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38

葛明禮雙手捧給玉旨雄—一杯碧螺春。

玉旨雄一說了聲“謝謝”,然後一指寫字台旁邊的椅子說:“請坐下,我覺得我們之間需要談一談。”

葛明禮沒有坐,仍然垂手直立著說:“顧問官閣下有話請吩咐,卑職立即照辦。”

玉旨雄一揮揮手說:“不,不是吩咐,是彼此之間的交談。你先請坐下,坐下好談話。”

在玉旨雄一的再三相讓下,葛明禮坐下了。但隻坐了半拉屁股,雙手放在膝蓋上,胖大的身軀挺直得像根木頭撅子。

玉旨雄一微微一笑說:“昨天我肝火太盛,對你說了些不敬的話,你不介意吧?”

葛明禮忙又誠惶誠恐地站起來說:“卑職隻嫌閣下訓導得太少了。卑職從昨天到今天,一直背誦你老人家的訓詞,可惜卑職太笨,沒記全。趁現在有空,你老人家能不能再訓導卑職一遍?”16K小說網.手機站wap.16K.CN

玉旨雄一又忍不住笑了笑說:“葛先生倒是個很有趣的人。”

葛明禮忙說:“能使閣下覺著有趣,也是卑職的光榮。”說完這句,他又用半拉屁股坐下了。

玉旨雄一呷了一口碧螺春說:“咱們換個話題吧。最近盧運啟的情況怎麽樣?”

“自從上次卑職和何占鼇廳長向閣下回稟了他的情形以後,卑職又去過一次。這個老家夥競閉門謝客,任何人也不見了。”

“你沒有去看看今妹嗎?”

“去了。家妹說老頭病了,大夫說需要靜養。”

玉旨雄一眨了眨小圓眼睛說:“什麽病?”

“說是心動過緩,一分鍾跳三十幾下,叫什麽原發性心髒病。”

玉旨雄—一皺眉,忽然站起來在屋裏走了一圈。

葛明禮也忙站起來。

玉旨雄一站到葛明禮麵前,緊盯著葛明禮問道:“你看他是真病了嗎?”

葛明禮馬上回答道:“這是個老狐狸,大大的狡猾。他的話,得二八扣。”

“嗯,起碼也得三七折。”玉旨雄一點點頭說,“看起來這個盧老頭又在對我們擺迷魂陣。可是他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遲早非讓他拜倒在我的腳下不可。他那反滿抗日的思想,已經被我們抓在手裏了。遠的不講,就說他小書房裏掛的那副對聯吧,就是一個明顯的罪證。”

“就是何占鼇廳長上次背給您聽的那副對聯?”

“嗯。你能背嗎?”

葛明禮紅著臉撓了撓他那大禿腦袋說:“啤職肚子裏墨水太少,背不下來。”

玉旨雄—一指寫字台上的墨盒說:“你這裏裝得可不少。不要光擺著看,要真正的往裏喝。”

葛明禮趕忙說:“啤職正在往肚裏灌,天天灌一點,天長日久,就灌滿了。”

玉旨雄一忍不住笑了笑說:“好,希望你能快點灌滿。那對聯你不會背,掛在對聯當中的那張畫你總會記得吧?”

“記得。那畫畫得讓人看著身上發冷。滿地蒿草,幾棵半死不活的老樹,天上淨是黑雲,大風刮得滿地都是樹葉,還有幾隻黑老鵲在天上飛。”

“嗯。這麽一張畫,再配上那副對聯……”玉旨雄一說到這裏,低聲吟詠道:山河興廢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樓“這是中國南宋詩人陸放翁的詩句,他活了八十五歲,一生都主張抗拒金兵,收複失地。他這首詩就是針對金兵人侵而發的。現在盧老頭把它懸掛在滿洲帝國的國土上,在那裏發著什麽‘山河興廢’、‘身世安危’的牢騷,再配上那麽一幅滿目淒涼,使人心冷的鬼畫,他那反滿抗日之心,不是明擺在他家那堵牆壁上了嗎。我們這正建設王道樂土的天堂,他卻把我們描畫成陰風慘慘的地獄,真是可恨已極!”玉旨雄一越說越激動,最後竟一拳敲在寫字台上,震得茶水濺到桌麵上……

葛明禮也跟著激動起來,他一舉大手說:“依卑職看閣下就下令把這老家夥抓起來吧!”

