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第九回 葵姬

第九回 葵姬

改朝換代後,源氏公子對萬事似乎都提不起精神來。也許是晉升了大將官位之故,源氏公子往時那種輕率幽會和私通之舉,不得不有所收斂。因此,他拈花惹草的八方女子望眼欲穿地盼望他來訪,竟然落空,她們自然滿心怨恨和悲歎。也許是這種造孽的報應吧,源氏公子本身對心愛的藤壺皇後對待他的那份冷漠的心,也無時不在歎息。

桐壺天皇自從讓位給現今的朱雀天皇之後,如今無職一身輕,可以像尋常人一樣,自由自在,朝朝暮暮和藤壺皇後在一起生活和遊樂,這種狀況大概令當今皇上的母後弘徽殿女禦感到滿心不悅吧,她幹脆常住在宮中,宮中現在無人可與她比肩,她也樂得個輕鬆愉快。昔日桐壺天皇有時還舉辦管弦樂的遊園會等活動,大獲世人之好評,極盡風流之雅事,讓位後今天的生活毋寧說更加清閑舒適。隻是格外想念別居冷泉院的東宮皇太子,他惦掛著皇太子沒有強有力的後援人,因此萬事托付給源氏大將加以關照。源氏公子受到委托,一方麵覺得對不住父親,另一方麵心中非常高興。

那位六條妃子與已故東宮皇太子所生的女兒,已被選定即將去當齋宮,六條妃子由於覺得源氏大將對她的愛情不是那麽牢靠,加之女兒年輕,卻要去那麽遙遠的伊勢當齋宮,她也放心不下,緣此要陪伴女兒一道前往,她早就有此打算了。桐壺院聽說此事,便對源氏公子說:“她是我已故的弟弟東宮最珍視的妃子,弟弟生前格外寵愛她,你若把她當作一般人,輕率地對待她,那就太對不住她啦,再說,我把這位齋宮也看成是自己的女兒一樣。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考慮,你都不應該簡慢對待她才好。你如斯隨心所欲、輕浮好色的作為,勢必招來世人的責難。”桐壺院說此話時神色甚為不悅,源氏公子深深感到父皇的訓斥很有道理,字字句句滲入肺腑,他隻顧畢恭畢敬地聆聽教誨。桐壺院接著又說:“萬不可讓對方蒙受恥辱,無論對誰都須謹慎有禮相待,切莫讓女子懷恨你。”源氏公子暗自想道:“我那悖倫、大逆不道的秘密,倘若被他知曉,可怎麽得了……”內心感到一種模糊的憂慮,誠惶誠恐地退了出來。

有關六條妃子與源氏公子的關係,桐壺院業已耳聞,所以才有此番訓誨。源氏公子好色風流的行徑,有損於六條妃子的名譽,對己也十分不利。源氏自己覺得很對不起六條妃子,本應更加重視她、體貼她才是,可是自己與她的這段暗戀,並沒有明確地公開,再說,六條妃子這方,也覺得從年齡上說與源氏公子很不相稱,自己於心有愧,從而對源氏公子采取保持一定距離的審慎態度,因此,源氏公子也隨她的意向相應地去對待她。然而他們的秘密關係,桐壺院早已耳聞,世間也無人不曉。盡管如此,六條妃子覺得源氏公子對此似乎不甚介意,足見源氏公子心腸之冷酷薄情,她不禁對他心懷怨恨而暗自歎息。

這種風言風語也傳到源氏公子的堂妹、式部卿親王的千金槿姬的耳朵裏,槿姬深思:“自己決不要重蹈他人的覆轍。”此前,偶爾也曾給源氏公子複函,現在基本上不寫那些沒什麽意思的回音。不過也不露骨地表現出討厭的神色,令他難堪,隻是采取穩重的態度對待他。源氏公子始終覺得“此人畢竟與眾不同”。

葵姬對源氏輕薄的行為,當然甚為不滿。不過,她大概也覺得過於激烈反對也無濟於事吧,心中並不十分嫉恨。這時,她已身懷六甲,內心苦楚,很是害怕。源氏得知葵姬已懷孕,深感慶幸,覺得她令人憐愛,她的雙親等人也都欣喜異常,但也為她擔憂,生怕萬一會出什麽事,於是舉行種種法事,為她祈求安產。這期間,源氏公子自然繁忙不堪,對六條妃子等情人,雖不曾忘懷,但造訪的次數自然就減少了。

這時,賀茂神社裏的那位齋院,修行期已經屆滿,繼任人已定為弘徽殿太後所生的三公主。桐壺天皇與弘徽殿太後特別寵愛這位三公主,不忍心讓她去過清苦的修行生活。然而,又別無適當的人選,隻好讓她前去。齋院入神社的儀式,本來是一般的神事,但是這次辦得特別隆重。齋院入賀茂神社舉行祭祀那天,除了舉辦固定的儀式之外,還添加了許多無比精彩的節目表演,這也反映出這位新齋院的人品身份非同一般。

齋院入神社前舉行祓禊,執事的公卿人選本有定數,但此次特選些名望高、容貌俊秀者。連他們穿在禮服下麵的襯衣的色澤和穿在外麵的和服裙子的花紋以及馬鞍等也都精選齊備。還特別宣旨,命源氏大將陪同。侍女們的遊覽車,老早以前就已精心裝飾好。於是,在一條的大路上,車水馬龍,人聲雜遝,幾乎無縫隙可鑽。一處處木板搭的看台,也都分別講究各自的意趣,挖空心思加以裝飾,就連從簾下露出的侍女們的衣袖,也著實是一道美妙的景觀。

葵姬極少四處閑逛看熱鬧,加上身懷六甲略感不適,本來就沒有打算去觀光,可是年輕的侍女們私下裏說:“哎喲,真是的,我們幾個人若悄悄前往觀看這場熱鬧,也沒什麽意思呀!今天可觀賞的隊列裏,有源氏大將參列其中,連毫不相幹的一般人、身份卑微的村夫農婦都想來一睹源氏大將的風采,有的甚至從遙遠的各國攜妻帶兒上京城來參觀,可是,至關緊要的我們這位尊夫人卻不想去,實在太……”這些話被母夫人聽在耳裏,於是她勸說女兒:“今天看來你的心情也不錯,出去走走吧。你不去觀賞熱鬧,侍候你的侍女們都覺得沒趣呐。”女兒遵命,於是母夫人吩咐家人趕緊備好車輛,這時候,太陽已升得老高,葵姬沒有過分地打扮,就乘車前去觀看熱鬧了。

葵姬一行裝飾得頗為華麗的幾輛車子和侍從來到一條大街上。隻見無數遊覽車已在那裏排列得水泄不通,竟無空隙的地方可以進入。隨行的車子中,有許多是有身份的女官乘坐的,於是,侍從們在那一帶的遊覽車中,看準了一處牛車左右沒有隨從者的地方,喝令停在那裏的車子都退避。其中有兩輛牛車,從外觀上看,那車廂上掛著的竹箔稍顯古色古香,不過從竹簾下方等處看,似乎頗有來曆,總的來說相當有節製,偶爾從簾子的下方可以瞥見車中女子露出的袖口、衣裳的下擺和外衣等,色澤相當淡雅,這做派顯然是有意不招人注目。該兩輛車的侍從看見別人要他們退避,就走過來,強硬地說:“這兩輛車子非同尋常,不能退避!”說著不讓對方的人員撫觸車子。雙方的隨從都是些年輕人,而且又貪杯,喝得醉醺醺的,彼此就爭吵了起來,簡直無法製止。於是,葵姬夫人這方年長明白事理的幾位前驅者,出來解圍說:“不要這樣嘛!”然而無濟於事,還是製止不住。

原來這兩輛車子是伊勢齋宮的母親六條妃子的。她微服出行,本想散散心而不想讓任何人知曉,可是葵姬夫人那方的隨從一看便知道是她府上的車子,於是他們當中有人就衝著對方的隨從張口罵道:“乘坐這等車子,還說什麽大話呀!無非仰仗源氏大將的一點豪勢罷了。”

葵姬夫人那方的隨從中有源氏大將的家人,他們雖然覺得六條妃子那方太受委屈了,但又礙於害怕招惹麻煩,不敢出來說句公道話,隻得佯裝不知。爭吵一番的結局是,葵姬夫人這方的車隊終於蠻橫地擠進了行列裏,把六條妃子的兩輛車擠壓到葵姬夫人的侍女車之後。六條妃子從車內往外看也望不見什麽光景,這還在其次,她覺得自己如此微服出遊,竟被人識破,還加以排擠羞辱,實在是不堪忍受,痛心至極。

六條妃子的車轅的架台也全被擠折了,隻好將車轅架在別人家的破車子的車轂轆上,才能立穩,實在太不體麵。她內心頗後悔:“何苦到這種地方來呢。”實在是無可奈何。她本想什麽也不看了,就此打道回府,可是四周連擠出去的縫隙都沒有,正當頗費躊躇的時候,隻聽見人們在喊“來了來了!”六條妃子聽到人們的喊聲,知道源氏大將的隊伍行將通過,她覺得如此可恨的冤家,自己又不得不留在此處恭候他的通過,實在委屈了自己,可歎女人之心是多麽脆弱啊!她內心雖然也想一睹源氏大將的姿影,然而這裏又不是“竹叢蔭處”。大概是六條妃子的車子沒有任何標識的緣故吧,源氏大將在她跟前走過,卻沒有駐步回首張望,竟無情地揚長而去。她傷心至極,覺得還不如全然看不見他的蹤影呢。

