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11

王一民已和塞上蕭約好,五點多鍾一同到盧運啟家裏去。日子已經定妥,要從今天晚上開始教盧運啟的兒子國文。所以他四點多鍾就回到住所。春天的四點鍾,太陽還老高呢。他胡亂地吃了口飯,就坐在寫字台前,把幾張薄薄的白紙鋪在一張報紙上,開始起草一份傳單,想一邊寫著一邊等塞上蕭回來。

這份傳單是李漢超交給他的任務。人春以來,日寇出動了六個師團的日軍和三萬多人的偽軍,對我通化、哈東、綏寧、湯原地區的遊擊隊舉行了一次“春季大討伐”。“討伐”剛一開始,即被我遊擊隊迎頭痛擊,打得落花流水,現已以失敗而告終。我們的遊擊隊經過激烈的戰鬥,反而更加壯大起來。16K小說網…

滿洲省委要把這勝利消息傳給城鄉人民,號召一切反日力量都要團結一致,反對共同的敵人,把日本侵略者趕出中國去。

王一民在薄紙上寫著比蠅頭小楷還小的字,字雖小,他卻寫得很有力量,每一筆都凝結著他對日本侵略者的滿腔怒火。他正在激動地寫著,忽聽外麵一陣笑語喧嘩,人聲、腳步聲衝著他的屋前響來。接著外屋的門打開了,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嬉笑聲直達他的屋內。

王一民飛快地把未寫完的傳單疊成一個小方塊,一哈腰塞進坐椅下麵的兩層板裏,又把沒寫字的白紙往旁邊一移,下麵便露出當天的《北方日報》。

當外屋門一開的時候,他就知道是塞上蕭回來了,因為隻有他們兩個人有開暗鎖的鑰匙。塞上蕭回來得這麽早是在預料之中的,可是沒料到他會領來這麽一幫男男女女。這還怎麽一同上盧家去呢?難道他忘了要辦的事嗎?真是文人無行啊!

王一民側耳細聽,認定塞上蕭領來的又是北方劇團的那幫演員。自從他把那本《茫茫夜》交給北方劇團排演以來,就和這個劇團分不開了。王一民知道他是迷上那位漂亮女主角柳絮影了。他特意為她加寫了不少戲,把《茫茫夜》中的女主人公寫得豔麗如牡丹,高潔似梅花,天上難找,地下無雙,真是把從王爾德那裏學來的全部技巧都用上了。柳絮影也特別喜歡這個角色,排演場內外十分用功,但對塞上蕭沒有什麽更多的表示,不即不離,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為她花費了多麽大的苦心,熬過了多少不眠之夜。

塞上蕭曾長籲短歎地向王一民表露過自己的苦悶。他說這個柳絮影簡直像個謎一樣在他眼前閃動著。那次後台一瞥中留下的印象,一直深深地留在他的腦子裏。她好像是對誰都那樣,不冷不熱,不即不離,真像她那名字一樣:柳絮影。柳絮隨風飄蕩,這裏站一站,那裏停一停,對誰似有意,對誰又無情。可是也不盡如此,她對那些像蒼蠅一樣追逐她的權貴闊少之流就十分冷淡,她公開拒絕過大漢奸偽軍政部大臣、參議府議長張景惠幹兒子的邀請;曾當著大家的麵使濱江警備司令部李司令的大少爺下不來台;還敢從哈爾濱市長、日滿協和會事務長呂榮寰的筵席上退場;據說她還打過一個對她動手腳的警佐的嘴巴子,致使一些警察特務也不敢對她輕舉妄動了。她會巧妙地運用她在社會上的聲譽,以及那些權貴中間的矛盾,使自己從危機四伏的縫隙中鑽出來。所有這一切,塞上蕭看在眼裏,聽在耳裏,使他不斷地生出一些幻想。這幻想有時眼看要變成現實,有時又化為泡影,這就使塞上蕭更加難熬了。每逢柳絮影和劇團演員到塞上蕭宿舍來玩的時候,幻想就展開了翅膀,塞上蕭會變得像孩子在新玩具麵前一樣高興,像百米運動員在起跑線上那樣興奮。

今天,柳絮影又來了,塞上蕭能從那起跑線上退下來嗎?王一民很了解塞上蕭,這是根本做不到的。

外屋地裏,有幾個男女在吵嚷著,不知在做什麽事情。王一民真怕他們闖進來,那就什麽也不能於了。這些演員因為來的次數多了,和王一民也熟悉了,有時就跑到他屋子裏鬧一陣子。那位名演員柳絮影還向王一民請教過有關古典文學方麵的知識。王一民給她講的時候,她靜靜地聽著,有時忽閃幾下眼睛,像是要提問題。王一民有教學經驗,看出來她不是擺出一副好學的樣子給人看,而是真的聽進去了。王一民覺得有些奇怪:這朵柳絮還有研究學問的心思?

