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願餐廳並不想爆火

第71章 米粉

還沒到正式拍攝的日子,祈安就已經帶人四處安裝和調試鏡頭了。

原本大家還有點緊張,時不時瞅一眼。

可沒想到,等了一天不拍,等了第二天又不拍,漸漸地,也就不拿著當回事兒了。

祁安要的就是這種自然的狀態。

然後次日就毫無征兆地開機了。

廖記餐館正對門的路邊和餐廳內部總共架起了大大小小將近十台攝像機和攝像頭。

祈安穿著一件黑色穿羽絨服,戴著毛線帽,一大早就帶人調試機器和角度。

宋大爺和李老爺子來的比較早,見他們在外忙活,下意識停住腳步。

“給不給進?”

在廖記餐館吃了好多天飯,祈安跟這些老顧客也都混熟了,見狀,笑著抬手,“走您的,就跟沒我們一樣!”

越自然才越好呢。

兩個大爺點點頭,倒背著手溜溜噠噠進去了。

有工作人員就笑,“這兩位老爺子心態夠可以,眼神也利。”

他們都在這擺弄好幾天了,一般人根本看不出開沒開機的區別。

別人認不出來,祁安還認不出嗎?

這兩位可是當年赫赫有名的民樂大家。

如今雖然不愛出風頭了,但畢竟地位擺在那裏。

祈安瞅了他一眼,“人家在舞台上大放異彩的時候,你小子還沒出生呢!還愣著幹什麽?鏡頭往前推呀!”

對注重儀式感的中國人來說,美好的一天,往往從早飯開始。

作為這附近唯一一家同時經營早中晚三餐的餐廳,廖記餐館無疑具備極高的人氣。

還沒正式開門呢,就已經有人跺著腳,縮著脖子在外等候了。

寒冷的冬日排隊,絕對是一件苦差事。

好多人便都跟前後左右的人聊天,打發時間。

原本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卻在此刻成了同一戰壕的戰友。

真是奇妙的緣分。

偶爾有幾個來的次數多了,相互間也認識,見了麵就打個招呼。

聊聊昨晚的睡眠,說說今天的天氣,再講一嘴家長裏短。

不知不覺,幾十分鍾就過去了。

鏡頭推近,祈安也跟著出鏡。

他以一位外來食客的身份,隨意和大家搭話。

“大爺,您怎麽還自己帶餐具?”

這幾乎成了廖記餐館的特色:

好多人專門帶著餐具,有水壺,也有小飯盆。

如今天冷了,就換成了保溫桶。

大爺瞅了祈安一眼,“他家的湯很牛,喝了養人。”

他指了指後麵一長串,“這些,都是衝高湯來的!”

不多時,大門打開,排成兩隊的食客們井然有序地挪動起來。

這排隊也是有講究的。

有人直接來這兒吃早飯;

可有的人家裏已經做了,專門跑到廖記來打一桶湯。

兩邊有不同的窗口,這樣提前分開來,效率就會很高。

剛才跟祈安說話的那個大爺也隨著人群往前挪,以一副過來人的身份傳授經驗:

“有時候不舒服了,沒胃口,就喝一碗廖記的高湯。熱騰騰的時候灌下去,稍微有那麽點兒燙口,再來點小鹹菜兒……他家的脆醃黃瓜、風幹蘿卜條那可是一絕,吃完了,發些汗,轉頭就好。”

說這話的時候,大爺的表情十分生動,偶爾嘖嘖幾聲,仿佛在回味。

一聽這話,前麵一個大媽不同意了。

她扭過頭來糾正道:“照我說呀,那脆蘿卜泡菜才是一絕呢。”

隊伍中的其他人紛紛點頭響應。

大白蘿卜能做的菜品不多,好些人就不愛買。

可一旦做成泡菜,那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天冷了,人都跟著貼膘,難免多吃肉菜。

可肉吃多了,它膩呀!