這一天,眾多的遊覽車裝飾得比往常更加華麗,那裝點尤其講究地呈現出各家獨到的趣味。一輛輛車內滿載著一個賽一個的美人,車廂竹簾下方露出她們的衣袖口和裙子的下擺,源氏大將沿路對這些美妙的景觀仿佛視而不見,但偶爾也會微微含笑瞥一眼,因為他心中明白那是他某情人的車子。

葵姬夫人的車子格外醒目。源氏大將經過時,儀態端莊,他的侍從們路過時也都畢恭畢敬。六條妃子看到這番情狀,相形之下,覺得自己完全被葵姬的氣勢所壓倒。不勝傷心,獨自吟道:

偶能窺見冤家影,

黯然神傷歎薄命。

吟罷不禁潸然淚下,但又害怕被人看見很不體麵,於是強自忍住傷悲。她尋思著:“源氏大將那光彩奪目的容貌風采,在風和日麗的場景裏,更顯得絢爛有魅力,如若不瞧上一眼豈不遺憾。”

源氏大將隊列中的其他扈從,各自按照自己的身份著裝打扮,既華麗又井井有條,其中眾公卿的裝束尤為特別,然而在源氏大將的光芒前,不由得黯然失色。大將的臨時隨從,用的是殿上人近衛將監,此舉也非同尋常,因為惟有天皇難得行幸時,才派殿上人近衛將監隨從,可是今天,源氏大將的臨時隨從由右近衛將監兼藏人,即伊豫介之子來擔任。此外,其他隨從人員也都挑選容貌端莊、風度翩翩者來做,真是一行燦爛奪目、井然有序的隊列。如此這般備受世人尊崇的源氏大將的風姿神采,就連無心的草木見了,恐怕也無不為之搖曳吧。

觀眾中有些身份不俗的女子,一身壺裝束,徒步前來觀景,還有遁入空門的尼姑等人,也踉踉蹌蹌地擠在人流中,前來參觀,倘若在平時,人們定會嫌她們“不務正業,何苦來湊熱鬧呢”!惟獨今天,人們卻能體諒她們意欲一睹美景的心情而覺得“這也難怪”;更有一些老掉牙、雙頰深陷、讓夾衣罩住垂下的長發、模樣古怪的老太婆,合掌置於額頭上,頂禮膜拜源氏大將的尊容,那愚癡的模樣挺滑稽的。還有一些衣衫襤褸的鄉巴佬,不知自己長相之醜陋,隻顧望得出神地傻笑。另有一些人,是源氏大將連看都不看一眼的地方官的閨秀們,也乘坐盡心竭力修飾得十分豪華的車子,特意裝出一副嬌媚的模樣,惟盼源氏大將哪怕瞥上一眼。形形色色滑稽的場麵,也形成了一道景觀。更何況一些平日曾與源氏大將私通的女子,看到大將今天的風姿,大多不免自愧弗如,而暗自悲歎。

式部卿親王端坐看台上,觀賞隊列的行進,他看到源氏大將的神采,不禁想道:“呀!他真是越長越俊美,光彩奪目啊!莫非有神靈附身?!”簡直讓人駭異。式部卿親王的女兒槿姬回想起多年來源氏大將追求她的那片心,誠非尋常。就算是一般的男子,如此殷切地追求,女子也不會討厭,更何況是源氏大將呢。他怎麽竟這麽俊美,這印象不由得留在她心中,但是她並不想更多地接近他,可是陪同她的年輕侍女們,對源氏大將的神采卻讚不絕口,甚至使她都聽膩了。

舉行賀茂祭的當天,葵姬沒有去參觀。有人向源氏大將稟報了祓禊那天發生爭奪車位的詳情,源氏大將覺得六條妃子著實受了很大的委屈,葵姬的作為未免太無情,他心想:“真遺憾啊!葵姬那樣一個端莊穩重的人,有時處世缺乏柔情寬容,過於武斷,盡管她本人無意傷害別人,可她的作風說明她沒有考慮到她們倆處在那樣的關係,理應互相關愛體諒才是。她的作風影響了她的屬下,以致釀成這樣無謂的結局。六條妃子氣質高雅,含蓄謙和,人品高尚,如今遭此侮辱,心中不知有多憤懣。”

源氏大將覺得很對不住六條妃子,於是前去造訪她,可是六條妃子讓人傳話說:“女兒齋宮還在六條邸內齋戒淨身,不可褻瀆神明,她也無法安心會麵。”六條妃子借此為由,謝絕與源氏大將會麵。源氏大將雖然覺得她說得在理,可心裏還是牢騷滿腹,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怎麽回事嘛!但願她們倆不要針鋒相對才好啊!”

今天源氏大將擺脫喧囂的人群,先躲到二條院,再去參觀賀茂祭。他來到西廂殿,便命惟光備好出門觀光的車輛。然後對那些年幼的侍女說:“你們也去觀光好嗎?”紫姬今天打扮得格外美,源氏公子滿麵春風,笑眯眯地端詳她。公子說道:“來,咱們一起去觀光。”紫姬的頭發,今天梳得特別漂亮,源氏公子撫摩她的秀發,說道:“你已經很久沒有修剪頭發了,今天想必是個吉日吧。”於是召來占卜吉日的陰陽師,請他卜定一個良辰吉日。在這過程中,源氏公子又對年幼的侍女們說:“你們先去吧。”源氏公子看見這些女童們的美麗著裝,她們一個個都有一頭可愛的、修剪得既漂亮又齊整的頭發,披在最表層的浮紋花樣的綾羅和服裙子上,顯得格外鮮明亮麗。

源氏公子說:“讓我來給小姐理發。”接著又說:“喲,這頭發可真厚呀!日後不知還會長多長呐。”源氏公子苦於無從下手把頭發削薄,他說:“頭發長得再長的人,額發總會是稍短些的,如若絲毫沒有梳攏不上的短發,那就太沒有情趣啦。”源氏公子削完發後,道賀一聲“秀發漫漫長千尋”。紫姬的乳母少納言聽到此祝詞,內心充滿無限感謝之情。源氏公子遂吟歌曰:

海水千尋深莫測,

綠藻青絲惟我護。

紫姬答歌曰:

安知海水深莫測,

潮汐漲落難捉摸。

吟罷將此歌抄了下來,那模樣顯得蠻幹練,卻也呈現幾分孩子氣,饒有趣味。源氏公子覺得她十分可愛。

今天的遊覽車也很擁擠,幾乎無縫隙可插進去。源氏公子想把車停在馬場乙殿一帶,卻苦於無從落腳。源氏公子說:“這一帶公卿們的車子太多,過於喧囂啊。”正在逡巡不前時,偶見近處停著一輛相當講究的女車,從車簾下露出的袖口可見車上乘坐不少女子。其中有個女子從車內伸出一把扇子,招呼源氏公子的隨從,說道:“停在這兒不好嗎?我們可以讓出位置來。”源氏公子心想:“多麽好管閑事的女子呀!”不過,位置倒是蠻好的。於是,源氏公子命隨從驅車過去,公子對車中的女子說:“怎麽會找到如此佳處?令人欣羨呀!”說著將那把俏皮的扇子的一端折彎,他見到那隻手,知道此人就是那個**老女典侍,但見扇麵上寫道:

“他人戴花伴君愛,

葵祭神許盼君來。

我無法冒犯禁區呀!”源氏公子看了很膩煩,心想:“她大概以為自己總那麽年輕。”真討人嫌,有意冷淡地答歌曰:

徒然假意稱盼我,

知汝與會相好多。

典侍老女看了覺得很羞愧,卻又寫道:

輕信葵祭可相會,

徒有虛名實後悔。

源氏公子因有女伴同車,不便將車簾卷起,這也招來許多人的妒忌。人們紛紛揣摩:“源氏公子先前祓禊之日,威風凜凜地走過,今日是輕裝出遊,不知是誰人同行相伴,想必是非同尋常的人吧。”源氏公子覺得方才不值得與一個不足掛齒者對答和歌,實在掃興。可轉念又想:倘若把歌送給一個不像典侍老女那樣厚臉皮的女子,恐怕受歌者又會顧忌到車中有女伴同行,不好意思,連隻言片語的答歌也不會輕易地送給我吧。

且說六條妃子,自打賀茂祓禊之日發生了搶占車位事件後,頗感懊喪,她比往常想得更多。她覺得源氏公子是個薄情人,對他深感絕望。可是今後就此與他完全斷絕關係,堅決奔赴伊勢,又覺得沒有依靠而心中不安,世人聞知此事,自己也會被人嘲笑。然而若下決心留居京城,那樣遭受眾人的欺淩,如此奇恥大辱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恰似古歌所吟:“垂釣伊勢放浮標,心潮難定水上漂。”她內心逡巡難決。也許是由於日思夜想,苦惱萬狀的緣故,她的心靈仿佛脫了殼而飄浮在空中,宛如一個萬分痛苦的病人。