玉旨雄—一擺手說:“抓他是容易的,我一舉手一投足,就會讓他的心動過緩變成心動過速,最後停止不動。可是我不能這樣啊!小不忍則亂大謀呀!”他長歎了一口氣,在屋裏一邊走著一邊說,“他是個有影響的人物,目前需要他來為帝國出力。”

葛明禮脫口而出地說:“可是他從心眼裏反滿抗日呀!”

玉旨雄一猛然站住,冷笑了一聲說:“現在表麵上和帝國合作,心懷不滿的人還少嗎?”停了一下,他又揮揮手說,“不要怕,隻要他能站在大庭廣眾之中,喊一聲‘日滿協和萬歲’,就是我們的勝利。”

“那得怎麽讓他喊呢?他現在閉門謝客,連大門都不出。”

“這就是說他已經害怕了。我們今後要多方麵想辦法,要迫使他出來。”說到這裏,他忽然對葛明禮神秘地笑了笑說:“聽說令妹給他生了一個很漂亮的小姐,是嗎2 ”

葛明禮一聽不由得咧開大嘴笑著說:“是呀。提起我那外甥女的長相,可用得上戲文裏常說的兩句話了,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那是要臉盤有臉盤,要腰條有腰條。不但長得漂亮、標致,還能寫能畫,知書達禮,真是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好妞兒。”

“她叫什麽名字?”

“大號叫淑娟。”

“今年多大年紀?”

‘二十剛出頭。“

“有婆家嗎?”

“挑得太厲害,既要門當戶對,又要才貌雙全,到現在也沒找著合適的。”

‘盧老頭喜歡她嗎?“

“她是老頭的心肝,愛如掌上明珠。”

玉旨雄一點點頭,又在屋裏踱起步來。

葛明禮睜著圓眼睛盯著他,看他沒有下文了,忍不住地問道:“顧問官閣下問我這外甥女的意思是……”

“這你就先不要問了。”玉旨雄一站下說,“你方才說盧小姐能寫能畫?”

“對,她畫的畫卑職看見過,那花鳥都像活的一樣……”

“好,如果方便的話,我想看一看她的書畫。”

葛明禮連忙點頭說:“啤職一定想辦法。”

外麵樓梯板響起來,沉重的腳步聲伴著腳鐐子嘩啦嘩啦的響聲,一聲重似一聲地傳進屋裏來。

玉旨雄一像沒有聽見一樣,又在屋裏踱起步來。

腳步聲和腳鐐子聲都聽不見了。

玉旨雄一回到圈椅上,伸手去摸茶杯。茶杯裏水剩不多了,葛明禮忙拿起暖壺倒水。

玉旨雄一喝了一口茶,又盯著葛明禮問道:“你們說的那個‘神秘的人’有什麽新線索沒有?”

“有一點,又斷了。”

“怎麽回事?”

於是葛明禮就把從昨天到今天追捕假王天喜,南崗警察局兩個“黑塔”失蹤的情況說了一遍。這件事本來他昨天就應該向玉旨雄一報告,但他怕把和彼翠仙的隱私也抖摟出來,影響自己的前程,就把到嘴邊的話收回去了。他想等抓住那個“神秘的人”再一塊說,那時候玉旨雄一一高興,也就萬事大吉了。可是今天玉旨雄一問到頭上來了,南崗又丟了兩個人,想瞞也難瞞住了,他就隻好用糊弄鬼子的辦法,把和彼翠仙有關的情節都隱瞞起來,改頭換麵地說了一番。說完他就心虛地眨著眼睛看著玉旨雄一,他怕玉旨雄一責怪他為什麽昨天不說。他心裏在打著應付的主意。

真倒黴,他怕什麽玉旨雄一偏問什麽,隻見王旨雄一瞪著小圓眼睛問道:“這麽重要的情況你昨天怎麽不報告?這個‘神秘的人’在我剛一踏進哈爾濱的時候,就在我頭上打了一聲閃雷,我一直想著這個人,你不知道嗎?”

