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謝萬春在南崗下坎的小房被強行扒掉以後,又在道外北五道街找了兩間小房,和謝大嫂搬進去了。
謝萬春有一些生死與共的窮哥們兒,其中有的人了黨,有的人了會(反日會和工會),都圍著他團團轉。所以他的小房一被扒,幾乎沒用他跑腿費話,房子就找妥了,沒用半天工夫,埋在南崗下坎小房廢墟裏的破爛家具,破衣爛衫也都挖出來運走了。
新住進去的小房比原來的又寬綽又敞亮,向陽的一麵竟然是用磚砌起來的。雖然那磚很不整齊,在缺邊斷角的整磚當中,還夾了不少小磚頭,但是架不住砌牆的人手藝高強,竟將這些隻配砌豬圈和墊大坑的“異形建築材料”巧妙地組合在一起,豎起了一麵渾然一體,有棱有角,溜光水滑的門麵牆,牆上鑲著對開的玻璃窗,一麵拉的‘佯門“,門框和窗戶台都規矩整潔,見邊上線。屋裏是用報紙新裱糊的,雖然滿牆是大小不等的鉛字和形形色色的照片,卻也樸素亮堂。將來謝大嫂那些傳統的裝飾品——老巴奪卷煙廠的招貼畫和美人圖再一上牆,報紙也就剩不下多少了。
謝萬春很喜歡這環境,因為這裏不顯山不露水,接觸群眾又方便。他特地請李漢超和王一民來看過,他們也都很滿意。貼撒傳單的晚上,他這小屋成了道外區北市場一帶的指揮中心。傳單從這裏拿走,命令從這裏發出,謝萬春本人也參加貼撒活動。等他半夜兩點來鍾滿懷勝利的喜悅回來的時候,一進屋就看見王一民正笑容滿麵地坐在炕頭上。原來王一民是從道裏巡視過來的。他離開道裏的時候才剛到一點鍾,還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呢。所以他也和謝萬春一樣的滿心高興。兩個人交談了一下情況,就和衣而臥地躺下了。謝家夫妻讓王一民睡在炕頭上,王一民也不推辭,腦袋一挨枕頭,就呼呼睡去了。他已經一連幾夜沒有好好睡了。HTtp://wwW.16K.cN
謝大嫂天一亮就悄悄地爬起來。她想給王一民和老頭子擀點白麵片吃,薄薄的片,多擱點油,連湯帶水,又解渴又解餓。她盡量不出一點響動,雖說歲數大了,可身子硬邦,腿腳利索,悄悄走路的時候還能像貓一樣無聲無響。可是當她伸手一拉那通向外屋地的門的時候,那該死的門卻發出一聲吱呀呀的怪響,響聲雖然不大,卻很刺耳。謝大嫂忙向炕頭上望去,隻見王一民正抬腦袋向門前看呢。當他看見謝大嫂那歉疚不安的麵孔時,忙一骨碌坐起來,對著謝大嫂笑了。
挨著王一民睡的謝萬春也睜開了眼睛,他問王一民:“幾點鍾了?”
王一民看看手表說:“快五點了。”
謝萬春揉揉眼睛說:“不再睡會兒了?”