源氏大將對於六條妃子行將赴伊勢的事,並不認為這是“不合情理的錯誤決定”而加以阻止,隻是委婉地說些模棱兩可的話,他說:“我自知己身微不足道,使你厭棄,自然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不過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雖不足取,但還望今後繼續保持聯係為盼。”因此,六條妃子心中感到困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祓禊那天本想出門觀光聊以散散心,不曾想到竟然遭受那樣的侮辱,自那以後她對萬事越發憂心忡忡,無比厭倦。

至於葵姬這邊的情況,看來葵姬似乎是被生靈或死靈附身,她病得很重。家中父母大人上上下下都在為她憂心歎息。源氏公子此時也不便悄悄地四處拈花惹草,二條院那邊也是偶爾才回去一趟。盡管源氏公子覺得葵姬夫人平常有些不盡如人意之處,但是她畢竟是個身份高貴的,比其他人都需要特別重視的原配夫人,尤其是她可慶可賀地身懷六甲,加上又患重病,因此,源氏公子格外為她擔心,便請來高僧為她祈禱,祈求佛爺保佑,還在自己室內做種種法事。可能是做法事有成效的關係,法師嘴裏吐露出許多陰魂和生靈的名字,其中有一靈魂,法師無論怎麽驅趕,它也不願附在替身童子身上,而隻顧附在病人身上。盡管它沒有特別折磨病人,但它總是纏住病人寸步不離。通過有靈驗的修行者加以驅除,也降伏不了它,如此頑強的魂靈,看來非同小可。於是,左大臣宅邸內的人們便嚐試著一一數遍源氏大將通常交往的去處,並作了諸多揣測,有的人悄悄地在議論:“六條妃子和二條院的那位小姐,才是源氏大將格外寵愛的人,她們的妒恨心大概也是最烈吧。”請陰陽師來占卜,也問不出像樣的確切答案。就說陰魂作祟吧,葵姬平素沒有與人結下什麽深仇大怨。要麽隻有葵姬已故的乳母,或者左大臣家代代相傳的宿怨的死靈,偶爾乘人之危,也不是什麽大出手,隻是出來顯顯靈罷了。

葵姬終日淚水汪汪,不敢哭出聲來,每每咳嗽不止,極其痛苦難忍。她那痛苦的模樣令人看了不禁會聯想到一種不吉利的預感,家人驚慌失措,覺得事態嚴重,無限悲傷。桐壺院也很關心,不斷派人來探詢病情,還為她做祈禱法事。如此承蒙恩寵,她的身價更值珍視了。

天下人都關心葵姬夫人的病情,六條妃子聽說此事,心中不免難以平靜,也很嫉妒。以往她並沒有如此強烈的妒忌心理,自打發生了那爭奪車位的小事件之後,她的心頗受刺激,深懷怨恨,左大臣家沒有想到這件事竟然這麽嚴重。

六條妃子怨恨心重,使她考慮問題亂了方寸,她覺得自己想必生病了,從而想請法師做法事,於是,臨時遷居他處,以便做祈求佛爺保佑平安之法事。源氏公子聽說此事,不知六條妃子的健康狀況如何,心中十分惦掛,便決意前去探病。但是,這時六條妃子已經暫居他處,因此,源氏公子隻好相當隱蔽地前往。源氏公子首先請求六條妃子原諒他的不得已,以至久疏問候,怠慢了她。接著源氏公子談到葵姬的病況,他說:“我雖然不是特別擔心,不過,她的雙親把病情看得格外嚴重,心急如焚,怪可憐的,這種時候,我也不能視而不見,得從旁關照。你看待萬事,若能寬容大度,我真不知有多高興。”

源氏公子看見六條妃子的神色顯得比往常更加苦悶,覺得這事難怪她,自然也十分同情她。兩人沒有作更深入的交談,彼此間的隔閡沒有排除。一清早源氏公子就告辭,六條妃子看見公子那俊美動人的神采,又覺得舍不得離開他而遠去,可是轉念又想:“他平素很重視他的那位原配葵姬夫人,如今她又快要生下一個可愛的嬰孩,他的情愛勢必傾注在她一人身上,這樣一來,我就隻能寂寞地空等著他來訪了,這豈不是自添煩惱。”好不容易淡忘了的情思,而今又死灰複燃,正值煩惱之際,傍晚時分,源氏公子送來了一封信,信上說:“近日病情看似有好轉的病人,突然病情加重,痛苦萬狀,緣此難以棄之不顧。”六條妃子估計源氏公子又在故伎重演,尋找借口不來就是了,於是回他一信曰:

“明知戀途淚濡袖,

奈何深陷誠堪憂。

古歌中提及山井之水太淺,確實對啊!”源氏公子閱罷此信,覺得在他交往的眾多女性中,惟獨此女子的文筆獨占鼇頭。他琢磨著:“這人世間,該怎麽說才好呢。我所戀慕的眾多女性,不論是品性或容貌,其美皆各有千秋、無懈可擊,卻苦了我無法將愛情傾注在認定的某一個人的身上。”自己也覺得很苦惱。這時已是暮色蒼茫時分,公子趕忙寫一回信曰:“來鴻所雲‘太淺僅濕袖’,何以如斯淺呢?莫不是君情不深,才如斯埋怨吧。

君涉淺灘僅濡袖,

我立深潭身盡濕。

如若不是病人病勢嚴重,我當親自奉送此函。”

葵姬遭陰魂附體,病情嚴重,痛苦不堪。世人流言,紛紛傳說:這是六條妃子的活人的怨魂及她已故大臣父親的陰魂作的怪。六條妃子聽到這些流言,不免思慮萬千,有時她也想到:“我隻嗟歎自身命苦,並無怨恨他人之心思,不過也曾聽聞,但凡人過於憂怨,活人的怨魂偶爾也會出竅而遊離四方,或附於人體作祟。也許發生的就是這種情況吧。”近年來自己生活在萬般思慮苦楚中,卻從未曾像現在這樣傷心得柔腸寸斷。自打祓禊那天為了爭奪車位這等區區小事,竟遭人如此蔑視,蒙受淩辱以後,就一個勁地悲傷悔恨,覺得心靈仿佛總是在空中遊蕩,人也安靜不下來。偶爾打盹,就進入夢鄉,在夢鄉裏仿佛夢見魂靈遊蕩到那位美麗的葵姬夫人的住處一帶,把

這位夫人拽來拽去地繞圈圈,夢中的魂靈可不像清醒人,它凶猛激烈,一心隻顧發泄怨恨,狠狠地擊垮對方。她好幾次都做過這樣的夢。

六條妃子每當做了這樣的夢之後,她總想:“唉!太淒慘了,難道我的魂靈當真脫離了我的軀體而遊蕩到葵姬夫人身邊去了嗎?”她每每感覺自己神情恍惚,仿佛魂不附體,“這世道,有那麽丁點小事,被人抓住了都不會往好裏說,更何況這件事,更是人們說三道四散布流言蜚語的好材料。看樣子不久即將惡名遠揚啦。若是已不在人世的人,陰魂不散而作祟於人,這倒是世間的通常事。但是就連這種他人身上的平常事,在我聽來都覺得罪孽深重,太卑鄙了,何況我還活在人世間,蒙受此昭著惡名,真是前世造的孽啊!今後不論再發生什麽事,我決不再去惦掛那薄情的冤家了。”話雖這麽說,可是實際上卻是情絲剪不斷理還亂,誠如古人所雲:“你說再也不想時,實際上已在想了。”

六條妃子的女兒齋宮本應於去年內進入宮中左衛門府齋戒,但由於諸多雜務耽擱,以至延至今年秋天才進去。預定於九月裏遷移至嵯峨野宮修行,此前得忙於準備再做一次祓禊。可是她母親六條妃子卻奇怪地仿佛丟了魂似的,隻顧呆呆地躺著,忍受折磨。侍候齋宮的侍女們格外重視六條妃子的病情,把它當作一件大事來看待,為她舉辦種種祈禱法事。她患的並不是非常可怕的病,隻是不知是哪兒不舒服,但覺終日憂鬱度日。源氏大將也常來探訪,但是更重要的那位葵姬夫人病重,他心雖有餘卻無暇顧及其他了。

正當大家都覺得葵姬距臨產還有些時日,而疏忽大意之時,葵姬突然覺得自己即將分娩,極其痛苦。祈禱安產的法事越發加緊進行。可是惟獨那一個頑固的魂靈總附在葵姬身上,法師無論怎麽驅除也揮之不去。連法力精深的修行者都無可奈何,覺得“真是罕見的頑固魂靈啊”!苦於無計可施。盡管如此,魂靈最終還是被念咒鎮住了,魂靈借助葵姬之身,痛苦地號啕大哭說:“請法師且緩施展法力,我有話要跟大將說。”近身侍女說:“果然不出所料,其中必有詳情。”於是請源氏大將到圍屏邊來,為人父母的左大臣夫婦心想:“看來女兒的大限將到,臨終可能有遺言要對公子說吧。”於是稍事退避,祈禱佛爺保佑的眾僧都壓低了嗓門念誦《法華經》,呈現一派極其莊嚴的氛圍。