葛明禮這時已經想好了應對的話語,便立即答道:“卑職知道。卑職昨天本來要向顧問官閣下報告。後來因為一心背誦你老人家那些千金難買的訓導,就把這事忘了。”

葛明禮不愧是流氓無賴的頭子,他用了個“以子之矛刺子之盾”的招數,硬把王旨雄一正往上冒的火氣給頂住了。他眨了眨眼睛,長出了一口氣說:“但願你以後不要這樣善忘了。”

“卑職決不再犯這過錯。”

“不要總是保證。我記得在建國紀念碑前,是你頭一個站出來保證的,說一定要捉拿刷標語的罪犯歸案,還讓我限定日期。我當時很欣賞你這股效忠的精神。可是時至今日,要犯在哪裏?連個影都沒有,有一點線索又斷了。今後我不知道你還能拿出什麽好辦法來?”

葛明禮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玉旨雄一緊盯著他那張大白臉問道:“嗯?怎麽幹張嘴不說話呢?說呀!”

葛明禮又噝噝哈哈地搓了搓手,表示非常為難地說道:“卑職有一點難於出口的想法,一直想再次向你老人家回稟,可是……這個……”

玉旨雄—一皺眉說:“怎麽回事?你是個男子漢,不是女人,用不著扭扭捏捏的。”

葛明禮又噝哈了一聲才說道:“卑職總覺得第一中學應該是查獲要犯的重點。那裏發生了欺君主毀禦照的大案子,而且就發生在玉旨一郎副校長到任的頭幾天裏,這和你老人家才下火車就迎頭碰上的大案子是一個手法,根據秦德林的報告——不,是秦得利的報告,他說他在紀念碑前,聽見作案人互相稱呼的時候有一個‘師’字,這有沒有可能是學生稱呼老師的‘師’字呢?這些猜測,卑職曾經向顧問官閣下提過一個頭。當時你老人家吩咐我們不要插手一中的事情,卑職就沒敢再說。可是這回在北市場抓住的惟一的一個共產黨,又恰恰是一中的學生,把學生和老師往起一聯,卑職就更加感到在一中師生之間有個共產黨的組織,活動的很厲害。所以卑職就鬥膽再一次提出來,請主席顧問官閣下明斷。”

玉旨雄一緊皺著眉頭聽完了葛明禮的陳述,停了一會兒,他才慢騰騰地說道:“我再說一遍,一中的事情,你們不能插手。”

葛明禮忙一挺胸答應了個“是”字。

玉旨雄一又慢騰騰地接著說:“那裏的事我侄子正在進行,你們不理解他的意圖,一插手會打亂他的計劃。如果需要你們幫助的話,他會來找你的,你不是認識他嗎?”

葛明禮連連點頭說:“認識,認識。那一次侄少爺——不,玉旨一郎副校長閣下還教育過卑職。”

玉旨雄一呲牙一笑說:“聽我侄子說,那次他把你摔得很重,是嗎?”

“不,不。”葛明禮趕忙晃著大禿腦袋說,“是卑職先動手打了副校長閣下,卑職一想起這事就萬分不安,一直想向主席顧問官閣下賠罪。因為怕惹老人家生氣,就沒敢出口。今天您老人家提起來了,卑職也就就高上驢,趁熱打鐵,向您老人家正式請罪。”說到這裏,他一躬到地,一邊撅著屁股一邊說,“卑職葛明禮,有眼不識金鑲玉,竟敢冒犯玉旨一郎副校長閣下。冒犯副校長,就等於冒犯顧問官。還請顧問官宰相肚裏能行船,大人不見小人怪,高抬貴手,寬恕卑職。”

玉旨雄一忍不住笑著說:“不要這樣,起身,起身。”

葛明禮抬起身子,胖肚子貓大腰,憋得他直喘粗氣。

玉旨雄一又讓他坐下說:“這事不能怪你。我侄子當時穿的是滿洲便服,你不認識他,就動了手。可據說你當時穿的是這套警官製服,標記鮮明,他就不該還手了。”

葛明禮聽到這裏連忙誠惶誠恐地擺著手說:“不,不。你老人家這樣說大折殺卑職了,副校長閣下打卑職,這譬如上司打下屬,長輩打晚輩,怎麽打都是應該的。”

“不能這樣說,他年紀比你還輕呢。”

“不,當今聖上,三歲登基,八十歲的老臣也得三跪九叩頭,貴賤是不分年齡的。”

“好了。隻希望你和他在心裏不生嫌隙吧。”玉旨雄一說到這裏歎了口氣說,“我這侄子很任性,有時候連我也得讓他三分。我哥哥一生致力於教育事業,隻生了他這麽一個孩子。我也無兒無女,用你們滿洲古話講,這就叫‘兼桃’吧。‘兼桃’你明白吧?”