這時候,來一口廖記餐館的蘿卜泡菜:

嗨,雪白的蘿卜條往嘴裏一扔,咯吱有聲,汁水四濺。

酸酸辣辣的,立刻就帶出滿口津液,甭管什麽油膩葷腥都給解開了。

別提多開胃。

但大爺也有自己的支持者。

脆醃黃瓜得用那種不成形的黃瓜扭兒,皮多肉少,口感格外脆嫩。

那些市麵上賣的大黃瓜,肉忒多,醃製起來容易變軟,水汪汪的,口頭就不夠爽利。

所以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哪怕被人瞧不起的畸形黃瓜扭兒,用對地方,也成了精華。

各色八角花椒大料熬出湯水來,泡那麽幾個鍾頭,胡亂切開的黃瓜條兒就帶了醬香味兒……

還有那風幹蘿卜條。

艮啾啾的,不像前兩者那麽脆生,但越嚼越香。

兩邊就七嘴八舌討論起來,場麵一度非常熱烈。

祁安就笑,“那都吃!”

美味還嫌多嗎?

多乎哉?

不多,不多也!

說得大爺大媽都笑了,“那你喝湯的時候可得捂住嘴。”

有新來的食客好奇,“不是吃飯嗎?幹嘛要捂住嘴?”

大爺微微抬高了聲音,隱約帶了點兒得意,“當心把舌頭鮮掉嘍!”

附近的人紛紛看過來,發出快樂的笑聲。

前頭的人陸陸續續進去,又聽見後麵一陣急刹車。

鏡頭一轉,一輛粉紅色的小電驢衝了過來,一頭紮進停車位裏。

後座上坐著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腦袋上帶著和電驢同色係的頭盔。

有點滑稽。

寒冷的冬日起大早上學可忒難。

小孩兒還有些睡眼惺忪,“媽,我進步了好幾名,你說要給我買廖記包子的!”

前麵的媽媽無奈道:“買買買,你都念了八百回了,這不就來了嗎?”

小男孩瞬間清醒,飛快扭頭環顧四周,看清廖記餐館的招牌猴,頓時喜上眉梢。

他直接從電動車後座上跳下來,張開雙臂歡呼著:

“嗷!吃包子嘍!”

對於不住在這一帶,經濟條件又比較一般的家庭,來廖記餐館吃飯是件頗了不起的事情。

往往班上有誰去了,一定要拍照留念,可以拿到學校吹好多天。

小男孩噔噔跑去開門,撐著門框,扭頭衝媽媽喊:“媽,你快點兒,要賣完了!”

小朋友的快樂,就是這樣簡單直白。

“來啦來啦!”當媽媽的隨口應道,“這不是還要停車嗎?\'”

她一邊拔鑰匙,一邊暗自咋舌。

早就聽說好多有錢人專門跑到廖記來吃飯,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虛傳。

看看這門口的車吧,隨便蹭人家一點漆,她兩三個月的工資恐怕就得打水漂。

結果當媽的剛進去,卻見兒子哭喪了臉。

“他家今天早上不賣包子!”

她一愣,“那賣什麽?”

大老遠跑來了,也來不及再去別的地方。

男孩兒也傻了,“我沒問。”

媽媽沒好氣地往他腦門兒上戳了一指頭,“看你幹的這營生。”

這腦袋瓜子,就是隨他爸,不靈光。

娘兒倆好不容易找了座位,抓了路過的服務員問。

“聽說有叉燒包、灌湯包什麽的,今天怎麽不賣?”

對方笑道:“您說的那幾種包子都屬於特色早餐,不一定什麽時候有。不過今天的米粉也很好吃的,要不您試試?如果不喜歡的話,還有固定的夾饃和燒餅、米粥。”

見兒子眼巴巴看著,當媽的咬咬牙,“那就來份米粉吧。”

來都來了。

服務員點頭,“今天有肥腸粉、牛肉粉和清湯泡粉,請問您想要哪種呢?”

