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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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在放學前,又和肖光義碰了一次頭,肖光義向他匯報了團支部的保證:堅決執行黨的決定,撤消團組織擬議中的行動計劃,在目前一定努力促進團員和進步青年的團結,保持校內的穩定。在這同時,要積極發展組織,積蓄力量,待機而動。王一民對此頗為滿意,他又鼓勵肖光義一番,才離開學校,準備趕回盧家去。

昨天夜裏,他從李漢超那裏回到盧家已經快十一點鍾了,沒有見到盧淑娟和柳絮影。盧淑娟的“閨房”是在東樓的樓上,和他不是一個樓門。他隻注意到她房間裏燈還亮著,窗戶還敞開著。他當時是多麽想早一點知道柳絮影的事情辦得如何?從危險境地當中解脫出來沒有?他知道她們還沒睡,但是卻不能去敲她們的房門,時間太晚了。他隻能看著那敞開的窗戶,窗子旁有一棵高大的白楊樹,枝條搖曳著在窗前擺來擺去,像在悄悄地向屋裏窺探。忽然,窗前出現了兩個女人的俏麗身影,她倆肩挨著肩,頭靠著頭,伏身在窗台上竊竊私語。王一民這時反倒怕被她倆發現,便在黑影裏悄悄走開了。HTtp://wwW.16K.cN

第二天早晨,當冬梅來送早點的時候,王一民打聽她小姐起床沒有?柳絮影走沒有?冬梅告訴他:兩位小姐在一張**睡得正香,看那樣好像上午都不一定能起來了。王一民試探著問她聽到什麽情況沒有?冬梅卻撅著嘴唇直搖頭,說她什麽也不知道。本來小姐是什麽事也不背著她的,可是從昨天柳小姐一來,就變了,她們倆說話,不讓她聽,還把門插上。她隱隱約約好像還聽見她倆在一同哭。就這樣一邊說一邊哭的鬧騰了一個多鍾點,兩人又一同去見老爺,從老爺臥房裏出來,都過十點了。兩人又插上門嘮,不知嘮到什麽時候才睡的。

冬梅撅著嘴報完了這本糊塗賬,王一民心裏可明白了個大概,不明白的隻是結果如何。他因急於要上學校去,等不及柳絮影她們起床,就急匆匆地走了。現在,他一出學校門,就想快點趕回去,問個究竟。從一中的水道街到盧家的炮隊街,不用坐車,徒步走半個小時就到了。但是他剛一穿過馬路,就看見柳絮影正站在街樹下,麵含微笑地望著他。她換了一件嶄新的乳白色旗袍,上好的凡立了料子,全身沒有一處皺褶,腳下是一雙白色高跟鞋,頭上大波紋的燙發,梳得一絲不亂,鬢邊還斜插了一朵白色山茶花。從上到下,幹淨得真像才用噴壺衝洗過的水仙。大有一塵不染,出世超凡之感。

王一民見她這副打扮,心裏不由得畫起一係列問號:她回過家了?已經化險為夷了?可是風雷雖然過去,天上還有烏雲,為什麽要突然間穿得這麽引人注目呢?看起來演員終究是演員,愛漂亮已經成為她的本性,在任何情況大概都忘不了修飾自己。

王一民一邊想著一邊向前走去,在將要靠近她的時候,忽然又有一個問題在心中閃過:她打扮得這樣出眾,長得又像天仙似的,又是個名演員,學生們幾乎都看過她的戲,現在才放學,公園、江邊,到處有學生,自己要和她在附近一轉,明天就會傳遍學校……不行,不能在這裏和她一塊走,必須找個地方……

王一民走到柳絮影麵前了,他幾乎沒有停步,一邊從她麵前走過一邊輕輕地說了一句:“先不要說話,跟著我走。”

王一民說完不等柳絮影回答就向石頭道街的方向走去。柳絮影似乎完全懂得王一民的意思,等他走出去十幾步遠,她才裝成一副悠閑的樣子,一邊低頭打開手中的小提包,向裏邊摸尋著什麽,一邊順著王一民的去路,向前走去。

