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75

王一民陪著盧運啟喝了幾杯問酒,就借故離開盧家,趕到花園街李漢超住處,向他匯報了盧運啟家發生的全部情況,也包括許婚問題。

李漢超聽完後說:“看起來敵人已經對盧運啟發動了全麵攻勢。《北方日報》已經被日本人控製住,我們可以先不去惹動它。但是對劇團,卻不能放棄,要和劉勃研究一下,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和敵人抗爭。”

王一民同意地點著頭。HTtp://WWw.16K.Cn

李漢超接著說:“現在看來,情況最危急的還是盧運啟老先生。你方才當我講述的他那股浩然正氣,確實使我感動。但是越這樣越會激怒敵人,說不定很快就會對老人家下毒手,所以我們要想法幫他脫離險境。”

“有什麽辦法嗎?”王一民忙問。

“我要馬上請示省委。‘”李漢超一邊思索著一邊說,“可不可以讓他悄悄地離開哈爾濱。到我們的遊擊區去?如果你同意的話,還可以把淑娟也帶上……”

王一民疑慮地搖著頭說:“怕不容易吧?如果這樣做,就要和老人家正式攤牌。他能否立即點頭和我們走一條路?再是安全問題,他是棵大樹,樹大招風,說不定敵人很快就會在明裏暗裏對他采取監視措施,如果萬—……”

王一民話沒說完,李漢超就揮揮手說:“送他走,我已經有一個比較現成的方案,不然也不會提出來。倒是你說的第一個問題,應該慎重對待,不能貿然攤牌。我的意見是不是你先試探他一下……”

“可以。”王一民點點頭說,“如果有辦法送他安全出境,我可以想法做工作,淑娟也可以幫我做……”

“那好。我一定盡快地請示省委。如果省委同意,我們就馬上行動。”

“走的辦法可靠嗎?”

“你還不放心?”李漢超微笑著說,“我隻好把底交給你了。我相信,你聽見後不但會高興地讚成,說不定還會向我提出要求呢。”

“要求什麽?”王一民不解地問。

“你先聽我講吧。”

接著李漢超就講了下麵一段情況。

湯北大捷,使我遊擊隊聲威大震。日酋玉旨雄一及吉山將軍那報複性的狂轟濫炸,並沒有傷及我們的部隊;陸軍的“掃蕩”,也以失敗而告退。在這青紗帳起,草木蔥籠的季節裏,正是遊擊健兒逞英豪的大好時光。

日寇“掃蕩”部隊一退,遊擊區方圓幾百裏的警察機關和地主武裝“大排”也都龜縮回去,不敢妄動。尤其在湯旺河一帶,隻要我們的部隊從集鎮上一過,警察署立刻緊閉大門,連個窺探的腦袋都不敢探出來。與此相反,居民住戶,小商小販,卻都迎上前來,端茶送飯,熱誠相迎。

遊擊隊威望所及,使那些被日寇漢奸逼上梁山的小股“綠林”好漢,也都相率來歸。我們的隊伍在擴大,遊擊區在擴大。在這種情況下,遊擊隊長夏雲天和中心縣委的委員們(夏雲天兼縣委書記)一商量,就準備在遊擊區裏正式成立中國人民抗日政權,建立起鞏固的抗日根據地。為此,夏雲天打算親自到哈爾濱向省委領導請示,同時也匯報一下湯北大捷前後的情況。

