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第四回 夕顏

第四回 夕顏

源氏公子經常悄悄地造訪六條禦息所。有一回,他從宮中前往六條禦息所,在中途歇腳處,源氏公子想起住在五條的大貳乳母曾因患了一場大病,為了祈求康複,她削發為尼,便想去探望她。於是,前去尋訪坐落在五條一帶的這戶人家。但是,可供直接進車的大門關閉著,因此,源氏公子就讓隨從人員把乳母的孩子惟光叫出來,他自己則坐在車子裏等候打開大門。在等待的過程中,他環顧又髒又亂的大街光景,隻見這乳母家緊挨的鄰居家的下方,新設置有用絲柏薄板編成的籬笆牆,籬笆牆上方有一扇采光用的吊窗,吊窗約莫四五間長,窗內掛著潔白嶄新的簾子,使人有一種涼爽的感覺。隔著窗簾的亮處,看見許多臉形美麗的女子的影子,她們正在向這邊窺視。這些女子不斷在移動,從擋住她們下半身的籬笆牆高度來揣摩,想必她們的個子都很高。這種奇特的景觀,引起源氏公子的好奇心,他尋思著:“這裏究竟聚集著些什麽樣的人呢?”

由於是微服私訪,故他們的車子也相當簡便不引人注目,加上又沒有讓人在車前開道,源氏公子心想:“人家也不知道我是誰。”因此覺得很輕鬆,他從車內稍許往外望,隻見這戶人家的房門,似乎是帶格子的板門,敞開著,從外麵可以一直望見裏麵,室內進深並不很深,是一處簡陋的住家,令源氏公子覺得可憐,想到古人雲:“世間何處方可居”,他心想:“其實,這種簡陋的住家,同金玉殿宇還不是一樣嗎?!”

百葉門式的籬笆牆根處,青青的蔓草悠然地沿牆根攀爬,青草中點綴著朵朵白花,孤芳自賞似的展露著笑容。源氏公子自言自語地吟道:“形似告知遠方人。”隨從似對此古歌有所領會,遂跪下稟告:“那綻放的白花名叫夕顏,這花名似人名,這種花都是在這種奇異的牆根邊上開放的。”的確,這一帶到處是一間間又小又破的舊房屋,東倒西歪,四周環境髒兮兮的,這種蔓草就在這種十分寒磣的人家的屋簷下滿處爬,四處開花。源氏公子目睹此種情景,說:“這是可憐的薄命花啊!給我摘一朵來。”隨從就從敞開著的門走了進去,正在摘花之時,隻見一個身穿單層黃色薄紗和服長裙的可愛女童,從一扇雅致的拉門裏走了出來,並向隨從招手。她手裏拿著一把薰香撲鼻的白扇子,說道:“請將花放在扇子上獻上吧。因為這是沒有花枝也沒有情趣的花。”說著,將扇子遞給了隨從。恰巧這時,惟光出來開大門,隨從就把盛著花的扇子交給惟光,由他獻給了源氏公子。惟光惶恐地致歉說:“因為忘卻鑰匙放在哪裏了,遲遲才來開門,這是萬不應該的事,雖然這種地方不會有見過世麵的人,不過讓各位在雜亂無章的大街上久候,實在是……”於是,將車子趕進門內,源氏公子便下車。

在這家中,有惟光的哥哥阿闍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等人,前來照顧生病的乳母尼姑,他們看見源氏公子光臨探訪,感到無上光榮,大家誠惶誠恐地道謝。乳母尼姑也從**坐起身來,說:

“我這老身已瀕臨死不足惜之境,惟感難以割舍的是,削發為尼之後恐怕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出現在公子麵前,會見公子了,這是令人感到遺憾的。再加上對紅塵還依依不舍,因此行動自然逡巡不前,但由於有受戒的經曆,佛祖保佑,得以延年益壽。承蒙公子前來探訪,能夠相見,於願足矣,現在一心惟盼阿彌陀佛早日來迎而已。”說罷纖弱地潸潸淚下。

源氏公子噙著眼淚說:“前些日子聽說乳母身體欠佳,我十分惦掛,如今又看到您遠離世俗,削發為尼的身影,不禁感到深深的悲傷和遺憾。但願您高壽延年,看著我升官晉爵,茁壯成長。日後您將能順當往生九品淨土之最上世界,聽說往生時對塵世若留有一絲半點的執著都是不好的。”

但凡做乳母的人,對於自己喂養的孩子,都偏心眼,覺得是最好的,即使這孩子有天大的缺點,在她眼裏也是完美無缺、聰明絕頂的,更何況此乳母喂養的是像源氏公子這樣非同凡響的公子,更覺得臉上有光。她想到自己曾經朝朝暮暮親切喂養這孩子,覺得自身也很高貴,這是自己前世修來的榮光,是神佛暗中保佑才獲得的幸運,想到這些不由得潸然落淚。乳母的兒女們覺得母親這副哭哭啼啼的模樣實在不好看,他們彼此交頭接耳,議論說:“瞧母親這樣一位出家人,似乎還留戀塵世,淚流滿麵,讓源氏公子看了也會覺得很別扭的。”他們互相傳遞眼色,顯出十分困惑的樣子。源氏公子則對乳母此時此刻的心情深表同情,他說:“當我還在幼年時代,疼愛我的母親和外祖母都相繼作古了,後來養育我的人似乎很多,但是我覺得最親近的,除了您之外沒有別人。我成人之後,由於身份所拘,不能自由行動,不能經常見到您,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隨時前來探訪您。盡管如此,每當闊別許久未見到您,我心中就會感到寂寞和不安。誠如古人所詠‘但願世間無死別’。”他殷切地安慰乳母,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他舉袖拭淚,袖香飄逸,縈繞滿屋。乳母的兒女們方才還在埋怨尼姑母親尚留戀塵寰,哭哭啼啼多難看呀!此時不由得感到:“的確,仔細想來,能當上如此高貴的公子的乳母,真是難得的無比幸福,是前世修來的善果。”大家都感動得熱淚潸潸。

源氏公子吩咐惟光,請眾僧再為乳母做法事,祈求佛爺保佑她病體早日康複。臨走之前,源氏公子又叫惟光點燃蠟台,仔細端詳方才送來的盛著夕顏花的白扇子,他嗅到使用這把扇子的人的薰衣香,芬芳飄逸,沁人肺腑,這把扇子使他感到用扇人的親切。他還看見扇麵上,似消遣而用揮灑自如的筆調書寫:

露沾夕顏增光彩,

料是貴人遠道來。

源氏公子覺得這首和歌雖是信筆寫就,行文卻是上乘的,也很有情趣。在這種地方,竟然住著如斯女子,實在令他感到意外,也令他覺得饒有興味。於是,源氏公子對惟光說:“西邊鄰居家,住著什麽樣的人,你曾探詢過嗎?”惟光暗自想:“他那討厭的毛病又在內心裏活動了吧。”但惟光嘴上不說,隻是冷淡地回答道:“雖然這五六天,我都在這裏住下,但是隻顧擔心病人的病情,一心隻想如何照顧好病人,沒有仔細打聽鄰居家的事。”源氏公子說:“你以為我的老毛病又發作了嗎?我隻為這把扇子的事,想打聽一下而已,你還是給我找個熟悉這一帶情況的人來問問看。”

惟光退下,遂到鄰居家把看門人叫出來,向他打聽後,回來稟告說“那是揚名介的家,據這家看門人說:‘這家男主人到鄉下去了,留守的女主人很年輕,愛華美好風流,她的姐妹們都在宮中供職,經常出入此家。’更詳細的情況,下人也不得而知了。”

源氏公子聽罷,心中斷定:“如此看來,這把扇子的事,想必是宮中人之所為,因此,洋洋得意地運用熟悉的調子,詠歌送來的吧。”又想:“反正是個身份大煞風景的人吧。不過,人家特地以我為目標賦歌贈我的這份心意,也蠻可愛,總不能棄置不顧。”按慣例,他對這類風流雅事本來就極易動心,於是在一張懷紙上,特意用不像是自己的字跡,回贈歌曰:

暮色蒼茫天朦朧,

遠觀夕顏心虛空。

寫畢,他交給剛才摘花的那個隨從送去了。那戶人家的女子雖然未曾見過源氏公子,然而從旁稍加窺視公子的側臉,就可以推量其全貌,遂不失時機地在扇麵上獻上歌。可是,過了良久,女方還不見回贈答歌,心中感到別扭和掃興,正在此時,驀地看見源氏公子特地派人將他剛寫好的歌送來。這些女子頓覺興奮,神清氣爽地你一言我一語商量著如何答複,來人等得有點生氣,就徑自回去了。

源氏公子命隨從將前驅的火把遮掩得昏暗些,免得惹人注目,悄悄地離開了乳母尼姑家。那鄰居家也早已把吊窗和格子門關了,從窗門縫隙裏透出來的燈光,比螢火光還顯得微弱,令人覺得可憐。

源氏公子來到目的地六條妃子的宅邸,這裏的樹叢、庭前種植的花草都與別處迥異,住處分外幽雅恬靜。六條妃子儀態端莊,品位高雅,氣度非凡,絕非一般女子可以比擬。公子到了這裏,哪會想起牆根夕顏花之事呢。翌日早上,稍許貪睡了些,及至旭日升起時才起程回府。他那迎著朝陽的姿態,神采奕奕非常優雅,人們對他讚不絕口,是有其道理的。今日歸途中,又經過那夕顏花的窗前。往日赴六條時,每每經過此處,卻一向不曾在意,隻因區區扇麵上的題歌,竟撥動公子的心弦。他尋思:“這裏麵住的是什麽樣的人家呢?”此後,往來路過此處,必定注目察看。

