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第四十五回 橋姬

第四十五回 橋姬

那時節,有一位被權勢社會排擠出去的年邁親王,他母親也是出身於高貴人家。這位八皇子曾一度有當皇太子的聲望,然而由於時勢驟變,紛爭突起,昔日的威勢絕跡,他的保護人皇親外戚紛紛落魄潦倒,或借故遁入空門。這位八皇子處在公私兩方麵都失去了依靠的落寞境地。他的夫人是昔日大臣的女兒,一想到自家已故雙親原本期望她和丈夫能登上至尊寶座,就萬感交集,無限悲傷。幸虧夫妻倆極其恩愛,相濡以沫,聊以慰藉紛擾憂患的際遇,共度傷心的歲月。

八親王成親多年卻尚無子女,總有美中不足之感,他每每吐露:“但願生個可愛的孩子,以撫慰這漫長的、寂寞且無所事事的人生。”說也稀奇,不久以後,八親王夫婦果然生了一位美麗的女公子。夫妻倆無比寵愛這寶貝閨女,盡心竭力撫育栽培她。在這期間,夫人接著又懷上第二胎。他們心想:“但願這回能生個兒子就好了。”可是生下來的還是一位千金。分娩雖然順利,但是產後夫人竟患了重病,醫治無效而身亡。八親王遭此意外的災難,頓時茫然不知所措。他暗自尋思:“迄今我在塵世苟且度日,遭遇痛苦難忍的事甚多。隻因有這位難於割舍的貼心夫人在身邊,她天生麗質人品高尚,我們夫妻倆的這份恩愛成為我存留塵世多年的羈絆,如今她既已駕鶴西去,留下我一人,令我更覺塵世索然無味了。讓我獨自撫育這兩個幼女,於我親王的這個身份而言,也不成體統,社會上肯定會盛傳諸多流言蜚語。”於是他想幹脆趁此機會,實現自己多年來想出家的心願。可是留下這兩個女兒又無人可托,拋棄她們實在怪可憐的,思之逡巡不前,日複一日,不覺間虛度了多年的歲月。這期間兩位女公子日漸成長,容貌標致,真是無可挑剔。八親王朝朝暮暮也借此獲得不少的安慰,自然而然地度日。

侍女們都看不上後來出生的這位女公子,不時吐露怨氣說:“唉!真夠晦氣的,偏偏選在不吉利的時辰誕生……”於是不怎麽用心照料她。但是,夫人彌留之際,盡管神誌昏迷卻還惦掛著這小閨女,她對八親王留下的惟一一句遺囑就是:“請你務必把這小閨女當作我的遺念疼愛她。”八親王覺得:“這閨女雖然命裏注定要出生在這不吉利的時刻,但是她和我肯定也具有父女的宿緣吧,何況夫人臨終還惦掛她,囑我細心照料她呢。”每念及此,心中縱然存有怨氣,也情不自禁地非常疼愛這小閨女。這位二女公子的長相太美麗了,她漂亮得甚至令人擔心,會不會是什麽不祥的兆頭。大女公子性情嫻雅穩重,富有情趣,長相端莊秀麗,言談舉止落落大方,論美麗似乎略遜於其妹,若論高貴福相則勝於其妹。為父的八親王則覺得這兩姐妹各有千秋,各具所長,他都一樣地疼愛,並悉心栽培她們。然而在生活方麵不如意的事層出不窮。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宅邸內的景象日漸蕭條,侍從們覺得主人似乎已靠不住,難以長久忍受下去,漸次請辭而離去。二女公子誕生不久就喪母,八親王在淩亂中未能替女兒精選素質良好的乳母,倉促中隻雇來一個教養淺薄的婦人來照管。她在二女公子尚年幼無知的時候,就棄而不顧,請辭離去。緣此,二女公子全由八親王一手撫育長大。

八親王的宅邸原本寬敞闊綽,庭院造型富有情趣,如今惟有庭院內的池塘、假山之情趣依然如故,然而也日漸荒涼,八親王於寂寞無所事事時,便在其中閑寂悵惘。他手下已經沒有幹練得力的家臣了,庭院長久無人打理,雜草叢生,萋萋茂盛。屋簷下的忍草得意滿麵地到處蔓延。四季的香花紅葉,昔日能與同心人和睦共賞其色香,獲得莫大的安慰,如今斯人已去,心中孤寂無法排解,惟有專心裝飾家中佛堂,朝夕在佛前誦經禮佛勤修功課。八親王不時暗自思想:“我舍不得遺棄兩個可愛的女兒,至今出家的願望未能成遂,已是意外的遺憾,深知這是命裏注定,無法隨心所欲,豈能效仿世間尋常人作續弦之思呢!”隨著歲月的流逝,他背離塵世俗念的心思越發深沉,一心隻想成為一名聖僧。八親王自從喪妻以來,無意學尋常人有續弦的心思,即使是開玩笑也未曾想過。有人勸他說:“何苦如此獨守空房呢!喪妻之痛固然是人世間無比的悲傷事,但隨著歲月的消逝,這種悲傷的心緒也會日漸淡化的,還是回心轉意,隨俗行事。迎來新人的話,這淒清荒涼,不堪入目的宅邸,自然會重新煥發光彩。”人們同情過鰥居生活的八親王,紛紛勸說,一個個說得頭頭是道,甚至屢屢有人前來說媒的,然而八親王都一概置若罔聞。

八親王勤於念經誦佛之餘,經常和兩位女公子遊戲。兩位女公子日漸長大,八親王就教她們習琴、學圍棋和玩漢字偏旁遊戲。他在無關緊要的遊戲過程中,觀察兩人的性情,覺得大女公子比較成熟,處事考慮周全,沉著穩重;二女公子落落大方、天真活潑,她那嬌羞神態,著實很美。兩人各有其優點,長得都很標致。一天,在春光明媚的日子裏,但見池麵上水鳥比翼戲水漫遊,各自鳴囀。想當初夫人在世時,看到這番景象,並不覺得怎樣,然而今天看到它們成對成雙和睦漫遊,永不分離的景象,八親王不由得羨慕不已,他懷著一顆寂寞的心,教兩位女公子學琴。兩位女公子嬌小玲瓏,各自撫琴彈出的琴聲,聽來美妙有趣,八親王不由得為之感動,噙著眼淚詠歌曰:

“撒手人寰妻遠去,

孤身隻影熬淒寂。

令人好傷心啊!”詠罷揩拭淚眼。八親王長相俊秀,長年累月勤於修行,體態略見清減,卻反而顯得更加瀟灑優美。為方便照料兩個女兒起見,八親王總是身穿家常便服,形似不修邊幅,其實這種素樸整潔、輕鬆自在的姿容,倒也別有一番高雅感,甚至令見者自愧弗如。大女公子不慌不忙地將硯台移了過來,像習字似的在硯台上胡寫。八親王遞給她一張紙,並說道:“在這紙上寫,不應在硯台上寫字。”大女公子接過紙來,靦腆地在紙上寫了一首歌曰:

慈父撫育長成人,

方知喪母命多舛。

這首歌雖然不算上乘之作,不過在此時此刻的情景下,倒很令八親王感動。從字跡上看,估計將來大可發展,但眼前還很稚嫩,不間斷地磨練得還很不夠。八親王對二女公子說:“小妹妹也來寫寫試試。”妹妹年紀尚小,手跡比姐姐更加稚嫩,花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才寫道:

若無慈父苦栽培,

幼苗焉能成葳蕤。

這姐妹倆衣服都穿舊了,身邊也沒有侍女照料,生活過得十分寂寞無聊。可是兩個女兒卻長得標致可愛,這叫為父者見了怎能不愛憐交加,不勝心疼呢。八親王單手持經卷,邊誦經邊教女兒唱歌。大女公子學彈琵琶,二女公子學彈箏。她們雖然還年幼,卻經常練習合奏,彈得有模有樣,音調節奏蠻悅耳有趣。

這位八親王的父皇乃桐壺帝,母親乃桐壺帝的女禦,均早已辭世。八親王沒有強有力的保護人,因此自幼沒有學到高深的學問。政界裏複雜的立身處世之道,更無從知曉。在高貴人群的生活環境裏,這位八親王格外養尊處優、嬌生慣養,竟像個女子一般。緣此,祖傳下來的寶物以及大臣外祖父分給他的遺產,林林總總理應不計其數,可是到了最後卻都不知去向,盡皆了無蹤影。隻有珍貴的日常家用器具,至今完整留存下來的還有許許多多。偌大的宅邸,卻無知心親友前來造訪,生活孤寂無聊,於是從宮中雅樂寮的樂師之類的人員中,挑選音樂技藝高超者,召他們到宅邸裏來,切磋技藝,他投身於遠離浮世的音樂境界,自幼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因此在音樂方麵的才能卓越。他是源氏大臣的異母弟弟,號稱八皇子。冷泉院還當皇太子的時候,朱雀院的母後弘徽殿太後耍陰謀企圖廢冷泉而立這位八皇子為皇太子,妄圖憑借自己的權勢擁戴八皇子登上帝皇寶座。經過一番明爭暗鬥的權勢較量之後,終於敗北。從而遭受對手源氏一派的冷遇。及至源氏一派逐漸得勢,繁榮昌盛之際,這位八皇子在政界就無法有出頭之日。夫人駕鶴歸西以來,他儼然已成為一名聖僧,拋棄一切俗世的奢望。

在這過程中,八皇子的宅邸慘遭火災,真是禍不單行,失勢而又遭火災,使他萬念俱灰。京城裏沒有合適的住宅可供他遷居,幸虧在宇治地方,尚有一處饒有情趣的美好山莊,於是全家遷往宇治山莊。八皇子雖然將塵世的諸多俗事都已全然舍棄,但是想到此後行將遠離京城,內心畢竟依依難舍,不勝淒惘。這宇治山莊坐落在宇治川畔,靠近宇治川的魚籪一帶,水聲聒耳,對希望靜心修行佛道的人來說,這地點是不合適的,然而無可奈何。春天的花朵、秋天的紅葉,還有那四季不斷流淌的淙淙流水,雖然聊可慰藉心靈,然而遠離京城後的八皇子越發陷入沉思而不能自拔,他無時不在懷念亡妻,心想:“長年鎖在這深山老林的淒寂中,哪怕有亡妻陪伴啊!”他詠歌曰:

愛妻舊宅成灰煙,

為何讓我獨哀憐!

他似乎毫無活下去的樂趣,隻顧一味眷戀往昔。

此處宇治住家與京城遠隔群山峻嶺,無人前來問候,有的隻是一些長相古怪的下等人,或土氣十足的鄉巴佬樵夫等,偶爾粗魯地進出此住家,為這家服務,幹些雜務粗活。八親王的憂鬱情緒,宛如山巔的朝露,總不見消散,朝朝暮暮沉湎在哀思中度日。卻說有一位德行高超的阿闍梨,就住在宇治山中。他才學淵博,聲望也高,頗受世人的敬重,卻甚少應召為朝廷做佛事,長年深居於山中。八親王的宇治山莊距這位阿闍梨的住處較近,八親王在閑寂中研修佛道,每遇經文中之疑義,常去請教他。阿闍梨也尊重八親王,不時登門造訪山莊。阿闍梨就八親王近年來研修領悟到的教義,作更深層次的解析,使八親王愈加深信人生短暫世態無常,著實乏味,於是毫無隔閡地向他坦率表白說:“我這顆心早想登上極樂淨土的蓮花座,理應住在清淨的池水中,隻因舍不得拋棄這兩個幼女,心有掛牽,以至未能毅然決然遁入空門。”

這位阿闍梨與冷泉院也很親近,經常前去冷泉院禦所伺候,教授經文教義。有一回,他進京,順便拜訪冷泉院的禦所。冷泉院一如既往誦讀經文,並向阿闍梨詢問經文中所遇種種疑義。阿闍梨趁機向他陳述:“八親王著實賢明,對佛教的學問領悟頗深。他多半是帶著高僧的宿緣而降生於人世的吧。他全然排除俗念,專心修佛,儼如一位高僧。”冷泉院說:“他還未曾剃度嗎?這裏的年輕人給他起個別號稱‘在俗高僧’,誠然令人敬佩啊!”這時,宰相中將薰君也在場,他伺候於冷泉院身邊,聽說八親王的事,暗自尋思:“我正是領悟到俗世無聊者,隻是未曾公開修行禮佛。蹉跎歲月,著實遺憾!”他又想:“八親王在俗而成高僧,不知他的心境是怎樣的呢?”薰君側耳傾聽阿闍梨的述說。阿闍梨敘述道:“八親王老早懷有出家之誌。據說先前由於夫妻恩愛纏身而逡巡不前,如今又可憐兩個喪母的女兒,不忍心拋下她們。他正為此而犯愁歎息呢。”且說這位阿闍梨,雖說是位僧人卻還愛好音樂,他又說:“還有呐,那裏的兩位女公子合奏的琴聲,與宇治川的波浪聲遙相共鳴,著實饒有情趣,我想極樂淨土世界裏的音樂大概也無非如此吧。”他這番古典式的讚美,博得冷泉院的微笑,冷泉院說道:“這兩個女孩子降生在聖僧之家,本以為她們定然不識人世間之雅趣,卻不料竟擅長音樂,確實難能可貴。八親王不忍拋舍她們以至無法成遂自己多年向往出家的宿願,從而不勝煩惱。我的天年倘能比八親王的壽命更長些,不妨將她們托付於我來照料吧。”這位冷泉院是已故桐壺帝的第十皇子,是八親王之異母弟弟,他想起了當年朱雀院將三公主托付已故六條院主人源氏的往事,從而也希望這兩位女公子循例來做他排遣寂寞無聊的伴侶。年輕的宰相中將薰君反而沒有這種念頭,他一心隻想拜訪八親王,了解一下他專心修行禮佛的情形與心境。這種心思越發深沉了。於是,阿闍梨返回宇治山時,薰君拜托他說:“我定會前往宇治拜訪八親王,向他討教的。便中請私下向他隱約透露一聲。”冷泉院派遣使者到宇治山莊,擬向八親王傳言:“聽聞深居修行禮佛,甚感欽佩。”並贈歌一首,曰:

厭世心思向往山,

遠隔重雲難見君。

阿闍梨帶著這位冷泉院派來的使者,前往宇治山莊參見八親王。這座山陰山莊連一般身份之人的使者都難得一見來訪,而今冷泉院派來使者更是稀世罕見,大家欣喜地迎接來客,端出當地的酒和菜肴,殷勤款待。八親王答歌曰:

未能割舍俗世情,

暫且棲身宇治山。

歌中謙遜地表達修行禮佛的意願。冷泉院閱罷心想:“八親王對俗世還有依戀啊!”十分同情他。阿闍梨把中將薰君道心深邃的事告訴八親王說:“薰中將對我說:‘我自幼就很想學習經文等教義。隻因俗緣無法斷絕,以至虛度歲月至今,在這過程中,朝夕奔波忙碌於公事私事。我原本就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即使特意閉鎖家中研習經文,或者擺出一副舍棄俗世的樣子,也無須顧忌什麽,然而我自己總是為世間諸多雜務忙忙碌碌,猶豫不定地蹉跎歲月。傳聞八皇叔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精通佛道的賢者,心甚敬佩,定當前往討教。’他極其誠懇地托我為他傳言。”八親王說:“但凡心靈悟到人事無常而心生厭世者,大多源於自身遭遇憂患,不由得憤世嫉俗,從而產生求道的念頭。像薰中將這樣的,既年輕有為,世間諸事又稱心如意,可說是心想事成無有遺憾之身,竟如此這般早發求道之心,以修來世,真是稀世罕見啊!像我這樣的人,也許是前世注定的吧,但覺俗世可厭,極欲遁世,從而特別容易受到佛的勸導,自然能成遂靜心修道的願望。不過,我自覺餘生無多,且處在惟恐尚未修得大徹大悟,就了結終生,以致前世後世盡皆落空的境地,像薰君這樣的人欲向我討教,我豈敢當,我隻當他為優秀的求佛法之友看待。”從此以後,八親王與薰君便互通信息,薰君自身還到宇治山莊拜訪八親王。

薰君舉目望見八親王的住處,想象著他們的生活狀態,他覺得:“這裏誠然遠比傳聞的更為淒寂。包括生活狀況與環境,不由得令人聯想到簡素的草庵生活。按理說山村環境,自有山村富有的那種靜寂悠閑情趣、引人入勝的景致,然而這裏耳聞的是迅猛的流水聲和波浪撞擊的音響,白日裏這種音響甚至攪亂人的思維,到了夜間風聲淒厲,令人難以舒心地進入夢鄉。像八親王這樣的修道者在這裏生活,固然可以排除俗世的紛擾,增強道心,可是女公子們在此度日,她們的心情會是怎樣的呢?她們會不會欠缺世間通常女子所富有的那股柔情呢?”女公子們的居室似乎與她們的父親所在的佛堂僅僅隔著一道隔扇。倘若是風流好色的男子,勢必懷揣戀慕的心情靠近追求,希望了解她們的心思若何,薰中將畢竟也想知道她們的長相究竟怎樣,可能很優雅吧。但是,縱然偶爾閃過此種念頭,薰中將也會立即回心轉意:“我探訪深山的本意在於尋求遠離俗世的方策,倘若口出無聊的好色言辭,或現出輕浮的舉止,豈不是違背了自己的初衷?”薰君對八親王的人生經曆確實很同情,滿懷熱誠地拜訪他。通過多次誠懇地探訪宇治山莊,薰君才知曉八親王真如他所想象的,是一位虔誠的優婆塞,其身居深山,專心修行佛道,沒有擺出一副精通佛道的架勢,卻是一位對佛教教義有頗深造詣的長者,能深入淺出地詮釋深奧的經文教義。迄今,薰君覺得世間有的是儼然一副高僧模樣的人,或具有才學的法師,不過他們過於超然世外、遠離俗人,德高望重的僧都、僧正等都很忙碌,也很矜持不苟,令人望而卻步,不便輕易向他們請教。此外才學德行不高的佛門弟子,值得尊敬的充其量也隻是能堅守戒律這點,

至於他們的態度可憎,言語鄉音濃重、索然乏味,姿態滿不在乎地熟不拘禮,實在令人麵對起來不愉快。薰君白日裏忙於朝廷公事,無有閑暇,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刻,多麽想召喚一人到身邊,在枕畔共談佛法。但是斯人倘若是這種下品佛門弟子,豈不是自討沒趣?實在是苦惱於找不到適當的師僧。這位八親王氣質高雅,那神態格外令人敬愛。盡管同樣都是佛經教義,但是他詮釋的言辭,卻能運用淺顯易懂親切的語言,援引生動的實例,令人聽來頗感悅耳動聽。當然在佛法的造詣上,他還沒有達到登峰造極的大徹大悟,但是他畢竟是身份高貴者,對事物真理的理解自然會比一般普通人更加深刻。薰君與八親王的交情逐漸加深,每次相逢,總盼著能無有分別。有時薰君因公事繁忙,未能抽空造訪宇治山莊,八親王就不勝思念。

薰君頻頻造訪宇治,這樣尊敬八親王,冷泉院也就不時遣使致函問候八親王。多年來八親王在世間幾乎默默無聞,宇治山莊宅邸門庭冷清靜寂,如今進進出出的人逐漸多了起來。隨著季節的推移,冷泉院也應時饋贈重禮。薰君隻要有適當的機會,必定表示敬意,時而贈送賞心悅目的觀賞品,時而贈送生活上的實用物品,如此盡心照料,不覺間已持續了三年。

某年秋末,八親王照例要舉辦四季例行的念佛會。由於宇治川畔魚籪一帶的水浪聲響近來格外聒耳,不得安寧,因此念佛會改在阿闍梨所居山寺中的佛堂裏舉行,為期七天。留守家中的兩位女公子更加感到孤獨寂寞,每天茫然地陷入沉思中。

且說中將薰君覺得自己許久沒有造訪宇治山莊了,他想念八親王,便在黎明前天空尚掛著殘月的摸黑時分,也沒有多帶隨從,照例悄悄起程,微服奔赴宇治了。八親王的山莊位於宇治川的這邊岸上,省去泛舟渡河的麻煩,騎馬就能抵達。愈步入深山,霧靄愈加濃重,林木葳蕤,幾乎看不見路。樹葉上的露珠,順著狂刮的山風紛紛飄落。他隻覺露水濡濕了衣裳,冷颼颼的。也許是心情的關係吧。如此外出旅行,是生平難得的經曆,雖覺孤單,卻饒有興味,不由得吟道:

山風橫掃葉上露,

怎比我淚泉湧出。

薰君擔心倘若驚動附近的山民,會招惹諸多麻煩,遂令先行開道的隨從不要揚聲吆喝。他們穿過許多柴籬笆,蹚過一處處的淺澗流水,盡量讓踩濕了的馬足小聲,悄悄地前行。然而無論如何也隱藏不住薰君身上自然發出的香味,這股香氣隨風飄忽,散發四方,清晨早起的山家人嗅到此股香氣,心中不免驚異:“沒聽說有誰人過路,怎麽會飄來這股美好的香味?”