正在夏雲天考慮用什麽辦法,什麽身份能夠安全進入哈爾濱的時候,我們一支二十人的精幹小分隊,在通往鶴立崗的公路上俘獲了七名騎著高頭大馬的偽軍官兵。為首的一個肩頭上扛著兩道金杠三個金豆的肩章,競是一個上校,其餘的有一個少校,一個上尉,四名馬弁。小分隊的同誌一看這是一條大魚,是這一帶赫赫有名的大家夥,便立即連人帶馬押送回隊部。經過詳細審問,弄清了下麵的情況:那個上校名為朱殿山,原來是鶴立崗、羅北一帶的大絡子頭,手下嘯聚了兩千多號人馬,報號鎮黑龍。這個鎮黑龍原本是佳木斯的一個流氓頭子,平常吃喝嫖賭無所不好,民國二十八年半的時候,為爭一個唱大鼓的女人,和警察局長大打出手,他一槍打瞎了局長一隻眼睛,這下子城裏混不下去了,便領著幾個生死弟兄,投奔到一個報號劉單子的老土匪名下當了一名炮頭。沒到半年,他發動了一場匪窩政變,把老土匪頭子擊斃了,自己就坐上了頭把虎皮交椅。兩年後,當日本人吞占東北的時候,他手下已經發展到一千五百多人。偽滿洲國一成立,他的心癢癢起來了,他本是從小在城市裏混大的,城市裏那花天酒地的生活才是他生存的好土壤,山大王的生活再好也沒有那燈紅酒綠的味道。他身在山寨心向城市。當溥儀在新京一登上傀儡皇帝寶座的時候,他那封建的反動腦袋立刻緊張地轉動起來,以為真龍太子一登基,偽滿洲國就要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如果能乘這個時機率領人馬投靠過去,弄個武官當當,豈不比當山大王勝強百倍!如果時來運轉,被哪個上司賞識,再打上幾場漂亮仗,說不定就會當將軍,成為“滿洲國”的開國元勳呢。

鎮黑龍朱殿山這些想法也並不是想入非非的夢幻,在偽滿洲國乍一開鑼的時候,正是日偽招兵買馬,收羅走卒的年代,不管什麽家夥,隻要能向日寇舉手投降,頂禮膜拜,他們便都收羅過來,加以委任。對於能夠率領人馬前來投靠的官兵、土匪,更是來者不拒,領多少人就封多大的官,碰著走運的,還可以多加上一兩級。鎮黑龍朱殿山早已弄清這些情況,但是使他遲遲不敢貿然行動的是因為那個被他打瞎一隻眼的獨眼龍警察局局長,在偽滿成立後,又搖身一變,當上了佳木斯警務局局長。鎮黑龍懼怕獨眼龍,二龍相遇,必有一傷,從山上下來的草龍怎能敵得過城裏的大龍,不用說“龍”,就是“地頭蛇”也夠他招架的。他當過地頭蛇,深知那是何等難纏和厲害。

但是心毒手狠的鎮黑龍,決不肯就此罷手。他挑選了四名槍法高強的小嘍???誌??環?盜罰?山?思涯舅埂T讜繅尋膊搴玫摹把巰摺敝敢?攏?孤反躺繃司?窬誌殖ざ姥哿??

獨眼龍歸天,鎮黑龍進城。朱殿山率領那已經發展到兩千多人馬的胡子兵,攜帶著搶掠來的大批金銀財寶,向日寇投降了。日本人對這樣大股絡子的來降,當然喜出望外,何況還有金銀財寶的賄賂呢。於是立即賞給他一個上校銜旅長當,編為黑龍江省陸軍步兵第五旅,駐兵鶴立崗,接受整訓。

來執行訓練計劃的是五個偽滿軍官,沒有日本人。日本人不敢貿然進駐這不摸底細的胡於窩,必須由偽軍官打好底子,日本人才能前來“占領”,“皇軍”的命值錢哪。

這時乍穿上黃呢子軍裝,戴上金燦燦上校軍銜的鎮黑龍,正是高興得天靈蓋都開縫的時候,他樂得把那群胡子兵扔給五個新來的教官和手下的團長們,自己帶上原來的炮頭——新任命的少校副官和四名馬弁,上佳木斯遊逛去了。舊地重遊,他真有衣錦還鄉之感。那些往日的狐朋狗友,地痞流氓,都從四麵八方向他圍來。他大擺了幾天筵席,又包下了幾座技院,把當日的哥們兒吃得滿嘴流油,喝得醉眼蒙隴,舒服得骨軟筋酥。在一片喝彩聲中,這些慣於捧臭腳的混混們,便異口同聲地把鎮黑龍捧成了天神,說他是頂著星星下來的福將,將來一定能成為大將軍,等等。為了和這未來的高官相銜接,混混們都不管他叫旅長,而叫司令。由司令又聯想到黑龍江省很快就要成立軍管區,能進軍管區將來就可以成為真的司令了。因此這些抬轎子的又都攛掇他拿上金銀財寶,到哈爾濱去挖門子搬窗戶,運動到軍管區裏去。

鎮黑龍朱殿山是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錢可通天的道理。何況他久已不去哈爾濱,非常想到這東方小巴黎去吃喝玩樂一番,於是他辦好了一切手續,開好了護照,又從一所中學裏花重金聘來一個名叫許文禮的日語教師,發給他一套上尉軍裝,就成為上尉翻譯官了。