源氏公子撩起圍屏的幔帳薄紗,望了望葵姬,但覺葵姬的容貌格外美麗,她的腹部隆起得相當高,她那躺著的姿態,縱令他人看了都會心亂,何況源氏公子,他不由得感到一陣心疼,也覺得悲憐,那是自不待言的了。葵姬身穿白色衣裳,映襯著烏黑的秀發,色澤華美,十分協調,她的秀發綿長且厚密,用絲帶束起,灑在枕上,這般景象與她平日嚴謹端莊的打扮相比,雖顯得淩亂,卻反而別有一番瀟灑的情趣,十分可愛。源氏公子握住她的手說:“唉!你這是怎麽啦,真讓我好傷心難過呀!”他哽咽得話語都說不清,說著不由得哭泣了。平素確實難以親近的葵姬,此刻眼神帶著些羞澀,麵露疲勞的神色,她凝眸仰望著公子,情不自禁地熱淚潸潸。源氏公子親眼目睹這般情狀,怎能不令他柔腸寸斷啊!葵姬哭得非常厲害,源氏公子估計她可能是留戀終日為她悲歎的親愛的雙親,也生怕此刻與夫君見麵會成為永別的時刻,緣此而無上悲傷。源氏公子安慰她說:“萬事都不要往牛角尖裏去想。你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常言道:不論發生什麽事,夫妻情緣所係,總會有相逢的時候,就算來世,終歸也定能重逢的。嶽父大臣和嶽母大人也有宿世因緣,不論到哪兒,哪怕生死輪回,其緣分也是息息相連不會斷絕的,必定有重逢的時候,請你也這麽想而放寬心吧。”

附在葵姬身上的生靈借助葵姬的口回答說:“不!我所想的不是這個,此刻我全身都非常難受,能否請法師稍緩念咒?我萬萬沒有想到竟迷路遊蕩至此來騷擾,隻因過於憂鬱想不開者的魂靈,不能守舍而脫殼遊蕩四方,偶然至此而已。”話音和藹可親,還吟歌曰:

可歎遊魂四處飛,

盼君結裾送魂歸。

那魂靈說話的音色和姿態,和葵姬都大不一樣,簡直是另外一個人。源氏公子覺得很奇怪,經仔細一琢磨,認定那顯然就是六條妃子嘛。他大為震驚,此前他曾聽見人們說三道四,都隻當是壞人的無稽之談,聽了心裏很不舒服,時而還加以駁斥,此刻這種事竟活生生地展示在眼前,他覺得世間竟有此等怪事,實在厭惡,也覺得很可悲。源氏公子說:“你這般陳情,可我不知道你是誰,請你明言姓甚名誰。”她立即回答,那聲調、姿態全然與那位別無二致,這般情景,世間常用的所謂“驚訝”二字似乎已無法確切地形容了。侍候葵姬的眾侍女就在近旁,使源氏公子感到好難為情。

那魂靈的聲音逐漸安靜了下來。葵姬的母親估摸著女兒葵姬此刻的身體可能見好些了吧,就送一碗湯藥過來。侍女們攙扶著葵姬坐起來服藥。轉眼間,嬰兒就誕生了。全家人上上下下都無限高興,可是轉移至病人的替身童子身上的魂靈,卻露出嫉妒葵姬安產的態勢,大肆吵鬧。大家都擔心產婦產後的狀況,可能是祈願法事都做得特別周全的緣故,產後諸事都得以平安妥當地處理,因此以比睿山的座主為首的眾高僧都欣慰地揩拭額上的汗珠,匆匆告辭退下。家中眾人連日來盡心盡力照顧病人,此刻才得以稍事安下心來歇歇。葵姬的雙親和源氏公子估計“大概不會再有什麽特別的事了吧”。為了感謝神靈的保佑,又開始追加舉辦祈禱法事,全家人都隻顧興致盎然地細心關愛照顧新生的小寶貝,無意中卻忽略了病人。

桐壺院為首,諸親王、眾公卿無一遺漏地紛紛送來祝賀嬰兒誕生的珍貴禮物並參加產後慶宴,家人看見每夜賀宴上的莊重且珍貴的禮品,都興高采烈。又因誕生的是男嬰,所以慶賀禮儀就更加隆重而熱鬧。

那位六條妃子得知葵姬安產,心中平靜不下來。她尋思:“早先就聽說她病情危篤,怎麽現在又順利安產無事了呢?”她感到有些奇怪,不禁回想起自己似乎身不由己,恍恍惚惚地魂不附體,那魂靈四處遊蕩,迷茫悵惘,她很納悶,自己的衣裳怎麽竟滲透著焚燒罌粟花的香味,於是她用洗發水將頭發洗幹淨,還更換了衣裳,想試試看是否還有那股香味,可是那股香味依然故我,還存在。這種事連她自己都覺得很荒謬,更何況世間人們,倘若他們得知此事,那流言還不到處傳播嗎?這種事又不能向別人訴說,隻能鎖在內心深處,暗自歎息,她的心性變得越發怪誕了。

源氏公子的心境因葵姬平安分娩而稍稍得到些平靜。可是一想起那意外的生靈沒等問訊就主動陳述的情景,就不免憂心忡忡。他多日沒有造訪六條妃子了,自己也覺得很過意不去。然而若親切地與她會麵,她會不會感到很尷尬,反而給她增加更多的煩惱?這豈不更可憐。思前想後,覺得還是隻給她寫一封信為佳。

且說葵姬患了這場重病之後,全家上下都覺得要特別重視嗬護她,絕不能有絲毫的疏忽,源氏公子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因此他也沒有悄悄地上哪兒去。葵姬依然相當痛苦地忍受著重病的折磨,不能像往常那樣與源氏公子相對而談。

新生嬰兒長得格外漂亮,源氏公子從一開始就那麽喜愛孩子,他那寵愛嬰兒的神情,實在是非同尋常。左大臣也覺得萬事如願,非常高興,隻是葵姬的病體未見痊愈,這是令他感到不安的。不過又想,經過一場重病之後,再怎麽說也要逐漸恢複健康呀,因此他也不那麽揪心了。

新生嬰兒的眼神特別美,酷似東宮皇太子。源氏公子看見那眼神就聯想到東宮皇太子,極其思念他,很想馬上進宮去看皇太子,於是隔著圍屏向葵姬吐露苦衷說:“我很久沒有進宮了,心中著實惦掛,今天很想進宮走走。能不能讓我更接近你談談呢?隔著圍屏說話總覺得太疏遠了。”侍候葵姬的侍女們遂附和說:“真是的,夫妻之間無須特別注意修整儀容,何況夫人是在病中,隔著圍屏相對太……”說著在夫人臥榻旁設一座位,然後請源氏公子進來,與夫人直接麵對麵談話。雖然不時聽見葵姬夫人答話,但是語聲還是顯得相當微弱。源氏公子回憶起她曾一度瀕臨危篤令人絕望的情景,此刻兩人相會,心情恍若在夢境裏。於是又和她談到她病危時的情狀,源氏公子驀地想起那天看見奄奄一息的病人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詳細入微地陳情,如今想起這些事也不由得毛骨悚然,於是源氏公子說:“唉,還有許多想談的話,但你現在身體還很虛弱……”接著又關照夫人說:“請服湯藥吧。”眾侍女見狀十分高興,心想:“不知公子何時學會護理病人了呀!”也覺得公子值得欽佩。葵姬是一位相當漂亮的夫人,眼下因重病纏身,被折磨得瘦弱不堪、精神恍惚,她躺於病榻上的神態,著實可愛,也特別令人傷心難過。她的秀發紋絲不亂,瀟灑地攤在枕頭上,那情調看上去簡直美不勝收。這派風情吸引了源氏公子的心,公子凝眸注視著她,不由得想道:“平素自己對她哪點感到不滿呢?”源氏公子對她說:“我進宮參見父皇過後,立即回家來。我們能毫無隔閡地相會,我很高興。嶽母大人常陪伴你,我深恐妨礙她,而不敢常來,遠離你我內心也很苦楚。惟盼你逐漸恢複健康,回到往常我們的居室去。也許是嶽父母大人過於把你當孩兒般嬌寵,以至恢複得慢些吧。”說罷旋即告辭。源氏公子的著裝相當美,葵姬躺在病榻上一反常態,滿懷深情地目送公子離去。

其時正值秋季司召期間,評議京官的任免事宜。左大臣也必須進宮參與評議。諸公子盼望升官,追隨乃父左右片刻不離,並與左大臣一起進宮。

左大臣與諸公子進宮後,府內人少多了,顯得頗冷清。正當此時,葵姬突然感到胸口憋悶,急劇地咳了起來,萬分痛苦,家人連向宮內稟告消息的工夫都沒有,她就撒手人寰了。噩耗傳至宮中,左大臣及源氏公子等眾人都驚駭萬狀,幾乎足不著地飛也似的趕忙從宮中退出,當天晚間原定舉辦司召除目之夜晚會,由於發生了這樣的意外情況,一切計劃都被打亂了。

左大臣府內,哀傷痛哭聲不斷,不覺間已至夜半時分,想邀請比睿山的座主或各處的高僧們來,也無法前去。眾人本以為葵姬安產後,危險期已過,多少有些鬆懈大意了,不料竟出了那麽大的意外事,府內眾人一個個都嚇昏了頭。四麵八方的吊唁客紛至遝來,家裏人應接不暇,亂作一團。親人們的悲痛哀泣,旁人看來都覺得太淒涼實在目不忍睹。葵姬以往每每被魂靈附身,曾一時昏厥過去,後來又漸漸蘇醒過來,因此家裏人存有僥幸心,連枕頭都原封不動,靜候了兩三天看看情況,可是隻見她的容顏逐漸變相,知道已絕望了。家裏人無不傷心至極。源氏大將除了悲痛惋惜葵姬的辭世之外,還為那件生靈附身的事而憂傷,他深深感到人生在世,實在厭煩。他對關係非同一般的親朋好友前來吊唁,也覺得心煩。

桐壺院也很歎惜,鄭重其事地派人前去吊唁。左大臣家門雖遭不幸,卻因此反而增添了光彩,在悲戚中也交織著一些喜悅,但不管怎麽說,左大臣還是熱淚潸潸無絕時。他不假思索地順隨別人的勸說,舉辦莊嚴的祈禱法事,嚐試著施展萬般法術,惟盼能祈求到讓女兒複活過來。然而事與願違,眼見著女兒的屍體日漸腐朽,再怎麽設法也無濟於事,他終日帶著一顆無望的癡心度日,最後出於無奈,隻好將女兒的屍體送去鳥邊野火葬場。傷心之事何其多!