薰君一行漸漸走近宇治山莊時,傳來一陣清澈的琴聲合奏,分辨不清用的是什麽弦樂器,隻覺得曲調十分淒愴。薰君心想:“聽說八親王喜好音樂,經常撫琴,迄今沒有良機得以聆聽他那聞名遐邇的琴聲。今天正是趕上機會了。”於是走進山莊細聽,原來那是琵琶聲,所彈奏的是黃鍾調。雖然彈的不是什麽特別的曲調,但是彈奏者反撥琴弦的撥子聲也十分清脆,可能是由於環境氣氛的關係,聽起來竟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間中還夾雜著箏聲,哀怨而優雅,斷斷續續地傳送過來。薰君本想再多欣賞一會兒,悄悄隱蔽一旁,無奈身上的異香早已引人注意。一個像是山莊值宿者的粗漢子走了出來,對薰君說:“由於如此這般的緣故,八親王此刻尚閉居山寺,且容小的前去通報一聲。”薰君說:“不必去通報了,有固定期限的修行是不好去打擾的。隻是我披霜濡露長途跋涉前來拜訪,卻撲空而歸,未免太掃興,煩請告知小姐,若蒙小姐體諒,哪怕說聲‘過意不去’,我也心滿意足了。”那值宿漢子聽罷,醜陋的臉上勉強展露笑容,回答說:“小的這就去叫侍女轉告。”說罷旋即離去。薰君喚他回來,對他說:“請稍候!”接著又說:“多年來我隻聽傳聞說你家小姐彈得一手好琴,今天難得正好遇上如此可喜的機會,能否請你找個合適的地方,讓我暫且隱蔽地欣賞一下小姐的彈奏呢?我絕無意念貿然靠近打擾她們,以致讓她們的彈奏中斷的。”薰君的態度、長相、儀表超群出眾,光彩照人,即使是木訥不解什麽情趣的這個值宿粗漢子,看了都深受感動,不勝欽佩。他說:“我家小姐們當無人聽見的時候,朝朝暮暮經常玩賞音樂。但是倘若京城裏有人來,哪怕是下人來,隻要是客廳內摻雜外人,她們都會肅靜銷聲。這多半是由於八親王不想讓一般世人知曉我家有兩位小姐,故而隱蔽起來。再說他也曾說過此話呐。”薰君微笑著說:“哪裏能隱藏得住呢!他雖然這般嚴守秘密,但是世間的人們都知道你家有兩位稀世罕見的美人。”接著又誠懇地說:“你帶我到一處可隱蔽的地方吧!我並非好色之徒。隻因知道你家有深藏不露的兩位小姐,覺得很驚奇,頗想了解一下她們是否和世間的尋常女子長得不一樣。”那值宿的粗漢子說:“這可使不得呀!我若做這種不識大體的事,日後被八親王知道,不知會受到何等嚴厲的斥責呢!”兩位女公子的居住處,房前圍著竹籬笆,間隔得蠻嚴實。於是,這值宿漢子遂引領薰君前往。薰君的隨從人員則被請到西邊的走廊上,這值宿人就在那裏接待他們。

薰君稍微推開通往女公子們居住處的籬笆門,朝內張望,隻見幾個侍女略為卷起簾子,正在眺望蒙上一層薄霧的月色朦朧景象。竹簾前走廊上有個身穿舊衣裳、體形消瘦的女童,形似畏冷的模樣。另有幾名侍女,神情與女童相仿。廂房內的人,有一個身體似乎半隱在柱子背後,端坐著,麵前放著一把琵琶,信手撫弄著撥子。方才隱藏在雲層裏的月亮,驀地撥雲見青天,明晃晃地照亮大地。隻聽見此女子說道:“據說古人用扇子可招回月亮,如今不用扇子,用撥子也能招來月亮呀!”說著,抬頭望月,她那相貌水靈嬌媚,無比可愛。在她近旁還另有一人,靠著柱子,凝眸俯視著琴,帶笑地說:“用撥子招回落日倒是聽說過,但用撥子招來月亮這種說法,卻是很奇特啊!”那笑容顯得比前者莊重、文雅。前者說:“就算招不回月亮,但是這撥子與月卻有緣呐!”她們兩人彼此融洽交談,毫無隔閡,與迄今外人所想象的簡直不一樣,她們是多麽招人憐惜、和藹可親啊!薰君暗自想道:“從前聽年輕的侍女們說,她們愛讀的古代小說裏,總有描寫在深山野嶺隱藏著絕色美人的段落,自己難免懷疑:真會有這種可能嗎?而產生反感。可是沒想到這會兒,在這廣袤的世間,竟然真有如此富有情趣的地方。”薰君不覺有所動心。此時,夜霧濃重,無法看清她們的倩影。薰君甚至期盼著:“月亮再出來該多好啊!”這時,大概是裏麵有人通報:“外麵有人!”簾子隨即垂下,屋裏人都退入內室。她們的神態從容不迫、溫文爾雅,悄然隱入內室,連衣裳的窸窣聲都聽不見。那種柔媚的姿影、高雅的神態,著實令人愛憐。

