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第五十四回 夢浮橋

第五十四回 夢浮橋

薰大將到了比睿山上,按照每月慣例誦經念佛做佛事。翌日來到橫川,僧都誠惶誠恐殷勤接待。多年來薰大將為舉辦祈禱法事等,就與這僧都相識,但並不特別親近。此次一品公主患病,僧都為她做祈禱法事,獲得顯著的效驗,薰大將親眼目睹了僧都的法力之後,才比過去更加尊重並無比信任他。這位身份高貴的大臣特地專程到訪,僧都自然大忙特忙地誠懇接待。兩人彼此談論一番佛道之後,僧都請薰大將吃些開水泡飯。待到四周人聲稍許安靜下來之後,薰大將問僧都:“你在小野那一帶有熟悉的人家嗎?”僧都回答說:“有,但那邊很荒涼簡陋。家母是個年邁的尼僧,由於京城裏找不到適當的住處,貧僧又經常遁居於山中,為了能在這期間方便朝夕前往探望,遂讓家母遷居這附近的小野地方。”薰大將說:“那一帶早些時候還很熱鬧,如今已經相當荒涼。”接著閑聊一會兒之後,薰大將稍微挪動身子靠近僧都,悄聲說:“說實在的,有件事,實際情況如何,我也沒有把握,想要向你打聽,又生怕你茫然不知所雲何事,因此總是顧慮重重,難於啟齒。其實,我有一個中意的女子,聽說隱藏在小野的山鄉裏。若果真如此,我頗思探詢她的近況如何,緣何落到這種地步。近日忽聞她已當了你的弟子,你已給她落發授戒了,不知是否屬實?此女子還很年輕,家中父母尚健在。有人埋怨責難說是因為我冷淡了她,是我害她失蹤的。”