“卑職明白,就是兩股守一個的意思。”

“對。所以從小就嬌慣了些。我哥哥辭世以後,因為有些事我總覺得對不起他,我……”說到這裏,玉旨雄一忽然止住了話頭,他蹙著雙眉,擺了擺手說,“算了,不談這些了。我們辦正事吧。”

葛明禮正抻著脖子聽得人神,他極想知道玉旨雄一幹過什麽對不起他哥哥的事,可是剛提個頭卻不往下說了,使他一時之間沒反過勁來,竟沒有馬上回答玉旨雄一的話。

“怎麽?沒聽見嗎?”玉旨雄—一翻眼睛說,“把犯人帶上來吧。”

葛明禮明白過來了。忙站起來答應了一聲“是”,立即跑過去推開屋門,大聲喊:“帶犯人!”

一直侍立在門旁的兩個日本憲兵,立即從屁股後邊把“王八蓋子式”的手槍拽了出來。這動作被從寫字台後邊走出來的玉旨雄一看見了。他對他們擺了擺手,又說了句什麽,兩個憲兵一同喊了聲“哈依”,搶收回去了。

玉旨雄一在屋裏又踱起步來。

葛明禮忙從門旁走回來,躬著身子低聲問道:“你老人家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養養神,隔壁是卑職的寢室,那裏備有糖果點心……”

玉旨雄—一揮手說:“不必了。”

這時走廊裏響起腳鐐子的響聲,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羅世誠出現在門前。後麵緊跟著秦得利。他右手端著手槍,左手拿著一個黑皮本子。

一天一夜之間,羅世誠完全變了樣。原來紅潤潤的臉膛上布滿了傷痕和血汙,傷痕深處還在往外滲血;一雙極有神采的眼睛變得呆滯發直,白眼珠上布滿了血絲;衣服被撕打得七零八落,血跡摻著泥土使白襯衣變得黑、條紫一塊;那挺直的大個子變得好像低了一頭,傷疼和無力使他佝僂著腰身,他用一雙戴著手銬的手拽著一根繩子,繩子係在腳鐐於上。這副頭號加重的腳鐐子,使他步履異常艱難,一步一步往前挪動著,挪到門裏不遠,就站住了。

這時秦得利搶前一步,對著玉旨雄—一哈腰,直著嗓子喊道:“報告,凶犯羅世誠帶到!”

玉旨雄一那張鐵青臉繃得緊緊的。他對秦得利一揮手說:“把搶收起來!”

秦得利應了一聲“是”,忙把手槍別在便服褲腰帶上。然後又走到玉旨雄一麵前,雙手高舉起黑皮本子說道:“這是審訊記錄,請閣下過目。”

玉旨雄—一手接過本子,一手指著羅世誠對秦得利說:“誰讓你們這樣虐待一個青年學生?王道精神哪果去了?還不快把他的刑具除下來!”

秦得利一愣神。葛明禮忙應了一聲“是”,又對秦得利一揮手說:“發什麽呆!跑步去取鑰匙,快!”

秦得利這才應聲轉身跑出門外。

玉旨雄一回身坐在圈椅上,翻看黑皮本子的審訊記錄。記錄本上幾乎是一片空白,在羅世誠名字下麵隻記了幾句問話,沒有任何回答。玉旨雄—一皺眉,舉起本子要摔,但忽然又停住了。他把本子輕輕放在寫字台上,又往旁邊一推,抬起頭來看著羅世誠。

羅世誠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看。滿臉的傷痕和血汙掩蓋了他的臉色,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秦得利跑進來了,他手持鑰匙,迅速地打開了羅世誠的手銬腳鐐。

玉旨雄一轉過頭對葛明禮說道:“還不快請羅世誠同學坐下。”

葛明禮一邊答應是,一邊轉過頭對秦得利命令道:“給他搬把椅子!”

玉旨雄一不滿地瞪了葛明禮一眼,葛明禮沒看見。

秦得利忙跑過去搬起一把靠背椅子,放在羅世誠身後。

玉旨雄—一瞪眼睛說:“怎麽?連聲請坐都不會說嗎?”