薰君不慌不忙地離開竹籬笆,走到外麵來,遣人騎馬返京城,令家裏人派車到宇治來接。然後又對那個值宿的漢子說:“此番前來時機不巧,未能與八親王謀麵,所幸聽到小姐的琴聲,欣喜萬分,稍得安慰遺憾之情。煩請通報小姐,讓我傾吐披霜戴露勞頓前來之苦衷。”值宿人隨即進去稟報。兩位女公子萬萬沒想到他會前來窺視,方才彈琴之聲、自家姐妹閑聊之聲,是否都已被他聽到?不覺甚感羞愧。如此說來,難怪剛才聞到隨風飄來的一股異香,由於在意想不到之時飄來,竟不覺得奇怪,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她們頗感狼狽,顯得很難為情。薰君覺得替女公子傳話的侍女似乎反應遲鈍、辦事不機靈,他心想:“處理事情也應隨機應變。”此時,天空霧靄尚未消散,景物朦朧。於是,他信步走到方才兩位女公子所在居室垂簾前的廊上,並在那裏坐了下來。幾個帶有幾分山村氣的年輕侍女不知該如何應對,戰戰兢兢地遞出一個坐墊來。薰君莊重地詳細述說:“讓我坐在簾外,未免太怠慢我了。我倘若不是真心實意的,就不會長途跋涉,不顧崎嶇的山路前來造訪。這種待遇似乎太不近人情。我屢次不顧艱辛披霜戴露前來,小姐定能體諒我的這番心意的。”年輕的侍女們中,無人能及時地善加應對,不禁羞愧至極,恨不得有地洞可鑽,實在太不體麵了。於是有人到裏間把正在睡著的老侍女叫醒,讓她前來應對,然而這就得費些時間。如此一來,活像有意怠慢客人,大女公子於心不安,便說道:“都是些不懂禮數的人,怎麽能不懂裝懂出去應對呢?”這聲音聽來隻覺品位高尚、優雅動聽,可惜聲音過於輕細且言語簡短。薰君說:“盡管我明白,世人的習氣是分明知道人家的心思,卻佯裝不曉得人家內心的苦楚,不過連大小姐也佯作不知的樣子,實在很遺憾。令尊八親王是一位世間罕見的、大徹大悟人世間萬事哲理的賢者,小姐們朝夕常圍繞在令尊身邊,接受熏陶,想必對世間萬事也深有領悟並能洞察。我有難以長期隱忍的一些或深或淺的心事,值得小姐加以垂青洞察。但願不要誤認為我是世間常見而不值一顧的好色之徒。此類令人興奮不安的胡鬧事,我不感興趣。亦曾有人特意勸我相親,我堅決拒絕從命,我就是這樣一個沒風度的人。有關我的這些傳聞,想必小姐自然早有耳聞。我所期盼的,隻是悠閑寂寞度日之時,能與卿等共話家常,抒**懷而已。再者,卿等遠離鬧市深居山莊,若蒙通信,哪怕是卿等權當排遣寂寥也罷,我也會驚喜如願的。”薰君說了許許多多,大女公子卻隻顧害羞,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此時,方才被喚醒的老侍女已經出來,就讓她前去應對。

這老侍女簡直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張口就說:“哎呀,得罪啦!怎麽在簾外設座,太怠慢了,應該請公子簾內入座。這些年輕人,辦事真不知深淺啊!”她用老者的口吻,直言不諱地埋怨,兩位女公子深感難為情。老侍女接著對薰君說:“真不可思議啊!我家親王離群索居,度送寂寞的生涯,門庭蕭條,連本該前來造訪的親朋戚友都未曾蒞臨,日漸隔閡疏遠。難得您這位貴公子懷著一顆赤誠之心前來探訪,連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都深為感激,年輕的小姐們內心也領會到您這片深切的盛情,隻因靦腆而難於啟齒。”她毫無羞怯的神色,熟練地說了一通,盡管言語稍有不堪入耳之處,但是這位老侍女,從神態人品上說相當不錯,聲調也挺有趣的。於是薰君回答說:“我正處在無所適從,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聽了你這番言辭,不勝欣喜,有你這樣通情達理的人在此,今後我就非常放心了。”侍女們透過圍屏邊緣的縫隙窺視,隻見薰君憑依在廊柱上。黎明的天色逐漸明亮,景物漸次依稀可辨,薰君果然是微服出訪,他身著日常便服,露水濡濕了衣衫,他身上散發出一股簡直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異香,不禁令人驚訝萬分。

老侍女忽然哭泣著對薰君說:“有件陳年的可憐往事,由於我深恐饒舌會招來罪過,故一直隱忍心底而不說,然而內心總想找個適當的機會,向您傾訴,哪怕隻言片語,也讓您略知端倪。多年來我誦經念佛的時候,都將此事作為祈願之一,向神佛禱告。想必是神靈保佑,使我今日獲此良機,慶幸之餘,竟禁不住未語而先落淚,以至淚眼模糊,說不出話來啊!”她周身顫巍巍的,十分傷心的樣子。薰君固然知道老年人容易激動而落淚,可是這位老人何以如此悲傷,莫非有什麽難言之隱?不由得暗自納悶,於是薰君對她說:“我多次到此造訪,隻因沒有遇見像你這樣通情達理的人,每次總是長途跋涉,披霜戴露前來,又孤身隻影寂寞地被露珠濡濕,登上歸途。今天真是遇見良機,十分高興,有什麽話就請你毫無保留地盡情說吧。”老侍女回答說:“這樣的良機,恐怕是難得一遇的,就算今後會再有,可是我餘命無多,來日能否趕上也無法保證。趁此良機,我隻想讓您知道這世間還有我這麽一個老邁存在。我聽風傳,說在三條宅邸侍候令堂三公主的侍女小侍從早已亡故了。當年年齡與我相仿,並有親密交往的人,大都已經謝世。我上了年紀後,才從遙遠的鄉下回京城來,最近這五六年才在八親王的宇治山莊供職。您也許不知道吧,有關當年藤大納言的兄長柏木衛門督逝世的事,世人在談話中,有一種傳說,不知您是否聽說過?回憶起柏木衛門督辭世,就覺得仿佛相隔的年月並不久遠。當年的那場悲傷痛哭,濡濕的淚袖似乎尚未幹。然而屈指數來,光陰荏苒,轉瞬間您已長大成人,風華正茂,時光的流逝想來真像做夢一般。這位已故權大納言的乳母,是我弁君的母親。緣此我得以朝夕侍候權大納言,十分熟悉。盡管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但是權大納言不時把自己不願讓他人知曉卻又難以隱忍的話不知不覺地向我吐露。眼見權大納言病情危篤,彌留之際還曾召我到他的病榻跟前,囑咐我幾句遺言。其中確實有應該讓您知道的話。不過今天我也隻能說到這裏就打住。您若還想了解其餘的詳情,且待日後我將毫無保留地慢慢告訴您。此處的年輕侍女們彼此都在遞眼色,十分討厭我饒舌多嘴,這確實也難怪她們。”老侍女說著果然打住,緘口不語了。

薰君聽了這番話之後,覺得實在不可思議,這宛如夢一般不著邊際的話,猶如巫女的自言自語,內心不由得異常納悶。不過,這倒是他長期以來心存懷疑的事,如今老侍女弁君說起此事,自己的確很想更深入了解詳情。然而此刻耳目眾多,不便探詢,再說,冷不防地細說往事直到天明,未免顯得過於小題大做。於是薰君回答說:“剛才的這番話,究竟是怎麽回事,聽來不甚明白。不過雖說是一些往事,聽來也覺親切,日後務必請你將其餘的詳情都告訴我。彌漫的雲霧行將消散,深恐我這衣冠不整的邋遢模樣被小姐們看了,有失禮數,故不能隨心所欲久留此處,著實遺憾!”說著起身告辭。此時,隱約傳來了八親王居住的山寺那邊的鍾聲。雲霧愈加濃重,不禁令薰君想起古歌中所吟的“峰上八重雲”,而覺得這深山野嶺,雲霧重重,多麽可哀。薰君憐惜這兩位女公子,她們幽居在此深山野嶺中,內心不知有多少纏綿悱惻的思緒,怎能不愁煞人呢。於是,詠歌曰:

“拂曉歸京路難覓,

濃霧籠鎖槙尾山。

多麽寂寞啊!”歌罷,轉過身子,依依不舍地不忍離去。薰君那氣宇非凡的神采,連見多識廣的京城人見了都不禁驚歎,何況這山村的侍女們。在她們眼裏,薰君更是難得一見的貴人。侍女們欲傳達小姐的答歌,卻沒有信心,大女公子隻好不懼羞怯,謹慎地低聲答歌曰:

雲靄鎖峰秋霧濃,

崎嶇山道愈難行。

歌罷,微微歎息,那副神態實在深深地牽動人心。這一帶地方雖然沒有什麽特別引人入勝的美景,但是薰君心疼兩位女公子,總是戀戀不舍,不願離開。天色漸漸明亮,薰君生怕被人看清,不得不離去。薰君說:“我尚有種種遺漏探詢的事,這反而會成為一種念想,待逐漸熟悉後,再傾訴內心中的怨恨吧。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她們竟把我等同於世間輕浮男子來看待,實在令人遺憾啊!”說著走進那個值宿人準備好了的西廂房裏,坐下若有所思地眺望那一帶的景致。這時,有個熟知魚籪情況的隨從人員說:“魚籪上聚集著眾多的人,好熱鬧啊!可是,卻不見小香魚遊過來,人們都掃興得很哩。”薰君陷入沉思,浮想聯翩,他想:“人們在靠不住的小舟上裝載著砍來的柴火,各自為糊口而忙碌奔波,漂浮在無常的水麵上。仔細琢磨,又有誰不是如同這一葉扁舟在無常的世間虛幻度日呢?我雖不泛舟,但是生活在瓊樓玉宇裏,難道就能永遠安穩度日嗎?”薰君驀地歌興**,遂讓隨從伺候筆硯,為女公子贈歌一首,歌曰:

“為得橋姬心,撐竿插淺灘。

船篙滴水珠,熱淚濕滿袖。

想必愁緒萬端吧。”寫畢,交值宿人給送進簾內去。這值宿人似乎很冷,臉上出現

雞皮疙瘩,他手持贈歌走了。大女公子心想:“答歌所用的紙若非薰香適度,未免有失體麵。”接著又想:“這種場合,答歌貴在神速。”旋即寫道:

“宇治川上千帆過,

朝夕袖濕自漸朽。

正是‘宛如身浮淚海中’。”她的字跡非常清秀,薰君讀罷覺得:“寫得實在完美無缺。”他的心不由得被吸引住了。忽然外間鬧哄哄的,傳來隨從人員的呼喊聲:“京中派車來了!”薰君把值宿人叫到身邊來對他說:“待八親王回府時節,我定將再來拜訪。”說著將被霧水濡濕的衣衫脫下,全部送給這個值宿人,並換上了京中帶來的貴族便服,登車返回京城。

薰君回到京城後,老侍女弁君的那番話總在他腦際盤旋,難以忘懷。與此同時,他覺得那兩位女公子的姿容遠比想象的更加優美:氣質高雅,相貌秀麗。她們的倩影仿佛不斷地在自己眼前閃現。他不由得膽怯地想:“要拋棄紅塵,畢竟不容易啊!”他意識到自己的意誌在動搖,遂給女公子寫信,當然不采取寫情書的形式。他用質地較厚的白色信箋,精心挑選了一支好筆,著墨寫道:“昨夜冒昧造訪,失禮之處萬望海涵。行色匆匆未能罄盡衷腸,不免深感遺憾。日後再次拜訪時,但願能如我昨夜所請求,允許我在簾前無所顧慮地晤談,在此拜托了。令尊進山寺靜心修行禮佛,我已知曉期限日子。屆時我將前去拜訪,以排解昨夜濃霧彌漫中造訪不遇的鬱悒心情。”落筆行文相當流暢。而後派左近衛府的一位判官將此函送去,並囑咐他說:“你去找那個老侍女弁君,將函件交給她。”他很憐憫那個值宿人,想起他那冷得哆嗦的樣子,遂裝滿了一大盒各種食品,那盒子是用絲柏木片做成的,一並交給此判官,囑他帶去賞賜給那值宿人。第二天,薰君又派遣使者赴八親王當下所居的山中寺廟。薰君體貼地想到近日寒風凜冽,籠閉在山寺中的眾僧想必日子過得很清苦,再者八親王住寺多日,理應對山寺眾僧有所布施。緣此,薰君置辦了許多絹和棉布製品等贈物,遣使送去。送抵之日,適值八親王籠閉山寺修行期限屆滿,行將出山的那天清晨。於是,八親王將棉、絹、袈裟、衣服等物品全部贈送給全寺僧眾,每人各得一套。那個值宿漢子穿上先前薰君臨走脫下棄置的華美便袍。這是一件漂亮的、用上乘白色的綾羅製成的袍子,飄忽著無法言喻的奇香,然而穿著此裝的人,身體依然故我無法改變,卑微的身份與飄忽的袖香很不相稱。迎麵遇見他的人,無不覺得奇怪,或揶揄他或誇讚他,使他反而覺得渾身不自在。倘若隨心所欲地驅動身子,就會飄散出一股驚人的異香,害得他不敢自由行動,十分苦惱。於是他想除掉這種惹人注意的奇香,然而這是貴族人家的衣香,想洗也洗不掉,真是太難以處理了。