四麵八方前來送葬的人群,還有各家寺廟的念佛眾僧人,簇擁在廣袤的原野上,人群擁擠得幾乎無立錐之地。桐壺院自不待言,藤壺皇後以及東宮皇太子等人派來的使者,還有其他各處派來的使者,來來往往絡繹不絕,莊嚴肅穆地宣讀表示沉痛哀悼的吊唁詞。

左大臣悲慟得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自愧命途多舛,老淚縱橫地說:“老夫如此年邁,竟遇此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不幸事,悲慟之餘步履維艱,以至匍匐前行……”眾人聽了,無不心痛,深表同情。葬禮儀式盛大而隆重,人們喧囂了整整一夜,黎明時分,大家才依依告別這無常的屍骸,各自回家。

雖說生死是人世間之常事,但是,源氏公子也許由於此前充其量隻見過夕顏之死,僅此一次,沒有更多經驗的緣故吧,無比眷戀死者葵姬。

八月二十日之後的一天,黎明殘月高懸,天空呈現一派淒愴的景色。左大臣在歸途中想念已故的女兒,心情格外悲傷,不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見狀,覺得這也難怪,同時也引起自己頓覺悲傷的共鳴,因此,仰望天空,吟歌曰:

一縷青煙升碧空,

滿懷淒愴望蒼穹。

源氏公子回到左大臣府上後,絲毫也無法成眠。他一邊回想起葵姬近年來的狀態,一邊在想:“為什麽自己總是認為她終究會理解自己的心情,而忽視了她的感受,自己隻顧任性輕浮行事,而使她心懷哀怨呢?葵姬終於把我看作是一個薄情人而抱恨終生地辭世了。”越想後悔的事就越多,然而,如今後悔也無濟於事了。他穿一身淺墨色的喪服,隻覺自己仿佛在夢中,他甚至遐思:“假如我先死了,她必定穿一身深墨色的喪服吧。”接著又吟歌曰:

喪服顏色縱然淺,

淚蓄袖兜卻成淵。

吟罷即念佛,其姿態格外優雅。而後又悄悄誦經:“法界三昧普賢大士……”那嫻熟程度似乎比誦經駕輕就熟的法師尤勝。

源氏公子看見新生嬰兒時,就聯想到“何以留下念心兒”,想及此,淚泉不禁似潮湧,同時也想:“幸虧她還留下這遺孤,聊以安慰我這顆淒寂的心。”

葵姬的母親自從喪女後,一直沉湎在悲戚中,以至一病不起,性命危在旦夕。全家人都為她擔心,忙亂個不停,請來諸多高僧為她做祈禱法事。

葵姬逝世後,家中為她做了多次超度的法事,日子一天天地流逝,葵姬七七超度的法事業已準備就緒。由於女兒死得太突然,老夫人似乎不願相信這是事實。每次舉辦超度法事都會使老夫人內心湧起新的悲傷。兒女再怎麽魯鈍無可取,為人父母的都會當作心肝寶貝,不知有多麽疼愛,更何況像葵姬這樣的女兒,父母心痛是理所當然的。再說他們隻有葵姬一個女兒,本來就覺得太少,現在她又已辭世,他們的心情比摔碎了袖上的一顆寶玉還要痛惜得多。

源氏大將連自家的二條院都沒有回去,深深地沉浸在哀慕和追思中,歎息不已。他早晚都誠懇地為愛妻誦經念佛。至於對散居各處的情人,他也僅寫封信去而已。那位六條妃子跟隨女兒齋宮去宮中左衛門府齋戒,她更以嚴格淨身齋戒為由,不與源氏公子通信。源氏公子內心深處早已有厭世之感,如今這一切更使他感到厭倦,如若沒有這可愛的新生嬰兒之羈絆,真想一如宿願遁入空門修行佛道,可是他首先又想起西廂殿的紫姬姑娘,他想假使沒有他,她該不知有多麽寂寞,她的倩影驀地在他腦子裏閃現,激起他對她的無限思念。夜間他在幔帳台內獨身就寢,雖然有眾多侍寢的侍女在附近侍候,但身旁還是很寂寞,他不時想起“寂寞秋時竟死別”之句,每每驚醒難以成眠,於是挑選了幾名音色優美的僧人,讓他們夜間在一側誦經侍候。黎明時分,他聽見這念佛聲,更覺寂寞難忍。源氏公子覺得:“深秋的淒厲風聲,沁人肺腑,平添無限的哀愁啊!”不習慣於獨寢的公子,但覺夜長難熬。一天,拂曉時分,朝霧籠罩著大地,有人送來一封信,旋即離開。信寫在濃豔的海藍紙上,係在含苞待放的**枝頭。源氏公子覺得:“好時興的意趣別致之物啊!”打開一看,原來是六條妃子的手跡。隻見信上寫道:“久疏問候,想必能體諒吧!

驚聞噩耗淚模糊,

怎比君哀袖盡濡。

隻為此刻蒼穹美景所動,聊以書之。”源氏公子覺得:“她寫的書信比往常的優美啊!”看罷也不忍拋棄。但又想:“她還裝傻,寫信來慰問,實在可恨。”可是就此與她斷絕音信,未免太絕情,而且還可能汙損她的名聲,思之再三,一籌莫展,最後又想:“人既然已過世了,也許這是前世注定的命運所致,可是為什麽要讓我活生生地看到那個生靈呢?!”自己之所以感到如此遺憾,足見自己內心中還是不忍完全割舍對六條妃子的感情吧。他想給她複信,但又擔心她正陪伴女兒齋宮淨身齋戒,會不會有所顧忌。他逡巡了良久,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又想:“她特意來函,若不回複未免太不近人情。”於是在一張近似深灰色的紫色信箋上落筆:“久疏問候,心中無時不在惦掛著,隻因身在服喪期間,不便致函,想必能予以見諒的。

後逝先喪均朝露,

執著無邊又何苦。

請把昔日不愉快的往事都忘了吧。君在淨身齋戒,可能不宜讀此函,我的處境也類似。”

這時六條妃子已回到自宅六條院,她悄悄看信,看到源氏公子字裏行間隱約透露心情的字句,由於內心負疚,一看就明白他指的是什麽事,她心想:“看來他全都一清二楚了。”感到無比痛心。她尋思:“自己真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啊!這種傳聞若傳開去,桐壺院聽見,不知會怎麽想呐。亡夫前東宮皇太子,與桐壺院是同胞弟兄,在諸兄弟中,他們倆的感情最好,關係最親密。亡夫生前曾懇切地托付桐壺院照顧女兒齋宮的未來,桐壺院也經常說:‘我一定代替弟弟照料這侄女。’還總勸我留在宮中生活,可是我想,自己這守寡之婦,不宜在宮中久留,因此辭退而遷居宮外。誰曾想到竟遇上這個年齡不般配的青年冤家,終於墜入情網,難以自拔,以致惡名流傳啊!”她浮想聯翩,思緒繚亂,依然是鬱鬱寡歡。不過,從總體上說,六條妃子在社會上有趣味高雅的好評,向來聲名卓著,因此這次她女兒齋宮從宮中左衛門府遷居嵯峨野宮時,也舉辦了諸多時髦的饒有情趣的聚會。因此,一些風流倜儻的公卿殿上人,不顧朝露暮靄,趕往野宮一帶漫遊,似乎已成為他們當時的一項工作。源氏大將聽說此事,情不自禁地想道:“這是當然的了,六條妃子精於優雅之道,這樣的人,如若厭世而赴伊勢修行,不知該有多麽寂寞。”

葵姬的七七超度法事都依次做畢,居喪日以來,源氏公子一直閉居左大臣府中。葵姬的兄長頭中將,現已升任三位中將,他深知源氏公子是第一次經曆這種漫長的閉居的生活,太難為他了,因此也很同情源氏公子,故經常來陪伴他,告訴他許多世間的見聞,諸如一些嚴肅的事,照例還有一些**猥褻的事,聊以安慰他。在這種場合下,似乎總免不了要把那個典侍的事當作笑料來談,這種時候,源氏公子都要規勸頭中將幾句,說:“唉,太可憐了,不要那麽蔑視那位老奶奶嘛。”其實,每當談及她,總是忍俊不禁。他們交談無所顧忌,也無須隱瞞什麽,他們還談及那年十六之夜、明月皎潔之秋夜的那些事,還談到許多偷香惜玉的風流韻事,閑聊的過程中每每悲歎人事之無常,有時還潸然淚下。