一切都打點妥當,鎮黑龍這一行七人就上路了。他們從佳木斯過江回鶴立崗駐地,拿上金銀財寶,選了七匹好馬,便直奔湯原縣城而去,想在那裏坐輪船直達哈爾濱。

由於鎮黑龍淨走順風路了,幾年來步步順當,近日來又被那群混混們捧得蒙頭轉向,自己也就真以為是大英雄了。從鶴立崗出來並沒有提高警惕,一直是耀武揚威地縱馬前行。那個少校副官——當年的炮頭曾幾次提醒他多加小心,都被他嗤之以鼻地頂了回去。他曾昂首指天向他的隨從們宣言:在鶴立崗這方圓幾百裏內,隻要喊出他的大名,就會讓高山低頭河水讓路,不論是什麽樣的山榔頭野賊,哪一路的英雄好漢,都得對他退避三舍。

少校副官特別提醒他要注意最近才打了大勝仗的共產黨遊擊隊,他們把赫赫有名的飯田大住都包幹了,“何況……”

沒等副官說完鎮黑龍就勃然大怒,他認為這是長了他人的威風,滅了自己的誌氣。飯田在日本是英雄,來到這裏就是“飯桶”,他怎能和自己這坐地英雄相提並論!何況從鶴立崗到湯原的路上,已經沒有共產黨遊擊隊的蹤跡了,他們早已被“皇軍”的飛機大炮趕到深山密林裏去了。

鎮黑龍這最後幾句話倒反映了他的真實思想。實際他並不是不怕共產黨遊擊隊,而是以為在這條路上不會遇上。

鎮黑龍完全想錯了,就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在緊貼公路兩旁的高粱地裏,忽然躥出來一大群勇猛矯捷的小夥子,還沒等鎮黑龍們掏出武器,身子已經被拉下馬來,這種疾若閃電的突襲戰術,能使任何經驗豐富的武士措手不及,何況鎮黑龍精神上完全沒有防備呢。

鎮黑龍被捆綁起來了,他暴跳如雷,報現在的官銜,講過去的名號。但是他這自以為如雷貫耳的大名,非但沒起任何好作用,反倒又把他重新結結實實地捆綁了一遍。遊擊戰士們怕這條大魚溜了。

鎮黑龍等七人被捉獲的太是時候了,夏雲天馬上產生了一個進入哈爾濱的新設想。他立即和另外兩個縣委委員成立一個審訊小組,親自審問這七個俘虜。當把七個人的情況都弄清楚、準確以後,審訊小組就做出了下麵幾條決定:第一,沒收他們的全部財物,包括軍裝和護照;第二,對叛國投敵的鎮黑龍朱殿山處以死刑,立即執行;第三,對少校副官及四名隨從暫時嚴加看管,進行教育,一個月後,根據其態度好壞,再加以處理;第四,鑒於原中學教員許文禮並非鎮黑龍同夥,被俘後又痛心疾首地承認自己的罪過,並表示願意加入抗日隊伍,戴罪立功,所以批準他的請求,留在遊擊隊內工作;第五,以上所有處理決定(包括俘獲七人的事實),必須保守秘密。俟夏雲天同誌返回部隊後,再將處決叛國投敵分子朱殿山的事實,寫成傳單,在佳木斯、鶴立崗、湯河一帶廣為散發,以振軍威,以快人心。

上麵這五項決定,都是和夏雲天去哈爾濱的安排緊緊相連的。所以當鎮黑龍被秘密槍決以後,他也立即行動起來。他們一行也是七個人,是按照鎮黑龍的班子搭配的。夏雲天本人和鎮黑龍都是一米八零以上的彪形大漢,所以就成了當然的上校旅長;另外一名年輕些的縣委委員成了少校副官;那位日文教師許文禮又官複原職,當了上尉翻譯官;又精選出四名聰明機敏,武功槍法最好的年輕遊擊戰士,成了隨從“馬弁”。七個人經過短期的學習訓練,學會了偽軍中的一切軍規禮法,弄懂了城市中的生活習慣,又按照護照背熟了自己和彼此之間的新姓名和年齡、籍貫、經曆等等。然後就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悄悄地出發了。