數日後,惟光前來拜訪,他客套地道了開場白:“家母的病況,至今還是未見好轉,我忙於諸多奉侍,以至遲至今日才……”然後走到源氏公子身旁,秘密地對公子說:“前些日子您有過吩咐之後,我就叫家人找個熟悉鄰居家情況的人,探詢了一下,不過那人了解的情況也不多,他相當秘密地告訴說:‘那戶人家裏自五月間起,來了個人,她究竟是個什麽身份的人,連家人都不告知。’於是,我自己怯生生地悄悄從鄰居家的籬笆牆縫裏窺視,透過垂簾望見一群年輕侍女的身影,從她們穿的和服裙,外加罩上長裙來看,她們是在侍候她們的女主人。昨日傍晚夕陽餘暉一直照射到這家的深處,我趁這家屋內能看得清楚時,窺視了一下,隻見有個女子坐在那裏寫信。此人的長相誠然很標致。她似乎在沉思著什麽問題,在她身旁侍候的侍女們,悄悄地在哭泣,這些情景我都清楚地看見了。”

源氏公子微笑著,心想:“我還想知道得更詳細些啊!”惟光暗自尋思:“我這主人,社會名望好,身份高貴,風華正茂,天下女子讚聲不絕,無不欣羨,從具備這些優越條件的角度來說,如若少了風流韻事,缺乏風情,豈不是美中不足,令人感到寂寞嗎?世間的一些凡夫俗子、身份卑微者,見如斯美女尚且動心,更何況……”於是,惟光說:“我心想說不定我還能巧妙地探索到一些事呢,我就製造出一點機會,給一個年輕的侍女送去一封信。於是對方馬上用熟練的筆跡給我寫了回信。看來那不是一個長相不美的侍女。”

源氏公子說:“那麽你就更進一步和她套近乎,若不詳細調查清楚,就是美中不足了。”

源氏公子暗自想:“這戶夕顏花之家,大概就是那天雨夜品評中屬於下等之下等,是左馬頭認為的微不足道的人家吧。不過,其中說不定會出乎意外地遇見可取的女子呢。”好奇心促使他總是想著世間稀奇的事。

且說,空蟬對源氏公子的態度過於冷淡,令他感到她同世間的一般女子很不一樣。源氏每念及此,心中就想:“如果那夜她的態度溫順些,那麽我即使一時犯下痛苦的過失,也許會從此斷念。然而,她的態度那麽強硬,叫我就此退卻罷休,我真是很不甘心。”因此,他始終沒有忘卻她。總之,源氏公子迄今對於像她這樣沒有什麽特別優異之處的女子,從不放在心上,可是自從聽了先前的那次雨夜品評之後,他的好奇心越發無處不在了,他很想去探索領略各種不同階層的女子。不了解源氏公子的這種心態,隻顧天真直率地等待著他的另一個女子軒端荻,源氏公子並非覺得她不可愛,但是,“那個冷酷的空蟬佯裝不知此事,實際上恐怕早已注意到此事了吧”,想到這些,源氏公子不免內疚於心,他心想:“首先,待我觀察透空蟬的心思後再說。”就在這過程中,伊豫介從赴任國上京城來了。他首先趕緊來參見源氏公子。

伊豫介因從海路乘船來的緣故,曬得膚色稍黑,旅途疲勞,容貌顯得憔悴、呆板,令人看了覺得不舒服。不過,論人品、出身,他並不卑賤,看上去雖然是個老人,但還蠻漂亮的,形態也不俗,總覺得他有些非同尋常的地方。他談到赴任國的許多故事時,源氏公子本想問他伊豫國當地的一些情況,諸如“伊豫溫泉浴槽板,周圍可知有多少”等,但總覺不好意思,於心不安。隻是暗自尋思,回憶起諸多風流韻事。他想:“對待如此厚道的長者,作這樣的想法,實在太荒謬,於心有愧啊!也許這種戀愛的確是非同小可的過失。”他想起雨夜品評時左馬頭的諫言,更覺對不住伊豫介。他又想到空蟬的人品:“那個空蟬對我心腸冷酷,著實可恨,不過她對丈夫伊豫介確實很忠誠,這點令人敬佩。”

後來,源氏公子又聽見伊豫介說:“此番進京為的是操辦女兒軒端荻的婚嫁事,並擬帶著妻子空蟬一同到赴任國去。”源氏公子聽了此番話後,心中不免慌亂焦急。待伊豫介走後,他便與小君商量:“你能不能再給我安排一次會見你姐姐空蟬?”小君心想:“縱令我姐同意見麵,也不是那麽輕而易舉地就能偷偷幽會,何況姐姐自認為與身份高貴者不般配呢,事到如今,再怎麽設法恐怕也白搭。姐姐認為這種事是見不得人的醜事,早已斷念了。”

至於空蟬這方,她覺得讓源氏公子把自己全然忘卻,難為他一往情深,自己做得未免太絕情,太沒情趣了,因此每當有機會回信時,在措辭上委婉些,或者添些風雅的詞句,作些動人的和歌什麽的,使源氏公子看了覺得親切,有情趣,很可愛。空蟬的這種態度,使源氏公子雖然覺得她是個冷漠可恨的女子,但是無法把她忘卻。

還有另一個女子軒端荻,如今盡管有了夫婿,身份已定,但是源氏公子覺得她依然采取順從自己的意思的態度,因此也就放心,盡管耳聞諸多關於她結婚的傳聞,源氏公子都沒有特別動心。

秋季來臨。諸多事端使源氏公子焦躁不安,心緒紊亂。由於他很少前往左大臣宅邸,葵姬難免滿懷怨恨。六條妃子方麵最初拒絕公子的求愛,好不容易接受了他的愛之後,豈知公子的態度忽然一變,竟疏遠了她。六條妃子好傷心啊!她想:“在未曾發生關係之前,他的那份熱誠,那份情深,都到哪兒去了?”這位妃子的性格是總好把事情往極端處想,她想:“兩人的年齡不相稱,他們倆的事,萬一泄漏出去,被世間的人們有所耳聞,可就……為此而疏遠又未免太薄情。”她越想越傷心。源氏公子沒有前來造訪之夜,她獨寢自憐,萬感交集,深陷悲歎,難以成眠。

一天清晨,朝霧彌漫,眾侍女催促源氏公子起身,他睡眼惺忪,一邊唉聲歎氣一邊步出六條宅邸。一個名叫中將的侍女,打開一扇格子門,又將圍屏的簾子撩起,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條妃子抬頭朝外看,隻看見源氏公子正在觀賞栽種在庭院裏的爭妍鬥麗的奇花異草,流連忘返。他那姿態之美,著實無與倫比。他在侍女中將的陪同下向走廊那邊走去。侍女身穿一件合乎季節的紫菀色衣服,外罩輕羅質地的裙子,腰身纖細,體態婀娜。源氏公子回眸,讓她在角落上的房前欄杆邊上小坐,端詳著她那謹小慎微的舉止和美麗的垂肩發,覺得她長得真漂亮,隨即脫口而出:

“心離名花言謹慎,

不摘朝顏將悔恨。

怎麽辦呢?”說著,他握住侍女中將的手。中將本是善於作歌的人,旋即答道:

朝霧迷茫緊出發,

君心不留斯名花。

侍女中將特意將源氏公子的詩情引向女主人身上。

這時,一個長相格外可愛的侍童,以合乎理想的姿態,活像特為這場麵而設置的人物,不顧露珠把他的肥大裙褲腳濡濕,撥開花枝走進花叢中,摘了一朵牽牛花,獻給源氏公子,這情景簡直可以入畫。即使偶然路過瞥見一眼源氏公子那俊美的容顏,都無不深深地動心,縱令不解情趣的山樵野叟,也都想在花木蔭下小憩,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但凡知曉這位公子的俊美容貌者,無不各自依照自己的身份,欲把自己覺得十分可愛的女兒,送去給他當使喚丫頭,或者自家有姿色並不難看的妹妹,也希望把她送至源氏公子身邊侍候,哪怕地位卑微也心甘情願,更何況能有某種一時的機會,十分接近地聆聽這位源氏公子說話,仰望他那俊美容貌和典雅神采。隻要稍許懂得一些情趣的女子,怎麽會把這位公子等閑視之呢,她著急並擔心的是,公子不能夠無拘無束地經常來造訪共敘。

且說那位惟光,自從接受了源氏公子的吩咐,讓他窺探鄰居家情況,後來似乎大有進展,了解到相當詳細的情況,特前來稟報說:“那人家的女主人究竟是什麽人,誰也猜不著。看起來非常隱蔽,似乎不願讓人知道她的來曆,大概生活過得太悠閑無聊而覺得寂寞的緣故,她才遷到這朝南的有半截帶格子的板窗的狹窄長屋來,每當大街上響起行車的聲音,年輕的侍女們似乎就會窺視,有時一個像是這家的女主人的女子,也悄悄地前來參與窺視,隱約看去,她的長相相當可愛。有一天,大街上來了一輛車,車前開道者揚聲要人們讓路,正在窺視的女侍童急忙往裏間跑,稟報說:‘右近小姐,快來看呀,頭中將大人的車子打這兒通過呐。’其他許多侍女聞聲也都出來了,其中有個地位相當高的侍女用手示意:‘嘿,別嚷!’她問女童:‘你怎麽知道是頭中將大人?讓我來瞧瞧。’說著悄悄地走到這邊來,通往長屋這邊的通道上臨時架著一道板橋,由於急忙趕著走過來,她的衣裳的下擺給絆住了,她踉蹌地摔倒,差點從橋上掉下去,她生氣地埋怨道:‘哎喲,你這葛城之神,竟架起這麽一道危險的橋。’本想前往窺視的興致也因此一掃而光了。頭中將身穿貴人常用的便裝,還帶上數名隨從。有人問女童:‘你怎麽知道是他們呢?’女童告訴她們那人是誰,這人是誰,一一舉出他們的名字。她認識頭中將的隨從和侍童,所以知道車內的人是頭中將。”

