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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爾濱的北市場有點像北京的天橋,雖然規模沒有那麽大,雜耍沒有那麽多,可是性質是一樣的。一大凡人口密集的城市,都有這麽一個供生活在底層的人們消遣、娛樂和謀生的地方。三教九流靠這裏賺錢生活;無著落的人靠這裏討碗飯吃;勞動了一天的“苦大力”可以到這裏消愁解悶;地痞流氓則和這裏結成了魚水關係;警察、特務、偵緝隊更要在這裏榨油水,找外快,作威作福,尋歡作樂。他們既是伸長鼻子的獵犬,又是張著大嘴的餓狼。總之這裏匯集著形形色色的人物,五花八門的事情。這裏歡聲中夾著悲歌,喜笑裏裹著眼淚,荒**無恥與忍辱偷生共存,輕歌曼舞和垂死掙紮同在;遊樂場緊連著死亡線,天堂下邊就是地獄。如果把這裏每天發生的事情集中展覽出來,就會構成一幅驚人心魄的圖景。但是今天這裏卻又不同於往日了,在那表麵如常的市麵上,正在醞釀著一場革命風暴。
王一民為了熟悉地形,前幾天就來這裏逛過兩次,把這裏前前後後都走遍了,連群芳裏妓院的大院他都看個仔細。他覺得那裏曲曲彎彎,前後街通連著,兩米來高的院牆,一翻身可以過去,是個甩掉追蹤者的好去處。類似這樣的地方他在東西南北四方找了好幾處,他不但自己牢牢記住,還告訴來參加集會的反日會的骨幹分子,並且囑咐他們也要前來勘察一番。WWW.16 K.cN
今天,十點剛過他就來到了這裏。他要在正午十二點集會開始以前再轉上一圈。這裏是消磨時間的好地點,而且越是狀似悠閑越和這裏的節奏合拍。他沒有和任何人結伴,這樣可以哪裏需要就到哪裏去。他還想暗暗地協助今天這場“飛行集會”的司令劉勃指揮全局,而且還要保護中共滿洲省委秘書長李漢超的安全呢。
他今天沒有穿長褂,也沒有穿西服,穿長褂行動起來不方便,穿西服在這裏不大合乎時宜。雖然這裏也不乏偶爾前來換換口味的衣著華麗的漢奸新貴,甚至也夾雜著西服革履的翩翩少年,但是絕大多數的人還都穿著中國民族服裝,而穿粗布爛衫者又是多數中的多數。王一民今天特選了一件已經穿得半舊的川綢對襟小褂。經過多次洗滌,原來那深灰的顏色已經變成淺灰色了。下身穿一條咖啡色的毛料西褲,毛料質地很差,卻熨燙得褲線筆直。腳下是一雙半舊的皮鞋,擦得很亮,頭發也梳得光光的。讓人覺得這是一個生活興趣濃厚的窮知識分子,為了星期天逛市場,把老箱底都翻騰出來了,又經過一番細致地打扮,一心一意想在這花花世界裏享受一天。
除了這身精心挑選的穿戴之外,他身上還暗藏著一件武器,就是他在“紀念碑”前得到的那支小櫓子,那裏麵還有兩顆子彈。槍很小,插進腰間的寬皮帶裏,一點也不露痕跡。
他先來到了王麻子膏藥鋪那一帶。說王麻子膏藥鋪還用“一帶”這個詞,是因那不是一家兩家,而是一大片。這些膏藥鋪,都是低矮的小房,房小匾可大,有的真使你擔心把房簷壓塌了。而且都是黑漆金字,明光瓦亮。上麵寫著各種不同的王麻子。有真王麻子、老王麻子、南王麻子、北王麻子、真正老王麻子……除了這些真和老的王麻子之外,競還有自號為假王麻子、真正假王麻子、真假王麻子、假假王麻子的……初來到這裏的人一看這些金字牌匾真使你眼花緣亂,良莠不分,好壞難辨了。