外屋地裏的吵嚷聲音越來越大,他們好像在做菜。一遇上這種事,多半宿也別想消停。王一民緊鎖雙眉望著自己的屋門,屋門沒有插上。他回來的時候整所房子都沒人,便沒有插門。他這樣做也是有意表示自己沒有什麽背人的事情。但沒想到今天卻帶來麻煩……王一民正在想著心事的時候,突然從外屋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王一民驚得一抖。接著,他的屋門被猛一下子撞開了,一個黃頭發的女人,舉著兩隻手,大瞪著兩隻驚恐的黑眼睛,一邊尖叫著,一邊倒退著跑進來。緊跟著她跑進來的是一隻白色的鴨子,鴨子腦袋沒有了,鮮血從脖腔子裏往外冒,它撲扇著翅膀,步履蹣跚地往前走……這樣頑強的生命力,這樣不屈不撓的精神,真可以使人類自愧弗如了。連那蓋世無雙的楚霸王在烏江自刎時,也隻是用寶刀往脖子上一抹,就栽倒在塵埃上,嗚呼哀哉了。

鴨子照直往前走著,鮮血滴到地板上,黃發女人身子緊貼在對著屋門的牆上,鴨子一直照她走去。在這方麵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樣無頭鴨子可以走挺遠,多半是頭撞在牆上才能倒下。王一民一看鴨子要撞到黃發女人那嬌嫩的天藍色旗袍上了,鮮血就要噴上去,忙站起身推開椅子往前衝,打算按住鴨子。大概椅子的響聲把嚇得癡呆的黃發女人喚醒了。她一側身,也向王一民這邊撲來,兩人正好頂頭碰在一起,這位黃發女人竟毫不客氣地一頭撲到王一民懷裏,使王一民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這時,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男人攆了進來,“他手裏舉著一把菜刀,刀上沾著鴨毛和血跡,連他那刀條臉上都濺上了血點子。他後麵還跟著一個大個子外國人和瘦長的塞上蕭,再往後進來的就是那位柳絮影了。

王一民萬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急得麵紅耳赤,連忙一閃身,將那黃發女人往外一推……壞了!那黃發女人沒有思想準備,趔趄著搶前幾步,便摔倒在地板上。

這時鴨子也撞倒在牆根下,後跟進來的幾個人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王一民漲紅著臉站在那裏,望著跌倒在地的黃發女人說:“對不起,快請起來,快請起來……”

黃發女人在哄笑聲中爬起來。她那天藍色旗袍的下大襟被扯開,寸半高的領子開了線,一隻高跟鞋也摔得老遠。這副狼狽相,使屋裏人又大笑起來。

黃發女人自己低頭看看,也忍不住笑起來。這時那位外國大個子男人,忙小跑著過去揀起甩在一旁的高跟鞋,送到黃發女人腳下。

黃發女人叫劉別玉蘭,是個混血兒。她的父親是中國人,叫劉洪福,母親是俄國人,叫別拉斯卡娃。她為了突出自己的特點取了個名字叫劉別玉蘭。這樣的混血兒在當時的哈爾濱是比較多的。他們多數很漂亮,就像這位劉別玉蘭這樣。她把東方人和西方人的優點都集中於一身,皮膚是白的,眼珠卻是黑的,睫毛長長的,嘴唇紅紅的,而最好看的是鼻子,長得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比西方人的小,比東方人的大,誰看著都順眼。而且在直直的鼻梁下邊,還有一點非常協調的小彎,這就更增加了她的嫵媚。