還沒等王一民回話,站在門前的謝大嫂忙說:“再睡一會兒吧。都怪我,把大兄弟驚醒了。”
王一民忙笑著說:“不,大嫂,我應該天一亮就起來,還有事呢。”他又轉對謝萬春說,“我要在上班前趕到漢超那匯報一下情況,把你這的情況也說說,你就多睡會兒吧,年紀大了,不像我這年紀輕輕的……”
王一民話還沒說完,謝萬春一翻身坐起來,用大手一拍自己的胸脯說:“嗬!咱就不服老,昨天我還和他們比試呢,扛二百斤米口袋上跳板,那些棒小夥子也沒拉下我。”
“別吹了。”謝大嫂在門旁笑著插言說,“回來衣裳都讓汗溻透了,躺在炕上直說腰疼。”
“可我照樣吃兩大碗高粱米水飯,吃完飯一直忙活到下半夜,越忙還越精神……”
“行啦,別自賣自誇了,快下地幫我燒把火,我給你們擀麵片吃……”
“哎,大嫂,別帶我的份。”王一民一邊穿鞋下地一邊說,“我洗把臉就走。再說我每天早晨都是七點吃早飯,這會兒吃不下去……”
“不行,哪能讓你空著肚子走呢……”
“行啦,讓他走吧。”謝萬春向謝大嫂擺著手說,“他們念書人就是說道多,依著他去吧。再說我也得出去走走。”
“那我給你們燒洗臉水去。”謝大嫂轉身要往外走。
王一民又一擺手說:“不,我不分冬夏都用涼水洗臉。”
“嗬,你啥都替我們省下了。”謝大嫂一拍手笑著說。
“不對。”王一民也笑起來說,“我知道你們這兒的涼水也是論桶買來的。”
“好吧。五厘錢一桶水,一桶水能洗十張臉,你就給半厘錢吧。”
謝大嫂說得幾個人都笑起來……
王一民和謝萬春一出屋門就分手了。謝萬春去北市場一帶巡看貼撒傳單的效果和情況。王一民則直奔南崗,沿路也可巡看一番。
夏天的早晨,五點多鍾太陽就冒紅了。城裏人多半都習慣晚睡晚起,日影照上窗欞有些人還不願意從**爬起來呢。謝萬春住這一帶稍微不同一點,但街上的人也還是稀稀落落,可以數計。
五道街一帶也貼上了傳單,有的已經有人在看;有一張前邊圍了好幾個人,一個年輕人小聲念著,另一個中年人一邊聽一邊回頭回腦地看,臉上露著驚訝、興奮的神情。他一看王一民走過來,便用手一拉念傳單的年輕人,聲音停止了。看樣子這幾個人是一夥的。王一民怕妨礙他們看下去,低著頭快步走過去了。
當王一民拐進正陽街的時候,情形和氣氛忽然不一樣了。街上的人都急匆匆地走著,臉上的表情也不一樣,有的激動,有的震驚,有的興奮,有的麻木……有兩個警察提著水桶,拎著刷於,東張西望地往牆上看。又有兩個警察,正站在牆拐角的地方,用蘸著水的毛刷子往下刷傳單;也有的警察挨家敲大買賣家的門,查看有沒有從門縫裏塞進去的傳單;還有的手持洋刀,專門監視過往行人,遇有停下腳步看傳單的,就跑過去拽脖領子,拿刀背砍,用皮靴腳踢……
王一民越往前走遇見的警察和便衣特務越多。想不到敵人出動得這樣早,行動得這樣快。五點剛過就布滿了大街,從那有組織的行動上看,一定是有統一指揮的。那麽敵人的指揮機關是什麽時候知道的?最遲也得在天亮以前,轉動整個反動機器也需要時間哪。而在天亮前,在黑夜裏,要發現那張篇幅不大的傳單是不容易的……王一民想到這裏,不由得心裏一動:莫非有的同誌在貼撒傳單的時候暴露了?和敵人遭遇了?一想到這裏,他的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原來他本想步行走到李漢超那裏,但現在他改變了主意:坐電車上南崗,這樣可以加快速度。
王一民直奔正陽街口摩電車站走去。離街口還有挺遠,就發現一群人聚在那裏,又往前緊走了幾步,才看清原來是警察和特務正在攔路搜查過往行人。所有的行人、車輛——包括隆隆而來的摩電車,都得停住,任憑搜索。
王一民一看這情形,就想回避開。但當他側目往頭道街口一瞥的時候,發現有兩個家夥正斜靠在一家飯館的門框上,盯著大街上的行人看。王一民一皺眉,心想不惹這麻煩了,便一直向街口走去。