惟光稟告上述情況之後,源氏公子說:“如若確實看清車內的情形就好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莫非那位女主人就是先前雨夜品評時,頭中將談到他覺得可憐,至今還難以忘懷的女子常夏嗎?”他想到這些,臉上就露出想了解得更多一些的神色。惟光看在眼裏,笑著說:“其實,我和那家的一個侍女,巧妙地攀談上了,她幹得相當不錯,一無遺漏地把那家中的情況都告訴我。有個年輕女子裝作與同輩侍女打成一片,操著她們日常的用語,我故意裝糊塗,裝著受騙的樣子,出入他們家。這些侍女們以為她們能夠嚴守秘密,殊不知有小孩在,小孩有時候難免說漏了嘴,稱呼主人,其他侍女們就趕緊加以掩飾,用話打岔,試圖搪塞過去,仿佛這裏就沒有什麽女主人。”惟光說著笑了。源氏公子說:“去探望乳母尼姑時,順便讓我也窺視一下吧。”源氏公子的好奇心,不免又在湧動,他想:“那裏雖然是臨時的歇宿之處,不過,從住家的情況看來,正是左馬頭輕蔑的下品人家吧,其中說不定也能挖掘出意外的可取之物來呢。”

惟光本來就是惟主人之命是從的人,哪怕是一星半點的小事,他也絕不違背主人的心意,何況他自己也是個用心周到的好色者,對這種事格外感興趣,想方設法有步驟地進行,終於使源氏公子得以開始和那家女主人悄悄地幽會了。至於事情經過的來龍去脈,相當煩瑣,按慣例就此省略。

且說源氏公子未能徹底查明這個女子究竟是誰,因此也不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他極其隨便地裝扮,務求不引人注目,破例地不乘坐車輛或騎馬,隻是徒步往返。惟光通過他的這些舉止揣測:“主人對這個女子的那份心,恐怕是非同一般的了。”於是,惟光將自己的馬讓給源氏公子騎,他自己步行作陪。卻又滿腹牢騷,暗自抱怨:“好歹我也是個多情種,這般寒磣地徒步前往,叫對方看見了多難為情呀!”源氏公子為了不讓外人知曉,隨身隻帶上次傳遞夕顏花的那個隨從,和另一個誰都不認識的侍童而已。他還有所顧忌,生怕那女子會有線索,刨根問底,因此連到鄰居的大貳乳母家作中間小憩也都免了。

那女子也心存疑竇,不知這位男士究竟是誰,為探明究竟,當來送信者離開時,她就派人尾隨其後,或黎明時分公子離開她家時,她也派人跟蹤,了解他的去向以探知他家住何處。然而,源氏公子行蹤隱蔽,不讓對方探明。盡管如此,源氏公子迷戀她,不能不見她,心中總惦掛著她。雖然有時也反省,自己與她偷情,這樣做不好,是輕率之舉,頗感悔恨,但還是非常頻繁地往返她家。男女間這方麵的情事,即使言行謹慎的人,有時也會亂了方寸的,源氏公子迄今體麵地裝作一本正經,不做會被人指責的事,但是,這回不知怎的竟如此不可思議,清晨剛分別,隔著一個午間就覺得已經等得不耐煩,心情焦灼,恨不得夜間幽會的時刻立即到來。另一方麵,又強作鎮靜,自我抑製地想:“這簡直是入魔似的,她也不是那麽值得自己如此真愛的嘛。”可話又說回來,他想道:“此人從整體上看,姿態是那麽驚人的溫柔,儀態大方,卻欠缺深謀遠慮、沉穩端莊的情趣,雖然看上去很年輕活潑,卻也不是未知男女之道的處女,出身似乎也不是很高貴,她究竟哪點優秀,竟惹得我如此深入涉足。”他反複思考,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源氏公子在著裝上似乎格外用心,有意穿些粗糙的便服,他的裝束完全改變了往常的模樣,麵孔也盡量遮掩不讓人看清,於夜深人靜時分悄悄地出入這戶人家,活像昔日物語作品中描寫的妖怪。至於夕顏方麵也不免覺得有些毛骨悚然而暗自悲歎,不過,即使在黢黑中探手摸索,大致上也能知道斯人的體態,她心想:“此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可能還是鄰居的那位好色者惟光引領來的吧。”她懷疑惟光大夫。惟光方麵始終掛著一副若無其事的麵孔,佯裝此事出乎意料似的,他依舊在這家四處歡鬧,因此夕顏不知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雖然覺得此公子對自己的情愛深,但不曉得斯人的人品如何,有點莫名其妙,於是,陷入奇妙的沉思。

源氏公子也覺得:“此女子對自己似乎無戒心,如此信賴自己,會不會讓自己麻痹大意,然後她忽然隱蔽起來,讓你不知道上哪兒才能找到她?這裏是她臨時藏身之處,也許不知什麽時候,她會遷居到別的什麽地方呢。”萬一追蹤不到她的身影,倘若能就此絕念,隻當是獲得了一時的慰藉而了結這份情緣,倒也罷了,可是源氏公子怎麽也不甘心就此罷休,每當為了避忌人們的目光不去和她幽會的夜晚,總是擔心她會不會不知去向了呢,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極其痛苦,焦灼萬分。因此,他想:“幹脆不言明此女子是何許人,直接把她迎入二條院。如果此事被世人所知,引起非議,這也許也是前世因緣注定的,雖說事情該如何辦,取決於我這顆心怎樣想,不過,說實在的,迄今自己還不曾對誰如此戀戀不能忘懷,不知這是前世注定的什麽緣分啊!”源氏公子想到這些後,就對夕顏說道:“來!讓我們到另一個比此處更舒適的地方,悠閑自在地敘談吧!”夕顏說:“盡管您如是說,但我總覺得很怪異,您對事情的處理辦法異乎尋常,我總覺得有點害怕呀。”她說話的口吻天真無邪,源氏公子想:“說得也是啊!”便露出微笑,親切地說:“看來我們倆當中必有一人是騙人的狐狸精囉,那麽你權且把我當作狐狸精,受騙一次吧。”他的親切使夕顏完全順從,她心想:“跟他去也無妨。”源氏公子雖然覺得自己這樣做非常不體麵,但是夕顏一心一意信賴自己的這份心,確實非常值得珍惜。

可是他總懷疑此女子莫非就是頭中將述懷時所說的那個常夏。他回想起頭中將作的有關那女子品格的種種敘述,這問題首先浮現在他腦海裏,他體察到這女子隱瞞她的出身經曆,自然有其道理,因此他也沒有強行追問到底。他甚至還這樣想:“從此女子的表現上看來,她似乎無心突然背叛我而逃遁別處,如果我久不來接近她,把她棄置一旁,說不定她會變心,否則的話,眼下看不出她會有鬧別扭而突然隱遁起來的心思,因此,如果我稍許移情於別的女子,也許反而更有情趣呢。”

八月十五之夜,月光普照大地,板屋縫隙多,月光透過縫隙篩落進來,這種不熟悉的住家情況,使源氏公子感覺稀奇。大概是臨近黎明時分的緣故,鄰居家的人們早早醒來,傳來了卑微男人們的說話聲:“啊!真冷,今年的買賣可真不景氣,鄉間周圍的生意也很不好做,實在令人擔心!……喂!北鄰家的,你聽我說呀!”諸如此類,彼此對話的聲音,隔著板牆,不時地傳送過來。貧苦的人們,各自為了自己的生計,早早醒來,忙忙碌碌操持著各自的活兒,物件撞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仿佛就在耳邊旋蕩。夕顏顯得相當不好意思。如果她是個講究體麵好裝腔作勢的人,那麽住在這樣寒磣的地方,定然會感到難為情,恨不得有地洞可鑽吧。然而,她是個性格豁達的人,並沒有真切地感到有什麽難受、悲傷或難以為情,她的態度和姿容確實很有品位,她天真爛漫,四周無比嘈雜的聲響,四周人們的粗魯、沒規矩,她仿佛都視而不見置若罔聞,並不特別介意,其實,與其多餘地感到難為情而麵紅耳赤,莫如像她這樣,讓人看來反而覺得她很寬容。那腳踏杵搗米,石頭撞擊碓臼發出的砰砰聲,比轟隆轟隆的雷鳴還響,仿佛就在枕邊轟鳴。源氏公子覺得“實在震耳欲聾”,卻不知這是什麽聲響,隻覺得響聲怪異,令他感到很不舒服。此外就是諸多令人膩煩的嘈雜聲。四麵八方隱約傳來在搗衣板上捶打粗布衣裳的聲音,間中還夾雜著飛雁掠空的悲鳴,雜音交錯,釀成一股莫名的哀愁氛圍,叫人實在難以忍受。

源氏公子所在的房間,靠近房屋的一頭,他自己打開了拉門,和夕顏一起眺望戶外的景色。隻見小小的庭院裏種植著漂亮的淡竹,庭前種植的花草樹木上的露珠,在曉月殘光的映照下,即使在這樣的場所,也同樣閃爍生輝。源氏公子在宮中,聽慣了即使近在咫尺的壁間的蟋蟀唧唧啼鳴,聽起來也像是從遙遠的他方傳來,此處的秋蟲鳴聲此起彼伏,喧囂嘈雜,聽起來仿佛就在耳邊作響,他卻反而覺得別有一番情趣,這大概是緣於他深戀夕顏,故萬般缺點都能寬容吧。