那位過來給他揀高跟鞋的外國人,是個白俄,劉別玉蘭的第三任丈夫,叫謝捷爾斯克。他在北方劇團裏搞舞台美術設計,有時根據需要,也客串登台。每逢這時他就可以多撈一筆外快,戲如果叫座,他就能多分到一些戲票,等於賺了雙份工資。但無論賺多少錢,都不夠他半月花的,這個沙俄伯爵的孫子,宮廷畫家的兒子,從小享受慣了。

還有那位拿著菜刀跑進來的刀條臉的男人,他叫何一萍,是北方劇團的反派演員。當時上海有一位專演反麵人物的電影演員王獻齋,正紅得發紫,大受觀眾歡迎。何一萍因為長得和王獻齋差不多,都是刀條臉,就拚命地模仿人家,靠著他的一點鬼聰明,居然學得很像,這樣觀眾也就喜歡上他了,管他叫北方王獻齋。他也洋洋得意地以此自居。由於他擁有一群觀眾,也成了北方劇團的主要演員。他自認為可以在柳絮影麵前獻點殷勤,取得她的歡心,進而占有她。但柳絮影一點也沒把他看在眼裏。他倆在戲裏總是搭配成對立的雙方,用兒童看戲的歸類法,就是柳絮影演好人,何一萍演壞蛋。當好人受壞蛋威逼的時候,柳絮影經常要打何一萍的嘴巴,正像我們在戲裏常看見的那種場麵一樣:受侮辱的年輕女人憤怒了,掄起手臂,狠狠地向欺淩她的男人打去。這種打本來是假的:女的將手一搶的時候,男的也忙抬手,表示要捂自己的臉。就在這一搶一抬的刹那,兩隻手接觸在一塊了,隨著這一觸而過的瞬間,發出了啪的清脆響聲,然後女的手順著男的臉腮飛過,男的手捂在自己的臉上,打好了看不大清楚是假的,打不好觀眾就要笑,破壞了劇情,而往往是打不好的時候多。但柳絮影打何一萍,每次效果都很強烈,響聲清脆,表演逼真。不,用逼真這個詞來形容是不準確的,因為她是真揍啊!有時卸完裝,何一萍的腮幫子還能看見手指印子,但他卻表現得毫不在乎,他說:“為了藝術的真實,效果的強烈,這一巴掌算什麽,捅一刀我也能受得住,為藝術可以犧牲一切嘛。”

遇到這時候,柳絮影就笑著加上一句:“好,說不定多咱我就捅你這個壞蛋一刀,看你能不能受得住。”

何一萍一聽,馬上就會把脖領子扣一解,雙手扒著衣領往兩邊一分,露出胸脯子說:“好,現在就捅,這裏麵是紅彤彤的心,這顆心早就屬於你了,請你把它拿去吧。”

這時柳絮影就會一皺眉說:“一邊去吧,還紅彤彤的心呢,黑得都快爛了,有味了!”說完就會轉身走開了。

對這些行動和細節,塞上蕭是最**了,他特別討厭這個何一萍。有時回到宿舍就忍不住和王一民叨咕叨咕,王一民也就知道了。

屋裏的人還在笑著,王一民也跟著笑起來。

劉別玉蘭正翹起一隻腳來穿高跟鞋,站不住,要倒,柳絮影忙跑過去扶住她,就在這一倒一扶當中,旗袍大襟又扯開了一些。三十年代初期的旗袍都長得拖到腳麵子上,小開襟,瘦得緊裹在身上,裹得曲線畢露,走路不敢邁大步,行止坐臥都得加小心,不然就要扯開線。今天劉別玉蘭這旗袍開襟一直扯到膝蓋以上,像六十年代那種大開襟的旗袍了。

柳絮影一邊扶著劉別玉蘭穿鞋一邊笑著說:“也沒見你這麽膽小,讓一隻死鴨子嚇成這樣,往人家王先生屋裏跑,還往人家……”說到這裏她不說了,閃動著大眼睛向王一民看了一眼。

“哎,這可不能怪玉蘭膽小,實在是這鴨子太‘格路’了。”拿著刀的何一萍說,“我按著鴨脖子一刀砍下去,腦袋掉了,我以為完事大吉了,哪知道這手一鬆,它兩膀一撲打,忽忽悠悠就站起來了。不要說玉蘭,連我都嚇愣啦。”