而在大匾之下,玻璃窗之外,又都有一條寬大的案子,上麵陳列著龜蓋、熊掌、死蛇、於鱉、魚骨。猴皮……這幾乎是每家王麻子膏藥鋪都有的基本陳列品。除此之外,就是和熬膏藥根本無關的玩物了。有掛著各色各樣精製鳥籠子的,裏邊養著愛唱歌的黃鵬、畫眉。相思和百靈鳥,還有色彩鮮豔的翡翠鳥和排胸鸚鵡,甚至也有那訓練得會說話的鸚哥和八哥。除開這些觀賞鳥類之外,也有養吃紅肉拉白屎的老鷹的,因為據說那“白屎”也可以曬幹人藥。還有一家竟出奇製勝地在會說話的鸚哥下邊拴著一隻能蹦善跳的猴子,讓這兩個飛禽走獸配套表演,那鸚哥在上邊說一句“拿王八蓋子”,猴子就跳過去把龜蓋舉起來,給周圍觀眾看看,再說一句“拿老鱉”,猴子又跳過去舉起幹鱉讓觀眾欣賞,每次都是準確無誤,百拿百準。逢到這時候,他這裏的觀眾就圍得裏三層外三層,致使那些擺地攤演雜技的都得退避三舍。據說這一套飛禽走獸後來被一個有權勢的漢奸硬給熊了去,在他家裏又重新配上套了。他把猴子拴到電話機桌旁,鸚哥掛在電話機上邊,電話鈴聲一響,猴子就抓起電話耳機,舉到鸚哥的尖嘴之下,鸚哥就卷動它那柔軟的肉舌,問句“您找誰?”然後再說“您等等”。猴子就把耳機放在桌子上,去按動電鈴,主人就來了。這一雙飛禽走獸雖然升格和現代通訊工具配套了,卻再也不能和廣大觀眾見麵了。
在這些鳥獸之外,還有養金魚、綠毛龜、鬆鼠、黑眉錦蛇和各種奇花異草的。開王麻子膏藥鋪的竟在這些玩物上大費心機,爭強鬥勝,好像誰能在此中得勝誰的膏藥就最靈似的。但這也給人們帶來了好處,使這裏成為免費的觀賞區,那些住小店的勞動人民在食不果腹的時候,到這裏走走也就可以消除憂悶了。
王一民在這裏轉了一轉,碰見兩位反日會的骨幹同誌,領著三兩會員走過來,彼此都微笑著點點頭,心照不宣地走過去了。
再往前走,就是一家挨一家的小飯館了。這些小飯館可和王麻子膏藥鋪不同,都是分門別類各有特點,而且幾乎家家門口都特選一個高嗓門的跑堂的,站在門口大聲吆呼著“裏邊請,裏邊請,吃餅白喝湯,喝茶不要錢”等招攬主顧的口訣。王一民這時肚子有點餓了,想要吃點什麽,好迎接即將要到來的戰鬥。正在他要擇門而人的時候,忽然從一家專賣生魚的飯館裏跑出來一位老年人,直奔他撲來。王一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中附近那個白露小吃鋪的何掌櫃。還沒等王一民開口,這位老人就一把拉住他熱情地說:“王先生,真巧哇!在這遇上您了!”
王一民也很感意外,最近他聽老傳達李貴向他匯報,說這位何掌櫃對日本侵略者恨之人骨,老李貴想發展他加入反日會,現在正在積極培養。在這種情況下,王一民也有意地多接近了他一些,情誼比從前深了。可是現在還沒有正式人會,他怎麽也來了?是巧遇還是……
正在王一民思量的時候,老何頭又說上了:“既然遇上了,就得在一塊樂嗬樂嗬。走吧,跟我進屋吧。”說著就往生魚館裏拽。
王一民忙往後退著說:“不,不,我已經吃過了。”
“淨瞎說,我早看明白了,你那左顧右盼的樣子,不是正在找吃飯的地方嗎。往日是您照顧我,今天我請客,管保讓您滿意。”
“不,我真吃過了。”
“不行,說啥也得讓您吃上我這頓生魚。快進去,屋裏還有您的熟人呢。”
“誰?”
