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5

王一民看完了“紀念碑”前的鬧劇,心情十分興奮,比在戰場上抓到一批俘虜,繳獲一堆戰利品還興奮。因為那是戰鬥勝利的結束,而這卻是戰鬥勝利的發展。這就像一個藝術家導演了一出好戲,然後和觀眾一同坐在池座裏欣賞演出一樣,是一種其樂無窮的享受。是呀,有什麽能比親眼看到經過自己的同誌兼學生的戰鬥,而把強大的敵人玩弄於股掌之上還開心的事呢!

肖光義和羅世誠真從老虎嘴裏把牙拔下來了!…Wap.16 K.Cn

春風得意馬蹄疾。王一民邁著輕快的腳步,順著霓虹橋往道裏走去。這時橋上的警戒已經解除,日本大兵也已撤走。他挨著橋上的鐵柵欄走,鐵柵欄有一人多高,粗壯的鐵棍中間鑄有美麗的圖案:從一個火車輪上伸出兩張有力的翅膀。簡單的圖案讓人聯想到那奔馳的列車,好像插上了翅膀在大地上翱翔。尤其當你從柵欄往下一看,奔馳的火車在你腳下留下團團白煙,環繞著你往上升的時候,你真覺得自己也好像插上了翅膀,要騰空而起了。王一民今天就有這種感覺,心頭的喜悅使他想跳,想飛。這時他才理解蘇拭那“我欲乘風歸去”的名句是有真實感情基礎的;托爾斯泰小時因要飛而從樓上摔下去也不是精神上的發狂。人在高興的時候是可能這樣想甚至這樣幹的,這是真實的。當然,飛是飛不起來的,但是舞之、蹈之總是可以吧。可是連這也辦不到,他必須把喜悅壓在心底,壓得越深越好。

他順著人流往前走去。這人流也和往日不同,都走得那麽輕快,像條從緩坡上流下來的清澈小溪;淙淙地向前流淌著。人們的眼角眉梢,都流露著掩飾不住的喜悅。他們為什麽走得那樣快?大概是要趕快跑回家去,關嚴房門,打開歡樂的閘門,向自己的親人傾訴一番。有的恐怕還要斟滿美酒,全家老少歡慶一回。是呀,在這愁雲漫漫,血雨腥風的“王道樂土”上,能有多少這樣大快人心的事,又偏偏被自己遇上呢!

王一民置身在這無言的歡樂人流中,快步向前走著。當他橫過馬路的時候,他敏捷地向後瞥了一眼。他要看看肖光義和羅世誠是否還和他同行?他估計在此時此刻,這兩個比別人更加興奮千百倍的英雄青年,很可能還在跟著他。他們有滿腔的歡樂要傾瀉;也必然有些疑問要提出。他們過去隻知道這位王一民是他們的好老師,好班主任;萬沒想到他會像一隻天外飛來的雄鷹,在危急時候把他們從毒蛇口中救出。王一民猜得到他們的心情,感覺到他們的心聲。因此他要在人流中搜尋他們的蹤影。果然,就在後邊不遠的地方,他倆正眼角掛笑地望著他。

當王一民證實了自己的估計以後,就覺得不能再躲閃了,必須正麵和他倆談談了。怎麽談呢?他在盤算著。他對這兩個青年的政治情況是知道的。他們是三個月前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的新團員,屬於高二年級團小組。當前一天夜裏,滿洲省委秘書長李漢超同誌找他——反日救國會負責人,和共青團省委書記劉勃匯報情況的時候,他知道了肖光義和羅世誠那使人振奮的大膽行動計劃。他雖然沒有直接領導他們,也從來沒有和他們發生過直接關係,但他為能有這樣英雄的學生而自豪。正因為他了解這兩個學生,所以在興奮的同時也夾雜著擔心,他怕他們勇氣有餘而經驗不足;計劃大膽而行動粗率。“紀念碑”前是個龜蛇遍地的場所,稍一不慎就可能墜入羅網。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去為他倆暗暗地“站崗放哨”,如果進行得順利自己就人不知鬼不覺地退回;如果發生了意外寧肯犧牲自己也要救兩個學生出險。他把自己的想法向李漢超和劉勃提出來了。李漢超對王一民是非常了解的,他知道他的本事,所以連忙讚許地點著頭。劉勃本來不大願意,因這件出人意料的大膽行動是他想出來的。高二班團小組是他抓的重點,決定這次行動的會就是他親自領著開的。現在王一民卻要參與進來,他有些不大情願,但見秘書長李漢超連連點頭,也就同意了……

