舌頭在澹台平靜手臂上抹了一下,這才在風起雲湧中戀戀不舍一躍撞入大江,她的師父聞訊趕來,哭笑不得,隻感慨說是傻人有傻福,事後澹台平靜才知道為天下靈物封正,尤其是為大蛇封正,哪怕是龍虎山那位身為羽衣卿相的掌教天師,也隻敢循序漸進,為其敕封大蛟,萬萬不敢不自量力提及證道真龍之身,澹台平靜此舉無異於把數世功德都係於白蛇,兩者戚戚相關,若是白蛇最終化龍飛升,她代代轉世之身,自可得到大機緣,可若是白蛇功虧一簣,那澹台平靜也要與之共患難,永世不得超生,甚至所有親近之人都浸染惡業,所幸澹台平靜的師父對那條白蛇十分看好,否則一旦結下惡緣,不管他如何器重澹台平靜,都會把這個徒弟驅逐出門,以免被滔天大禍殃及宗門。

那之後,恐怕就隻有武當年輕掌教李玉斧,擁有此等機緣造化。當時在廣陵江邊上有一尾鯉魚跳出江麵撞入懷中,這位道人捧鯉而坐。

“貧道李玉斧,你我有緣,若是世間萬物當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隻望數百年之後再相見。”

隻是世人隻知武當掌教鎮壓地肺山惡龍的仙人之舉,不知此等秘事。

麵對氣勢洶洶的徐龍象,澹台平靜不知為何流露出一抹破天荒的恍惚。

就連觀音宗內差了兩三個輩分的年輕弟子都察覺到了。

這名早已達到返璞歸真境界卻刻意讓容顏停留在三十歲模樣的高大女子,突然有些哀傷。

她想起了自己的師父,那個永遠讓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男子。當年他們師徒站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她高出一個頭,師父要與她說話,還需要抬起頭,每當那個時候,在她印象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師父才會有些無奈。

師父在不知所蹤離開她之前,有一句口頭禪,“你這個傻大個呦。”

她當年在師父“坐化”之後,才從一位年邁長輩嘴中的隻言片語中推衍得出,師父大概是都是數次洞察天機的應運之人,運起則生,運落則走。

但具體是曆史上哪個隱秘人物,澹台平靜沒有刻意去猜測,更不敢去妄加推演。

這也算是為尊者諱。

當下徐龍象直線而來的衝撞打斷了這位練氣大宗師的遐想,這讓澹台平靜沒來由生出一股怒氣,這是在蜀地儒生謝飛魚也沒能做到的事情。

澹台平靜迅速抬起手,順勢提起那麵連觀音宗開山鼻祖也不知確切根源的鏡子,她就要給這名少年一點顏色。

女人心思海底針,饒是等同於神仙中人的澹台平靜,也難逃窠臼。

就在此時,一個冷清嗓音在所有人耳邊響起,“黃蠻兒跟你們練氣士打架,就跟文臣武將非要分出功勞高低差不多,沒意思。”

下一刻,一個身影就趕在徐龍象之前從月井天鏡之中一穿而過,走到澹台平靜身前。

月井天鏡在他打破鏡麵之時不起絲毫漣漪。

可過鏡之後,水紋歡快跳動。

如舊物逢舊主。

鏡不像鏡,而是像那一輪被撞碎的井中月。

徐鳳年來到身材異常高大的觀音宗宗主麵前,還要略微抬頭才能與之平視,禮節性笑了笑,然後就轉身走向黃蠻兒,揉了揉他的腦袋,剛才還狂躁不安的少年,立即安靜下來。

澹台平靜看著這個年輕男人的背影,嘴唇微顫。

那兩個字,她說出了口,卻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