“你們不知道啊!”劉別玉蘭摩挲著手說,“從昨天到今晚我不斷地看著血,血把我嚇怕了。昨天中午,我從巴拉斯影院出來,正走到新城大街拐角的地方,忽然一輛日本軍用汽車橫衝直撞地開過來,馬路上的人都往兩旁躲。這時候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拉著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太太,一見汽車開過來慌了神,小孩拽老太太往東跑,老太太拽小孩往西躲,就在這一老一少一神一拽的工夫,汽車嚎叫著,一點也沒減速地從老太太和小孩身上直衝過去。兩個車輪底下一邊一個,汽車卻像沒事一樣,一溜煙塵地跑了。馬路上留下一老一小兩具屍首,鮮血順著老太太的嘴裏、眼睛裏。鼻孔裏往出冒,孩子的腦袋完全壓扁了,一片血肉模糊。我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直覺全身汗毛都往起豎,腿都有點站不住了。我坐上一輛人力車回到家裏,飯也沒吃下去,躺在**一閉眼睛就看見老太太流著血的臉,小女孩血肉模糊地躺在血泊裏。今天一整天我腦子裏還都是這玩意兒。方才那鴨子脖腔子裏冒著血,晃晃悠悠地奔著我來了。我忽然覺著好像那屈死的老太太陰魂不散,附在鴨子身上了。可不,那老太太滿頭白發,這鴨子也是白的,可真備不住……”

“行啦,別胡說八道了!”柳絮影忙止住她說,“明個讓謝結爾斯克領你上索菲亞大教堂禱告禱告去吧。”

“對,對。”謝捷爾斯克忙點著頭說,“明天咱們早點起來,去參加早彌撒。”他說一口很標準的中國話,在舞台上人家往往以為他是中國人化裝成外國人的。

“還明天呢,今天我怎麽辦?”劉別玉蘭一指旗袍大襟說,“就這樣我怎麽回家?”劉別玉蘭中俄兩國話都會說,但在中國人麵前,她和她丈夫都說中國話。

“好,我這就給你取去。”謝捷爾斯克說完就往外走。

“哎,快點回來。”塞上蕭對著他的背影說,“還等著吃你的拿手菜奶油火腿呢。”

“你多餘囑咐他,”劉別玉蘭說,“他會比兔子跑得還快,這有好吃的呀。”

“主要還是因為有你在這兒。”何一萍從旁插了一句話。

“還多嘴多舌的,連鴨子都殺不好。”劉別玉蘭一指地板上的鮮血和死鴨子說,“看給人家王先生禍害的!”

“好,我來打掃。”何一萍忙過去提起鴨子,往外屋走去。

“不用,我自己來。”王一民緊跟了出去。

塞上蕭和劉別玉蘭也跟著走出去了。屋裏隻剩下柳絮影一個人,翻著寫字台上的報紙。

王一民提著拖布走進來。

柳絮影笑著說:“王老師,真對不起……”

王一民一擺手說:“我早就聲明過,不能管我叫王老師,人之患好為人師。你這名演員要管我叫王老師,我也得管你叫柳老師了。”

柳絮影笑得前仰後合地說:“你管我叫柳老師——真有意思,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有人管我叫老師,而且是您這樣有學問的人。”

“你當然可以做我的老師,例如在表演方麵。”

“您也要演戲?!”

“我們不是都在舞台上嗎?從前不是有人說人生就是個大舞台嗎?學會表演,在這人生舞台上是會有用處的。”

後麵這句話倒是王一民的心裏話。一個地下工作者,對黨對同誌是越真越好,對敵人對壞蛋是越假越好。因此他對柳絮影講時就表現出一種嚴肅的、認真的神氣,這使柳絮影也有些半信半疑了。她眨著大眼睛說:“您說的是真的?”

王一民點點頭。

柳絮影那黑溜溜的眼珠緊盯著王一民看了一會,忽然又撲一聲笑了,她搖著頭說:“我不信,您連我們的戲都沒有看過,還學表演呢?”

“過去一直沒有機會。”

“過幾天就演老塞的《茫茫夜》,我請您去看。”

王一民剛要表示感謝,忽然有一個人從外邊接上說:“哎呀!受到絮影的親自邀請,這可是光榮之至的事!”