秦得利又忙對羅世誠一哈腰說:“請坐,請坐。”

羅世誠沒有看他,慢慢地坐下了。他的動作吃力而遲緩。

玉旨雄一又對葛明禮說:“羅世誠同學是坐在你的辦公室裏,應該是你的客人。你怎麽對待客人這樣冷淡呢?連如何招待客人都不知道嗎?”

葛明禮張了張嘴,不知所措地看著玉旨雄一。

玉旨雄一對他嚴厲地一揮手,說了兩個字:“看茶!”

葛明禮一哆嗦,忙又回頭對秦得利喊道:“快,倒茶!”

秦得利應聲去拿暖壺。

玉旨雄一忽然一拍桌子吼道:“站住!”

秦得利也一激靈站住了。他和葛明禮都驚懼地看著玉旨雄一。

玉旨雄一一指葛明禮斥責道:“我說的話你不懂嗎?你是主人,主人應該親自動手招待客人!”

葛明禮的大白臉刷一下變紅了,他聲音不高地應了一聲“是”,回身去倒水。他的手有些顫抖,水倒得裏一半外一半。他雙手捧著茶杯向那被他整夜拷打的犯人走去。他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天,讓他堂堂的警正去給一個犯人獻茶。他可以給比他地位高的人下一百次跪,卻不能給比他地位低的人鞠一個躬。今天當著他手下的人讓他蒙受這樣屈辱,真比把他按在地下揍一頓還難受。但是再大的屈辱他也得忍受,這是聖旨一樣的命令啊!他哆哆嗦嗦地走到羅世誠麵前,那裏沒有桌子,手捧的茶杯放不下。

秦得利深知他這科長哥哥的體性,就像所有精明的奴才都熟知自己主人的脾氣一樣,他感受到他的屈辱,他緊跟在他的身旁,他想接過茶杯,但又不敢伸手。

這時,葛明禮對他微微偏了一下腦袋,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惡狠狠的髒話:“X 你八輩祖宗的,看老子好瞧哇!還不快把茶幾子搬過來!”

這聲音壓得極低,低到隻有秦得利能聽見,也隻有他能聽懂,他忙跑到沙發前,把鋪著雪白暗花台布的茶幾搬過來,放到羅世誠麵前。

葛明禮忙把茶杯放到上麵,他放得很急,就像捧的是個才出鍋的熱饅頭。他剛放好,從背後又傳來王月雄一的聲音:“葛先生,你不會說話了嗎?”

葛明禮心又往下一沉,忙顫著聲音說:“羅,羅同學,請用茶。”說完他忙轉過身來要走。

玉旨雄一又一指他說:“你隔壁寢室裏不是有糖果點心嗎?那是招待客人很好的東西呀,請拿出來吧。”

“是,卑職就去拿。”葛明禮說完轉身就往外走,慌亂中一下絆在那堆腳鐐子上,恍嘟一聲把他絆了個狗搶屎,大蓋帽子從他頭上滾下來,他一把抓在手裏,連滾帶爬地衝出門去。

秦得利一見葛明禮如此狼狽,忙要跟出去,玉旨雄—一揮手止住了他。

玉旨雄一從座位上走下來,他圍著羅世誠轉了一圈,一邊看一邊搖著頭說:“太不像話了,簡直是遍體鱗傷啊!”他轉過頭來對秦得利說:“我不是告訴你們不準對羅世誠同學用刑,你們為什麽不聽我的吩咐?”

秦得利根本沒聽過這樣的“吩咐”,但他還是躬著腰一連說了幾聲“是”。

玉旨雄一接著說道:“青年學生是我們滿洲帝國的中堅國民,美好的王道樂土需要他們去開拓,當他們被壞人引誘誤人歧途的時候,我們就要向他們伸出雙手,像援救落水的羔羊一樣,把他們撈上來置於枉席之上,施之以仁愛,授之以美食,這才能使他們迷途知返,覺今是而昨非。像你們這樣亂用酷刑,非打即罵,怎能使人口服心服呢,士可殺而不可辱啊!”

秦得利聽不太懂,但他仍然躬身稱是。

玉旨雄一又轉對羅世誠微微一笑說:“羅世誠同學,你對我的話有什麽看法?”