“進去就知道了。”
正在他們這推推讓讓的時候,站在生魚鋪門口的跑堂的跑過來了。他尖著嗓子喊道:“請吧,請吧,請客不到,兩頭害臊;強拉不進,交情不深;甩手就走,不夠朋友。請吧……”
讓他這一喊,王一民也樂了。在這情形下,若再硬走,可就真“不夠朋友”了,而在北市場這種地方,是更講究這一套的。於是他隻好在拉讓之下,走進這個吃生魚的小飯館了。
小飯館門簷很低,高個的得低著頭走,連王一民也不敢昂首而人。房子低窗戶可大,臨街是一排玻璃窗,坐在屋子裏可以一邊淺斟慢飲一邊觀賞著窗外遊人。屋裏擺著六七張方桌子。王一民一進屋,就見臨窗牆角的桌子旁有三個人迎著他站起來,笑著向他招手。他一看,原來是一中老傳達李貴和校役老馮、大師傅周一勺。三個人都是反日會員,可是後兩個都和王一民沒有直接關係,王一民了解他們的底細,他們可不知道王一民的實情。隻是因為王一民平常不斷接觸他們,就都對這位有學問的老師發生了好感,拿他不見外。今天一見,便忙站起來,熱情相迎。王一民一邊笑著向他們打招呼一邊走到桌前,隻見桌上隻擺著碟、筷和酒杯,生魚還沒上來。這時老李貴忙把自己坐的位置讓給了王一民。這座位背靠牆,斜對玻璃窗,既不引人注目,又可以對屋內和窗外的景物、人群一覽無餘。王一民明白老李貴的用意,就不過分謙讓地坐下了。
老何頭這時興高采烈地說:“怎麽樣?王先生,我說有您的熟人嘛。我知道您這位有學問的人和別的人不一樣,不會嫌惡我們這些侍候人的人……”
還沒等他說完,大師傅周一勺就晃著大亮腦門笑起來說:“哎呀,王先生可是百裏挑一的好老師!不但學生佩服,同寅稱讚,連我們這些摳碗底的也都敬重他,他也從來不小瞧我們,拿我們當一樣的人待……”
“我也正是敬重王老師這一條。”老何頭爽朗地笑著說,“所以今天一定得好好喝一頓,喝完你們都不用管,我算賬。別看王先生是位念大書的人,說句不見外的話,論錢包還是我的鼓溜,我好賴還有個小門市鋪。”
他這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在他們說笑當中,王一民已經把屋裏的座客都觀察了一下,沒有發現形跡可疑的人。這時他就順著老何頭的話問道:“那今天您怎麽舍得扔下您那門市鋪,從道裏跑到道外,照顧上這個門市鋪了呢?”
“這您可不明白,我是隔十天半月不上這來一趟,做夢都會夢見吃生魚。”
“可是道裏也有吃生魚的飯館呀。”
“哎呀,這你可外行了。講起吃生魚,多大的門市頭也沒有他這做的地道。這是有名的‘生魚王’。別看這房子小,名聲可大。”
“這話不假。”老李貴接著說道,“老哈爾濱都知道這個地方。這會兒還沒到時候,是不是十一點還沒到呢?”