夕顏身穿白色夾衫,外麵罩上一件質地柔軟的淡紫色外衣,色澤雖然並不華麗,但她的身形卻非常窈窕可愛。盡管沒有格外突出可供指點的優秀之處,但是她的體態嫋娜多姿,言談舉止楚楚動人,令人覺得她簡直太招人憐惜了。源氏公子雖然覺得,此女子若能再添上一點深思熟慮、沉穩莊重就更好了,但還是希望和她作更多的推心置腹的交談,於是對她說:“我說呀,讓我們遷移到附近一個地方,舒適地交談到天亮吧。在這裏如此這般地待下去,令人感到很苦悶。”夕顏落落大方地說:“為何如此著急?!”源氏公子向她立下不僅是今生,還有來世的海誓山盟,博得夕顏對他的信賴,她逐漸對他不存戒心,坦誠相待,她的這種真誠而天真的氣質,令人感到特別異乎尋常人,不像是個已婚的女子。源氏公子此刻已無法顧忌會招來世人的什麽微詞了,他便把侍女右近叫來,讓她叫隨從將車子拉到門內來。這家的侍女們都知道源氏公子的這番戀情非比尋常,盡管不了解公子是何等身份的人,總覺有點不安,但是終歸還是對他們的戀愛寄予希望。

臨近黎明時分,沒有聽見雄雞報曉的啼鳴,卻傳來了眾多上了年紀的修行者祈禱並膜拜的聲音,他們大概是在進行登上奈良縣金峰山參拜前的齋戒吧,源氏公子想象著他們時而站立時而跪坐的舉止,是多麽艱辛的修行啊,覺得實在可憐。他心想:“浮世無常,宛如朝露,何苦為了自身的貪婪對它索求什麽呢。”他側耳傾聽,隻聽見傳來“南無當來之導師”的誦經聲和頂禮膜拜聲。他聽了心中有所感動,對夕顏說:“你聽聽,那些老人們不僅為今生,還為來世祈禱呢。”他深為感動,遂吟道:

前賢可效優婆塞,

山盟來世莫忘懷。

舉長生殿的故事為例,太不吉利,因此不引用“比翼鳥”的典故,而海誓山盟同生在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之後彌勒菩薩出世之時。這盟約的未來太遙遠,太誇大其辭了。夕顏答歌曰:

前世宿緣已薄命,

豈敢指望來世福。

如此這般的作歌贈答,實際上能有多少會心傳意呢?也許是靠不住的。

曉月行將隱入山頭,在朦朧的月影下,夕顏的心神驀地不知馳騁向何方,她躊躇不決,源氏公子多方勸導,催促她動身,曉月突然隱沒雲中,曙色景致別有一番情趣。源氏公子習慣於在天未大亮之時急忙上路,遂將夕顏輕巧地抱上車內,命右近同車前往。

車子來到夕顏家附近的一處院落,呼喚守院者出來開門。源氏公子掀起車簾,望見車外一片荒涼,仰望院門,隻見院門幾乎被葳蕤的海州骨碎補草所掩隱,四周的樹木茂密,呈現一股無以名狀的陰森氛圍。朝霧濃重,空氣潮濕,由於車簾掀開,潮氣使衣袖都變得濕漉漉的了。源氏公子說:“我從未經曆過此種情況,實在是令人操心勞神啊!”遂吟歌曰:

“古人可曾戀惆悵,

披星戴月未曾嚐。

你習慣嗎?”夕顏含羞靦腆地答歌曰:

“山頭若何心未知,

惟恐途中月消失。

我害怕呢!”說著露出怯生生恐懼的樣子,源氏公子以為她可能是住慣了那種狹窄而人多的地方的緣故,覺得蠻有趣的。

隨從將車子拉進門內,停在西廂房前,卸下牲口,將車轅架在欄杆上,源氏公子等人坐在車內等候侍者把房間收拾幹淨。在這過程中,右近觀察這般光景,不免浮想聯翩,暗自回想起過去頭中將與夕顏私通等事。從看管院落的男侍的那種殷勤接待來客的樣子來看,源氏公子究竟是什麽身份的人,她心中已完全估計到了。天色逐漸明亮,當萬物隱約可辨的時分,源氏公子等人便下車,盡管是臨時加以收拾的房間,但是總算能及時地把房間拾掇得幹幹淨淨。守院者說:“侍候者誰都沒有來,恐怕有諸多不便啊!”此人是源氏公子的親信管家之下手,曾經在左大臣宅邸內進進出出伺候,他走近公子身邊說:“是否叫些人來侍候?”源氏公子阻止他說:“我是特意挑選這處估計無人會來的居所,你要給我保守秘密,絕對不得向外人泄密。”此人趕緊去準備早粥伺候,做是做好了,可是由於人手不夠,狼狽周章。源氏公子也未曾經曆過在如此荒涼的旅居所就寢,此刻除了與夕顏纏綿無盡地傾吐心曲,宛如“息長川”滔滔不絕外,別無他事可做。

到了太陽上升老高時,源氏公子才起身,並親手把格子窗門支撐起來,舉目望去,隻見庭院非常荒蕪,不見人影,極目遠眺,惟見古樹葳蕤,陰森可怕。近處的草木等,也沒有值得一看的。一派悲秋的景象。池子裏的水也被水草所掩蓋,這個庭園不知什麽時候,竟變成如此可怕的荒廢園子。遠離主房的那邊,蓋有一些房屋,似乎有人在住著,卻又距離此處太遠。源氏公子說:“這裏可真夠荒涼啊!就算有鬼居住此地,也會寬容我吧。”直至此刻,源氏公子還是遮著臉不讓她瞧見,夕顏對此心中頗覺難過,源氏公子覺得兩人既已親昵到如此程度,自己還把臉遮掩,顯得隔閡,未免不近情理,於是吟歌曰:

“夕露潤花盡開顏,

隻緣瞥見一線牽。

露之光如何呀?”

夕顏斜著眼瞥了源氏公子一眼,低聲答歌曰:

光輝熠熠花上露,

隻因黃昏眼模糊。

盡管此歌不算高明,不過源氏公子覺得蠻有趣味。源氏公子如此推心置腹地對待夕顏,他那模樣之美,真是世間無與倫比,更何況在這樣的場合,甚至令人覺得是不是鬼使神差,有不吉利之感。源氏公子對夕顏說:“你對我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很難過,因此我也不想露出真麵目。到了現在,你至少哪怕報一下你的姓名呢,不然太令人掃興了。”夕顏答道:“我乃‘漁人之子無定宿’嘛。”她那副尚有隔閡的神態,倒使源氏公子覺得她十分嬌媚。源氏公子說:“那就無可奈何囉。這恐怕也是‘起因在我’,怨不得你呀。”源氏公子時而吐露怨恨之心情,時而又柔情蜜語,這一天就這樣打發過去了。

惟光帶了些水果,前來探訪此處隱蔽的住家。可是他擔心右近會埋怨他從中牽線,所以不敢貿然走近源氏公子身邊。惟光暗自思量:“公子為了這個女子,不辭辛苦,在如此荒蕪的地方落腳,的確蠻有意思的。”他揣摩著:“此女子必有值得公子付出如此代價之處。”他覺得自己本來滿可以捷足先登將她搶到手的,可卻把她讓給了公子,未免太過大方啦,想著又覺得有些後悔。

源氏公子眺望著無比寂靜的日暮的蒼穹,主房的深處昏暗,夕顏覺得有點害怕,遂將一頭的垂簾掀起,並在源氏公子身旁躺了下來。他們彼此凝望,看見對方在夕陽餘暉映照下的臉龐,夕顏覺得自己竟出乎意外地來到這樣的地方,實在不可思議,翩躚的浮想和哀歎也逐漸淡忘,略微顯出一副親昵信賴的神態,著實可愛。成日依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她對四周的環境顯得怯生生的模樣,既天真爛漫又招人愛憐。源氏公子早早地就將窗戶和格子門關上,並叫人把燈火點亮。源氏公子埋怨說:“瞧!我們已成推心置腹的伴侶,可你至今心中尚存疑慮,還不願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使我感到傷心。”這時,源氏公子想象著:“父皇不知有多著急地在尋找我吧,可是叫使者們到哪裏去尋找呢。”接著又想:“自己為什麽如此癡迷?真不可思議。至於六條禦息所那邊,我久疏造訪,她不知有多麽苦惱,我遭她怨恨,確是很痛苦,不過,她的怨恨也不無道理。”每當憐惜戀人時,源氏公子首先想到的,就是六條禦息所。可是眼前麵對的這位夕顏,天真無邪,實在可愛,相形之下,六條禦息所那邊,遇事總是過於深思熟慮,令人感到苦悶,不免有點想舍棄她。源氏公子不覺間竟把此二人加以對比。

將近半夜,源氏公子剛迷迷糊糊進入夢鄉,仿佛有個絕色美人坐在他的枕邊,對他說:“我如此傾心愛慕你這美少年,你卻無動於衷不理睬我,竟把這樣一個沒什麽格外可取之處的女子帶出來,備加寵愛,這舉止未免太絕情啦。”說著想把躺在他身邊的夕顏弄醒,源氏公子見狀,心裏仿佛被夢魘住了,大吃一驚,睡眼睜開,隻見燈火全熄滅,源氏公子越發感到可怖,遂拔出長刀放在身邊,他叫醒右近,右近害怕得隻顧往公子身邊靠過來。公子對她說:“你去把過道上的值宿人叫醒,讓他們把紙燭點著端過來。”右近說:“外麵這麽黑,叫我怎麽去呀。”“啊哈!你真像個小孩子!”源氏公子說著笑了,旋即拍手喚人來,四周傳來回響,陰森可怖。值宿人沒有聽見召喚的掌聲,誰都沒有來,夕顏嚇得哆哆嗦嗦地全身顫抖,不知如何是好,隻顧冒一身冷汗,濕漉漉的,真是嚇成魂不附體的模樣。右近說:“小姐天生膽怯,一有什麽動靜,就嚇得要命。如今出現這種情況,她心中不知有多麽難受呢。”源氏公子也覺得:“夕顏確實很膽小,白日裏也隻顧凝望著天空,怯生生的,實在可憐。”於是對右近說:“我出去把人叫醒。拍手喚人,隻傳來回響聲,真是討厭。你到她身邊來陪伴她一會兒。”源氏公子讓右近靠近夕顏,然後自己從西邊的旁門走了出去,一打開房門,隻見過道上的燈火也全都熄滅了。

戶外涼風習習,值宿的人數很少,這些人都在酣睡。所說的值宿人有:負責留守此院落者之子,即經常在源氏公子身邊受使喚的年輕男子,殿上侍童和源氏公子的隨從,僅此三人而已。公子一召喚他們,留守院落者之子應聲醒來,源氏公子說:

“你點著紙燭拿過來,告訴隨從要他不斷鳴弓弦,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你們還能放心睡大覺嗎?聽說惟光朝臣來過,他此刻在哪兒?”