伴著話語走進來的塞上蕭,手裏端著兩隻精製的西式瓷杯,每隻杯裏都有個閃著亮光的小勺。他先放在柳絮影麵前一盞說:“這是你愛喝的巴西蔻蔻,很濃的。”說完,又送給王一民一碗說:“絮影從來不親自請人看她演的戲,你這是我第一次遇見。”

王一民忙放下手中的拖布,接過杯。方要說話,柳絮影卻接過去說道:“學生請老師看自己演的戲,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王一民笑指著柳絮影說:“你又來了!”

“這可是絮影的真心話。”塞上蕭正經地說,“昨天她對我說,你講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真能講出一個仙境來,大有‘熊咆龍吟’之聲,‘丘巒崩摧’之勢……”

塞上蕭越說王一民眼睛瞪得越大,這時忍不住地高聲說道:“這可真是怪事!我多咱給柳小姐講過這首《夢遊天姥吟留別》呢?簡直是你胡編出來的!”

“我!……”塞上蕭愣住了,忙轉過頭去看柳絮影。

柳絮影笑盈盈地看著這兩個睜著驚疑的眼睛的人,停了一下點點頭說:“不錯,這話是我當老塞說的。”

“說聽我講過?”王一民問。

“嗯。”柳絮影點點頭說,“當時有一點沒說清楚。我不是直接聽您講的,是由別人向我轉述的。”她稍停了一下接著向王一民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是五天前在課堂上講的。”

“這倒對。”王一民說,“可是你是聽誰說的呢?莫不是我那班學生有和你……”

“這您就不用問了,反正我在您那課堂上安了個傳聲筒,您每堂課我都能聽見,所以我管您叫老師是理所當然的。”

“你這傳聲筒是誰?”

柳絮影笑著搖了搖頭,狡黠地眨眨眼睛說:“無可奉告。”

王一民這時忽然聯想起羅世誠找到他的住處,“並且在他牆上找已經不見的寶劍的情景,他把他們倆一下子聯係到一塊了。他不由得又仔細看了一眼柳絮影,真的,她那眉眼之間,竟有些和羅世誠相似之處。但是他倆一個姓柳一個姓羅,而且又都對這問題諱莫如深,避而不談,這是為什麽呢?王一民越想越可疑,不由得又打量起柳絮影來。而這位演員卻一直笑盈盈地,坦蕩蕩地看著他,屋裏一時之間倒變得靜悄悄的,隻聽外屋地裏一陣笑語聲。那是何一萍和劉別玉蘭在調笑。

塞上蕭為打破這沉寂,忙找了一個話題說:“哎,絮影,你不是說要向一民請教一下《白雪遺音》嗎?這不正是時候。”

王一民一聽忙搖著頭對塞上蕭說:“在你麵前講《白雪遺音》,這不是聖人麵前賣字嗎?我倒是想聽你這作家講講,我也長長見聞。”

“你多咱聽我講過課?”

“不算講課,就算閑聊吧。”

“哎呀!拉倒吧。”柳絮影擺著手說,“你們倆推來推去,誰也講不成。我看這樣吧,王老師沒看過我演戲,我就給您念兩段《白雪遺音》聽聽吧。”

“好!”塞上蕭馬上興奮地鼓起掌來,回頭對王一民說,“這又是聽個第一次!絮影還從來沒主動提出過給誰朗誦詩歌呢,除非逼到頭上。”

“對老師就應該主動嘛。何況我還特別喜歡《白雪道音》裏那些民歌呢,盡管有人罵那是下裏巴人的粗俗小調,是難登大雅之堂的靡靡之音,甚至還有人說那是不堪人耳的**詞穢語,這些我都不管。我主要是喜歡那裏麵真摯的感情,動人的絮語。我們演員演戲是假的,但感情卻是要真的。所以我就特別喜歡這充滿真實感情的詩歌。下麵我念兩首,請老師指點。

柳絮影說完就從靠背椅子上站起來,‘她一隻手扶在椅背上,一隻手放在胸前,頭慢慢地仰起來。她今天穿了一身黑毛料的連衣裙,墨黑的圓口衣領襯著雪白的頸項,黑白分明之中顯出一股正氣。她稍微醞釀了一下感情,就開口朗誦道:喜隻喜的今宵夜,怕隻怕的明日離別。

離別後,相逢不知哪一夜?

聽了聽鼓打三更交半夜,月照紗窗,影兒西斜;恨不能雙手托住天邊月!

怨老天,為何閏月不閏夜?!