王一民知道李貴問這話的含意,忙看了看手表說:“現在是十點四十分。”
“對了。這會兒人還清爽。”李貴點點頭說,“一到正午,這屋人就擠滿了,想找個空位就難了。”
“這麽說你們幾位都是這裏的常客了?”王一民望著李貴說,“今天是約會好了……”
沒等王一民說完,也沒等李貴張口,老何頭緊搖著腦袋說上了:“不,不,李大哥他們幾位和您一樣,也是從這路過,讓我給硬請進來的。咱們都是有緣分的。實不相瞞,這一陣子我那小吃鋪生意不錯,手頭寬裕。這年頭有錢不吃留著幹啥?說不定哪一天讓……”
“說不定哪一天讓您發筆大財。”王一民忙岔開話頭說道,“那時候您就請我們上水上飯店去吃生魚……”
“不,不。發多大的財我也是上這來吃生魚。”老何頭又忙搖著腦袋說,“這裏不但做得地道,魚也講究,都是當天早晨從鬆花江新打上來的活鯉魚,個頭都在五斤以上,小的不要,隔天的不要。你要吃哪條,可以到後屋現挑,然後當你麵掛起來放血,活著剝皮,片肉,一邊片肉那魚尾巴還一邊叭叭打案子……怎麽,您笑,不信?走,您跟我到後屋看看,耳聽是虛眼見為實,走……”
正在老何頭去拉王一民的時候,跑堂的端著一大盤子生魚上來了。老李貴忙說道:“行了,先吃魚吧,早點吃完了好讓位,人越來越多了,省著挨擠。”
老何頭一看生魚來了,眼睛都發亮光了,他指著大盤子說:“好吧,老弟,你先嚐嚐這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美味吧。”他回頭又對跑堂的說,“拿辣椒油,四壺酒。”
跑堂的應聲走了。
王一民看這盤子足有二尺長,裏麵碼著黃色的蛋絲、白色的洋粉、綠色的瓜絲、紅色的胡蘿。絲,頂尖上除了掛著油珠的新出勺的炒肉絲之外,還有一小堆熏烤得焦黃的鯉魚皮,下邊的基礎部分則都是切得細細的生魚絲。
跑堂的又拿來四壺白酒和半小碗金紅色的辣椒油,老何頭接過辣椒油,一揚手都倒在生魚盤子裏了。
他一邊開始拌著生魚,一邊咽著唾液說:“”吃生魚非得辣椒油不可。其實凡是涼菜都喜油,有人說吃涼菜省油,那是不懂。吃涼菜最費油,油小了幹乎拉的不好吃。“說到這裏他順手夾起一塊鯉魚皮對王一民說:”您別看這玩藝黑漆燎光的,隻有加上這玩藝才別有風味。您看這魚皮是黃黑的,魚肉是白白的,這都是手藝。魚肉得放血,切絲,然後用老醋泡,泡好了把醋扔掉,這才能上盤子。你們這新派人物不是講究衛生嗎,其實咱們中國菜是最講究衛生了,生魚絲用老醋一泡,既殺菌又消毒,比那半生不熟的外國菜衛生多了……好了,快動筷子吧,您先品嚐品嚐這味道。“
這時候老李貴等已經把酒倒好了,大家就動起筷來。王一民吃了一口生魚,覺得味道確實鮮美,魚絲既嫩又脆,明明是生魚卻沒有一點生性味,本來是用醋泡過卻又沒有一點酸性氣,隻覺鮮而不膩,香而不腥。不由得連連點頭讚道:“好魚,好魚!確實是名不虛傳,與眾不同!”