年輕人回答說:“他來過了,可是公子沒有吩咐他辦什麽事,他說明早再來迎接公子,撂下話就又回去了。”這個年輕人是宮中的瀧口禁衛武士,頗善鳴弓弦,他利索地一邊拉響弓弦,一邊吆喝:“小心火燭囉!”朝向留守人的居所那邊走去了。

源氏公子聽見鳴弦聲,想象著宮中的情景:“此刻,將近午夜,該是值宿的殿上侍從唱名的時間已過,正好是瀧口武士鳴弦唱名的時刻了吧。”如此看來,估計此時還不到深夜時分。於是,源氏公子折回居室,他在漆黑中探手摸索,知道夕顏依然如故,躺在那裏,右近在她身邊俯臥。源氏公子說:“喂,你怎麽啦?嗨,不必嚇成這副模樣嘛。在如此荒涼的地方,狐狸精之類的東西,可能會出來嚇唬人,使你感到害怕。但是,既然有我在這裏,諒它也不敢出來作祟。”說著使勁把右近拽了起來。右近說:“實在太可怕了,我覺得非常難受,所以就趴了下來。恐怕小姐會更加難過吧。”源氏公子在黑暗中伸手去摸索夕顏的身子,說:“哦!為什麽這樣……”源氏公子覺得她沒有呼吸,搖晃她的身軀,隻覺得軟綿綿的,毫無反應,失去了知覺,他心想:“她真是個孩子氣十足的人啊!大概是被妖魔把魂給勾走了吧。”他不知如何是好,簡直束手無策。

此時,瀧口武士把點燃了的紙燭端來。但是,右近已經嚇得動彈不了了。源氏公子把近旁的圍屏拉了過來擋住夕顏的身軀,對瀧口武士說:“把紙燭端過來。”但是遵守規矩的瀧口武士不敢上前去,隻站在門檻處,源氏公子說:“把紙燭端過來再靠近些,守規矩也要看場合切時宜。”他把紙燭拿過來靠近一看,恍惚中隱約看見剛才夢見的那個美女就在夕顏枕邊,驀地又全然消失了。

源氏公子心想:“這種事情,隻在昔日的物語讀本中讀到,如今現實中看見了,真是稀罕事,同時也很恐怖。但更重要的是,夕顏現在怎麽樣了?”他焦灼萬狀,忐忑不安,顧不得自己的身份如何,躺倒在夕顏的身旁,一邊搖晃她一邊說:“醒醒呀,醒醒呀!”可是夕顏的身軀一味冷卻下去,她早已斷氣了。他束手無策,緘默不語了。

此時,源氏公子身邊沒有得力可靠的人可供商量“怎麽辦才好”。他想:“倘若有個法師,可以做法事驅除妖魔,在這種時候就能派上用場,也可壯膽啊!”源氏公子自己雖然逞強,然而畢竟年輕缺乏經驗,眼見夕顏無常地猝死,無限悲傷卻又毫無辦法,隻顧緊緊地抱住夕顏苦訴說:“啊!你活過來吧,不要讓我如此傷悲!”可是夕顏的軀體越發冰冷,漸漸變得不像人樣了。右近此前都嚇得暈頭轉向,此時清醒過來,便號啕痛哭。源氏公子想起南殿鬧鬼恐嚇某大臣的故事,精神頓時振作,膽子也壯了起來。他告誡右近說:“眼下她雖然斷了氣,但未必就這樣死去。夜間的哭聲聽起來格外響,啊!安靜些!”但是,由於事情來得太突然,源氏公子本身也覺得茫然不知所措。

源氏公子把瀧口那個年輕人喚來,吩咐他說:“這裏出現了怪事,有人被妖魔迷住,痛苦不堪,你現在立即派人前往惟光朝臣的歇宿處,說我叫他即刻前來,並機密地告訴惟光朝臣,倘若他兄長阿闍梨在家的話,請把阿闍梨也帶來。不要聲張,以免被那位乳母尼姑聽見,因為乳母尼姑是極不寬容這樁秘密行事的。”源氏公子口頭上雖然說得理路清晰,可是內心卻無限哀傷,夕顏的無常猝死使他悲痛萬狀,再加上周圍環境那麽陰森淒涼,真是難以言喻啊!

風略微粗暴地勁吹,大概已過夜半時分,鬆林迎風發出淒愴的鬆濤聲,異乎尋常的鳥兒在啼鳴,聲音嘶啞,源氏公子覺得宛如貓頭鷹在哀鳴。他思緒萬千,四周杳無人煙,人聲絕跡,不禁令人毛骨悚然。他無限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到這種荒郊野地來歇宿呢,如今懊惱已無濟於事。

右近嚇暈過去了,她依靠在源氏公子身邊,一個勁地顫抖不止,仿佛要抖死過去。他心想:“莫非這個女子也不行了嗎?”源氏公子拚命地緊緊抓住右近。這時候房間裏惟有他一個人是頭腦清醒的,可是也想不出什麽好對策來。燈火隱隱約約地在閃爍,映照著主房門口的屏風上方,隻覺得室內的各個角落一片昏暗。他仿佛聽見自己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向這邊走過來。他心想:“倘若惟光快點來就好了。”惟光是個行蹤無定的花心男子,派去尋找他的人,到處尋覓也不見他的蹤影。長夜漫漫,源氏公子覺得苦熬的這一夜,宛如度過了千年。

好不容易熬到聽見遠方傳來晨雞報曉的啼鳴,源氏公子情不自禁地左思右想:“不知自己前世造的什麽孽,今世竟遭到如此危及性命的災難,雖說是咎由自取,自己在男女情愛上犯下了無可辯解的、悖逆常理的罪過,從而招來報應,才發生了如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罕見的事件吧。事件既已發生,再怎麽試圖隱瞞實際上是隱瞞不住的,風傳至宮中自不消說,世間的種種流言蜚語勢必猖獗,甚至成為未經世麵的孩童那尖酸刻薄的話柄。迄今一路平安無事地走過來,想不到結果竟落得天下蠢才的汙名。”

惟光朝臣終於來了。惟光是迄今日日夜夜都侍候在源氏公子身邊聽候他差遣的人,偏偏今夜就沒有守候在自己身邊,找也找不見他,又這麽晚才來,實在可恨,但是,待到招呼他來到自己身邊時,自己想說出來的事,又覺得太沒意思了,故頓時緘默說不出話來。右近觀察惟光朝臣的神情,想起當初就是他給源氏公子和夕顏小姐牽的線,見到他不由得放聲痛哭起來。源氏公子此刻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此前,自己獨當一麵強作堅強,照顧右近,可是一旦看見惟光,自己便鬆了口氣,悲傷的情緒猶如潮湧,在內心中澎湃,他傷心地痛哭不已。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平心靜氣地說:“這裏發生了極其不可思議的事,用淒慘或別的什麽言辭都難以形容啊!據說遇到這種突如其來的事變,誦經可以驅邪,我想這麽辦:祈求神佛保佑她生還。我要阿闍梨和你一道來,他呢?”

惟光說:“阿闍梨昨日回比睿山了。不管怎麽說,發生這樣的事,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她此前是否有什麽症狀?”

“沒有什麽症狀呀!”源氏公子說著又潸潸落淚,那神態美極了,實在動人,惟光望見他這番神情,情不自禁地也大聲痛哭了起來。

說到底,還是年長者閱曆深經驗豐富,遇見種種場合,都能應付自如,在遭遇不測的情況下,這種人才是最得力,可以依靠的。源氏公子和惟光都是年輕人,遇上這種事,簡直束手無策,盡管如此惟光還是絞盡腦汁想辦法,他說:

“這件事如若讓守院者知道恐怕不好,光他一個人大概還可以信得過,可是他的家眷知道了,消息很自然地就會從此院完全泄露出去。因此首要的問題就是要遷離此院。”

“可是,哪裏還有比這裏人煙更稀少的去處呢?”源氏公子說。

“您說得是啊!如果搬回她原來的五條住家,侍女們見狀勢必悲傷痛哭,熙熙攘攘,驚動四周鄰裏,難免有人會責問,世間自然會傳播各種流言蜚語。找個山中的寺院,那裏也常有人辦理殯葬事宜,我們混在其間,不會引人注目。”惟光在尋思,思考之後他說:“過去,我曾認識一個侍女,後來當了尼姑,據說她已遷居,就住在東山一帶,她是家父的乳母,年事已高,那一帶街坊鄰裏為數不少。不過,她家四周環繞著茂密的森林,是個幽靜的地方。”惟光說著,趁黎明尚昏暗時分,趕忙把車子拉了過來。