羅世誠一直在用凝滯的眼睛盯著玉旨雄一,他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如果不是他眼睛還在睜著,真會以為他睡過去了。

玉旨雄一也盯著羅世誠看,他想看出他胸中的隱秘,借以找到打開他心靈的鑰匙,但他看了一會兒什麽也看不出。他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時葛明禮端著兩個大盤子走進來,一個盤子裝著發亮光的奶油蛋糕,一個盤子裝著秋林公司的高級酒糖。葛明禮本人在這一出一進之中也完全變了樣,他衣冠整齊,笑容可掬。他利用短暫的時間進行了自我調整,在痛苦之中弄明白一個道理:他現在所幹的事都是奉玉旨雄一之命幹的,所以就等於是給玉旨雄一幹,這還有什麽屈辱可言呢?玉旨雄一就如當今的君主,君叫臣死臣必得死,何況端茶送水摳盤底呢。一想明白這個道理,他的臉皮立刻增厚了,市儈哲學在這裏發揮了妙用,使痛苦變成了愉快,屈辱變成了光榮。他想今後也要用此法訓練他的嘍??牽?盟?且哺?騁灰?付瞬杷退??緩笤儐蛩?牆裁靼漬庖恍路⑾幀H綣?謝?幔?儐蟯踔夾垡懷率鮃環??歡ɑ岬玫剿?腦扌恚?擋歡ㄒ不嵯袂氐美?謊???約盒障賂拿??縞霞傭梗?巧細?叩謀ψ?亍?

現在葛明禮就是懷著這種心情走到了羅世誠的跟前。他恭恭敬敬地將兩個盤子放在茶幾上,又往羅世誠前麵推了推說:“羅世誠同學,請你吃糖用點心,點心可以充饑,酒糖可以提神。這也是我向你賠禮道歉的一點表示。”

羅世誠的眼睛移到兩個盤子上。

玉旨雄一表示欣賞地對葛明禮點點頭說:“很好!這才是待客之道呢!”他又轉對羅世誠指指盤子說:“請用吧,不要客氣,不要辜負主人的盛情。”

玉旨雄一一邊說著一邊繼續觀察著羅世誠。他心裏明知道,用糖果這類釣餌是釣不上共產黨這樣“活魚”的。他不但不會吃,弄不好還可能給掀翻到地板上。他隻希望能從這裏觀察出羅世誠心理上的反應,感情上的變化和行動上的表現,以便一步一步展開他的攻心之戰。

哪知他的估計竟然出現了誤差,羅世誠忽然伸出一隻沾著血汙的大手,抓起一塊奶油蛋糕,一口咬下去一半,又一口全吞進去了,接著又去拿第二塊……

羅世誠這突然的動作使在場的三個人都驚呆了。葛明禮和秦得利他們用盡了心機,喊幹了喉嚨,羅世誠也沒有一絲一毫順從的意思,這會兒雖然還不能說這就是順從,但終究是按照他們的安排吃上東西了。他們從那一口一口被吞下去的蛋糕裏看出了一線希望,心裏不由得佩服起玉旨雄一來,他這把軟刀子真好使呀,競然沒費多大勁就把那麽難撬的嘴巴子給撬開了。

玉旨雄一也在驚訝中咧開了嘴巴,他發現這個小共產黨比他估計的要好對付多了。一盤奶油蛋糕就釣上了一條活魚,那麽下邊再拿出更有分量的東西……瞧,他又吃上酒糖了,他的食欲真旺盛啊!食欲旺盛就等於求生的欲望強烈,“食色,性也”,隻要他的求生本性不變,就能很快製服他……怎麽?他不是在吃酒糖,而是喝酒精裏的酒!

原來羅世誠在把第一塊酒糖咬碎吞下去以後,就改變了招數。他剝開糖紙,咬開那圓錐形的頂尖,往嘴裏一吸,嘴一聲就吸幹了裏邊的酒汁,然後把那咖啡色的巧克力空糖衣往茶幾上一扔,又去剝另一塊,他吃喝得津津有味,旁若無人。

玉旨雄一抻著脖子看出了門道,他笑嘻嘻地問道:“羅世誠同學,你喜歡喝酒嗎?”

羅世誠沒回答,仍然不抬頭地喝著糖酒。

玉旨雄一回頭問葛明禮道:“有酒嗎?”