老何頭一聽哈哈大笑著說:“好一個‘名不虛傳,與眾不同!’到底是有學問的人,出口成章。您這八字真言,算說到家了。他們這要的就是這八個字。諸位今天放開量喝酒,放開肚子吃魚,吃完這盤再接上,不吃夠不撂筷。”
大家在老何頭的熱情相讓下,就都吃喝起來了。但除了老何頭一個人興味盎然地全心全意吃生魚喝燒酒之外,其餘幾個人都是心中有事,不肯多喝。王一民一邊吃著生魚,一邊應酬著老何頭那滔滔不絕的話語,同時眼睛不放鬆地觀察著窗外的人流。人流中除了正常的遊人過客和乞丐之外,還不時出現穿著製服的警察,賊眉鼠眼的特務,耀武揚威的大兵,還有全副武裝戴著袖章的軍警稽查處的官兵、警察廳“爾字號”的偵緝隊員。這些家夥在人流裏左顧右盼,尋事生非,給這個表麵上繁華的遊樂市場罩上了一層無形的陰影。
在人流中,王一民還看見工會負責人謝萬春和兩個工人打扮的人有說有笑地過去了。離他們不遠又出現了共青團省委書記劉勃和共青團員肖光義、羅世誠。這三個人都穿著半舊的學生裝。劉勃的學生帽歪戴著,上邊的衣領敞著,嘴裏還吹著口哨,裝出一副流氓學生的樣子。這樣的學生在當時的哈爾濱是不乏其人的,在北市場這地方尤其常見。肖光義和羅世誠也仿照他的樣子,敞著衣襟,兩手插在褲兜兒裏,晃晃悠悠地向前遊蕩著。但裝得不太像,尤其是他倆臉上那股英姿勃勃的正氣和興奮得發光的眼神,是無法掩飾的,所以這樣反倒會弄巧成拙。如果不是不方便的話,王一民真想過去糾正他們一下。
這時候老李貴也發現他們了。他平日對肖光義和羅世誠這兩個學生是有好感的。雖然反日會和青年團還沒有共同行動過,誰也不知道誰的政治麵目。但是這兩個學生的好人品是任人皆知的,今天在北市場上他們卻變成了小流氓的樣子,那個劉勃他也認識,也變成了這個樣子,這是怎麽回事呀?他不由得伸腳碰了一下王一民的大腿,他知道肖光義和羅世誠都是王一民班級上的好學生,他想讓王一民看看這奇怪的情景。王一民知道他的意思,對他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時老何頭又讓起酒來,王一民便把臉轉向桌麵上來,和老何頭互相敬酒。講酒量王一民是有的,但是他今天隻稍稍沾沾嘴唇就放下酒杯了。生魚他倒沒少吃,不光是因為可口,還因為它可以轉化為力量。
正在老何頭讓酒讓菜的時候,門外響起了那個高嗓門跑堂的喊聲:“秦哥來了!秦哥裏麵請!”隨著喊聲從門外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個人,這人穿著一身淺藍色華絲葛的褲褂,瘦得皮包骨的臉上顏色特別不正,說紅不是正經紅,說黑不是正經黑,是紅裏透紫,紫裏透黑。這是一張經過什麽創傷還沒恢複過來的臉,這張臉使王一民心中猛然一動,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見過?他腦子急速一轉,忽然想起在一中大禮堂裏跟在特務科長葛明禮屁股後邊的正是這個家夥。實際王一民在那座“建國紀念碑”前曾和這個秦德林交過手。但那是在極緊張而又短促的黑夜裏,還沒等王一民看清他的臉就被肖光義用拉哈油桶把他腦袋套住了。所以王一民就隻記住在一中禮堂裏看見的這張臉了。想不到這家夥今天也竄到這裏來了,他來這裏幹什麽?是光他自己來的,還是有……
王一民這裏正在想,那邊已經搭上話了。因為隨著高嗓門一喊,已經有一個掌櫃的和一個跑堂的從後屋跑出來,躬腰屈背地說著:“秦哥請到後屋!哎呀!多日不見您怎麽……這麽滿麵紅光了?您這真是走紅運了……”
“別瞎他媽奉承了!”被稱為秦哥的秦德林一揮手說,“我今天沒空跟你們閑扯。說吧,今天的魚怎麽樣?”
“這您還不知道嗎?從打您跟著葛爺在北市場立事那天起,咱們這鋪子就沒賣過一條孬魚。您就發話吧,是在這候客還是叫條子(即叫妓女)?”
“全不是。今天我們大哥要在三十七號彼翠仙老板那裏請我們哥們兒吃生魚,十二點要準時送到……”
“這麽說葛爺也來了?”
“在後邊看耍猴的呢。”
正在這時,隻聽那個高嗓門對著屋裏喊道:“葛爺過來了!迎接葛爺!”