王一民領柳絮影到什麽地方去呢?原來最近老何頭的白露小吃鋪擴大了,除了又增添一些簡單的西餐之外,還在櫃台裏間增添了一個小單間,這種小單間當時在哈爾濱很盛行,名之為“熬姆”,是俄國式的中國話。居住在哈爾濱的白俄一多,自然會影響中國的語言。

老何頭增添這個“熬姆”,除去為了多賺幾個錢之外(進“熬姆”的人必然要多要幾個菜,多賞幾個小櫃),還有一個秘密用途。原來經過老傳達李貴的介紹,老何頭已經參加了反日會。這老頭一人會情緒就特別高,他向老李貴提出:要在附近商鋪中發展會員,把愛國商人團結到抗日救國的大旗下。李貴又征得了王一民的同意,他就積極幹起來了。於是這個“熬姆”也就應運而生。凡是遇有老頭要爭取的對象,就主動往這裏讓,老頭給往上端加碼的菜,上最好的酒,一邊張羅一邊嘮,話借酒力,越說越投機,工作開展得很快。

王一民不是老何頭發展的對象,卻是這“熬姆”裏的常客。每次王一民來,老何頭總是堅決往這粉刷得雪白的小屋裏讓,哪怕隻喝一碗牛奶,隻吃一塊麵包他也給擺到那“熬姆”裏去,而且堅決不收小櫃,隻許他少算錢,不許王一民多給一個大子兒。因為在老何頭的心目中,王一民已經是一位抗日英雄了。王一民突然在北市場的出現以及後來的負傷(他經常想起王一民忍著劇烈的傷痛,還談笑自若的非凡表現),都給他造成強烈的印象。他猜他一定是一位負著抗日使命的英雄,說不定還是個領頭人呢。他曾幾次試探著問過老李貴,李貴卻笑而不答。這不答真比答的內容還豐富,使他可以放開思想去任意想象,越想越覺王一民像個不平常的英雄。尤其是今天早晨,當他又知道一個新情況以後,對王一民的敬重更達到了一個新高度……

王一民走進小食鋪的時候,老何頭正在給客人往上端酒菜,一見王一民立即把酒菜交給他兒子了,他轉過身笑逐顏開地讓王一民進“熬姆”。往次王一民總是謙讓一番,這回卻點點頭越過櫃台,敏捷地進了小屋。他走進去的時候柳絮影還沒露麵呢。

老何頭緊跟著王一民進了小屋,他高興地張著嘴朝王一民伸出大拇指,話還沒有說出口,王一民立即對他擺擺手,帶著歉意地說道:“何大爺,咱們有話等會再說,你先出去,把剛進門的一位穿著乳白色旗袍,鬢角上插朵白花的年輕小姐請這屋來。”

老何頭忙把伸出的大拇指收回,點點頭迅速地走出去了。

不大一會兒,門簾一挑,柳絮影進來了。王一民看著她不由得一樂,原來她眼睛上多了一副墨鏡。這姑娘還真有些招數呢。

老何頭這時急忙過去打開屋角上的電扇,清風吹來,小屋裏立即涼爽起來,這小小的“熬姆”裏設備還挺齊全呢。

王一民請柳絮影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問道:“吃晚飯沒有?”

柳絮影笑著搖搖頭。

王一民對老何頭伸出兩個手指頭說:“來兩盤肉餅,一碗‘蘇勃湯’,一盤麵包。”

老何頭剛轉身要走,柳絮影又招呼住他問道:“有沒有葡萄酒?”

“有。”老何頭直望著柳絮影說,“您要是想喝好的,我還存著陳年張裕葡萄酒,給您開一瓶……”

“不。”柳絮影擺擺手說,“隨便來兩杯就可以了,我們喝不多少。”

老何頭答應著出去了。臨往出退的時候,又直著眼睛看了看柳絮影。

王一民等老何頭退出去以後,才悄聲問柳絮影:“你怎麽到這兒來等我?事情進行得怎麽樣?”