怕的是那賓鴻到,怕的是那深夜品蕭,怕的是簷前鐵馬當嘟嘟的鬧,怕的是一輪明月當空照,怕的是那夜撞金鍾在夢兒裏敲,怕的是孤眠人對孤燈照,孤眠人最怕那離別淒涼調。

她念完了,屋子裏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外屋也沒有了聲音,那兩個男女,可能回到塞上蕭的屋子裏去了。

王一民和塞上蕭都一動不動地看著柳絮影,他們隻覺得那輕輕的絮語還在耳邊繞,那深沉的感情直往心頭流。兩人真正進入了藝術享受的境地。在藝術上最受感染的時候往往不是拍手叫好,而是默默無言。

倒是柳絮影先打破了沉寂,她微笑著說:“老師們,學生獻醜了。”

王一民點點頭,輕輕地說了句:“真是名不虛傳!今天我進一步體會到了藝術的力量!”

塞上蕭眼睛興奮得直放光,他不住地點著頭說:“太動人了!太動人了!我還是第一次聽你朗誦這《白雪遺音》。老實說,從前我對民歌並不是那麽欣賞,今天聽你一讀,我的觀感徹底變了。像這樣沒有虛飾,沒有造作,完全從真實的情感中流出來的詩才是真正的詩,才是最美的詩,拿這樣的詩去比我從前寫的有些詩,真都使我羞愧無地了。”

王一民點點頭說:“說得對!應當給近代民歌以應有的地位。我們隻知道重視最古老的民歌《國風》,而鄙棄近代的民歌,這是不公道的。”

柳絮影說:“我演娜拉的時候,讀了些易卜生的著作,易卜生說:”民歌不是由一個人寫的,它是全人類詩的能力的總和,它是人類詩的天賦的總和。‘我是崇拜易卜生的,因此我就更愛民歌了。“

“隻有愛它,才能更好地表現它。”塞上蕭瘦削的臉上放著紅光,他更加興奮地說:“我提議,一會喝酒的時候,你給大家再念兩首。”

這一句話,立刻把和諧的氣氛破壞了。微笑從柳絮影臉上飛走了,兩條細細的長眉連成了一字,她哼了一聲說:“對不起,不到萬不得已,我從來不把藝術變成餐桌上的小菜。而且這樣的詩我隻能念給懂得文學的人聽,因為他們真正能聽得懂。不錯,這詩是任何人都能聽明白的,但明白和真正聽懂是兩回事。有些自己心裏就肮髒的下流坯,聽了這詩就會往下流地方想,反過頭來還說你不幹淨,世上這樣的人到處都有。”

王一民聽著點了點頭,他越來越覺得這不是個一般的女演員,她有深刻的思想,獨特的見解,真像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塞上蕭也忙點著頭說:“好,好,你說得對,我一時的高興,褻讀了藝術,你怎罰我怎領吧。”

“我罰你一會兒在飯桌上敬王老師一大杯。”柳絮影笑指王一民說。

“行,你要高興我還可以替你陪上一杯。”

“不,”柳絮影搖著頭說,“你別看我從不喝酒,王老師這一杯我要親自陪!”

“哎呀!又是一個奇跡!”塞上蕭一拍手,對王一民說,“從來不喝酒的人要破例了,這起碼要轟動全劇團了。”

“謝謝柳小姐。”王一民向柳絮影點點頭說,“今天本應奉陪,可是我還有事要出去一下……”

沒等王一民說完,塞上蕭忙接著問道:“不就是去盧家嗎?”

“原先是想和你同去盧家,可是現在你有客人了,我就想出去辦點別的事。”

“不,不。”塞上蕭急搖著頭說,“已經和人家說定了,今天一定得去,我掛個電話,讓盧老打發車來接咱們。”

“那你這客人……”

“客人先等著咱們,光那隻鴨子就得燉兩個小時,回來吃管保來得及。今天先見見麵,也不一定講課嘛。”

“對,我們等著。”柳絮影插進來說。

“好。”塞上蕭興高采烈地說,“回來的時候咱們再到老獨一處,看看有沒有香糟雞、水晶鴨、鹵烤黃羊肉、鬆仁小肚和絮影愛吃的糖酥核桃仁。”

柳絮影忍不住笑著說:“你這是要開飯館呀!”

說得三人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