屋裏那個掌櫃的和跑堂的一聽忙向外跑,秦德林也跟了出去。
王一民也扭過臉往窗外看,隻見在街心上出現了那張溜光水滑的大白臉。這個特務頭子今天穿了一件庚邦綢的青色大褂,下身是青色褲子,青色鞋,這一身青把他那張大白臉襯托得更加突出了。這會兒天氣本不太熱,但他卻搖著一把大扇子。大概他覺得這樣會顯得斯文一些,就像白俄“馬達姆”在涼風中打起遮陽傘一樣,都是為了給人看。在他身後跟了五六個便衣特務,都和秦德林一樣,是清一色的短打扮,一群短打扮的人擁著那穿大褂的葛明禮,就更顯得他突出了。這個排場也是從戲台上學來的。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不都是穿著短打扮,伴著身穿蟒袍的包公出場嗎。隻可惜他這張臉太白了,而且也沒法穿蟒袍。
他們這一群家夥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中心,人們隻好往兩旁躲,連那耀武揚威的警察和大兵都直往道邊溜。這時生魚鋪掌櫃的和跑堂的衝開人流迎上來了。
“葛爺,今天是哪陣風把您老人家吹回來了?我們尋思您高升高轉,忘了老家了。”
葛明禮站住了,他一邊呱噠著大扇子,一邊咧著大嘴笑了笑說:“別胡說八道了,我老人家就是高升到新京去,站在當今萬歲爺的腳底下,也忘不了你這生魚鋪。”說到這,他一指跟上來的秦德林說,“都吩咐了沒有?”
秦德林忙點頭說:“吩咐過了。”
掌櫃的也忙接著說:“正午十二點準時送到三十七號筠翠仙老板的下處。您老人家是不是親自去選一條魚?”
“不必了。”
葛明禮說完剛舉步要走,忽然一愣神又站住了,原來從人們的腿底下鑽出一個人形來。說他是人形,因為他已經不完全像一個人了。他真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陰魂。他披著半截破得不像樣的麻袋片,在破麻袋片下是一條隻穿著一條黑褲衩的光光的身子。不,當你仔細看一下以後,你就會驚訝地發現,他連褲衩也沒穿,那條冷眼看去像黑褲衩的玩意兒,原來是用墨炭畫上去的。他真比原始社會的野人還來得利索。野人還圍著樹葉,他卻真正做到一絲不掛,隻是把繪畫藝術用到那不敬的地方去了。他這個奇異的褲權本來是有傷風化的,但卻又不十分引人注目,一是因為他已經直不起腰來,走起路類似爬行,再有那條破得成縷成條的麻袋片一遮掩,倒容易蒙混過去。二是因為他那皮膚的顏色,已經黑得和畫褲權的墨炭沒有多大差別,尤其是大腿那一部分,不光是黑,在黑色的表皮上,還結上一層發亮的薄膜,這層薄膜越往下越明顯,到小腿部分就和一些黑塊,紫瘤,紅瘡融合到一起,膿血從這裏流出來,使人們看上一眼就不能再看下去了。
他身上除了黑之外就是瘦,瘦得像具千年木乃伊,像具帶著皮的骷髏標本。他的頭發像才從土裏扒出來的一樣髒,他臉上的泥垢已經彌平了還不明顯的皺紋,使人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他一呲牙露出來的牙齒又黑又黃,他的手往起一舉讓人感到這已經不能稱之為手了,還是叫爪子更合適一些。
總之,這是個叫人看了不禁要打寒戰的鬼魂和幽靈。他這時正爬到葛明禮的身前,跪在他的腳下,抬著頭,呲著牙說:“葛爺,葛大哥!快可憐可憐小弟吧,快救救小弟吧,小弟快死了!小弟去找了大哥無數次,可是都見不著哇!”他圓睜著渾濁的雙眼,伸出那顫抖的爪子,向葛明禮哭喊著。幾隻綠豆蠅,竟然不怕這越來越厚的圍觀人群,在他的小腿上邊嗡嗡地叫著。
葛明禮皺著眉頭,向後退了一步,張開大扇子,把鼻子以下的部分都擋上了。
這時秦德林忙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您還認識不2 這是當年和大哥拜過把子的蔡老七,他幾次去找您,都讓我們擋住了。可是現在大夥都在看著,有的還知道您和他的關係……”
“我知道。”葛明禮對秦德林輕聲說了這三個字以後,就一指地下的幽靈說,“蔡老七,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還天天紮嗎啡嗎?”