僧都聽罷心想:“果然不出所料。我看那女子的模樣,就覺得她不是平庸之輩。薰大將如是說,可見他對這女子的珍愛程度匪淺。他會不會認為我雖說身為法師,卻冒冒失失地即刻為那女子剃度變裝為尼呢?”想到此不禁大吃一驚,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他困惑於回答,接著又想:“薰大將肯定是已聞知實情了。他在了解事實的基礎上,向我探詢,我已沒有什麽秘密可以隱瞞的了,硬撐著企圖隱瞞,反而不合適吧。”僧都略加思索了一會兒,回答說:“確實有那麽一個人,不知她究竟因為什麽事,這些日子以來總令我暗自納悶。大將所提及的那個女子,也許就是此人吧。”接著又說:“住在小野庵室那邊的尼僧們,奔赴初瀨進香還願,歸途中,在一處名曰宇治院的宅邸歇宿。貧僧的老母尼僧由於長途勞頓,忽然患病,痛苦不堪,隨從人員遂上山來報告。貧僧吃驚之餘旋即下山前往宇治院探視,一到那裏就遇上了一樁怪事。”他壓低嗓門,悄悄地敘述了找到這女子的經過,接著又說:“當時貧僧也顧不上老母尼僧患病瀕危,一心隻顧絞盡腦汁設法救活眼見即將死去的此女子。看這女子的模樣隻剩下奄奄一息了。曾記得昔日小說中,有描述靈堂內死屍還魂複活的事例,此刻所遇到的莫非就是這種怪事嗎?實在是離奇古怪。於是我把弟子中法力強、祈禱有靈驗的人召喚下山來,輪流為這女子做祈禱。老母尼僧雖然已活到死無遺憾的高齡,但在旅途中身患重病,我也必須殷勤看護,盡心竭力救護她,好讓她能在自家庵室內靜心誦經念佛,祈求往生極樂。由於貧僧須為老母向佛祈禱保佑,因此沒能仔細觀察此女子的情狀,隻是根據前後情況推測,此女子大概是遭到天狗、林妖之類的鬼怪在她身上作祟,誆騙她並把她帶到這地方來的吧。總而言之,此人被救活過來之後,在大家的幫助下帶回小野庵室,曾有三個月昏迷不省人事,活像死人一般。貧僧的妹妹是已故衛門督的妻子,現已出家為尼,這個妹尼僧原先有一個獨生女兒,已經亡故多年了,可是她至今還是悼念難忘,悲歎度日。如今找到的這個女子,年齡和她女兒相仿,而且長相十分標致,清秀美麗,她認為這女子是初瀨觀世音菩薩賜給她的,萬分欣喜。她深恐這女子死去,極其焦灼,哭著苦苦哀求貧僧設法救治這女子。後來貧僧就下山來到小野,為這女子舉行護身祈禱。這女子果然逐漸好轉,恢複了健康。但此女子還是悲傷不已,她懇求貧僧說:‘我覺得附在我身上的妖怪似乎沒有離開我身,懇求您給我授戒讓我成為尼僧,進入佛道,借此功德來驅除妖怪的侵擾,為來世修福。’她悲切地苦苦懇求,貧僧身為法師,對誠心祈求出家入道者,理應讚善。貧僧確曾給她授戒出家。至於這女子是大將心愛之人,則全然一無所知。由於這是一件離奇的怪事,貧僧深恐它會成為人們閑聊時的話題,妹尼僧等年長的尼僧們也擔心流言傳播開將會引起諸多麻煩,故而竭盡全力嚴守秘密,近數月來一直不對外人說。”薰大將隻因略聞知此事,故特來此地探詢。現已證實這個長久以來以為亡故了的人確實還活著,著實震驚,同時也覺得恍如做了一場夢,情不自禁地熱淚潸潸。但在這位道貌岸然的聖僧麵前失態畢竟難為情,旋即強自振作,改變姿態,裝作泰然自若的樣子。然而僧都早已察知薰大將的心事,他心想:“薰大將如此鍾愛此女子,而此女子今已成為尼僧,此人在現世中形同已亡故者。”他感到這都是自己的過失,從而心存內疚。於是僧都說:“此人被鬼怪附體作祟,這也是前世注定的孽障。估計她是高貴人家的千金,但不知因為犯了什麽錯誤,以致淪落到這種地步。”見僧都詢問,薰大將說:“從出身上說,她可說是皇族的後裔吧。我本來也不是特別深愛她的,隻因偶然的機遇,成了她的保護人。萬沒想到她會淪落到這種境地。奇怪的是,有一天,她竟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猜想她可能已投身川中,然而疑點甚多,莫衷一是,直至今天以前依然不知詳盡的實情。現在知道她已出家為尼,修道奉佛可以減輕她的罪障,確實是一件上乘好事,我也心感欣慰。不過,她的生母以為她已亡故,以至悲傷惋惜,悼念不已。我很想將此信息告訴她。可是令妹等尼僧們數月來一直堅持嚴守秘密,倘若我將此事傳出去,豈不是違背了她們的本意?母女親情是不會斷絕的,女兒即使已出家為尼,她母親不堪其悲,肯定會前來探訪的啊!”接著,薰大將轉換話題說:“不好意思,我現有一請求,可否煩勞你屈尊陪我同赴小野一趟?我既然已得知此女子的確實情況,怎能漠然無動於衷。至少也想和她共敘一番如夢一般的往事啊!”僧都觀察到薰大將無限悲傷的神色,著實可憐。心想:“連自認為已經改換俗體,穿上法衣,摒棄一切俗念,落發剃光髭須成為法師的自己,尚且還殘存一絲怪異的凡心,何況女子之身,見麵之後將會如何,難以預料。我若當向導,豈不成了自造罪障?!”僧都內心感到惶恐難堪,心緒煩亂,最後回答說:“今日明朝有所不便,不能下山,且待下月再思奉陪如何?”薰大將雖然感到拖延時間太長,但如若強求“務必今日前往”也不像樣子,所以隻好回答:“那就這樣吧!”說罷準備登上歸途。薰大將上山來時,隨身帶著前常陸守的小兒子小君童子。這童子的長相比他的兄弟更為清秀。這時薰大將召喚他前來,給僧都介紹說:“這童子是那女子的同母小弟,我想先派這童子前去,能否煩請你給寫一封介紹信?無須說出具體是誰,隻說有人要來造訪即可。”僧都說:“貧僧倘若作介紹,勢必招致製造罪孽的結果。此事的前後情況,貧僧既然都已詳細奉告了,那麽大將隻需自行前往,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有