柳絮影摘下墨鏡,明亮的大眼睛裏閃著喜悅的光芒,她也悄聲說:“問題都解決了。我等不及回家,就趕這來了。我怕你晚上又有事出去,見不到,就特意跑到學校門口等你……”

“你見不到我,盧淑娟也會告訴我的。”

“她告訴你是一回事兒,可是我……”柳絮影的大眼睛忽閃了一下,微笑著說,“可是我得親自告訴你呀,說表示謝意大外道了,但是這滿心的感激之情非表達不可。”說到這裏她又看了看小屋說,“這裏雖然還於淨,但是做不出什麽好菜來,您跟我換個地方吧,橫穿過馬路就是有名的筵賓樓,他們那裏我認識,讓名廚師王四喜給咱們做幾樣拿手菜,您也借機會休息一下。”

王一民聽到這裏不由得笑著說:“你忘了我為什麽不和你在一塊兒走,為什麽那麽小心地把你引進這屋來。這附近淨是我的學生,你是一位名演員,今天又是……”他看了一眼她的穿戴說,“這樣出眾,這麽引人注目……”

柳絮影不由得也看看自己的衣服,忍不住笑著說:“都是淑娟姐的好意,她特意把她的新衣服找出來讓我穿,還幫我打扮,說越這樣越顯得我和弟弟沒什麽關係,越顯得我不怕威脅和恐嚇。這從表麵上看是示威,實際呢,卻是對弟弟的不悼念的悼念,因為我穿的是一身白,連戴的花都是白的。”

王一民聽到這裏不由得暗暗點頭,他佩服盧淑娟的心計,這姑娘不但生有一顆慧心,還有戰鬥的謀略呢。

柳絮影接著說道:“她給我戴花,我就任著她戴。因為我今天心裏確實高興啊!事情解決得太順當了!昨天晚上,淑娟領我去找了盧老伯,老人家聽了後一方麵對我弟弟讚不絕口,一方麵又對葛明禮罵不絕聲。他當時就往葛明禮家裏掛電話,告訴葛明禮我是他辦的劇團的台柱,如果對我有一點傷害,拆了他的劇團,他絕不會善罷甘休。他也說了我和弟弟是一母兩父,毫無感情,請他高抬貴手,放開我和我的父母,不要再給任何刁難。葛明禮答應他連夜安排,盡快給他這位‘妹夫’一個滿意的回答。果然,今天早晨葛明禮親自坐著汽車跑來,說一切都按‘妹夫’的吩咐辦了,守在我們家的警、特人員已經全部撤回,並且告訴街長、保長、甲長和派出所,說我們家是滿洲帝國的安順良民,今後要好好看待。這時候我才知道他們已經派特務到劇團去‘蹲坑’,準備抓我。葛明禮說對劇團他也和對家裏一樣,都交代清楚了。

“聽到這些情況以後,淑娟姐還不放心,又特別派她的心腹丫環冬梅,到我們家去了一趟,真像葛明禮說的那樣,守在我們家的警察、特務是今天早晨撤走的,臨走前竟然給道了歉。家裏給翻得盆朝天碗朝地,連天棚都給挑了,敵人還虛情假意地張羅著要給收拾,我媽媽沒讓。

“小冬梅把我平安無事的情況也告訴媽媽了,她老人家聽了也很高興。蒙在我們家屋頂上的這片烏雲就這樣散了。”

王一民聽完後點點頭說:“是很順利,可是還要警惕,明槍撤去,暗箭會不會又伸出來?今後要在警惕中進行戰鬥。”

柳絮影領悟地點著頭。

老何頭在小屋外低低地咳嗽兩聲,隨即手托食盤走進來了。還沒等王一民和柳絮影看清他托的是什麽菜,隻見他對著柳絮影一樂,又一指她說:“哎喲,果然是柳小姐!方才我就覺著像,這一摘墨鏡我才敢認了。”

王一民忙笑著問:“何大爺認識柳小姐?”‘“認識,認識。”老何頭一邊往下放托盤一邊高興地笑著說,“是在戲台上認識的。改換便服這還是第一次見著。可台上台下差不了多少。恕我老頭子說句粗俗的話,柳小姐在台上像月宮裏的嫦娥,在台下也像天上的仙女下凡,照得咱這小屋都亮堂了!”

老何頭說得柳絮影的臉發紅,她一邊笑一邊用手遮住了半邊臉。

王一民也被老何頭說得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問道:“何大爺也愛看話劇?”