薰君在閱覽大女公子的回信,覺得她的字跡清秀,遣辭用句分寸拿捏十分得體,令人讀來饒有興味。侍女們告訴八親王說:“薰中將曾給大女公子來函。”八親王看過信後說:“來函無關緊要。倘若把它當成情書看待,反而是一種誤解。薰君迥異於一般的年輕男子,誠懇正直,氣度不凡。我曾隱約向他透露過我萬一辭世,後事有勞他關照的意思,因此他才如此操心吧。”八親王自己也給薰君寫致謝函件,信裏有諸如“承蒙惠贈各種珍品,數量之多使山中的岩洞幾乎裝不下”等語句。薰君還有意再次造訪宇治。薰君想起丹穗三皇子曾對他說過皇子自己那漫無邊際的幻想:“倘若能意外地遇見居住在深山老林裏的美麗女子,那才真有意思呐!”薰君想:“我不妨把宇治山莊住著女公子的情況,向他美妙地形容一番,鼓動他的春心,讓他不得安寧。”於是,在一個幽靜的日暮時分,薰君前去造訪丹穗皇子。他們兩人照例彼此海闊天空地閑聊一通之後,薰君就勢談到宇治的八親王的情況,還詳細地敘述了那天黎明時分窺見兩位女公子彈奏琵琶的情狀。丹穗皇子聽了頗感興趣。薰君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啊!”薰君看到丹穗皇子動心的神采,更加興致勃勃地繼續加以描述,惹他興奮。丹穗皇子埋怨說:“那麽你為何不把女公子的回信給我看看呢?!若是我的話,對你,我才不那麽見外呢。”薰君回答說:“說得是喲,可你收到各方女子的許多來信,連一封都沒有給我看過,不是嗎?!這姑且不去說它,且說閉居山莊的那兩位女公子,絕非我這樣未見過什麽世麵的人所能獨占的,因此我想務必請你去看看。可是以你這樣高貴的身份,怎麽能去那種荒涼的山村呢。世間身份卑微者,隻要心有所思,大可隨意四處去拈花惹草。埋沒於世間的美女多著呢!相形之下能引人注目的女子,若有所思地深居於窮鄉僻壤的住家裏,所謂正是在山村的某個角落處,似乎才會意想不到地遇上佳人。方才我所說宇治的那兩位女公子,生長在父親簡直像遁世修行的高僧一般的家庭裏。多年來我一直以為她們想必是毫無趣味的人,從而一向不把她們放在眼裏,連她們的信息也置若罔聞。誰知前些日子,在朦朧的月影下,倘若我沒有看錯的話,她們簡直可說是絕對上乘的。無論是姿色還是態度,都是無可挑剔的理想的美麗女子。”丹穗皇子聽到最後,既妒忌又羨慕的心緒不由得湧動,心想:“薰中將這個人,平素對一般女子一貫無動於衷,此刻竟如此深思且備加讚美,可見這兩位女公子絕非等閑之輩。”遂對她們產生莫大的好奇心,於是勸薰中將說:“你還是應該再次前去造訪,仔細地觀察她們呀!”薰中將看到他對宇治的女公子似乎上心,甚至對他自己由於身份高貴不能自由行動感到厭煩的神態,不覺暗自竊笑,回應說:“不,我無意這樣做。我已決心不關心俗世的事,哪怕是短暫的片刻,即使是逢場作戲的愛戀事也罷,我也不想沾邊。倘若自己不能抑製住這份戀心,那就是莫大地違背了我的本願。”丹穗皇子笑著說:“算了別說大話啦!你總是誇大其辭,活像隱遁高僧般說一通大道理,且看日後你能熬到何時。”其實薰中將心中懸念著那老侍女弁君隱約吐露的那件事。他對此事比以往更加關心,並深感傷悲,因此即使自己見到美人,或者聽旁人說起某家有標致的女兒等,他都無動於衷沒有上心。

到了十月份,薰君於初五初六奔赴宇治。隨從者中有人勸說:“此時正是觀賞魚籪上美妙景觀的時候,何不去看看!”薰君說:“何苦去呢!人生無常,命運與蜉蝣相去無幾,魚籪上的景觀有什麽可看的呢!”沿途上,他毫無遊興。他乘坐一輛輕便的掛著竹簾的車子,特意穿新裝:一身樸素的平紋綢貴族便服及和服裙褲。八親王欣喜地迎接薰君,置辦山鄉相應的宴席款待他,場景氛圍也饒有情趣。到了日暮時分,將燈火移近,研讀迄今所習的經文之深奧教義,還特別邀請阿闍梨下山來給予講釋。夜間難以成眠,川上狂風呼嘯,風掃落葉之聲、波浪撞擊的音響,遠遠蓋過哀愁情趣,導致心潮的湧動,山莊的光景變得淒涼可怕。薰君覺著天色將近黎明,他回想起前些日子的那個黎明時分,聆聽女公子們彈奏的琴聲的情景,便提起琴聲優雅感人至深的話題,他對八親王說:“上次造訪,時值霧靄彌漫的拂曉時分,隱約聽見些許美妙的琴聲,然未能盡賞,反而有美中不足的遺憾。”八親王說:“我已將俗世的諸如色香之類的嗜好拋棄殆盡,從前習得的技藝也都忘了。”他話盡管如是說,但還是叫侍者將琴拿過來,而後說道:“此刻的我要彈琴,實在太不相稱了,若與別人合奏,隨著琴聲的引導也許我還能回憶起來。”說著叫侍者將琵琶取來,勸客人彈奏,薰君接過琵琶,並和八親王合奏了一會兒,說道:“我彈奏的琵琶,音色聽起來不像是上次隱約聽見的那種優美音色,也許是樂器不同的關係吧。”他顯得有點掃興,就不再彈下去。八親王說:“哪兒呀,瞧你說的。能使你感到悅耳的彈奏技藝,怎麽可能傳到這窮鄉僻壤呢。你太過獎啦!”說著八親王就手彈起七弦琴來。琴聲淒厲哀婉,滲人肺腑,也許是和著山頂上刮來的鬆風所產生的音響效果吧。八親王撫琴顯得生疏,久已遺忘了似的,隻彈了得心應手趣味盎然的一曲就打住了。八親王說:“寒舍也有人彈箏,那技藝也說不上是何時學到的。我不時隱約聽見樂聲,覺得彈奏者對箏似乎有所領悟。不過,我也隻是聽聽而已,沒有精心加以指導,積年累月任憑其自然發展自成音調,這樂聲也隻能同川浪的撞擊聲合奏交響,當然談不上正規入流。”八親王客套一番後,向內室裏的女公子勸說:“彈一曲吧!”女公子回答道:“我們本是私下自彈自賞而已,沒想到竟被人聽見,實在難為情,豈敢在人前公然獻醜呢!”說著躲入深處,都不肯彈奏。八親王屢屢勸說,她們卻以各種借口委婉謝絕,最終還是沒有彈奏,薰君不由得深感遺憾。為人父者八親王遇到這種場麵,暗自想道:“把兩個女兒撫養成如此古怪不近人情,誠如未見世麵的鄉下姑娘,著實不是我的本願啊!”八親王感到羞愧,對薰君說:“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在此地撫養了兩個女兒,可是想到我朝夕難保,餘命無多,而女兒們盡管不盡如人意,卻來日方長,我惟恐她們日後顛沛流離,漂泊無著,此事是我辭世往生極樂淨土的惟一羈絆。”八親王坦誠相見,薰君十分同情,回答說:“縱令我不能與女公子們特別結緣,擔當她們強有力的保護人,也請您把我視為可信托的親人。隻要我一息尚存,將信守諾言,決不違背承諾。”八親王聽罷,由衷表示感謝,說:“倘若能如此,真是太慶幸了。”