“不,不,小弟不紮了。”
“撒謊!”葛明禮一指他那被綠豆蠅圍住的腿肚子說,“看,都紮成什麽樣子了!再不停就得爛死!當初若不差你斷不了這嗎啡癮,我葛某人怎麽能扔下你不管。”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他的眼珠一轉,向四周瞥了一眼。
“都怪小弟沒有出息,小弟給大哥丟臉!今後小弟一定改邪歸正,棄暗投明,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他把從說書館聽來的詞,都似是而非地用上了。
“那等改了以後,像個人的樣子再去見我。”葛明禮說完這句話抬腿要走。
“哎呀,大哥!您先不能走!”蔡老七做了一個要去抱葛明禮大腿的動作。
葛明禮忙往後退了一步說:“你還要幹什麽?‘”
“大哥,您看我這樣……”他一指肚子說:“小弟已經三天沒吃一頓飽飯了。”
葛明禮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手往腰裏一摸,忽又停住,眨巴眨巴大眼珠子說:“我今天出來沒帶多少錢,這樣吧,”他忽然一指站在他身旁那個倒黴的生魚鋪掌櫃的說,“從你們櫃上拿兩張老頭票子給他!”
生魚鋪掌櫃的一愣神說:“兩張老頭票?二十塊呀!葛爺,您是不是說錯了?”
“什麽?嫌多呀?”葛明禮一瞪眼睛說。
“不,不。我是覺得您對他是不是有點過,過頭了……”
“過什麽頭?這是我當年的拜把子弟兄。葛某不是不講義氣的小人,隻要他從今後真能學好,我老人家還要提拔他呢!”
這時候看熱鬧的人群當中竟有兩個幫閑的叫起好來。其中有一個和葛明禮差不多的胖子叫得最響:“好,葛爺,真夠意思!交朋友就是要交這樣的,忠義千秋!”
這個高嗓門幾乎把所有的眼光都引過去了。葛明禮自然也向那邊望去,他一看,忽然咧嘴一笑,招著手說:“啊!是程掌櫃的呀!過來,過來!我正要找你呢。”
那個被喚做程掌櫃的胖子擠進入群,對著葛明禮一哈腰,滿臉堆笑地說:“噶爺有什麽吩咐?”
葛明禮一指仍然趴在地下的蔡老七說:“我這個兄弟折騰成小鬼了,渾身上下連塊布頭都沒有,你這個開估衣鋪的老板就眼看著他這樣光腚拉叉地滿街跑哇?”
“哎呀,葛爺,您老可是錯怪敝號了。敝號沒少周濟過他呀!就在前三天他還從敝號拽跑一條緞裏的便服褲子呢。敝號就因為看著葛爺的金麵,連攆都沒攆他。”
“那他怎麽還光腚呢?”