當媽的轉頭去看兒子,“你自己選,別要清湯了。”

都是花錢,要什麽清湯啊,一聽就沒啥成本。

服務員就知道她誤會了,笑著解釋道:

“女士,咱們家的清湯其實是牛骨高湯,因為處理得特別幹淨,看上去清澈透亮,所以才叫清湯,其實特別濃鬱,還有好多人專門排隊來買高湯呢,都是限購的。”

當媽的哦了聲,稍微有點不好意思。

小男孩兒要了肥腸粉,“媽,你吃什麽?咱們換著吃。”

當媽的瞅了眼價格,“我才不愛吃這個,等會兒送下你去買個雞蛋灌餅。”

男孩兒擺弄書包帶的手停了下,抿了抿嘴,忽然有點怯怯的。

“那,那我也吃雞蛋灌餅,媽,咱走吧!”

媽媽的眼神突然柔和下來。

她用力摸了摸兒子的後腦勺,什麽也沒說。

幾分鍾後,熱氣騰騰的肥腸粉上來。

男孩兒吞了下口水,突然問服務員,“姐姐,我能再要一副碗筷嗎?”

服務員看了看他們光禿禿的桌麵,瞬間明白了什麽。

“好的,您稍等。”

當媽的張了張嘴,想攔,對方卻很快走遠了。

“媽真不愛吃這個。”

男孩兒哼哼道:“以前你也說不愛吃蝦,可後來爸買多了的時候,你也吃了不少……”

媽媽愣住了。

她沒想到孩子竟然記得那麽清。

實際上,哪兒有那麽多不愛吃。

是吃不起,吃不夠,所以才讓給孩子吃。

碗筷上來,娘兒倆一人一副,腦袋挨著腦袋,嘶溜溜恰粉。

“媽,這就是米粉嗎?”男孩兒扒了一口,驚歎道,“真好吃!”

粉條又彈又滑,湯汁又香又濃……他形容不出。

在小朋友短暫的人生和匱乏的經曆中,這簡直是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媽媽嗯了聲。

確實好吃。

“媽,那你之前說讓我來這兒吃包子的話,還算數嗎?”

男孩兒舀了一口湯,滿懷期待地問。

粉還沒吃完,就開始想包子了?

媽媽好笑又好氣,“隻要你好好讀書,那就算。”

男孩兒嘿嘿笑起來,把碗裏看上去最肥美的肥腸推過去,“媽,我一定好好讀書,以後天天請你和爸來這兒吃飯。”

媽媽就覺得眼眶有點酸脹,忙低頭抹了下。

孩子大了,知道給她指望啦。

“媽,你怎麽了?”

“熱汽熏著眼了,”她若無其事道,又把剩下的往兒子那邊推了幾下,“快吃,上學要遲到了。”

“哎!”

這一段小插曲都被攝像機如實記錄下來。

約莫十分鍾後,一大碗米粉被吃得滴水不剩。

娘兒倆擦了嘴,又抓著書包出門。

鏡頭穿越層層水汽,目送粉紅色小電驢噴出一股青煙,迎著旭日,吭哧吭哧跑遠。

有時候一頓簡單的早餐,卻承載著許多人的希望。

美食講究色香味俱全,但落在鏡頭裏,卻隻能記錄色澤和形態。

所以運鏡顯得尤為重要。

先廣角:

相較於午晚餐的結伴而行,來吃早餐的人大多是獨行俠。

經曆了一整夜的休憩,他們迫切地需要用美味來填補轆轆饑腸,調動新一天的熱情。

這家餐館用香氣和信譽向南來北往的行人發出邀請。

無數人走出家門,呼著白汽,默默匯聚到這裏。

新的一天,正式拉開帷幕。

山間雲霧一般濃密的水汽,不斷從後廚湧出,然後分散到服務員的手上,再傳到每張餐桌上。

這裏是美味的發源地,也是美食的傳輸鏈。

對於清江市的本土老百姓而言,米粉這種早餐並不多見。

可他們似乎對這家餐館的老板有著近乎盲目的自信,隻要對方敢做,他們就敢嚐。

誰打從生下來就吃遍天下美食呢?