王一民很快地走著,不覺來到石頭道街了。再往前走不遠就是他所在的第一中學,他一看手表,快到七點了。眼前正有個“白露”小吃鋪,這是他常來吃早點的地方。他估計兩個學生還沒有吃早飯,就停在小吃鋪門前等候,等兩個人走近,他乘附近沒人注意的時候,就悄聲對他倆說:“進去吃點飯,不要提任何問題。”

兩個學生順從地點點頭,和王一民一同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專賣外國零食的小吃鋪。當時哈爾濱這樣的小吃鋪到處都有,主要是俄國風味的,裏麵賣牛奶(夏天還有冰涼的酸牛奶)、紅茶、咖啡、布乍、葛瓦斯、鮮啤酒等各種飲料;還有各種麵包和幹腸、香腸、醬菜。其他像乳酪、奶油、果子醬、酸黃瓜、成花生豆等等,吃起來很方便,價錢也很便宜。偽滿初期,日本統治者正全力以赴地對付那具有世界規模的反日運動。在國際上他要想法爭取輿論上的支持,擺脫孤立的境地;在東北境內他一方麵要血腥鎮壓抗日的人民,一方麵又要懷柔、安撫和收買一些人。所以他還騰不出手來進行後來那樣無所不用其極的經濟上的榨取和掠奪。而且為了政治上的需要,他還要拚力在這塊他們所漚歌的“王道樂土”上,製造虛假的繁榮。尤其在哈爾濱這塊奇特的土地上,這裏光外國領事館就有二十,個,世界上強盛一些的國家都在這裏占據一個席位。外國居民占市區居民的三分之一強。這是世界上的一個小櫥窗。所以日本侵略者在那一個時期內,經濟上的統治不但大大放寬,還不擇手段地采取一些辦法促進那一時之間的表麵繁榮。

這一來一方麵在生活上暫時便宜了哈爾濱市的居民;另一方麵也更快地腐蝕了一些市民——尤其是青年。因為這種繁榮是殖民地式的,是畸形的,它使一些特殊行業像發酵的麵粉一樣,很快地膨脹起來。賣**的增多了,明的、暗的到處都是;新開設的舞廳多起來,大煙館、賭場都公開地掛出牌匾;大一點的飯館增加了女招待,門前不斷更換新的紅紙招牌,一如上麵寫著:“本飯店新聘女招待,年方二九,女子中學畢業,色藝雙絕,有婉轉的歌喉,擅長各種流行歌曲,一曲甜蜜的相思曲,可使您成為本飯店永久之顧客……”像這樣的招牌、廣告是隨處可見,走在大街上一抬頭就是。翻開報紙,第一版上沒有別的內容,除了一些商業!“告,就是”拜耳“大藥廠的西藥,”蔡司“牌望遠鏡,”萊卡“攝影機,德發牌新式唱機,光陸牌眼鏡等等,都是些外國名牌貨。連現在王一民和兩個學生走進的小吃鋪裏也貼著內容奇特的廣告,而且是貼在一進門就可以看見的正麵牆上。大概是鋪主人很欣賞這”文圖並茂“的廣告吧,那上麵畫著一雙跳交際舞的青年男女,男的西服革履,溜光的分發,鼓起個大蓬蓬;女的長裙曳地,腰細得剩了一捏,上身緊貼在男的身上,卷曲的長發從肩上披下來。畫下麵是排列整齊的四言文,文曰:粉一樣,很快地膨脹起來。賣**的增多了,明的、暗的到處都是;新開設的舞廳多起來,大煙館、賭場都公開地掛出牌匾;大一點的飯館增加了女招待,門前不斷更換新的紅紙招牌,一如上麵寫著:”本飯店新聘女招待,年方二九,女子中學畢業,色藝雙絕,有婉轉的歌喉,擅長各種流行歌曲,一曲甜蜜的相思曲,可使您成為本飯店永久之顧客……“像這樣的招牌、廣告是隨處可見,走在大街上一抬頭就是。翻開報紙,第一版上沒有別的內容,除了一些商業!”告,就是“拜耳”大藥廠的西藥,“蔡司”牌望遠鏡,“萊卡”攝影機,德發牌新式唱機,光陸牌眼鏡等等,都是些外國名牌貨。連現在王一民和兩個學生走進的小吃鋪裏也貼著內容奇特的廣告,而且是貼在一進門就可以看見的正麵牆上。大概是鋪主人很欣賞這“文圖並茂”的廣告吧,那上麵畫著一雙跳交際舞的青年男女,男的西服革履,溜光的分發,鼓起個大蓬蓬;女的長裙曳地,腰細得剩了一捏,上身緊貼在男的身上,卷曲的長發從肩上披下來。畫下麵是排列整齊的四言文,文曰:

世界跳舞,由來已久。

西歐東亞,早經研究。

歌舞之樂,普及全球。

薈萃之地,不可少有。

現代摩登,順乎潮流。

不懂歌舞,似乎守舊。

其中利益,美不勝數。

希即前來,萬勿退後。

文下寫著道裏跳舞傳習所啟事:歡迎男公女士隨時前來受業。傳習所特別遠隔重洋,從大美利堅合眾國重金禮聘交際舞明星,擅長最現代之狐步舞,探戈舞,華爾茲舞,白露茲舞……

在這張廣告旁邊又貼著一張招貼畫,上邊畫著一個女人,從女人的一隻眼睛裏射出一道由細變粗的白光,白光裏寫著“嚴防間諜”幾個字,和這張招貼畫相配合的還有一條綠色標語,上寫:“自照衣物,莫談國事”。

王一民和兩個學生進來後,就坐在這張招貼畫和標語之間。屋子裏已有五六個人在吃早點。

這個小吃鋪是家庭飯鋪,老兩口領一個兒子經營。鋪主人老何頭,是個精明幹練的老哈爾濱,官私兩方,都維持得不錯。在那個年月,要開個小買賣也不容易。因為這裏離一中近,吃得也便宜,有時王一民就在這裏喝一碗牛奶,吃兩塊黑麵包,就兩塊酸黃瓜,一兩毛錢就對付一頓早點。來常了,就成了老何頭的主顧了。今天老何頭發現王一民領兩個學生坐那兒了,就連忙走過來,先問要吃什麽,然後湊近王一民的耳邊,聲音小而快地問了一句:“王先生,到車站去看看熱鬧沒有?”

王一民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便笑著一指牆上那“莫談國事”的標語說:“這可是何掌櫃的鋪規。”

老何頭也笑了,對王一民擠擠眼睛,還要說些什麽。王一民想,這老頭今早一定是太興奮了,要讓他把話匣子打開就不得了。他貼那“莫談國事”很可能就是給他自己貼的座右銘。若是他一高興管不住自己,再把兩個學生的興奮神經刺激起來,就興許越出限定的軌道。想到這,他忙拉住老何頭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你摸摸,肚子癟了,快來三杯牛奶,三盤白麵包,一盤牛肉幹,一盤幹腸,一盤成花生豆。”

王一民話聲剛住,老何頭就哎呀了一聲說:“王先生今天怎麽把錢串子倒拎起來了?”又轉對肖光義和羅世誠說,“你們王老師今天不吃‘黑列巴’吃白麵包,不吃酸黃瓜吃肉食,這可真是敝店的頭號新聞!”

王一民忙笑著說:“不,我還沒要完呢,酸黃瓜也要來一盤片‘”好,有葷有素!“老何頭忙又湊在王一民耳邊說了句,”我再給您添盤新來的五香熏鯉魚,算我奉送的,今天太讓人高興了!“

老何頭說完不等王一民回話,轉身就走了。

不大工夫,老何頭托來一個擦得鋥亮的白鐵方盤,裏麵擺滿了飯菜,他一邊往桌上放一邊說:“怎麽樣?喝杯威士忌吧?”