源氏公子似乎沒有力氣把夕顏抱起來,因此惟光連同鋪著的席子將夕顏裹住一並抱上車,夕顏個子嬌小,雖說人死了,卻不令人感到害怕,反而覺得她很可憐。鋪席無法裹嚴她的全身,她的黑發露了出來,源氏公子看了十分傷心,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既淒慘又悲傷,他想一路送她直至她化成灰燼,可是惟光說:“請您趁現在人跡還稀少的時候,趕緊騎上馬回二條院去。”惟光讓右近乘上載著夕顏屍體的車,並將馬讓給源氏公子騎上,他自己將裙褲腿捋高些,跟著車子徒步走出院子。他覺得這是一個多麽奇異的意想不到的送殯場麵,但是一看到源氏公子悲傷欲絕的神色,就奮不顧身、不顧一切地朝向東山那邊徑直遠去了。源氏公子則宛如一個失魂落魄者,如夢似幻,茫茫然地回到了二條院。

二條院裏的人們暗地裏紛紛議論:“公子不知是從哪裏回來的呢,神情相當痛苦啊!”源氏公子徑直進入寢台,壓抑著心中的苦悶,他越想越覺得悲傷、悔恨:“自己為什麽不搭乘那輛車呢?萬一她生還,她心中會怎麽想?她肯定會以為我拋棄了她,怨恨我是個無情的男子吧。”他心亂如麻,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滿腦子想的淨是夕顏的事,但覺胸口堵得慌,頭也劇痛,全身似乎在發燒,痛苦不堪,他想:“與其活得如此悲慘,莫如死了幹淨。”

日頭已升得老高,源氏公子還沒有起來,侍女們深感疑惑,勸他用膳,喝早粥等,他一口也不沾,隻顧一味咀嚼痛苦,心情極壞,非常沮喪。此時,他父皇派使者前來。其實,皇上早就已派使者尋找源氏公子的下落,沒有找到,皇上非常惦掛,因此,今天指派左大臣的公子們,作為使者登門造訪。源氏公子吩咐,隻請頭中將一人,“進到裏麵來站立,隔著垂簾說話”。

源氏公子對頭中將說:“我的乳母自今年五月間身患重病,她削發為尼,接受了佛戒等,大概是獲得神佛的保佑,得以起死回生,康複起來,最近又再度發病,身體衰弱至極,她希望我再次前去探視。她是我幼小時最親近的人,在她彌留之際,如若不前去探望她,她定會覺得我太無情。我便前往乳母家探望她,不料她家有個仆人患病,病情突然嚴重起來,還來不及把他送出家外,此仆人就死在乳母家中了。不巧此時我就在乳母家中,他們有所顧忌不敢將此事告訴我,待到日暮時分,才將屍骸送出家門。後來我才聽說了此事。當前,宮中諸多祭神儀式在即,不料我身觸穢,誠然不便,因而謹慎行事,不敢貿然進宮參謁。再說,今日拂曉,我又偶感風寒,頭痛得很,實在難受,隻好委屈你站立隔簾交談,誠屬無禮之至。”

頭中將說:“既然如此,我隻能將事情的原委,如實啟奏聖上。昨夜舉辦管弦遊樂會時,聖上也差人四處尋找你,未能找到你,聖上神色甚不悅。”說罷告退離去。頭中將旋即又折了回來,他對源氏公子說:“你到底是怎麽觸穢了?你剛才所說的一番話,聽起來似乎不像是真的。”源氏公子嚇了一跳,心想:“莫非他察覺到什麽?!”可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應說:“沒有什麽太多的詳情,你隻需啟奏說我意外地觸穢便可。實在是對不住父皇。”說罷心中更覺悲傷萬分,一想到夕顏的死,不由得傷心至極,更不想與任何人交談。源氏公子隻把頭中將的弟弟藏

人弁喚了進來,叫他如實將自己因觸穢而閉居家中的詳細原委再次啟奏聖上。還給左大臣邸上葵夫人那邊也寫了封信,告知“由於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暫時不能前往探望”。

傍晚,惟光前來參見源氏公子。由於源氏公子宣稱自身觸穢,故前來參見者,無不站立交談片刻旋即退出,緣此,在公子身邊的侍者也不多。源氏公子把惟光召進來,靠近他問道:“情況怎麽樣啦?她終於還是不行了嗎?!”他說著以袖掩麵,哭泣不已。惟光也熱淚潸潸地說道:

“已經毫無辦法了。讓她的屍骸長期停放在山寺裏也不妥當。明日恰巧是適宜安葬的吉日。我認識那裏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我和他商量,並拜托他代為辦理有關安葬的禮儀儀式了。”

源氏公子問:“跟她在一起的那個女子,情況如何?”

惟光答道:“這個女子似乎也活不下去了,她說:‘我莫如緊隨小姐一同去啊!’她困惑,整個亂了方寸,今早她還想身投峽穀自盡呢。她說:‘我要把此事告訴五條那戶人家。’我安撫她說:‘你少安毋躁,靜下心來思前顧後再說。’”

源氏公子聽罷,極度悲傷,他說:“我自己也萬分痛苦,不知該如何處置自己才好啊!”

惟光說:“您不必如此自責,一切事端皆是前世注定。這次發生的事件,絕不會向任何人泄漏,萬事包在我惟光身上,定然妥善處理。”

源氏公子說:“你所說的倒也在理。我也確信萬事皆前世注定。不過,由於我考慮欠周,花心所致,害死了一條人命,我不得不身負此罪名,實在非常痛心。你切勿告知你妹妹少將命婦等人,更不能告訴你家的那位乳母尼姑,她經常告誡我不要到處悄悄去拈花惹草,如果讓她知道此事,我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他封住了惟光的嘴。

惟光說:“外人自不消說,就連執掌有關葬禮儀式的法師們,我都沒有向他們吐露真實情況,而是因人而異,分別對他們巧言自圓其說了。”公子聽罷,覺得惟光辦事還可靠,稍微放心了。

侍女們稀稀落落地隱約聽見他們的談話,不由得狐疑起來,她們想:“奇怪呀!這是怎麽回事?公子既然宣稱自身觸穢,連宮中都不去參謁,為什麽竟如此悄悄地長時間交談,還歎息呢?”

源氏公子就辦理葬禮儀式事宜,叮囑惟光說:“萬事不得辦得簡慢啊!”

惟光說:“怎麽會簡慢呢。不過也沒有必要辦得過分鋪張。”說罷要退出,源氏公子頓覺非常傷感,他說:“你也許會覺得很不適宜,但是如果我不能再見遺體一次,心中總是很不安,就讓我騎馬前往吧。”

惟光雖然覺得公子這樣做實在很荒唐,但還是說:“您既然想這樣做,也無可奈何,那麽,早點起程,趕在夜色未深之前回府。”

於是,源氏公子更衣,換上最近悄悄前去夕顏住家時所穿的那套便服,準備出門。

此時,源氏公子的心情十分沉重,痛苦不堪,他想象著要踏上不可思議的夜道前去,深恐途中遭遇危險,心中不免逡巡,可是如若不去,又無法排解悼念猝死的夕顏的無限悲傷,此時此刻,若不去見一下遺體,不知來世哪輩子才能再見麵。便不顧一切,排除恐懼,照例帶著惟光和那個隨從前往,隻覺得路漫漫十分遙遠。

十七日夜晚,月兒當空,一行來到賀茂川畔,前麵舉著火把照明引路,火光昏暗,遙望鳥邊野那邊,若在平常源氏公子定會感到毛骨悚然,可是現在一門心思隻想夕顏,哀傷滿懷,哪還會感到什麽可怕,有的隻是胡思亂想。他帶著這種思緒萬千的心情好不容易來到了東山。

這一帶呈現一派荒涼景象,在一間木板葺屋頂的房子近旁,興建了一間佛堂,一名老尼就在這裏過著尼姑的生活,非常淒清靜寂。透過板牆縫可望見佛堂前昏暗的燈火那隱約的亮光,板屋內,隻有一個女子的哭聲,外間有幾名法師時而在相互交談,時而特意壓低嗓門,小聲念佛。這一帶各家寺院的**修行業已完畢,一片靜寂無聲,隻有清水寺那邊,還見到許多燈火,適值十七日之夜,因此參拜寺廟的往返者甚多。

且說這家寺院裏的這位老尼有個兒子是位高僧,源氏公子聽見他用尊貴的聲音念誦經文,情不自禁地潸潸落淚,無法控製。進到屋內一看,隻見右近背著燈火,與夕顏的遺體隔著屏風,趴在地板上。源氏公子能夠體察到右近此時的心情:“孤身一人在這樣的地方,多麽悲戚寂寞啊!”

源氏公子覺得夕顏的遺體並不使人有可怕的感覺,那模樣倒是蠻可愛的,他覺得此刻的她與生前的她,似乎沒有什麽變化。源氏公子握住夕顏的手,說:“請讓我再聽一次你的聲音,不知我們前世結下了什麽緣分,今世僅能作短暫的刻骨銘心的歡聚,你忍心拋下我一個人而他去,使我陷入悲傷苦海,不能自拔,未免太殘忍了。”他失聲痛哭不已,在場的高僧,雖然不知他是何許人,但是也被他那種異乎尋常的悲痛所打動,也都紛紛落淚。

源氏公子對右近說:“你到我二條院來吧。”

右近說:“我自幼少時候起,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一直是片刻不離地侍候著小姐,已養成了親睦的習慣,如今突然訣別,我獨自一人,哪裏有我該回去的家呀!如果我回去,家中的侍女們必定會問我小姐怎麽啦,我自然會告訴她們小姐猝死的悲傷事,人們勢必都會議論紛紛,把此事歸罪於我,這是我最為傷心的事啊!”說著號啕大哭,接著又說:“我恨不得也火化成一縷青煙追隨小姐而去啊!”