一天,日暮時分,忽下陣雨,蒼穹呈現一派哀愁的情趣。頭中將脫下深灰色的便服,換上淺色的指貫裝,英姿颯爽,鮮豔奪目,使見到他的人都不免自慚形穢。他風度翩翩地到源氏公子這邊來。源氏公子憑依在西邊旁門的欄杆處,望著庭院裏經霜後枯萎的花草樹木。狂風淒厲,陣雨猛下,源氏公子觸景生情,潸潸的熱淚仿佛在和雨珠競下,源氏公子雙手托腮,情不自禁地獨吟:“為雨為雲今不知。”那姿態之優美,不禁令頭中將春情湧動,心想:“倘使自己身為女子,留下這樣一個男子而死去,靈魂也會死守住他而不願離去吧。”他凝望源氏公子片刻,而後走到公子身旁坐下,源氏公子不修邊幅,衣冠不整,隻是重新係好便服的帶子。源氏公子所穿的貴族夏天便裝,色澤比頭中將的深些,裏麵襯托著鮮紅的襯裝,盡管裝束簡素,卻反而雅觀,不由得人百看不厭。頭中將也以感慨萬分的神色,仰望蒼穹的景色,獨自喃喃吟歌曰:

“為雨淋漓浮雲中,

尋覓芳魂何適從。

不知去向啊!”源氏公子接著吟道:

芳魂為雲居蒼穹,

化作陣雨黑黝黝。

源氏公子吟歌的神情,充分表現出他對愛妻無限追慕和哀思的情懷,頭中將見狀不由得暗自揣摩:“奇怪呀!本以為源氏公子這幾年來對我妹妹葵姬並不是那麽情深愛濃,不過因桐壺院介入每每訓導,父親左大臣對他關愛備至、用心良苦,可能多少也打動了他的心,再加上他和母親有姑侄之親情所係,所以他不好舍棄葵姬,而勉強維係貌合神離的夫妻關係,淡然度日,我有時也覺得他怪可憐的。其實不然,他非常珍重自己的原配夫人,格外信賴和疼愛她。”當頭中將明白過來,是自己誤解了源氏公子後,不免覺得妹妹過早辭世太可惜了。頭中將感到萬事仿佛都失去了珍貴的光彩,多麽令人沮喪啊!

源氏公子看見樹下枯萎了的叢生的雜草裏,盛開著龍膽花和撫子花,於是命侍女折下一枝撫子花,並附上一函,於頭中將告辭後,派上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將花和函件送給嶽母老夫人,函件上寫道:

“枯草叢中撫子花,

悲秋遺物誠看待。

老夫人會覺得撫子花香遜色嗎?”

小公子天真無邪,他那燦爛的笑容簡直美極了。老夫人的眼淚,甚至比風中的枯葉更加脆弱,何況源氏公子的文采打動了她,她看了信後忍不住淚流滿麵,遂答歌曰:

而今看花淚潸潸,

枯草叢中猶綻放。

源氏公子閉居府內,終究覺得閑來無事,頗感寂寞。驀地想起了槿姬,他琢磨著:“從她的性情來

判斷,不管怎麽說,她肯定會理解我今日之悲傷吧。”其時已傍黑,源氏公子還是寫了一信,差人送給槿姬。雖說久疏音信,但偶爾也曾有過文書的往來,因此槿姬的侍女們也不特別在意,便將信呈給小姐閱覽,信文是寫在一張淺藍色的唐國紙箋上,歌曰:

“曆年飽嚐秋悲涼,

今日傍晚淚滂沱。

總是‘陣雨淋漓下不停’啊!”眾侍女議論說:“從字跡上看,此信寫得格外用心思,比往常的有看頭,令人難以置之不理呀。”槿姬自己也這麽認為,於是執筆寫道:“聞君身居宮中,想必很寂寞,我‘心雖有餘不能去’。”並吟歌一首曰:

秋霧彌漫妻訣別,

眼觀陣雨心悲切。

僅書此寥寥數語,可能是心理作用的關係,總覺得它蠻雅致的。

世間無論什麽事,現實總是難得像理想那般美,源氏公子對於那些對自己態度冷淡的淑女,反而更加愛慕,這就是他的心性。他尋思:“槿姬雖說對我冷淡,但有時也對我表示出某種情趣,這正說明我們彼此的感情是可以相通的。如若我表現得過分多情,引人注目,反而容易暴露出多餘的缺點。我不希望把西廂殿裏的那位紫姬,培養成具有這種性格的人。”他心想:“近些日子以來,她想必很寂寞,很想念我吧。我雖然無時不在惦掛著她,但從心情上說,也隻是關心一個沒有母親的孤女,無須擔心她像情人那般,因久不見麵就會埋怨或責難你,這點倒是令人感到寬慰,沒有精神負擔。”

天全黑了,源氏公子命人將燈火移近跟前,並招來適合於在這種場麵出現的侍女們,在他跟前閑聊。其中有一個侍女名叫中納言君的,早已暗中與公子偷情,公子此刻是在服喪期間,全然不涉及此種關係,眾侍女仰望公子,內心中不勝感佩:“公子真是心地善良的人啊!”源氏公子便親切地和她們天南海北地閑聊世間的常事,說:“近來大家都聚集在這裏,反而比夫人在世時顯得更加不分彼此,親密相處了。可是一想到今後不能長此下去,心中不免依戀不舍啊!死別固然悲痛,一想到今後的生離,也是令人傷心難受呀。”眾侍女聽見公子出此感言,無不激動得落淚,其中一侍女說道:“夫人仙逝無法挽回,心中萬分悲慟,也無可奈何。可是一想到公子今後行將離開此地,再也見不到您,心裏就……”話沒說完就哽咽得說不下去了。公子聞言,覺得眾侍女著實可愛又可憐,他說:“怎麽會再也見不到呢,難道你們把我想成是一個薄情人嗎?若是有遠見的人,定能懂得我的心。不過,人的壽命也是無常的啊!”他說著凝視燈火,隻見熱淚盈眶,其神態格外美。眾侍女中有一個是葵姬特別憐惜的女童,她名叫貴君,雙親全無,孤苦伶仃。源氏公子覺得這女童確實可憐,就對她說:“貴君,今後我來做你的保護人。”貴君放聲大哭了起來。貴君內裏穿一件短的內襯衫,染的黑色比別人的濃重,上身罩著黑色外衣,下身穿一條黃裏帶淺黑色的裙子,模樣挺可愛。源氏公子對眾侍女說:“希望不忘舊情的人,委屈些忍耐眼前的寂寥,不要舍棄這個嬰兒,繼續留下來工作。夫人已仙逝,蹤跡無存,連你們都各散東西的話,家裏豈不冷落,無可依靠。”他極力勸說眾侍女留下來繼續服務,可是眾侍女都在想:“唉!隻怕日後難得見到您蒞臨了吧。”眾侍女內心中總覺得無著落。

左大臣按照眾侍女的各自身份,分別賞給她們一些隨身物品,或是一些確實可供留下紀念死者的遺物,一切都低調處理,沒有大肆宣揚。

源氏公子暗自想:“我總不能如此憂鬱地、成天發呆地生活下去啊!”於是決心進宮參見父皇桐壺院。車子備妥,先行開道者也都聚齊,蒼天似乎善解人意,下了一場陣雨。淒風掃枯葉,越刮越猛,在源氏公子身邊侍候的眾人,一個個都覺得內心湧起一陣悲涼,近日稍得幹了一些的衣袖,今天又被淚珠浸透了。源氏公子預定今日出宮後,夜間徑直回二條院歇宿,侍從的人們各就各位,有的先行去二條院在那裏等候。源氏公子今日離開,並非一去不複返,但是,左大臣府上眾人都感到無比悲傷。左大臣和老夫人見到這般情景,心中又新添了一陣歎息和憂愁。

源氏公子給老夫人書寫一函:“惟因父皇盼望多時,且有諸多訓導,故擬於今日進宮聆聽教誨,雖說暫別一時,但回想起迄今的悲慘遭遇,竟能苟且活命至今,不禁感慨萬般,心潮洶湧。本應當麵拜別,又擔心反而會給您增添煩惱,因此就不特地拜別了。”老夫人淚眼模糊,沉浸在極度悲傷中,看不清來函的字跡,也無法回信。因此隻有左大臣立即出來送別女婿,他也忍不住悲傷,隻顧以袖掩麵,在場的眾人目睹此場景,無限悲戚。

源氏大將思緒萬千,感慨世道無常,情不自禁地熱淚潸潸,卻也能深沉地自我克製,神情顯得相當沉著平靜,姿態優雅。左大臣沉默了好大一會兒,說:“老夫已上了年紀,甚至連一些區區小事,有時也止不住要落淚,何況遭此不幸,淚眼無有幹時。思緒紛亂難以控製,舉止不免失態,實在不便見人,因此不敢晉見太上皇,煩請賢婿得便時適當將此情況麵奏太上皇為盼。老夫年邁,餘命無幾,不料竟老來痛失愛女,真是苦命啊!”左大臣強作鎮靜,說了這番話,神情顯得非常痛苦。源氏公子也好幾次涕泗交流。公子安慰說:“雖然深知世間老少天命無常,這是人世間之常態,可是遇上這種不幸事,內心中所感到的悲傷是無法言喻的啊!小婿定將此情況向父皇稟報,定能得到父皇的體諒的。”左大臣於是催促說:“看來這場陣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賢婿莫如趁天黑前……”