這時街上的行人已經逐漸多起來,南來北往的人馬車輛都被攔截在摩電車道的兩側,鬥子車、馬車、汽車、大板車、摩電車和車上坐的,車下走的形形色色行人,都得無條件地接受搜索。拎皮包的得敞開蓋,背包袱的得解開扣,連大姑娘小媳婦也不能幸免,越漂亮的越被搜摸得厲害。被搜者有女性,搜人者卻是清一色的男人,他們遇著年輕婦女就眯縫著**的眼睛,在光天化日眾目所示之下,肆無忌憚地任意搜摸著,有的婦女提出抗議或在行動上進行反抗,那就會招來一頓打罵。於是就傳出一陣哭叫聲。這哭聲匯合著馬嘶人喊,車鳴“犬吠”,組成了一首殖民地的街頭奏鳴曲。
王一民強忍著極大的義憤和不平,夾在人群裏通過了搜索。他不能坐車了,根據以往的經驗,這樣的搜索一出現,就是全市性的,各個主要街口都有關卡,所以他就放開大街穿小巷,繞開那些重要的街口。他寧肯多走幾裏路,也不受那使人屈辱的窩囊氣了。
時針指向六點半的時候,王一民才進到李漢超的屋裏。他已經走得汗流浹背,衣衫都濕透了。
迎接王一民進屋的是石玉芳。王一民知道,根據她自己的請求,省委已經批準她參加機關工作了。她工作得高高興興,兢兢業業,成了李漢超的一個得力助手。
王一民邁進東屋門檻,沒見到李漢超,還沒等他發問,石玉芳就站在他麵前,悄聲而急促地說:“漢超向省委匯報去了。夜裏在道裏撒傳單的同誌出了問題。”
王一民所最擔心的情況終於出現。他雙眉一皺,急忙問道:“出了什麽問題?”
‘有兩個你們學校的學生,在炮隊街撒傳單的時候,被敵人發現了。一個姓劉的跑回來了,另外一個姓肖的到天亮的時候還沒見蹤影。“
王一民聽到這情況,心猛往下一沉,險些沒失聲叫出來。他知道這是肖光義出事了!自己兩個最心愛的學生,一個已經慘遭敵人殺害,這一個如果再……汗水又從頭上流下來。他在屋裏快速地轉了一圈,又停在石玉芳麵前,急迫地說:“我這就上學校去。漢超回來你告訴他,我才從謝萬春那裏來,他那裏沒出現什麽情況。現在敵人已經傾巢出動了,你也要多加注意,說不定會挨家串戶地搜查。”
石玉芳點點頭。
“我走了。”王一民說完轉身就往外走。
石玉芳忙招呼他說:“你還沒吃飯吧2 這有現成飯,吃完再走。”
“不吃了。”王一民邊說邊走出外門。當他剛邁出門檻的時候,聽見小超在西屋喊:“媽媽,是王叔來了吧?我要看王叔……”
要在平時,王一民早跑進西屋,從**抱起小超,親吻那蘋果一樣的小臉蛋兒了。今天他卻像沒聽見一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李家。
路上的搜索依然在進行。王一民隻好又繞開鬧市走小巷。他用盡可能快的速度,在七點半的時候趕到了一中。一進校門,他就看見操場裏,大樓下,三三兩兩的學生都在悄悄地議論著,表情也是那麽複雜多樣……
這時,他瞥見老傳達李貴正在傳達室的玻璃窗裏向他直望著,當他倆的眼光碰到一塊的時候,李貴的眼睛緊眨了幾下,頭也急速地點著。王一民會意地一側身,走進了傳達室。
老李貴仍然在窗前沒動,隻是將頭往裏屋一點,輕輕說了句:“有人等你。”
王一民忙推開裏屋門,隻見他的學生劉智先正坐在**向屋門直望著。對麵坐著二傳達吳素花,一邊補著襪子一邊和劉智先說著什麽。一見王一民進來,吳素花忙停住話頭,對著王一民“喲”了一聲說:“可把你盼來了!我這正勸他呢,你來了,就交給你了!”說完她拿著襪子出去了,隨手關嚴了門。
劉智先麵對著王一民站了起來。一夜沒見,他好像瘦了不少。
“王老師!”劉智先嘴角**著說,“肖光義他,他沒回來!我,我對不起他……”話沒說完,眼淚便成對成雙地順著臉頰流下來。