什麽可責難的呢。”薰大將微笑著說:“你說倘若作此介紹,勢必釀成製造罪孽的結果。這使我聽了頗感汗顏。我以塵俗形態之身在紅塵俗世蹉跎歲月至今,甚至可說實屬不可思議之事。我自幼深懷出家之誌,隻因三條宅邸家母三公主生涯孤寂,精神上似乎無所依靠,惟有與我這個她的獨生子相依為命,這就成了我不能如願出家的精神上的羈絆,終於被世事纏身,難以擺脫。這期間自然加官晉位,步步高升,身份愈高,製約愈多,身不由己,不能隨心所欲自由行動,空懷出家修道之誌,因循度日一再蹉跎。世俗常情不得不辦之事,源源不斷,日益增多。不過,不論公務,或者私事,但凡非辦不可的事,我都盡量隨俗辦好。對沒有必要做的事,我也會恪守佛法的戒律,力求不犯錯誤,謹慎行事。我內心自以為向往學道之心不亞於聖僧。因此怎麽可能會為了不足掛齒的兒女情長之事,犯下製造嚴重罪障之事呢。絕對不會幹出這種荒唐無稽的事的。這點請放心,無須懷疑。我隻是可憐那女子的母親正在傷心哀歎,所以很想將聽到的實情告訴她,讓她也能理解。若能這樣,我自己也可心安欣喜。”薰大將敘述了從小就深信佛法、向往修道的心願。僧都也覺得他所說的是實情,不由得點了點頭說:“這誠然是值得讚揚的誌向!”在談話的過程中,不覺間天色漸暮,薰大將心想:“此時順路去小野投宿,恰是好機會。然而沒有任何緣由貿然前往,畢竟有所不便。”薰大將正在一籌莫展,準備回京的時候,僧都卻將目光投向浮舟的弟弟小君童子身上,正在讚揚他。薰大將遂拜托說:“那麽就請你先寫上簡短的數言片語,委托這小君童子送去吧!”僧都便寫了一封信,遞給小君,並對他說:“今後你經常到橫川來玩兒吧,要知道你和我不是沒有任何緣分的。”小君不明白僧都說此話的含意是什麽,隻顧接受了這封信,然後跟隨薰大將出門上路。來到小野後,薰大將讓隨從人員稍許分散開,並叮囑:“安靜些,不要喧囂!”

浮舟住在小野山鄉裏,麵對綠樹葳蕤的青山,這一帶沒有什麽足以消愁解悶的景致,她茫茫然地望著庭院裏的人工小溪細流附近那閃爍的飛螢,回思往事,緬懷昔日住過的宇治一帶,聊以**。忽然聽見從那遙遠山穀間傳來一片威風凜凜的前驅者們吆喝開道之聲,還望見參差不齊的許多火把在搖晃著照明。小野庵室內的尼僧們遂走出屋簷前觀看。其中有人說:“不知是誰從山上下來,隨從人員似乎不少呐。白日裏我們給橫川的僧都送去了幹海藻,他回信說:‘大將在造訪橫川,我正忙於接待,所送來的幹海藻恰好派上用場。’”另一個尼僧說:“他所說的大將,是二公主的駙馬薰大將嗎?”這番對談純粹是窮鄉僻壤的鄉下人口吻。浮舟心想:“也許真的就是薰大將了。從前他常走這山路到宇治山莊來,我能分辨出幾個很熟悉的隨從人員的聲音夾雜在眾人的吆喝聲中。自那以後,無數的日日月月流逝了,昔日的往事至今卻還難以忘懷,可是這在今天來說又有何意義呢!”她覺得很傷心,遂念起阿彌陀佛,借以排遣雜念,她越發沉默不語了。這小野一帶,惟有奔赴橫川去的人才經過。這一帶的人隻有看見路過的人影時,才感受到塵世的氣息。

薰大將本想就在此時派遣小君前往小野庵室。但又覺得在許多隨員的眾目睽睽下,公然前去不太合適,因此改變主意,決定先返回京城,翌日再派人前去。第二天,薰大將指派兩三名平素不甚醒目的親信和可靠的家臣,護送小君,再增添一名從前經常奔赴宇治送信的隨從人員,還趁無人會察覺的時候,讓小君悄悄地到自己跟前來,對他說:“你還記得你已故的姐姐的容貌嗎?人們都以為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其實她確實還活在世間呢。我不想讓外人知曉,故指派你前去探訪。對你母親,也暫時不告訴她。因為她猛然知曉,定會驚訝而喧囂,反而會讓不該知道此事的人都知道了。我看見你母親悲傷哀歎,十分可憐,所以才竭盡全力把她尋找到。”薰大將從現在起就叮囑小君要嚴守秘密。小君雖然還是一個孩子,童心未泯,但也知道自己眾多兄弟姐妹中,論長相之出眾,無人可與姐姐浮舟相媲美,所以他一向很愛慕此姐姐。後來得知此姐姐亡故,他的童心一直十分悲傷。聽了薰大將這番話後,他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眼淚即將奪眶而出,為掩飾自己的這種難為情,他神氣十足地揚聲回應:“是!”