“你所悲歎固然有其道理,不過,這是人世間之常情,一旦訣別哪有不悲傷的呢!然而不論是哪種情況的發生,都是命中注定的,隻好認命了。你就放心地把我當作可依靠的人好了。”源氏公子一邊撫慰右近,一邊卻又自歎:“其實我才真正是活不下去的人啊!”他那神色可真淒涼。

惟光催促說:“天色行將黎明,懇請公子快些打道回府吧。”源氏公子戀戀不舍,頻頻回首,他終於帶著滿腔悲情,踏上了歸途。

歸途中,夜露打濕了衣裳,朝霧彌漫,源氏公子覺得仿佛方向難辨,自己宛如步入迷途。腦海裏浮現出一如夕顏生前躺著的姿影的那具遺體,那天夜裏一起蓋著歇息的,她那件紅色衣衫,現在原封不動地穿在遺體身上,這究竟是前世的什麽宿緣啊!源氏公子一路上想入非非,神情恍惚,在馬背上搖來晃去,惟光見狀連忙靠近加以扶持,並百般勸慰,才勉強往前行進。當他們來到賀茂川河灘的堤上時,源氏公子從馬背上滑落了下來,心情極其惡劣,他說:“或許命裏注定我行將倒死這往返的途中,自覺恐怕是回不到家了。”惟光也不知如何是好,束手無策,他心想:“倘使自己深思熟慮,堅定不移,公子再怎麽強求,也決不會帶他到那種地方,走如此之途。”事到如今後悔莫及,心慌意亂,於是用賀茂川的水淨手,祈求清水的觀世音菩薩保佑,逢凶化吉,除此別無他法,無計可施。

源氏公子也強自振作,心中念佛祈求神靈保佑,同時依靠惟光的協助,好不容易終於回到了二條院。

二條院裏的人們,看見源氏公子深夜外出,都覺得很奇怪,他們互相私下慨歎:“大概又去做不體麵的事吧。公子近來的表現顯得比往常更加沉不住氣,一個勁地悄悄外出,尤其是昨天,公子的那副模樣,顯得十分苦惱、痛苦不堪,他為什麽要作如此心慌意亂的夜遊呢?”

果然,源氏公子躺下歇息後,真的病倒了,非常痛苦,僅僅過了兩三天,整個人已顯得異常衰弱。皇上聞知此事,無比擔心,於是興師動眾,在各家寺院舉辦各種祈禱法會,諸如舉辦陰陽道的祈求病體康複的祭祀、驅除惡魔的祓禊、密教的掐訣念咒祈禱保佑等等,不勝枚舉,為的是祈求神靈保佑病人早日恢複健康。世人紛紛議論:“源氏公子是世間無與倫比的美男子,恐怕是奇才薄命,紅塵留不住哩!”

源氏公子雖然在受病痛的折磨,但是還記得吩咐下人把那個右近召喚到二條院來,並在他的近處賜給她一個房間,讓她侍候。惟光擔心公子的病情,總是心神不寧,但還是強作鎮靜,關照著這個孤身隻影的侍女右近,給她安排侍女的工作。源氏公子的病情略見好時,便召喚右近前來侍候,因此,右近沒多久就融入朋輩侍女中和她們打成一片,成為二條院的一員。右近身穿深黑色的喪服,她的容貌雖然長得並不格外俏麗,卻也沒有可供指責的缺陷,是個並不難看的年輕女子。源氏公子悄悄地對右近說:“我遭遇如此不可思議的短暫因緣的折磨,估計自己在這人世間也不會活得太長久,你失去了長年相伴的主人,想必格外傷心覺得無依無靠,我想隻要我還活在世間,萬事由我來關照並安慰你,但是,隻怕我不久也要追隨她去,那就很遺憾了。”他的聲音微弱,有氣無力地熱淚潸潸,右近見狀,不能不將心中所思的、縱令悲傷也無法挽回的、喪失主人的痛苦擱置一旁,更為這位公子的安康而揪心,公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才真正是萬般遺憾呢。

二條院殿內的人們無不為源氏公子的病情擔心,他們驚慌失措。宮中派來的探病使者,遠比雨點更加頻繁。源氏公子聽說父皇為他的病情非常擔心,不勝惶恐,於是勉強振作起來。左大臣那邊也十分掛牽,每天都派人到二條院來探視,並從各個方麵給予諸多的照顧,可能是這些方麵的關照有成效的緣故吧,二十多天後,源氏公子本是相當嚴重的病情,逐漸朝向好轉的方向發展,沒有留下什麽後遺症狀。

恰巧在源氏公子觸穢屆滿三十日的忌諱之夜,他的病也好了,於是進宮參謁盼子早日康複心切的父皇,而後到宮中的值宿所淑景舍歇歇腳。左大臣用自己的車子來迎接源氏公子回府,並近乎嘮叨地再三叮囑,注意病後務必需要禁忌的,需要謹慎行事的各種事項。

源氏公子在一個短暫期間裏,覺得自己仿佛在另一個世界,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約莫於九月二十日前後,源氏公子病體痊愈了,他麵容非常憔悴,卻反而增添了妖嬈的情趣,他每每陷入沉思,時而吞聲哭泣度日。看到公子的這副模樣,有的人說:“說不定是被鬼魂附身了。”

且說在一個悠閑寧靜的傍晚,源氏公子把右近召喚到身邊來,和她聊天。源氏公子說:“我至今還納悶,她為什麽要隱瞞自己的身份呢?就算她真的是‘漁人之子無定宿’,她怎麽就不能明察我對她的這片赤誠的愛慕之心,而始終對我保持距離,叫我好不傷心啊!”右近回答說:“她怎麽可能想隱瞞到底呢,她以為日後總會有適當的機會,把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真實姓名告訴公子,她沒想到與公子不可思議地邂逅,從一開始就是一段意想不到的奇緣。她說,她‘總覺得如夢似幻’,她認為您之所以對她隱匿姓名,多半是因為身份高貴,生怕玷汙名聲,這也難怪,但由此可見您對她並非真心,她傷心透了,故也對您隱匿姓名。”

源氏公子說:“彼此隱匿姓名,實在是一樁意氣用事的無聊之舉啊!我本無心要那樣隔閡,隻是做這種會被人指責的花心行為,迄今我未曾經曆過,尚未習慣。首先是父皇經常訓誡,同時處在我這樣的地位,對各方麵都有諸多顧忌,平日即使與人稍有戲言,也會被人大肆渲染,議論紛紛,沒完沒了地橫加批評。誰曾想到自從那天黃昏開始,她的麵影不可思議地總在我心上盤旋,無限愛慕之心促使我強求邂逅,這可能表明前世已注定了我們這段宿緣是曇花一現的結局。每想及此,心中萬分懷念,同時也深深感到無比惆悵。既然這段宿緣如此短暫,她為什麽竟這般令人傾心,深切愛慕啊?!請你更詳細地說來……如今萬事已無必要隱瞞了。七七期間要請人畫佛像供奉,為死者祈福,如若不知死者姓名,心中也無法為誰供奉祈福。”

右近說:“我怎麽會隱瞞呢。隻是想小姐自己一直隱秘不說的事,小姐死後我將它說出來,難免犯了嘴損之罪過而已。小姐的雙親很早就已仙逝。她父親位居三位中將,非常疼愛女兒,但由於自己身份卑微,無法了卻要讓女兒出人頭地的心願,積鬱成疾而喪命。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當時還是少將的頭中將對小姐一見鍾情,交往了三年,相愛情深意濃,不料去年秋天,右大臣邸派人來興師問罪,百般恐嚇。小姐天性怯懦,嚇得要命,遂躲到住在西京的她乳母家,但是那裏環境寒磣,生活艱難,她想遷居山村,但是那邊,從今年起正值遷徙不吉利的方向,不得已隻好暫且搬遷到五條那處邋遢簡陋的居所。不料在那裏又被公子發現,她悲歎自己又播下了痛苦的種子。小姐和一般人不一樣,為人相當謙虛謹慎,不願讓人看見她為戀人而陷入深思的模樣,覺得讓人見了是很可恥的事,即使對您,她也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

源氏公子心想:“果然就是此人呀!”他聯想起早先頭中將曾談及常夏這個女子的事,情不自禁地更加憐愛她。源氏公子詢問右近說:

“聽說她有個小孩不知去向了,頭中將非常悲傷,她是有個孩子嗎?”