源氏公子環顧四周,隻見圍屏後麵、距隔扇稍遠的空闊處,約莫有三十來名侍女聚攏在那裏,她們各自身穿或深或淺的墨色喪服,神態顯得非常淒涼、沮喪,令人看了十分心酸。左大臣觸景生情,對源氏公子說:“賢婿難以割舍的小公子還留在這裏,便中想必會來探視的,這種盼待將成為我們的慰藉。然而不解人意的侍女們,都以為賢婿今日舍棄這裏,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因而深感失望,與其說她們為小女的死別而悲傷,莫如說更為日後失去那張曾令人愉快地侍候左右的麵影而興歎,這也是難怪的。往時賢婿與小女相處不甚融洽,老夫總盼有朝一日,會和好起來的,豈料指望終於落空……唉!多麽令人惆悵的日暮啊!”說罷又落淚,源氏公子接話說:“這隻是見識膚淺者的歎息而已,誠然,昔日總覺得會融洽起來的,從而並不介意,這期間難免有時確實久疏聯係,可是如今還有什麽理由不常來探望呢?且看我今後的表現吧。”說罷就告辭上路了。

左大臣目送源氏公子遠去後,回到了公子的原居室,隻見室內的擺設,一如愛女在世時的模樣,可是,而今人去室空,宛如蛻下的蟬殼,好不叫人心酸。圍屏前放置的硯台等文房四寶散亂,又有公子棄置的書稿,左大臣把它撿起,眨巴著眼睛來過目。年輕的侍女們看見左大臣的這副模樣,在悲傷的氛圍中,也不禁露出些許微笑。在這些亂紙堆裏,有富有情趣的古詩,既有漢文的古詩,也有日文的和歌。不論是假名的也罷,或是漢字的也好,都用各種新穎奇拔的書體來書寫,左大臣不由得讚歎道:“真是一筆有靈氣的字跡啊!”說著仰望上空陷入沉思。如此奇才,將與他人結合,多麽可惜啊!左大臣又見到源氏公子在“舊枕故衾誰與共”這句詩旁寫道:

休戚與共難離去,

冥府芳魂更依依。

而在另一紙上的“霜花白”旁邊寫道:

夫人作古塵封床,

夜夜孤眠淚珠伴。

還見到在廢紙堆裏夾著不知是什麽時候放的一枝枯萎了的撫子花,也可能是那天給老夫人送信時折下的吧。左大臣把它拿給老夫人看,並說:“對於無法挽回之事,也是無可奈何的。這種可悲的事例,世間並非絕無僅有,也許我們與女兒的緣分淺薄,所以才生出讓我們如此悲歎不已的孩子吧。一想到此,我反而怨恨前世造的孽,斷了悼念的心思,然而眷戀的情思隨著日月的推移,越發深沉,令人難以忍受啊!再加上考慮到這位賢婿大將行將成為別家的人,多麽可惜,怎不令我傷心至極。回首往日,我一兩天不見到他,或有時往來少些,我就覺得心中鬱悶,仿佛家中失去了朝夕的光彩,叫我如何活下去呢?”說著忍不住放聲大哭。侍候於他左右的年長的侍女們,也非常悲傷,不約而同地都哭了起來。不覺間釀成一派淒涼的黃昏景色。年輕的眾侍女三五成群,分散在各處,彼此吐露自己感慨良多的傷心事,有的說:“正如公子所說,隻要我們好生侍候小公子,寂寥的心境自然會得到安慰。然而把希望寄托在這小遺孤身上,未免太渺茫。”各人都有各自的想法,也有人說:“我暫且先回家一趟,以後再回來吧。”彼此表露依依惜別的心情,各人都覺得撥動心弦的事確實太多了。

源氏公子進宮拜見桐壺院,上皇對他說:“你近來消瘦多了,大概是連續吃素的日子多了的緣故吧。”顯露出很心疼的神情,於是在禦前賜下豐盛的美食,席間還問長問短,百般關懷。父親的親情流露使源氏公子感到萬分誠惶誠恐。源氏公子又去晉謁藤壺母後,侍女們難得拜見源氏公子的英姿,藤壺皇後命王命婦傳致意之話說:“想必遭此莫大不幸,無限悲痛,不知隨著時間的推移,悲情是否淡化些?”源氏公子答曰:“雖知人事無常,但身臨其境時,才深深體會到厭煩之事甚多,苦惱萬狀,心緒繚亂,承蒙不時來鴻慰藉,始得以支撐至今。”源氏公子即使在平時,對這位藤壺皇後也是滿懷惆悵,何況此刻,愈發悲痛了。他身穿無紋的大禮袍,裏麵襯著一件淺墨色的襯袍,帽帶卷起,一派服喪期間的樸素裝束,那姿影比穿著華麗的盛裝更覺優雅。源氏公子很長時間沒有見過東宮皇太子,為表示思念之意,便問候皇太子的近況如何等,敘話間不覺已是深夜時分,於是告辭,退出皇宮。

二條院裏的一處處房間都打掃得十分幹淨,男仆女侍們都在等候源氏公子回府。級別較高的侍女們都從故裏返回,一個賽一個地盛裝打扮,源氏公子看了自然聯想到左大臣府上的侍女們並排坐著,一個個神情沮喪的模樣,不由得可憐起她們來了。

源氏公子換好了衣服,來到了西廂殿看望紫姬。隻見她室內的裝飾隨著季節的變更也換上了冬季的裝飾,明亮而新穎,幾個年輕貌美的侍女和女童的裝扮也很得體,這一切都是由紫姬的乳母少納言盡心指點、妥善布置,力求萬無一失,讓人看去覺得十分雅致。紫姬的著裝也相當美麗。源氏公子說:“多日不見,竟長成個大人了呀。”說著將小帷幔撩起,仔細端詳,但見紫姬靦腆地略微側向一邊,她那含情脈脈的身影,簡直美不勝收。源氏公子心想:“在燈光下,她的側影和她梳的發型,竟和我所魂牽夢縈的那位藤壺皇後一模一樣啊!她真的長大成人了。”感到非常高興。源氏公子走近紫姬身邊,對她傾吐別離期間的思念之情。源氏公子說:“這期間的諸多故事,本想向你慢慢述說,但因為都是一些不吉祥的事,我暫且先到那邊去休息,以後再來。今後我會始終和你在一起,你也許甚至還會嫌煩哩。”少納言乳母聽見公子這番親切的談吐,非常高興,但心中還是有危機感,她想:“源氏公子於諸多隱蔽處有許多身份高貴的情婦,其中會不會有一個麻煩頗多的人來取代正夫人的位置呢?”這點不禁令她耿耿於懷。

源氏公子回到自己的居室後,命一名叫中將君的侍女給他揉捏腳,接著便睡著了。翌日清晨,源氏公子給住在左大臣家的小公子寫了一封信。讀了老夫人滿紙惆悵的回信,源氏公子心中又湧起無限的悲傷。

此後,源氏公子閑來無事,時而陷入沉思,時而茫然若失,至於悄悄去拈花惹草,也覺得沒什麽太大意思,因此,他也懶得出門。且說紫姬在各方麵的成長都十分理想愜意,看上去她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淑女,再也不覺得年齡不相稱了。源氏公子一有機會,就若無其事地嚐試著啟發她,可是紫姬似乎沒有領會而無動於衷。為了排解寂寞和無聊,源氏公子每天都在西廂殿與紫姬下圍棋,或做漢字偏旁遊戲來打發日子。紫姬天生靈巧,嬌豔可愛,即使在不起眼的遊戲中,她也能顯示出她的聰明才智。在以往的歲月裏,源氏公子隻把她當作一個可愛的孩子看待,如今心潮湧動,難於控製,雖然也很心疼她,但終究免不了侵犯了她。不過,紫姬自幼與源氏公子十分親密,別人從旁觀察是無法看出什麽破綻的,隻是有那麽一天,公子早早地就起身,而紫姬卻遲遲不見起來。眾侍女都很擔心地說:“小姐為什麽還沒醒呢?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了?”源氏公子要回到自己的居室之前,先將硯盒等文具放進寢榻的圍屏內,然後才離去。紫姬在室內無人的時候,好不容易才把頭抬了起來,她發現枕邊放著一封折疊成結的信,便毫不在意地隨手將信打開來看看,隻見信上寫道:

夜夜共寢習為常,

為何還隔一層衫?