小野庵室這邊,於這天清晨就收到了僧都那邊送來的信,信中說:“昨夜薰大將的使者小君想必已到你處造訪過了吧?請你告訴小姐:‘薰大將向我探詢小姐的情況。我給小姐授戒剃度,本是無上功德之事,如今反而帶來乏味無趣,令我不勝內疚!’我自身想說的話甚多,容過了今明數日後,再去訪問晤談。”妹尼僧閱罷不禁吃驚,心想:“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遂手持信箋來到浮舟房內,把信遞給她看,浮舟看了,臉上頓時飛起一片紅潮,暗自想:“世人已知我的下落了嗎?!”內心不由得感到痛苦,接著又想:“這裏的妹尼僧迄今想必埋怨我一直對她隱瞞自己的真實的身份。”想到這裏,就覺得麵對她實在無言以對,隻好沉默不語。妹尼僧說:“你還是把實情告訴我吧!如此瞞著我,令我好傷心!”她滿心怨恨,但是由於不了解情況,事情該怎麽辦無從下手。正在此時,小君來了,他請求傳話說:“我從山上帶來了僧都的信函。”妹尼僧覺得奇怪,她說:“看了此信,估計就知道實情了吧。”便叫她的弟子傳話,對小君說:“請到這邊來!”隻見一個容貌清秀、舉止大方的美童,身穿一襲漂亮的裝束,跟隨尼僧走了進來,裏麵送出一個圓形坐墊,小君就在簾子旁邊跪坐下來,說道:“僧都吩咐,不要叫人傳言。”於是,妹尼僧親自出來應對。小君將信送上,妹尼僧接過來一看,信封上款寫著“尼姑女公子啟……自山中寄”,下款僧都署了姓名。妹尼僧把信交給浮舟,浮舟無法強辯推說不是給自己的,隻覺十分狼狽,旋即退入內室,不肯與人見麵了。妹尼僧說:“你平素是個性格內向的人,不過此刻如斯靦腆,實在說不過去啊!”她說著打開僧都的信函,但見信上說:“今早薰大將蒞臨此地,探詢小姐的情況,貧僧已將實情從頭到尾詳細地告知了。薰大將說:‘背棄非同尋常的深沉鍾愛的真誠關係,而躋身可疑的山村鄉巴佬中,出家為尼。本應為功德而出家,卻違背了人情,也許反而會受到諸佛的譴責。’貧僧聞知實情,不勝惶恐,但是事到如今貧僧已無可奈何。還請不要背棄與大將締結的前緣,重歸舊好,借以消除大將執著迷戀之罪過。……有道是‘一日出家,功德無量’,因此即使還俗,出家之功德亦不會消失,依然有效。詳細情況,待他日為師造訪時再麵談。此使者小君想必另有言語欲奉告。”這封信中已明白道出浮舟與薰大將的親密關係,但外人則全然不知。妹尼僧責怪浮舟說:“這送信的小使者不知是何人。你直到現在還依然想隱瞞下去,實在令人不悅。”浮舟稍許麵朝外間望去,隔著簾子窺見那小使者,原來這童子就是她決心投川那天傍晚依戀不舍的那個幼弟。她和弟弟們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長大,當年這個幼弟很淘氣,嬌生慣養,自