吃沒吃過的,怕什麽!

在氤氳的香氣中,短暫的等待也成了享受。

他們搓著手,跟認識或不認識的食客們蜻蜓點水般打個招呼,嘴裏說著熟悉或不熟悉的話,那一雙雙眼睛,卻直勾勾盯著後廚。

那一方天地間,正孕育著難得的美味。

米粉從出鍋到上桌,前後也不過幾十秒。

經驗豐富的老板總能在最恰當的時機撈出,放入提前預熱過的大海碗中,再慷慨地澆入高湯。

這可是精華!

每當有服務員端著餐盤經過,所有人便忍不住伸長了脖子。

哪怕明知不可能是自己的,也一定要努力看幾眼。

我點了牛肉,可又覺得鄰桌的清湯不錯;

他點了肥腸,可又不自覺對著我的牛肉流口水……

別人碗裏的,總是最好的。

不多時,等候已久的餐盤終於上桌。

其實或許也並沒有等太久,隻是過分飽滿的期待,讓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那樣難熬。

“哢噠!”

大海碗與桌麵接觸的瞬間,懸著的心終於落定,漫長的等待,正式宣告結束。

這個時候,祁安便會很貼心的給特寫鏡頭:

廖記餐館的高湯頗負盛名,有經驗的食客們往往會先舀一勺湯,撅起嘴,“呼呼”吹幾口。

湯裏的油花已經被撇去十之七八,僅留下三二分,安靜地趴伏在清澈見底的湯汁中。

微微一吹,就像活了似的,又像金色的遊魚,飛快地遊動起來。

“嘶溜~”

一口熱湯下肚,沉寂了一夜的腸胃都跟著緩緩舒展。

食客們不自覺眯起眼睛,發出悠長的,舒適的感慨。

“啊~”

真好!

先往嘴巴裏扔一顆脆爽的小醃菜,然後等待津液泛濫的過程中,用筷子奮力夾起一大撮米粉。

對,一定要一大撮。

或許吃不了那麽多,但第一下一定要多一些,才有滿足感。

煮熟的米粉就像海麵之下的冰山一般,在完全抽出之前,你根本猜不到底下還埋著多長!

用力抬高胳膊,看著它們一陣猛滑。

熱氣被拉出長長一條,似活過來的遊龍。

很滑很彈,光潔的米粉表麵不斷有細小的湯汁濺起,在空中**開一點,又乖乖落回去……

看清楚米粉全貌之後,才算了了一樁心事。

來啊,恰粉啊!

真正的行家講究一氣嗬成:

入口前,氣沉丹田,先咬住一頭,然後用力一吸!

嘿嘿,這可不是什麽輕而易舉的事情。

弄不好了,要被中間的湯汁嗆到的。

懂行的人會讓手中的筷子和嘴巴一起配合,一個往裏吸,一個往上推。

“嘶溜溜~”

爽滑的米粉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在口中,尾端在半空中甩起一道彎,幹脆利落地消失在唇齒間。

一次性成功的人一邊咀嚼,一邊環顧四周,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裏都透出得意:

你們,不行!

一波波食客來了又去,鏡頭快進,兩個小時的早餐時間被壓縮到極致。

剛出鏡過的兩位老人先後站起身來,倒背著手,慢悠悠往外走。

祈安見狀跟上去,“兩位去哪兒啊?”

兩人腳步不停,“去給孫老哥吹一段兒!”