王一民忙過去拉住他的手說:“不要流淚,不能讓人注意到你感情的變化。來,坐下,你要冷靜地、簡單扼要地把情況講清楚,時間不能超過十分鍾。”
王一民拉著劉智先坐到**。劉智先擦擦眼睛,稍微停頓了一下,就把夜裏和那幫警察特務遭遇的情況,用最快的速度講了一遍。當王一民聽到他們最後奔跑的路線的時候,不由得心裏一動,他知道這是沿著盧家的院牆跑的,那麽那一連串的槍聲盧家也會聽見了……
正在王一民思索的時候,二傳達吳素花進來了,他悄聲對王一民說:“老馮找你,在外屋。”
王一民點點頭,又對劉智先說:“咱們就談到這兒,你先坐在這冷靜一下,等心平靜下來再出去。一定要和往常一樣,這也是意誌的鍛煉。”
劉智先站起來尊敬地點著頭。
校役老馮是反日會員。他一見王一民走出來,忙迎過去悄聲說:“王老師,剛才有一位叫冬梅的小姐來電話,說讓你到學校以後馬上給她回個電話。我聽說話聲音很急促,就出來迎迎您。”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
老馮走了。老李貴到外邊去辦什麽事,屋裏隻剩下吳素花。王一民在傳達室裏打了個電話。從冬梅要他立即回電話的不尋常做法看,從方才劉智先講的他和肖光義奔跑的路線上看,很自然地把冬梅的電話和肖光義的命運聯係到一塊了。但,究竟是什麽情況,是吉?是凶?無法猜測……他焦急地等著對方來接電話,握著耳機的那隻手,都激動得發抖了。
電話耳機裏傳來冬梅那清脆的聲音:“您是王老師嗎Z 您那裏說話方便不?……好,您能不能抽空回來一趟?您有一個學生在您住的屋裏,他等著見您……”
王一民心裏嘩一下像打開一扇窗戶,透明雪亮。他興奮地對著耳機說:“好,我完全明白了!我要用最快的速度回去。”
“要不要派車去接您?”
“不要,你們等著吧。”王一民撂下電話,急對直望著他的吳素花悄聲說:“告訴李大爺,肖光義有下落了,讓他不要著急。”
吳素花高興地點點頭。
王一民忙又回到裏屋。劉智先迎麵站起來。他一把拉住這個麵帶憂傷的學生的手說:“光義找到了!”
“哎呀!太好了!”劉智先竟情不自禁地喊起來。憂傷立刻換上了驚喜。
“小聲!”王一民一捏他手。
劉智先一縮脖,小聲而急促地:“他好嗎?受傷沒有?”
“還不清楚。我馬上請假去看他。咱們班第一堂是我的課,改上自習。點名的時候你告訴班長,肖光義向我請假了,不要給他畫曠課。”
“這好辦。”劉智先有所領悟地馬上說,“班長是我和肖光義的好朋友,幹脆告訴他什麽也不畫就得了。”
“那還有第二堂呢。”
‘第二堂就說他臨時請的假,表示他已經來了,不是更好嗎。“
“也好。”王一民略一思索說,“隻是應該小心,不要引起其他同學的注意。”
“我知道。”劉智先點點頭說,“我馬上去找班長。”
劉智先走了。王一民隨後走出來,他見季貴進屋了,忙走過去,要向他再說明一下情況。就在這時,他看了於從校門外進來了,便向李貴點點頭說,‘我去找了於請假,有話回頭再嘮。“說完他就攆出了傳達室。
丁於最近一個時期對王一民非常客氣,見麵後不笑不說話。這會兒聽王一民在後邊叫他,忙回身一點頭一呲牙說:“王老師,你早。”
王一民走到他麵前,也點點頭說:“丁主任,我來請一會兒假,兩個小時可以回來。”
丁於聽完一拍王一民說:“看你,打個電話來說一聲就得了嘛,何必還跑來。”
“我還要安排一下班級的事情。”
“告訴我,我替你安排嘛!”
“我已經安排完了,第一堂上自習。”
“王老師真可以成為教師的楷模了!我一定要在會上表彰你。好了,別耽誤你的事情,快去吧,上午就不要跑回來了。”
丁於揮揮手轉身走了。
王一民也向校門外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