“唉,您是聖明的,有多少條褲子都得變成這個呀……”程掌櫃的一邊說著一邊抬起一條腿,又伸直一個手指頭,向腿肚子上紮去。
圍觀的人群中傳出笑聲。
程掌櫃的說高興了,接著說道:“他當初是個家趁萬貫的闊少爺呀,爹媽一死,煙花柳巷一逛蕩,幾年工夫就成這個樣子了……”
“拉倒吧!他那筆賬用不著你給算。”葛明禮一揮手說,“這樣吧,從你們櫃上給他拿兩套衣裳,讓他穿得像個人樣……”
“哎呀,葛爺,您這好心白費,鄙人方才都說了,有多少他都得變成……”
“這回不能了,我老人家的話他得聽。”葛明禮一低頭說,“老七呀,你這回可得給我長臉……”
“大哥的話對小弟來說就是聖旨,小弟要違抗一個字就天打五雷轟。”蔡老七在地下磕著響頭說,“大哥就是小弟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小弟今生今世不能報,來世定當結草銜環……”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我還有事呢。”葛明禮一指程掌櫃的說,“你馬上去取兩套衣服。”又一指生魚鋪掌櫃的說:“你立刻去取兩張老頭票。”然後一拍胸脯說:“都記到葛某人的賬上。”
程掌櫃的一聽忙說:“不用,不用。這兩套衣服敝號甘願奉送。”
生魚鋪掌櫃的也忙跟著說:“敝號這二十塊錢也自願捐獻。”
“怎麽了?”葛明禮的大白臉一沉,大眼珠子一翻愣說,“葛某人這是對你們敲詐勒索,勒大脖子呀!”
兩個買賣人一看形勢不妙,忙低頭說:“不敢,不敢!”
“諒你們也不敢!”葛明禮又麵對著周圍的群眾說,“我告訴你們,我們皇帝陛下的警察官都是奉公守法,不貪財不受賄,該一是一該二是二的正人君子,葛某人今天就要樹個榜樣。”說到這裏,他又一指兩個買賣人說,“明天你們就打發夥計拿著賬本到警察廳特務科去取錢,今天暫欠你們一天。”說完對身後站著的那一群特務一揮手,說了聲“走!”就衝開人群,搖著大扇子走了。
兩個掌櫃的相對著長出了一口氣,不得不分頭給那個嗎啡鬼取錢、取衣裳去了。
外麵唱的這出戲,生魚鋪裏邊的人大都看見、聽見了。每張桌都有議論,多數是小聲的,喊喊喳喳的。
王一長他們那張桌自然不會例外,這盤“下酒菜”對老何頭來說簡直都快趕上那盤生魚了。正在他說到興頭上的時候,跑堂的又端上來一盤生魚絲,添到原來那大盤子裏。
老何頭這時對王一民擠咕了一下眼睛,對跑堂的說道:“我說小二,今天你們櫃上可要發財了,葛警正來照顧你們,真是福星高照了。”
“您真能打哈哈取樂。”跑堂的一哈腰,小聲說道,“咱當真人不說假話,今個這一天我們這上上下下就算白忙活了,都得給他填進去。”
老李貴忙問道:“他不是明天讓你們到特務科取錢去嗎?”
“我的老天爺!”跑堂的一摸脖子說,“誰敢去呀!那是狗屎衙門——進去容易出來難哪!您沒聽讓拿著賬本去嗎,到那一查賬,沒錯也有錯,弄不好我們這個小館都得糊上封條。”
“特務科還管查賬?”
“人家樂意管啥就管啥。我跟我老婆睡覺的事他們要樂意管都可以插一腿。”跑堂的說到這,正趕上有算賬給“小櫃”的,他隨著飯館全體執事人員那一個字的“合唱隊”,拉長聲喊了一聲“謝”就端著盤子走了。
王一民這時借口有事,要先走一步,向老何頭道完謝,就走出了生魚鋪。這時十一點才過。他要在十二點之前,再到三十七號筠翠仙的下處附近去轉轉。他從老何頭那裏已經打聽到:這個鎮翠仙原來是個很紅的妓女,因為嗓子好,會唱幾句大口落子,後來就改行進了落子園。沒出一年就唱“紅”了,於是在筠翠仙三個字下邊就加上“老板”二字,成了北市場一帶的“名角”了。她從改行以後,明麵上不接客了,但在暗地裏,對那些有錢有勢的卻是來者不拒。後來,葛明禮和她搭上了手,把她接到三十七號,獨占了這個北市場的“花魁”,隻許她在台上和觀眾飛眼吊膀,卻再也不許她接客了。
王一民已經問好了三十七號的去向,就順著人流向那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