他們口中的孫老哥,是一位晚年以拾荒為生的老軍人。

一直到他去世,那段被隱藏的曆史才慢慢揭開。

經過各方不懈努力,終於在上個月,將孫大爺的骨灰遷到清江市烈士陵園。

鏡頭跟隨宋大爺和李老爺子一起站在路邊等紅燈。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但今天似乎有點陰天,陽光不甚明亮。

地上還堆著未化的積雪,風一刮,涼颼颼的。

等紅燈的人群中,有年邁的老人,有精壯的青年,也有滿臉稚氣,不斷打鬧的學生。

如果把這座城市比作一個人,那麽他們就代表了這個人的一生:

少年,青年,老年;

未來,現在,過去……

三段截然不同的人生拚湊在一起,總叫人有幾分感慨。

幾秒鍾後,綠燈亮起,鏡頭又跟隨兩位老爺子穿街過巷,轉入地鐵口。

因為在拍攝之前已經跟當地政府辦好了相關手續,可能會涉及到的幾處公共場所都提前打好了招呼,祁安一行人並未受到任何阻隔。

地鐵上的人很多,每一節車廂都是這座城市的縮影:

滿麵紅光的退休老人,正眯著眼睛努力看加大字號的手機屏幕;

畫著精致妝容的上班族連頭發絲都透著疲憊,他們大多木然的盯著車廂對麵玻璃窗外劃過的巨幅廣告,然後隨著地鐵車廂的晃動,慢慢陷入夢鄉。

在大城市長距離通勤是常態,上班路上的補眠至關重要。

有帶著嬰兒肥的高中生手捧單詞本,口中念念有聲……

即將到來的高考將會是他們人生道路上第一個重大轉折點,幾乎沒人敢懈怠。

老師和家長們的話早已深深刻在他們的腦海中:

“上下學的時間不要浪費了,現在多背幾個單詞,多記一道公式,將來高考就可能壓過幾十上百名競爭對手……”

列車到站後,學生們紛紛抓緊書包,排隊擠了出去。

然後,向著未來飛奔。

烈士陵園是這條地鐵線的最後一站。

到站時,車廂裏已然不複初時的擁擠,空空****,不剩幾個人。

宋大爺和李老爺先後下了車,倒背著手,慢悠悠往山上爬。

清江市多山多水,烈士陵園就修在山上。

遠處一片乳白濃霧,無數群山在裏麵若隱若現,看不清全貌,惟餘幾條玲瓏墨線勾勒出輪廓……

群山環抱之中,繞過來一處陡坡,上麵竟錯落散布著許多雪白石碑,不少石碑前還有燃燒過後的黑色灰燼,碑體上掛了幾個精巧花環,色彩斑斕,嬌嫩的花瓣在夾雜著細雨的寒風中微微顫抖,似乎一下子就令此處生動可愛起來。

其實說來也是,人固有一死,不過早晚。譬如此地,山清水秀,倒也不覺得可怖了。

祁安氣喘籲籲的聲音從鏡頭外傳來,“老爺子,這些墓碑是誰的?”

兩位大爺頭也不回,“這座城市的曆史可比這片烈士陵園要長久的多……”

自然是前代居民的。

如今逢年過節,也還有後人過來祭拜呢。

頓了頓,李老爺子轉過頭來,“你們這體力不行啊!”

這才爬到哪跟哪兒?

祁安擺擺手,苦笑連連,“比不了,比不了……”

整個攝製組都是第一次來烈士陵園拍攝。

當他們踩著吱吱嘎嘎的積雪,轉過層層疊疊的鬆柏,抬頭,瞬間失語。

灰暗的天地間,無數墓碑在眼前鋪開,它們向著四麵八方延伸,看不到邊際。

密密麻麻的墓碑上還堆著一層白雪,寂靜無聲,巋然不動,默默矗立著。

他們站在高山上,俯視著生前魂牽夢繞的故土。

凜冽的北風呼嘯著刮過,卷起地上的雪沫,紛紛揚揚。

周圍的鬆柏鬱鬱蔥蔥,隨著風,奮力搖擺,然後又歸於平靜。

所有人都下意識屏息凝神,生怕驚動了地下的英魂。

鏡頭從墓碑上掃過,有人輕輕念出聲:

“……1932年出生……1951年8月7日犧牲於朝鮮……”

享年19歲。

“……1920年出生……1937年7月7日犧牲……”

年僅17歲。

孫老爺子剛剛遷過來,墓碑還很新。

他生前無兒無女,孤苦一人,死後卻被人銘記。

每到逢年過節,總有人來放一瓶酒,擺幾枝花。

宋大爺調了調弦,李老爺子擦了擦二胡。

兩位合作多年的老人不需要任何排練,抬手,起!

清亮的嗩呐聲瞬間傳遍整座山頭,像清風,驚起藏在密林中的飛鳥。

高亢的二胡聲緊接上,如山間的流水,潺潺作響。

樂聲起起伏伏,有輕快,有悲壯,隨著最後一個高音,最後終歸於平靜。

祁安仿佛看到了一位老人的一生,看到了無數人的一生。

那麽相似,卻又不太相似。

“去買點花……”

他對工作人員道。

攝製組離開的時候,烈士陵園的每一座墓碑前,都擺了一支潔白的**。

回去的路上,攝製組好多人眼睛都紅紅的。

所有人一言不發,氣氛有些沉悶。

“沒什麽好哭的,”正低頭擦拭嗩呐的李老爺子突然道:“他們想看你們哭嗎?不,他們想你們好好的。”

祈安等人一愣,陷入沉思。

等再次出現在綠苑區時,所有人都已褪去悲色。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金烏西墜,華燈初上。

空了一天的街道再次陷入繁忙,昏黃的路燈照出前麵的車水馬龍,蜿蜒著,通往不知名的遠方。

廖記餐館的晚間是在一個小姑娘的二胡聲中拉開帷幕的。

四歲多的小姑娘已經拉得有模有樣。

雖然沒多少高難度的技巧,但基本功頗為純熟。

最難得的是,她的節奏把握極準,曲子中是有感情的。

哪怕不通樂理的人聽了,也隱約能明白想表達什麽。

攝製組有懂行的人,不由咋舌。

好家夥,這是《田園春色》!

雖說確實是適合新人演奏的曲目,但這孩子才幾歲?學了二胡才多久?

一曲畢,眾人紛紛鼓掌。

小姑娘抿嘴兒笑,落落大方站起來鞠躬,“謝謝!”

宋大爺在一旁滿麵欣慰。

後繼有人啦!

李老爺子心裏泛酸:

好好的孩子,咋不愛學嗩呐呢?

嗩呐多好啊!

祈安過去問:“果果以後想當音樂家嗎?”

果果歪頭,“舅舅說不要想太多,要長大了才知道。”

當初讓果果學二胡,純粹是因為孩子喜歡,廖初從沒想過要強迫孩子幹什麽。

眾人就都笑起來。

人群中有聲音傳出來,“真好聽,再來一個!”

誰知小姑娘不買賬。

她自顧自收起二胡,煞有其事道:“宋爺爺說了,我還小呢,不能一口氣拉太久。”

手腕該痛啦。

她先把琴箱送進去,然後吧嗒吧嗒跑到臨街的落地窗邊,兩隻小手扒著窗框,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果果,等誰呢?”

“要等魚魚老師一起吃飯的。”

她道。

過了約莫十來分鍾,一個穿著白色羽絨的青年從街對麵走來。

他的容貌十分出色,厚重的冬裝在他身上非但沒有顯得笨重,反而有點憨態可掬。

青年隔著玻璃窗,衝果果笑了下,眉眼彎彎。

小姑娘嘻嘻笑著,麻利地跳下座位,跑去門口迎接。

“魚魚老師!”