“是的,那孩子是她前年春天生下來的。是個女嬰,可愛極了。”右近答道。

“那麽這個孩子現在哪裏?請你不要告訴他人,設法讓我來領養這女孩吧。夕顏她無常地猝死,實在可憐之至,倘使我能夠領養她的遺孤,有個念想,真不知有多高興啊!”接著又說:“我本想將此事告知頭中將,但是如若告訴他,可能會遭到他無奈的埋怨。嗨,不管怎麽說,領養這孩子,不算是什麽壞事,請你設法巧妙地找些借口,說服這孩子的乳母,讓她帶著孩子一起到我這裏來。”

“您願意這樣做,我真是太高興了。那孩子在西京成長,實在委屈了她,無奈除此別無可仰仗之人,隻得讓她屈居那裏。”右近說。

日暮時分,四周靜寂,天空景色饒有情趣,庭前種植的花草樹木枯萎凋零,蟲聲唧唧,音色也漸細了,紅葉盡染,一派秋景濃重的風情。右近放眼瞭望宛如已成畫的有趣景致,覺得自己能在如此顯赫的宅邸供職,實屬意外,想起夕顏所居的五條住家那種寒磣情狀,就覺得羞愧。

源氏公子聽見竹叢中幾隻家鴿煞風景的啼鳴,回想起往日和夕顏共宿在那家院落,夕顏聽見這種家鴿的粗魯啼鳴,極其害怕的神情,那麵影宛如幻象呈現在自己眼前,於是,源氏公子問右近:

“她究竟多大了?她和一般人不一樣,看上去怪弱不禁風的,這樣是活不長的呀。”

右近答道:“我想她十九歲了。小姐已故的乳母是我的母親,小姐的父親三位中將憐恤我這個孤兒,收留了我並讓我陪伴小姐,形影不離,一起成長。如今小姐已故,叫我怎能在這人世間活下去,我恨隻恨與她生前‘親密無間’啊!這位弱不禁風的小姐就是多年以來和我相知以心、相依為命的主人。”

源氏公子說:“女子看上去顯得可憐、弱不禁風,正是她的可愛之處。聰明而不溫順的女子,是很難招人喜歡的。也許由於我天生個性不幹脆、不剛強,所以喜歡柔弱溫順的女子。雖然這樣的女子,一不留神容易遭男人欺侮,上當受騙,但是她本性處世謹慎、謙恭,能善解人意,體貼並順從丈夫,這點是很可愛的。若能如願地將這樣的女子加以**,定能和她過上和睦恩愛的生活。”

右近說:“小姐恰恰是公子所喜歡的這種類型的人,可惜她已早逝,實在遺憾啊!”說著哭了起來。

天空陰沉,冷風襲人,源氏公子凝望此番景象,不由得陷入沉思,宛如自言自語似的詠歌曰:

火化雲煙升空遊,

蒼穹暮色把心揪。

右近不會作答歌,隻是心中在想:“小姐此刻若能在公子身旁,該有多麽……”想到這些,不禁悲傷滿懷。源氏公子回想起那天晚上在五條陋室聽到的那種響徹耳畔的搗衣聲,連那種聲音現在都覺得很懷念,不由得吟詠“正長夜”的詩句,而後就寢了。

卻說伊豫介家的那個小君,自那以後,偶爾也會前來參見源氏公子,但是源氏公子並不特別像以前那樣托他帶口信給他姐姐空蟬,因此,空蟬揣摩,大概公子覺得她是個無情的女子,從而對她已完全斷念了,她自己不免感到很悵惘。正在此時,聽說源氏公子生病了,心中畢竟惦掛而哀歎,尤其是自己行將隨夫遠去伊豫國夫君赴任地,內心畢竟感到既沮喪又寂寞,為此也想試探一下源氏公子是否已把自己完全忘卻,於是給他寫信曰:“聞知貴體欠佳,暗自牽掛,卻難於明言。

久疏書信君不問,

歲月蹉跎亂方寸。

誠如‘益田’之歌所雲,此身存活無意義。”源氏公子接到空蟬來信,十分珍惜,覺得她也很令人憐愛,難以忘懷。遂複信曰:“‘此身存活無意義’,此言該由誰來說?!

空蟬浮世吃不消,

起死回生係書香。

世態真無常啊!”源氏公子用病後尚顫抖的手,信筆揮灑,字跡反而更瀟灑美麗。空蟬知道公子至今尚未把那“金蟬脫殼”的往事遺忘,真是難為他了,同時也覺得很不好意思。空蟬喜歡作這種饒有情趣的書信往來,卻無意更進一步接近他,她隻盼求得他不要以為她是個不知風情的蠢婦,就足夠了。

還有另外一個人軒端荻,源氏公子聽說她已嫁給藏人少將,心想:“怪哉,倘若他知道她不是處女,不知會作何感想。”源氏公子覺得藏人少將怪可憐的,同時又很想知道軒端荻的情況,於是寫了封信差小君帶給她,信中說:“思君心焦得要死,可曾知曉否?

一夜情緣雖短暫,

何由吐露別離恨。”

源氏公子將此信係在一枝長長的荻花枝梢,吩咐小君說:“你要悄悄地送去!”心中卻在想:“萬一被少將發現,他知道寫信人是我,估計也會寬容吧!”他的這種自負的心態,真是毫無辦法。小君趁少將不在的時候將信遞給軒端荻。軒端荻原本怨恨公子太薄情,如今見信,覺得他畢竟還念舊情,不勝欣喜,便借口時間倉促,匆匆寫下答歌:

荻花枝前傳美意,

半是欣喜半抑鬱。

她想用花哨的言語掩飾自己那醜陋的字跡,可是從情趣上說,整首歌沒有品位。源氏公子回想起先前在中川之家瞥見燈火映照下,那兩人對弈的麵影,覺得儀容端莊卻很隨和地與對方對弈的空蟬,有一種令人見了不願疏遠她的感覺,至於軒端荻,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嗜好,並以粗野地喧鬧為榮,他想起那時的光景,覺得此女子也並不可憎。源氏公子依然是“風流苦頭未嚐盡”,春心浮動,又想再招惹另一個花名。

且說夕顏歿後七七四十九天,源氏公子要為她秘密地在比睿山的法華堂舉辦法事,諸事皆頗講究,從裝束開始,該辦的事都要求萬無一失地辦好,虔誠地誦經。連經卷、佛身的裝飾都一無疏漏地精心裝點。惟光的兄長阿闍梨誠然是一位尊貴的高僧,由他主持法事,莊嚴肅穆無與倫比。源氏公子還召來與他關係密切的學問之師文章博士,請他撰寫祈願文。源氏公子自己打草稿,沒有寫死者的姓名,隻寫:“令人懷念的人仙逝,祈願阿彌陀佛慈悲指引……”表達這番意思的草稿,寫得情真意切。文章博士看了祈願文的草稿,說道:“祈願文寫得甚好,無須再添削。”源氏公子盡管在人前極力隱忍心中的無比悲痛,但是熱淚還是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文章博士等人見狀,頗為關切,說:“死者究竟是個什麽人?沒聽說是什麽人死了。之所以令公子如此悲歎傷心,想必其宿緣必定頗深。”源氏公子命人將他秘密備辦給死者布施的裝束之裙子拿來,吟歌曰:

今日哀泣係裙帶,

何時重逢結解開。

源氏公子想象著陰府他界之事:“亡靈在中有期間漂泊無著,將赴何道尚未定案。”想到這些越發專心致誌念佛誦經祈願冥福。

此後,源氏公子每當遇見頭中將時,不知怎的心頭總是忐忑不安,公子很想把那個女孩子平安成長之事告訴他,但又害怕遭到他的怨恨,終於沒有啟齒。

卻說夕顏生前居住的五條那邊的住家,侍女們不知夕顏上哪裏去了,十分擔心,自從她那天離開家後,就無法尋找到她的去向,連右近也杳無音信,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也悲歎不已。她們雖然不十分清楚,不過從來訪者的舉止模樣來判斷,四下裏她們都在悄悄議論,那位公子很可能是源氏公子。她們催逼追問惟光,但是惟光卻佯裝一概不知,不露聲色地隻顧搪塞,照樣一如既往地與她們偷情。她們更覺得事態撲朔迷離宛如在夢中,摸不著頭腦,她們揣測:“說不定她被某國守的好色公子弄了去,那人又害怕頭中將會來興師問罪,於是把她帶到赴任國去了呢。”

卻說五條這家的主人,本是西京那乳母的女兒。這乳母有三個孩子,她們認為右近是已故乳母之女,是外人,與她們自然有隔閡,所以不把夕顏的情況告訴她們。她們想念夕顏,哭個不停。至於右近,她害怕,如果把詳情告訴她們,勢必引起她們的一陣騷亂,再說,源氏公子至今也沒有向人泄露此事,繼續保密,因此她至今還未能去尋訪那個遺孤,隻顧隱蔽自己的行蹤,打發日子。

源氏公子一味冥想,盼望自己哪怕在夢裏能見到夕顏。此番法事舉辦結束後的翌日夜裏,源氏公子在夢裏,仿佛夢見先前在某院歇宿的光景,夕顏枕邊出現一個女子的身影,這女子同早先夢見的那個人一模一樣,他心想:“此女子大概就是住在此荒郊野嶺的妖魔,想纏住我,順帶惹起這種事的吧。”源氏公子一想起這些事,不禁毛骨悚然。

且說伊豫介定於陰曆十月初前往赴任國。此番是攜帶夫人一同前去。因此源氏公子特別精心地為他們餞行,還秘密地為空蟬備辦了做工精細講究的精美梳子和扇子等禮物,為數不少,連獻神用的幣帛都熱情地給他們準備了,還將他先前拿走的空蟬的那件絲綢薄衫一並送還,並作歌一首,曰:

珍藏此衫充念想,

絲綢衫袖淚浸朽。

還寫了一封信,雖然詳細入微地敘述了許多,但避免了絮叨。源氏公子派來的使者已返回。其後空蟬派小君將關於絲綢薄衫的答歌送去,歌曰:

絲綢夏衣似蟬翼,

狠心拋棄好悲戚。

源氏公子陷入沉思:“我再怎麽想念她,她畢竟是一位非同尋常的狠心人,終於離我遠去了!”今日正值立冬之日,蒼穹仿佛向人間宣告似的下了一場陣雨,天色清幽,異常靜寂,源氏公子成天茫然冥思苦索,觀望景色度日,獨自吟歌曰:

死別生離兩道去,

秋盡冬來人淒寂。

源氏公子似乎深深地感悟到:“這種無法向人訴說的暗戀,畢竟是很痛苦的啊!”

源氏公子對諸如此類煩瑣之事,早已悄悄地備加努力隱諱,這種心情倒也難能可貴。筆者本想一概省略,不予泄漏,但又恐讀者中會有人以為:“知情者,怎能因為其人是帝王之子而文過飾非,濫加表揚呢。”而把這部物語誤解為虛構之事,出於無奈,筆者隻好決定將情況如實記錄下來。過分尖酸刻薄之罪,猶恐在所難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