“你多咱看我喝過酒?”

“可今天不比往常啊!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王一民向屋裏瞥了一眼說:“那邊客人等著你呢。”

老何頭一邊笑著一邊走了。

王一民又留心觀察了一下屋裏的客人,沒發現有形跡可疑的人,他這才細看了看桌上的飯菜。嗬!擺了一桌子,還真挺新鮮,酸黃瓜上擺了幾片用胡蘿卜切成的小花瓣,熏魚上邊還拚了幾塊鮮筍,可以說色味香俱全了。真像老何頭說的那樣,他從來也沒吃過這麽豪華的早餐哪!他肚子裏本來有點底了,他是要犒勞犒勞這兩位立了大功的小英雄啊!他忙讓他們倆多吃,可他倆麵對他卻直想笑,他們嘴在笑,眼睛在笑。不,是心裏在笑,隻有心在笑,嘴和眼睛才會顯出笑意。他們要說話,可又不知怎麽說好。兩雙光閃閃的眼睛在看著老師。王一民非常了解他們的心情,趁兩個靠近的客人起身走了,新的客人還沒來的時候,就小聲對他倆說:“找個時間咱們再談。昨天夜裏我的行為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記住,任何人!”

肖光義和羅世誠收回笑容,認真地點點頭。

“這個老頭就是個溫度表。”王一民對著正在算賬的老何頭努努嘴,“從他身上可以看出中國人民的共同感情。一個小商人都這樣,其他人可想而知了。越是這時候越要注意,要和往常完全一樣,不要有任何特殊表現。聽說學校就要派來日本人的副校長了,統治加強了。要膽大心細,千萬不能樂極失態,得意忘形。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關乎國家存亡的大事,所以要時刻警惕,萬萬不能麻痹大意。”

兩個學生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他倆一邊聽著一邊心領神會地點著頭。

街上傳來摩托的吼叫聲。

這時從門外進來兩個警察。老何頭一邊笑著一邊迎上去說:“劉警尉,您早,吃點什麽?”

為首的警尉說:“快來兩大杯‘伏特加’,掂對兩盤酒菜,再來兩份夾肉麵包。折騰了一宿,得提提神了。我們這位石警長才結婚,正度蜜月呢,昨天半夜從小媳婦的熱被窩裏硬給拽出來,給當人梯子使喚,真他媽的,這事也得我們皇帝陛下警察官幹。”

老何頭強忍住笑,眯縫著一雙狡黠的眼睛問道:“出什麽事了?劉警尉。”

那個劉警尉一拍老何頭的禿腦袋說:“別跟我裝洋蒜了,你這塊四通八達,鬆花江掉進個人去,你這都有回聲。告訴你,老何頭,發現可疑的線索得馬上報告。”

“什麽可疑的線索?”

“我說你是真不知道咋的?”

“我……”老何頭這時眨了眨眼睛,聲音壓得很低地、無限神秘地說,“我就聽說在咱們都不敢靠前的那個大碑上,刷了紅色的大標語了……”

劉警尉指點著老何頭說:“你看,我就知道你管保能知道嘛。”老何頭嘻嘻一笑,又小聲地說:“可現在刷掉沒有?”

“沒有。運席子去了,要先用席子圍起來,再一點一點往下摳。”

“要是實在整不掉我可有個好法。”老何頭莊重地說。

‘什麽好法?“劉警尉忙問。

“在碑底下摳個窟窿,埋上炸藥,一炮崩倒了。完了再重修一個,比這個頭更大的。周圍再安上電網通上電,往後就萬無一失了。”

警尉伸出一個手指頭,一桶老何頭的腦袋說:“就憑這句話,我就可以把你關起來。”

老何頭又嘻嘻一笑說:“把我關起來,誰侍候您喝狀特加‘呀。您快請坐吧,我讓我老伴特別給您做兩盤下酒菜,二位喝完了好精精神神地去辦案,快點把刷標語的抓住,給咱們’滿洲國‘人出口氣。”

老何頭嘻嘻笑著到後屋去了。

兩個警察坐在王一民旁邊的空位上了。

王一民看了看兩個學生。三個人不再吱聲了,大口大口地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