天色將近黎明,八親王在佛堂裏做功課期間,薰君召喚那個老侍女前來相見。這個老侍女是侍候兩位女公子的,名叫弁君,年紀不到六十。她態度文雅,應對言辭得體。她述說已故權大納言柏木日以繼夜鬱悶憂愁,以至臥病不起終於辭世的情狀,落淚潸潸,哭泣不已。薰君覺得:“這番往事追憶,即使是他人的身世追述,聽了也會感慨萬千,更何況這是我多年來渴望知曉的事情。我常向佛祖祈求,但願能讓我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母親何以遁入空門。也許是幸得佛祖保佑,才讓我意外地獲此良機,能夠聽到這番宛如夢一般的悲傷往事的追憶。”想著想著情不自禁淚珠如潮湧。薰君說:“如此看來,世間尚有像你這樣的、了解當年往事的知情人。但不知此種令人感到意外,又覺可恥的事,是否還有他人知曉而傳播開去?多年來我一直蒙在鼓裏,未曾耳聞。”老侍女弁君回答說:“除了小侍從和弁君我知曉以外,別無他人知道。我們兩人從未曾向他人泄漏過,哪怕是一句話也罷。我雖身份卑下微不足道,卻能承蒙柏木權大納言垂憐,朝夕晝夜侍奉於他左右,自然覺察到柏木大人的種種隱情。每當權大納言心中鬱悶不堪的時候,偶爾也單隻呼喚小侍從和我,為他傳遞書信。此類事情我不宜多嘴饒舌,故恕不詳述。隻是權大納言彌留之際,對我曾留下些許囑托。像我這樣的身份卑微者,其實不勝重托,不知如何妥善處理,緣此總是掛在心上,總想著如何才能將柏木大人囑托的遺言向您轉達。每當我不求甚解地誦經念佛的時候,也經常為此事祈求佛祖指點迷津,如今能遇見您,可見世間還是有佛祖顯靈保佑之事的,真令我感激不盡。還有一物件,務必請您看一看的。此前我曾想過,我擔心自己命途多舛,朝不保夕,萬一死去,此物件落入他人手中,可怎麽了得,莫如將它燒毀算了。後來看見您不時到這裏的八親王府上來,心想不妨耐心等待良機,心裏似乎又有一線希望,從而有勇氣耐心等待時機的到來,最終果然盼來了機會,這真是前世注定的緣分吧!”她邊說邊哭,絮絮叨叨地詳細述說,從薰君誕生時的情狀說起,一樁樁一件件,記得可清楚了。接著她又說:“柏木權大納言撒手人寰之後,家母患病,不久也辭世了。真是悲上加悲,身著主人和家母的雙重喪服,沉陷在悲傷的苦海裏。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居心不良的漢子,多年前對我早有用心,他用甜言蜜語把我誆騙到手,並把我帶到遙遠的九州盡頭過日子去了。此後京城裏的情況,我就杳然不得而知。後來此漢子也在居住地亡故了。我離開京城十好幾年,一旦重歸故土,但覺宛如到了另一個世界。這裏的八親王是家父左中弁的外甥女婿,我自幼常在八親王家進進出出,於是就想來投靠他。可我這把年紀的人,已經不能忝列在通常的侍女行列裏奉公。也曾轉念想到冷泉院的弘徽殿女禦那邊去,她與我以往很熟,似乎應該去投靠她,可是又覺得很不好意思,從而卻步,最終還是‘形隱深山似朽木’了。小侍從不知何時也已亡故。當年的青春少女,如今大都人老珠黃,或紛紛奔向黃泉,惟有我這老不死的,尚留存人間,苟延殘喘,實在可悲。”交談中不覺間天色已大白。薰君說:“好了,往事如煙無可奈何,說不完道不盡啊!改日找個無須擔心被人竊聽的地方再述說吧。我仿佛記得,那個名叫小侍從的人,在我五六歲的時候,聽說她忽然因患胸部疾病死了。倘若沒能遇見你,我將帶著多麽沉重的罪孽度過一生啊!”弁君拿出一個小口袋來,口袋裏裝著許多陳舊得發黴了的信函,她將小口袋遞給薰君並說道:“這個請您自行處置或閱罷燒毀吧。當年柏木權大納言對我說聲‘我的大限已到了’,便將匯集起來的這遝信函交給了我,我本想再見到小侍從時交給她,請她務必妥善地轉交給您,萬沒想到竟與她永別了。我不勝悲傷,不僅出於我與她的私人交情,還由於辜負了柏木權大納言的囑托。”薰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接過信函並將它掖藏起來。心想:“這種老嫗,會否將此事當作奇聞,不問自說地四處傳播呢?!”薰君顯得十分擔心的樣子,弁君再三發誓說:“絕沒有向他人泄漏。”薰君轉念又想:“也許她的發誓可信。”不過還是心亂如麻,憂心忡忡。早餐時薰君隻喝些粥,吃點蒸飯等。而後對八親王說:“昨日是朝廷的假日,今天宮中的齋戒想必也已結束,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必須前去探望慰問。雜務纏身較為繁忙,待諸事辦妥後,山中紅葉飄零之前,我定將再來拜訪。”八親王高興地致謝說:“承蒙屢屢蒞臨,真使我這山居蓬蓽增輝啊!”

薰君回到家後,首先拿出那個小口袋看看,這小口袋是用唐國的浮紋綾縫製成的,上端有個“上”字。袋口用細帶子紮好,袋口上貼著一個小封條,上麵寫著柏木的名字。薰君開封時頓覺有一種恐懼感爬上心頭。毅然打開一看,隻見袋子裏裝有各種顏色的信箋,那是三公主偶爾給柏木的回信,大概五六封,此外還有柏木的親筆信,信中寫道:“我的病日趨嚴重,大限將臨,恐怕連簡短的信也再寫不了了。然而思戀你的心思卻愈加深切。每當想到你改變倩影遁入空門,不由得萬般悲痛……”情書寫得很長,綴滿了陸奧紙達五六枚之多,可能是虛弱體力不支的緣故,字跡奇形怪狀,形似鳥的足跡。內有歌曰:

遁入空門卿影現,

我魂無著更可憐。

信的末尾還寫道:“喜聞貴子誕生,慶幸蒙受庇護,可無後顧之憂,隻是——

幼鬆暗長岩縫間,

但得茁壯亦慰勉。”

寫到這裏,戛然中止,似乎是體力不支,運筆淩亂龍飛鳳舞。信封上寫著“侍從君啟”。這個小口袋內已成為蠹蟲棲身之處。那信箋陳舊發黴,不過字跡倒是清晰可辨,甚至與剛寫的別無二致。詞句順暢,敘述詳細,清楚可讀。薰君閱罷信,心想:“誠如弁君所擔心的,這袋書信倘若散失,落入他人手中,可怎麽得了!實在令人揪心,畢竟這種事情恐怕也是世間罕見吧!”薰君陷入沉思,十分苦惱,本擬進宮,也因心情欠佳未能成行。他去參見母親三公主,隻見尼姑三公主從容不迫、神采奕奕,安詳地在誦經。她看見薰君到來,顯得難為情似的將經卷藏了起來。薰君心想:“我何苦向母親透露自己已經知道這個秘密了呢!”隻能將這個秘密埋藏在自己的內心底,獨自思緒翩躚,萬般苦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