文書運筆似乎很俏皮。紫姬做夢也未曾想到源氏公子竟存此心,可自己為什麽對這樣一個居心可恨的人,竟毫無戒備而隻顧真心實意地一味信賴他呢?每想到此就覺得自己實在可憐。

中午時分,源氏公子到西廂殿來,說道:“瞧你似乎很苦惱,是不是心情欠佳?今天也不下棋了,好寂寞喲。”說著往寢榻的圍屏內窺探,隻見紫姬將衣服連頭部也蒙住,還在躺著。侍女們在與寢榻的圍屏保持一定的距離處侍候著。源氏公子來到紫姬身邊,對她說道:“你為什麽表現得那麽不愉快?沒想到你會給人添麻煩呀!你這樣,侍女們心裏恐怕會很納悶的。”公子說著把蒙頭蓋著的衣服掀開,隻見紫姬渾身是汗,額發也都濕透了。“哎喲!這可怎麽得了呀!”公子說著千方百計柔聲蜜語哄她,可是紫姬真的非常傷心,她一聲也沒有回應。“好了好了,你這麽傷心,我再也不好意思來見你了。羞煞人啦。”公子滿心怨恨地說,他打開硯盒一看,裏麵沒有答歌,因此覺得她是一個情竇未開的、純潔的少女,更覺得她可愛了。這一天公子成天在紫姬寢榻的圍屏內陪伴她、安慰她,可是紫姬的神色表明她的情緒始終沒有好起來,源氏公子覺得她越發令人愛憐了。

這天夜晚,官員們送來亥子餅,但因源氏公子還在服喪期間,所以一切從簡而不大肆鋪張,隻給紫姬送去了一隻用絲柏的白木片折成的蠻有情趣的盒子,裏麵裝著精心製作的各種色彩的亥子餅。源氏公子看見後,遂來到南麵的正殿,把惟光召來,微笑著對他說:“你給我做這樣的餅,不必做各種顏色,隻要一色的,明日黃昏時分送到,因為今天的日子不愜意。”惟光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機靈人,旋即心領神會公子的意圖,無須細問,便鄭重其事地答道:“您說得是啊,婚情之始的慶賀,當然要挑選好日子,那麽‘子之子’餅要做多少呢?”源氏公子說:“今日的三分之一就行。”惟光完全領會了公子的言外之意,立即去辦理。源氏公子覺得“此人辦事真利索,是個機靈人”。經辦此事,惟光對誰也沒有說,基本上是他獨自包辦一切,在自己老家裏親自做餅。

源氏公子為了取悅紫姬,使盡了全身的解數,他此刻的心情宛如才剛搶來一位小姐一般,束手無策,連自己都覺得挺滑稽的。多年來一直都覺得她很可愛,然而哪兒比得上此刻愛她的心情,恐怕連隻鱗片爪都不及,人心真是難以駕馭啊!源氏公子覺得如今要他一夜見不著她,他都受不了。

按照源氏公子的吩咐所製作的餅,惟光及時於第三天的深夜時分悄悄地送來了,他還細膩地考慮到:“少納言乳母是個年長者,倘若托她送去,也許紫姬會覺得難以為情。”於是他就把少納言乳母的女兒阿辦叫來,對她說:“你悄悄地把這個送給小姐。”說著拿出一個香盒子給她,並說:“這是慶賀的禮品,你要準確無誤地放在小姐的枕上。千萬要小心,決不能不當回事。”阿辦覺得有點奇怪,她說:“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麽叫不當回事。”說著把香盒子接了過來。惟光說:“真的,今天忌諱的字句可不能說,要謹慎啊。”阿辦說:“我在小姐麵前,才不會說這種話呢。”阿辦還年輕,還不懂得領會更深層的意思,她無心無意地將香盒子從寢榻圍屏處伸進去,放在紫姬的枕邊,此後的事就是源氏公子照例運用巧妙的語言,告訴紫姬這餅的意義了。其餘的侍女都不了解實情,到了第二天清晨要把這個香盒子撤下來的時候,才有幾個近身侍候的侍女明白過來,他們兩人已成親了。惟光不知是什麽時候準備好的,隻見香盒子裏裝的盛餅的盤子是帶腿的,盤子腿上的雕刻精美,餅的形狀格外別致,餅的擺設形式也饒有情趣。少納言乳母沒有想到源氏公子竟能如此鄭重其事地辦事,不勝感激也不由得悲從中來。她想起源氏公子平素無微不至地關愛紫姬,用心周到的那份情懷,不禁感動得熱淚潸潸。然而侍女們卻私下低聲地議論說:“話雖如此,嗨!這種事情,隻需悄悄地吩咐我們辦就好了。那個惟光此刻還不知會怎麽想呢。”

此後,源氏公子不論是進宮,或是去參謁父皇,時間哪怕是短暫的,心思也總是平靜不下來,紫姬那可愛的麵影總是在自己的眼前閃現,連公子自己都覺得“戀心真是不可思議呀”!源氏公子此前曾交往過的諸多情人,都紛紛從各處來函傾吐怨恨的哀情。其中也有公子割舍不了的人。然而如今枕邊新人嬌嫩可愛,此刻的心情真是“怎堪一夜不共枕”。源氏公子一門心思隻惦掛著紫姬,因此也就懶得出門,並且還總是裝出一副很苦惱的樣子,他給諸多情人的回信中隻是說:“人世間令人憂心的事繁多,待傷心事稍許淡忘時,當再造訪。”就這樣度日。

卻說當今皇上的母後弘徽殿女禦,她的六妹櫛笥姬,自從那夜與源氏大將邂逅之後,一心隻想念他。她父親右大臣說:“其實嘛,這樣也很好。他失去了那樣一位尊貴的夫人,我依女兒之願,將女兒許配給他,也無可非議吧。”但是,弘徽殿太後非常憎恨源氏公子,她主張:“送妹妹進宮侍奉,地位更高,有何不好。”於是,極力勸說妹妹進宮侍奉。

至於源氏公子方麵,他並沒有把朧月夜當一般人看待,因此傳聞說她將進宮侍奉,也覺得可惜,但是眼下源氏公子無心移情別戀,他想:“人生苦短,今後我決心隻專心愛紫姬一人,免得招來他人的怨恨。”他回想起前一陣子發生的事,更覺可怕,決心引以為戒。接著又想:“那位六條妃子,自己雖然覺得她著實可憐,但是真要娶她為妻,感覺上難免有所隔閡,莫如保持像近年來的交往,每逢有機會可以彼此敘談,相互獲得慰藉,倒也不錯。”自己對她的感情,畢竟還是難以完全割舍的。

且說紫姬,源氏公子心想:“自從紫姬遷至此處來,至今世人都還不曉得紫姬是個什麽出身什麽秉性的人,似乎沒把她當尊貴者看待,我不妨借此機會告訴她父親兵部卿親王。”源氏公子為紫姬舉辦著裳儀式。盡管沒有大肆鋪張,四處張揚,但是場麵十分講究,其誠摯的用心可謂無與倫比。可是紫姬卻表現得格外冷淡,因為她覺得多年來她萬事都信賴他,總是纏著他,卻沒有想到他的心竟是齷齪的,她十分後悔自己過分天真,連正眼也不願意瞧他一眼。源氏公子百般逗她開心,她也沒領情,隻覺得厭煩,心情非常鬱悶,與過去的她簡直形同另外一個人。源氏公子見她這副神情,覺得她既可憐又非常可愛,公子說:“多年來我是那麽死心塌地地疼愛你,你不以為‘**隻緣戀更深’,竟神色鬱鬱,令我好傷心。”公子吐露滿腔的委屈,這一年就在委屈氛圍中過去了。

大年初一,源氏公子按慣例前往桐壺院,向父皇拜年,接著去當今皇上朱雀天皇和東宮冷泉院等處,然後退出大殿,來到左大臣宅邸。左大臣不顧新年須圖個吉利,而隻顧與家屬追思已故葵姬在世時的諸多往事,勾起滿懷的寂寞和悲傷。正在此時,源氏公子來了,左大臣一直強忍住悲傷,然而終於壓抑不住,無限悲傷湧上心頭。源氏公子也許是由於年齡又增長了一歲的緣故,儀表顯得更加莊重,容貌比以前愈發俊秀了。公子從左大臣那裏退出後,走進已故妻子葵姬的居室內,侍女們前來迎接公子,她們都很懷念公子,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源氏公子看了看小公子夕霧,夕霧也長大了許多,總是微笑著,令人十分愛憐。孩子的眼梢、嘴角都酷似東宮皇太子。源氏公子心感內疚地想:“別人看了恐怕都會起疑心吧。”室內的擺設布置,與過去別無二致。衣架上一如既往地掛著新的衣裳,隻是沒有掛女子衣衫,但覺美中不足,令人感到悵然。

老夫人令侍女傳話說:“今日過年,我拚命抑製住自己的悲傷,公子來了,我反而難以壓抑自己的感情……”接著又說:“我按小女在世時的慣例,給公子做好了新的服裝,不過由於近月來,淚眼模糊,挑選的色澤未必符合公子之所望。不過,惟獨今日務請公子不嫌簡陋,換上新裝。”除了掛在衣架上的新服裝之外,還送來特意為公子今天換新裝而精心製作的一整套正服衣裳,包括內襯袍,不論是色澤還是織工都是上乘的、異乎尋常的。如此深情厚意,怎能等閑視之,源氏公子立即換上了這套正服新裝。公子心想:“如若我今天不前來問候,嶽父嶽母該不知多麽失望。”念及此,公子心裏很難過。於是致謝說:“春天來了,該首先前來問安,隻是萬感交集,不知從何說起。正是:

新年新裝色澤豔,

著裝落淚情不變。

情思潮湧難抑製啊!”老夫人答歌曰:

新歲即令複又新,

老淚縱橫難自禁。

莫非他們都陷入了徒勞或糊塗的悲歎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