暖氣撲麵而來。

餘渝摘下帽子,一頭微卷的短發biu一下彈出,在空中抖了幾抖,這才不情不願落下來。

鏡頭外的祈安就有點泛酸:

憑啥有人這麽多頭發!

今天是周六,明天餐館不營業,而眼前這位餘渝老師,則會和餐館的老板一起,去給福利院的孩子們送物資。

“為什麽會選擇做這個?”餘渝有點茫然,一邊麻利地給果果拆雞翅,一邊道,“就是覺得想做,就去做了唄。”

比起現殺的,風幹雞更多一重風味。

又因為水分流失,肉質十分緊實。

成年人固然喜愛這種勁道的口感,但對小朋友而言,則稍顯不友好。

“謝謝魚魚老師。”果果快樂地收獲了一堆撕好的雞肉,配著熱乎乎的皮蛋瘦肉粥,一口一口吃得香。

“魚魚老師很了不起的!”小姑娘極其肯定地說。

祈安故意逗她,“比你舅舅還了不起嗎?”

果果咽下去一口粥,看過來的眼神突然有些複雜。

祈安被她看得渾身發毛。

怎麽了?

良久,小姑娘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語出驚人,“你一定是會問最喜歡爸爸還是最喜歡媽媽這樣的問題的怪叔叔吧?”

就像舅舅做的什麽都好吃一樣,難道不可以兩個人都很了不起嗎?

祈安:“……”

怪,怪叔叔?!

攝製組眾人都開始吭哧吭哧憋笑。

連攝影師都有點兜不住,鏡頭出現了細微的抖動。

小姑娘欠著身子,努力伸長胳膊,在祈安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

“叔叔,總問這種問題,會被討厭噠。”

祈安:“……”

謝謝提醒哈!

半小時後,忙了一天的廖初也加入采訪。

“怎麽認識的?福利院,”他言簡意賅道,“都去送物資,後來就一起行動了。”

旁邊的餘渝點頭。

“不太容易吧?有沒有人質疑過你們的動機?”

聽了這話,兩人對視一眼。

廖初指了指餘渝,“我還好,以前不怎麽上網,倒是他……”

自從創建了廖記餐館的賬號之後,廖初每天都會抽出半小時打理,順帶著也會看看“數星星的孩子”。

然後就看到了許多不太好的評論。

質疑,那還算輕的,另有不少直接辱罵的。

隻是公開的評論就已經這麽多,不難想象,更私密的後台私信會是什麽樣子。

不親身經曆的人,永遠都無法想象壓力有多大。

所以有時候他真的特別佩服餘渝。

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同樣是做公益,因為他福利院的出身,所有人都會主動替他找好理由,覺得現在反過來回饋社會是很順理成章的事。

反倒是看似雙親俱在的餘渝,在不少世人眼中,似乎並沒有做公益的直接動機。

既然如此,那麽他的目的一定不純潔!

餘渝有點不好意思,連連擺手,“也還好啦,沒他說得那麽誇張。”

祈安抓住重點,“也就是說,確實有人辱罵?”

餘渝猶豫了下,點頭。

“方便給我們看一下嗎?”

“啊?”餘渝愣了下,“這個……”

在這種節目裏,不太合適吧?

廖初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看一下吧。”

不然,肯定會有人說他賣慘,罵的就更凶了。

餘渝對他有種莫名的信任。

“那,好吧……”

幾分鍾後,攝製組眾人都發出此起彼伏的低呼:

“這也太過分了吧?”

已經不僅僅是質疑了,更多的是直接辱罵、詛咒。

不知道的,還以為眼前這個青年跟他們有什麽深仇大恨呢。

可實際上,雙方根本就不認識。

隻展示了幾十條,餘渝就迅速把手機收起來。

“其實大家有這種質疑也可以理解,”他搓著手道,“因為就目前來看,這個領域確實有點亂,以前也爆出過不少新聞,公眾普遍缺乏信任感……”

“但還是會傷心的吧?”祈安問道。

餘渝遲疑著點頭,笑了下,“確實,不過想開了就好。”

廖初就在旁邊皺眉,“這種事怎麽想得開?”