“有。卑職馬上拿來。”葛明禮一回身,跳過腳鐐子,跑出門去。

羅世誠又抓起一塊蛋糕,這回他一邊喝糖酒一邊吃蛋糕,糖酒加蛋糕吃得好香啊!

葛明禮這次回來得很快,他一隻手拿著一瓶白蘭地,一隻手拿著一隻高腳杯,他迅速地斟滿了一杯酒,舉到羅世誠麵前說:“羅世誠同學,我敬你一杯酒。”

羅世誠沒抬眼皮,仍然在吃蛋糕。

葛明禮回過頭去看玉旨雄一。玉旨雄一伸手向茶幾上一指,葛明禮忙將酒杯放在玉旨雄一手指處。

玉旨雄一向前走了一步說:“羅世誠同學,你一邊吃著我們一邊談談吧。對了,你還不認識我呢,讓我自我介紹一下吧……”

“我認識你。”

羅世減開口了!雖然隻是短短四個字,也讓玉旨雄一他們高興啊!

玉旨雄一忙問道:“你怎麽認識我呢?”

“從你一下火車我就認識你了。”

“那天你上火車站去了?”

“對,去歡迎你!”

“歡迎!歡迎我!”玉旨雄一猛然向後退了一步。

葛明禮和秦得利也不約而同地向後退去。

他們都知道這“歡迎”的含義是什麽,這像一顆炸雷一樣在他們頭上響過呀!

羅世誠的頭抬起來了,他仍然那樣直直地望著玉旨雄一。同是這一雙眼睛,玉旨雄一的感覺可不一樣了,他感覺那雙原是渾濁的眼球裏忽然閃出了亮光,那閃光裏包含著什麽意思?是興奮?是激動?抑或是仇恨?他琢磨不定。但是這使他警惕起來了,他聯想起羅世誠那貪婪的吃喝樣子,吃喝得那麽多,想幹什麽?莫非是……想到這裏,他又往後退了兩步。

葛明禮和秦得利也跟著他往後退。

這時羅世誠忽然對著他們笑了,他臉上的傷痕在笑紋中抽搐著。他一邊笑著一邊對他們說:“你們往後退什麽?我真的去歡迎了,我從來不說假話。”

他的笑語使空氣緩和一些。

玉旨雄一這時站下問道:“你們一同去的有幾個人?”

羅世誠又笑了笑,但是沒答話。

站在玉旨雄一背後的秦得利忍不住抻著脖子問道:“是不是三個人?”

羅世誠眨了一下眼睛,一伸手抓起高腳杯,一仰脖都喝下去了。

玉旨雄一忙向葛明禮一揮手說:“斟酒!”

葛明禮稍稍遲疑一下才走了過去。他隔著茶幾倒了一杯酒,舉到羅世誠麵前說:“請你再喝了這一杯。”

羅世誠沒有接酒,他卻笑著對他和玉旨雄一說道:“你們就想用幾杯水酒,兩盤糖果,讓我說出真情嗎?”

“那麽你要什麽?”玉旨雄一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

羅世誠又笑笑沒有回答。他接過葛明禮手中的酒杯,呷了一口,放在茶幾上。

葛明禮忙又斟滿酒,放下酒瓶,退到玉旨雄一身旁去了。

玉旨雄一眼珠轉了轉,忽然點點頭笑著說:“好,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隻要你說出真情,我會滿足你的一切要求。你方才說你從來不說假話,我這一生也從沒欺騙過任何人。”

羅世誠直望著他。

玉旨雄一又往前挪了一下說:“其實你不說我也想過了,我是設身處地替你想的。我知道你們共產黨的規矩,我們也不必避諱,隻要有人從他們那裏棄暗投明,改邪歸正,他們就會稱之為叛徒,甚至會采取行動。這些請你不必擔心,隻要你說出真情——我們的要求很簡單,說出你的領導人是誰?他的性別、年齡、職業、住處,我們就立刻給你一筆大錢,送你出洋求學。我知道你書念得很好,是個高材生,我從來都是愛惜人才的,我希望你能成為一個未來的學者。至於到哪一個國家,可以由你任意選擇,我們有辦法把你送到你願意去的任何地方。你如果不願意公開,我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你的家庭如果有生活困難,可以由我們秘密供養,決不使你在求學中有後顧之憂。這些就是我替你考慮的。我怕你心懷疑慮,不肯輕信,已經親筆寫好了一篇送你出國求學的保證書。既然是保證書,就要有中間人作證,我可以把你們那年高有德的校長請來,也可以由你提名,你願意請任何人都可以,咱們當麵畫押簽字,今後不論出現任何情況,我玉旨雄一決不食言!”