他們都穿著便衣,軍裝武器和護照都包在包袱裏。因為這方圓幾百裏內有認識夏雲天的,也有認識鎮黑龍的,必須出了湯原縣境,過了烏鴉泡,才能穿上“虎皮”。

他們還把鎮黑龍用以準備揮霍、行賄用的金銀財寶都帶上了。一是一路之上要花費;二是要采購一批遊擊隊急需的物資;三是將剩餘的送交省委為活動經費。

他們在離通河不遠的山林裏換上了軍裝,擺起一副“耀武揚威”的架子,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山林。當時正趕上鬆花江上最大的輪船慶蘭號開往哈爾濱,他們包好了一等艙,就一路順風地到了目的地。他們沒有住馬迭爾,而是在道外八站正陽街萬福德旅館包了房子。這裏是外地來的偽軍官常住的地方。旅館的後台老板是家住雙城縣的現任護路軍上將銜總司令於琛微,傳聞他將出任正在籌建的哈爾濱第四軍管區的司令官。這個家夥在漢奸軍人中很有一些勢力。一些外地來哈爾濱的偽軍官所以願意住在這裏,主要是走他的門路方便,旅館經理就會為你穿針引線。夏雲天為了更便於掩護自己,就選中了這家旅館。他有恃無恐的一大法寶就是在偽軍界中誰也不認識他這位新投降的鎮黑龍朱殿山旅長,臉麵不認識,名字可知道,因為一投靠就鬧個旅長當,誰不覺得新鮮哪!所以隻要一報字號,對方立刻就會笑臉相迎,熱情相待。這樣,他就順順當當,“名正言順”地住下並開始工作了。多少使他有些擔心的就是怕碰上佳木斯那些認識朱殿山的地痞流氓們,但是他也知道這些混混是輕易不進這種有硬後台的旅館的,所以隻要留心一些就可以了。何況是藝高人膽大,在槍林彈雨中馳騁慣了的英雄,何懼那些跳梁小醜呢。

當王一民聽完李漢超的敘述以後,真是高興得拍手稱快。他不但讚成由夏雲天負責送盧運啟去即將建立抗日政權的遊擊區去(新政權裏也正需要盧運啟這樣有名望的老先生),而且也希望把塞上蕭帶去,必要的時候連同劇團的進步力量一同走。最後,王一民要求最好能見一見這位傳奇式的英雄夏雲天。

李漢超聽完後忍不住笑著說:“我在沒講他的事跡以前就估計你會提出這樣要求,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放心吧,你這要求會得到滿足的。省委領導正在考慮請他給青年團、反日會和工會的領導講一講湯北大捷的戰鬥事跡。等時間、地點和方式決定後,就會通知你了。”

王一民高興地點著頭。當他告辭要往外走的時候,李漢超又拉住他,關心地告訴他說:“你和淑娟的婚事,我早就同意了。省委領導也知道,還不斷地問到過。你就慎重地妥善處理吧。你不同意現在就結婚是完全對的。不但不能結婚,我還想和省委請示一下,讓你暫時從盧家搬出來。現在盧老已經處在非常危險的境地中,你再繼續住在那裏,難免陷入危險的旋渦裏去。葛明禮和他手下的爪牙已經在打你的主意,說不定他們會順手牽羊地把你也拖進去呢。”

“這問題我已經考慮過了。”王一民成竹在胸地說:“正因為我已經和葛明禮手下的爪牙們打過交道,我就變成擺在明麵上的人了。在這種情況下,我住不住在盧家都一樣。相反,如果現在遷出去,反倒更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和猜測。何況在這緊急關頭,我更不應該離開盧家呢。至於我的安全問題……”王一民微微一笑說,“玉旨一郎這位忠實的朋友還會起到可靠的保鏢作用。如果萬一發生了意外情況,你也不用擔心。”王一民一舉胳膊說,“我會對付得了的。盧家的環境我已經摸得非常熟悉。我住在那裏,就像《甘露寺》裏的劉備住在東吳一樣,雖然身處險地卻會安然脫險。”

李漢超聽了忍不住笑著一拍王一民說:“你這個比喻可真是名實相符呀!”

王一民被李漢超這一拍,猛然也省悟到《甘露寺》是講劉備入贅東吳,和孫權妹妹成親的事。自己光想到險境的相同,卻忘了內容的相符,真是……他不由得一摸紅紅的臉,也忍不住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