餘渝反倒笑了,拍拍他的胳膊,“好啦好啦……習慣就好。”

為什麽要習慣?

廖初還想說點什麽,可看著對方笑吟吟的眼睛,忽然就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算了。

我來了,所以,算了……

第二天一大早,攝製組跟隨廖初和餘渝開車趕往康明福利院。

一下車,大家都被眼前破敗的建築震驚了。

一般人平時很少會關注福利機構。

偶爾幾次,也不過是從新聞上一閃而過。

而但凡能上新聞的,無一不是當地的重點扶持工程。

在他們的印象中,仿佛所有的福利院都幹淨整潔,明亮衛生,所有的孩子也都白淨活潑,看不出一點心理陰影……

反正,不是這種難民營一般的淒涼模樣。

院長劉香蘭對著鏡頭明顯有些局促。

“已經比以前好很多啦,主要是餘老師和廖先生他們,幫忙籌集了很多物資,今年大家都吃得飽穿得暖……”

說到最後,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但越是這樣,才更顯真實。

“大城市福利院的孩子們其實生活條件很不錯,”廖初一邊搬東西一邊道,“現代社會,你能想象還有孩子營養不良嗎?”

他指了指對著幾箱牛奶歡呼雀躍的孩子,“我小時候就是,他們也是……”

沒有什麽魚肉蛋奶營養均衡,更別提什麽餐後水果,能用米麵之類的碳水勉強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極度營養不良和貧血加劇了他身體的衰敗。

曾經有一次去醫院檢查時,醫生就頗為遺憾:

“要是從小保養,至少能壓製到三十歲以後再爆發……”

這幾天下雪,有兩間屋子漏水,廖初幫忙搬完物資後,就直接上了房頂。

他檢查了下,對下麵的餘渝道:“防水層破損了,要重新塗。”

餘渝點頭,“那我去買!”

“我去吧。”廖初順著樓梯爬下來,“防水塗料也有很多種,別給人騙了。”

說到騙,餘渝不禁回想起之前買橘子的事。

雖然現在那個大爺改邪歸正,但這件事儼然已經成了餘渝的黑曆史。

廖初去買防水塗料的空檔,餘渝就帶著小朋友們一起玩。

也不需要什麽高端設備,隻需要一根粉筆,在水泥地上畫出格子,就可以拍著巴掌跳了。

簡單,甚至有點簡陋的條件,但所有人都玩得很開心。

看著眼前的一幕,祈安好像也跟著回到童年。

他蹲在地上,喃喃道:“我小時候也是這麽玩的……”

踢毽子,跳房子,丟沙包,滾鐵環,摔泥巴,打畫片……

他們童年時耳熟能詳的遊戲,好像都隨著過去,一起消散在滾滾曆史軌跡中。

被無情的拋棄了。

於是稍後廖初帶著一車防水材料回來時,就見攝像機被孤零零丟在一旁,整個攝製組的人都下了場。

陽光下,一顆地中海冒著嫋嫋熱氣,氣喘籲籲跳格子。

後麵一群工作人員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有膽子大的,已經在“攻擊”祈安:“導演,您這體能不夠看啊!”

旁邊的青年帶著孩子們笑得歡。

陽光很明亮,溫柔地撒落下來,給所有人都鑲了一層金邊。

眾人玩得熱火朝天,都沒注意到有人回來了。

唯獨那青年似有所感,廖初跳下車時,突然回頭。

“廖先生,你回來啦!”

他笑著說。

廖初忽然覺得這句話很動聽。

像一個漂泊已久的遊子,突然發現萬家燈火中,獨獨有一盞為自己而留。

他推開門,裏麵有人對自己笑著說:

“你回來啦!”

隻是那麽一瞬,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洗淨了滿身塵埃。

“嗯,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