“閣下,您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羅世誠探著身子,眼睛睜得溜圓,看那樣子還好像要站起來。

玉旨雄一聽見羅世誠管他叫“閣下‘!,把”你“改稱為”您“,不由得一陣高興,心想還是年輕人單純哪!隻要前邊問起一點亮光,就以為會進入幸福的天堂,而看不見那亮光後麵的窟窿橋。玉旨雄一心裏一高興,連羅世誠那閃光的眼睛他都認定是閃爍著希望的火花,這火花是他玉旨雄一點燃起來的,他必須立即使之擴大。於是他連連點著頭說道:”當然是真的!你看,保證書我已經拿來了。“說著他就從便服裏襟的衣兜中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毛邊紙,迅速地展開說:”你聽,我給你念一念……“

羅世誠表示急切地伸出一隻手說:“請拿給我自己看吧。”

玉旨雄一一看羅世誠那迫不及待的樣子,天靈蓋都樂開了縫。他相信自己這張用詞誠摯,充滿感情的作品一定能立即見效。於是便興高采烈地舉著這張寫滿墨筆字的毛邊紙向羅世誠走來。

玉旨雄一走到羅世誠麵前了,就在他往羅世誠手裏遞紙的一刹那,隻見羅世誠從椅子上驟然躍起,就像猛虎撲食,鷂鷹捉小雞一樣,雙手齊伸,疾如閃電般地把玉旨雄一抓在懷裏,又一叫勁,這個嚎叫著的日本小老頭硬被他高高地舉起來了。蛋糕、酒糖、白蘭地所產生的熱量,和聚集於他胸中的仇恨火種一齊在燃燒,使他那遍布傷痕的身體產生了神奇的力量,他原計劃是把這個死有餘辜的侵略者扔出窗外,活活摔死,讓他暴屍於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他已經沒法靠近窗前了,葛明禮和秦得利正嘶喊著並排撲過來,秦得利那支別在褲腰帶上的匣槍已經拿在手中了。於是羅世誠便對著他們大吼一聲,運足全身力氣,將舉在空中的玉旨雄一當成“肉彈”,猛向他倆砸去。葛明禮和秦得利隻覺眼前一黑,腦袋轟的一聲,便雙雙被砸倒在地下。

這顆“肉彈”是橫著飛出去的,上半截砸在葛明禮的下巴和脖子上,下半截砸在秦得利的臉上。他倆一倒,“肉彈”又借著前衝的慣力,骨碌了一個滾,才直挺挺地躺在那裏不動了。

葛明禮身高體胖,承受的又是“肉彈”的上半截,砸的牢實栽的重,就像一麵山牆倒了一樣,咚的一聲腦袋先落地了。大概是摔成了腦震蕩,他雙手抱著腦袋,像被宰的肥豬一樣嚎起來。

秦得利的手槍被砸飛了,他摔得不重正掙紮著往起爬。

與此同時,羅世誠又往旁邊一跳,一哈腰抓起了地上的鐵腳鐐子,他想再用這特殊的武器結果那三個被打翻在地的敵人性命。

但是門猛被撞開了,兩個日本憲兵一前一後端著槍衝進來。還沒等他們收住腳,嘩啦啦一聲響亮,加重的鐵腳鐐子掄過來了。前邊那個躲閃不及,粗重的鐵環正打在他那肉頭上,登時腦漿迸裂,栽倒在地。當羅世誠又要去打後邊那一個的時候,槍聲響了!羅世誠直覺像誰在他前胸上打了一悶棍一樣,搖晃了兩下,一咬牙,再奮力去舉那鐵腳鐐子,第二聲槍又響了。

鐵腳鐐子從羅世誠的手中滑落在地下。羅世誠手捂著前胸,栽倒在鐵鐐子上麵。他似乎並不甘心就這樣離去,他的頭又往起抬了抬,睜著噴火一樣的眼睛向前看了看,嘴裏又說了句什麽,可惜沒有人能聽到了!

狂亂的警笛聲,雜亂的腳步聲,在樓梯和走廊上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