“從前不愛看。不,說不愛看還不夠,是根本不看。平常就愛聽聽京戲。可是自從看了柳小姐演的話劇以後,我這老腦筋就變過來了。柳小姐在台上不唱,可是說起話來比唱還好聽,您能讓看戲的人跟著您笑,跟著您哭;您喜歡誰咱們就跟著喜歡;您恨誰咱們也跟著恨,您就像有魔法一樣,簡直能在咱們腦袋裏行雲播雨。咱老何頭這一輩子也看過不少名角,可哪個能比得上您!您今天能到我這小吃鋪來吃飯,真給咱增光添色。咱一定要好好招待招待您。”他說到這裏一指托盤裏的菜說,“這幾盤,是我敬玉老師的,回頭我再單敬您幾盤。”

王一民和柳絮影這時才注意到托盤裏的菜,隻見除了王一民要的肉餅之外,還有一盤沙拉子、一盤生魚片、一盤壓卷肉。

王一民看看這些精心調配的菜,又看看老何頭,奇怪地問道:“何大爺,今天非年非節,您為什麽要‘敬’我這些菜?”

“敬你這些菜我還嫌少呢,你呀!平常何大爺長何大爺短的,看著挺不錯,可有這樣事你竟不告訴我。”

王一民不解地問道:“什麽事?”

“你呀!你……”老何頭看看柳絮影,嘴於張,說不出後來了。

“什麽事,您說吧。”王一民一指柳絮影說,“不要把柳小姐當外人,凡是對我能說的話對她都能說。”

老何頭憋得臉通紅的說:“我,我想說幾句滿洲國以外的話。”

“說吧。”王一民手在屋裏一劃,壓低聲音說,“現在在這個屋子裏的都是中國人。”

“好!”老何頭點點頭,又咳嗽了一聲,然後非常莊重地問王一民,“我問你,我們中國的小英雄羅世誠是不是你教出來的學生?”

王一民迅速地看了柳絮影一眼。柳絮影正以驚奇的眼光看著老何頭。老何頭卻目不轉睛地盯著王一民,在他那老年人的眼睛裏放出一線興奮的光亮。

王一民聲音低沉,但是有力地對老何頭說:“‘羅世誠是我那個班級裏的學生,但是他的行為不是某一個人教出來的。他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子孫,是中國人民的好兒子。”

“你看你,又跟我繞上彎子了。”老何頭急得臉發紅,指點著王一民說,“是你班級的學生,就是你教出來的,這和我的影子是我身體照出來的一樣清楚,還有什麽可說的呢。看一個青年學生的好壞,著重看兩條:一是家長,一是老師。現在他的父母親人咱們難以查考,老師卻是近在眼前。高師出名徒,隻有你這樣的好老師才出這樣的好學生。自從昨天晚上老李貴告訴我這真情實況以後,我就一心要把你請來敬你幾杯。現在你自己來了,你說,我不應該敬你嗎?”說到這裏,他又轉對柳絮影說,“柳小姐,您也是我敬重的人,方才王老師又告訴我不要把您當外人。那麽我就能大著膽子和您說了。若是您也看見過那宣講小英雄拚死殺日寇,血濺警察廳的傳單,知道羅世誠這英雄美名以後您也一定會讚成我敬王老師的這份心意了。”

柳絮影眼睛濕潤了,她站起來,激動得聲音有些發抖地說:“我非常讚成您的話,我想王老師也一定會領您這份心意的。”

老何頭對柳絮影點點頭,又轉過臉直盯著王一民看。

王一民也站起來說:“您對我的讚揚,我確實不敢當。但是您這真誠的心意,我領了。”

“好,你領了就好。”老何頭把托盤裏的菜和兩杯葡萄酒擺在桌上,拎著空盤說,“我再去加倆菜,還要開一瓶張裕葡萄酒。如果柳小姐不嫌我老頭邋遢的話,我要提前關板,專陪二位痛飲一場,不知二位賞臉不?”

柳絮影忙說:“我們一定要叨擾你老這一頓。”

老何頭拎著托盤,興衝衝地走出小屋。

屋裏隻剩下王一民和柳絮影。兩人激動地對看了一會兒,然後王一民舉起酒杯,莊嚴地對柳絮影說:“讓我們為世誠永遠活在中國人民心中而幹杯!”

柳絮影舉起酒杯,和王一民對碰了一下,兩人一同喝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