以為是,有點令人討厭,但母親卻格外寵愛他,經常帶他到宇治來造訪。後來隨著歲月的推移,這幼弟日漸長大,姐弟倆彼此建立了感情,相互親睦。浮舟回想起童年時代的心情,不由得感到宛如一場夢。她內心中首先想探詢的是:“母親的近況如何?!至於其他人的傳聞,自然會逐漸有機會聽到的吧,但是母親的狀況如何,卻杳無音信啊!”她看到幼弟的容顏,反而悲從中來,淚珠止不住撲簌簌地掉落。妹尼僧覺得這個小君長相相當可愛,模樣似乎也有點像浮舟,因此她說:“此使者像是你的弟弟吧。想必他也想和你說話,就讓他到簾內來吧!”可是浮舟卻顯得逡巡不前,她心想:“事到如今,何苦再與他相見呢!他早已認為我不在人世間了。我已改變模樣成這般難看的尼僧形象,突然與親人相見也自慚形穢啊!”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下定決心對妹尼僧說:“你們以為我存心對你們隱瞞,令我感到很痛苦,實在是無話可說。回想起在宇治院那會兒,你們把一個不成人形的我救活過來,多麽離奇古怪!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失去了記憶,了無常態,大概是已失魂落魄,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了吧。過去的事絲毫也想不起來,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曾記得有一回,那個叫做紀伊守的人說了一番話,其中有些話使我隱隱約約想起似乎與我有關。可是後來經過仔細尋思琢磨,終於還是不能清楚地回憶起來。隻記得家母一人,她含辛茹苦精心撫養我,希望我能長大成人。不知母親現在是否還健在?隻有這件事令我牽腸掛肚,至今依然念念不忘,並且經常為此而感到悲傷。今天我看到這使者童子的容顏,似乎覺得小時候曾經見過,不由得感到很親切,不禁湧起懷念之情。然而,事到如今,就連此人,直到我死,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還活在人世間。倘若家母還健在,我隻想會見母親一人。至於那位僧都信中所寫的薰大將等人,我決不想讓他知道我還活在世間。懇請您想個辦法,對他們說是弄錯了人,他們要找的人不住在這裏,而把我藏匿起來吧。”妹尼僧回答說:“此事很難辦到啊!這僧都的品性,在法師們中是出名的耿直坦率,肯定早已將此事毫無保留地都說了出來。因此我即使一時能設法隱瞞,不久也會被拆穿隱瞞不住的。何況薰大將又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身份卑微者……”她著急了,喧吵了起來。其他的尼僧們都在說:“真是個世間罕見的性格倔強的性情中人啊!”於是在正屋旁邊設個圍屏,請使者童子小君進入簾內。小君雖然得知姐姐就在這裏,但由於年紀尚小,不敢貿然直言不諱,小君說:“我這裏還有一封信,敬請務必讓本人拆閱。據僧都說,我姐姐確實在這兒住,但她為什麽如此冷淡地對待我呢?!”說著不好意思地把眼皮耷拉下來。妹尼僧說:“哦,是啊!你太可憐了呀!”接著又說:“應該拆閱此信的人確實就在這裏,但是我們這些無關係的旁人,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還請你對我們說明情況呐。雖然你年齡尚小,但既然能肩負起使者的重任,想必知悉詳情。”小君說:“你們冷淡待我,把我當作外人看待,我還有什麽話可說的呢。既然這樣疏遠討厭我,我也就無話可說。隻是我手中的這封信,主人吩咐必須直接親手奉遞給收件人……”妹尼僧對浮舟說:“這小使者說的話很在理,你不該這般無情地對待人家,太不近人情了。”她盡心竭力試圖說服浮舟,還把浮舟拉到圍屏旁邊。浮舟帶著做夢一般的心情坐了下來。小君隔著圍屏窺視姐姐的模樣,判明是姐姐,毫無疑問,遂走近圍屏,將這封信遞給她,並滿懷對姐姐態度冷淡的怨恨,催促著說:“請從速回音,好讓我回去稟報。”妹尼僧把小君帶來的薰大將的信拆開來給浮舟看。浮舟一看,覺得行文字跡一如昔日那般優美,信箋上照例蕩漾出異乎尋常的濃鬱芳香。那些容易過分激動的好事者少將尼僧、左衛門等,從旁隱約窺視,內心讚歎:“真是稀世罕見,情趣深沉啊!”

薰大將的信中說:“你過去一而再地做了許多無法言喻的不妥之事,我看在僧都麵上,一概原諒。現在我隻想和你談談夢一般的往事,心甚著急,連自己都感覺到這種愚癡實在可恨,更何況他人,不知會多麽譏諷……”他沒等信寫完,就詠歌一首曰:

“尋訪法師蒙引道,

不料迷途添煩惱。

這童子小君,你還認得他嗎?由於你行蹤不明,悲傷之餘,我把他視為你的念想留在身邊照顧著他呢。”信中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言辭誠摯內容詳盡。既然已收到了如此誠懇的來信,浮舟再也無法借故推諉。可是轉念又想:“自己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如若意外地讓薰大將看到我這身尼僧模樣,多麽難為情啊!”想到這裏羞愧萬分,苦惱萬狀。她平素本來就愁緒滿懷,如今更加心緒紛亂憂鬱無窮了,弄得毫無辦法,終於伏地痛哭了起來。尼僧們都覺得:“此人多麽不通人情啊!”對她束手無策。妹尼僧焦灼地責問浮舟:“你怎樣回複呢?”浮舟回答說:“我的心情異常煩亂,請讓我暫歇一會兒,再行回複。我試圖回思諸多往事,竟簡直毫無記憶。此信中所提的‘夢一般的往事’,我感到很詫異,究竟是什麽樣的夢呢?我摸不著頭腦不知所雲。待我心情好些之後,也許會明白寫信人的意趣所指。總之今天還是請他把信帶回去吧。萬一送錯人了,多麽不合適呀!”說著將展開的信原樣退還妹尼僧。妹尼僧說:“這實在太不成體統啦!這種舉止未免過分失禮,使得在身邊照顧你的我們這些人,對薰大將如何交代得過去呢!”妹尼僧嘮叨個不停,浮舟十分厭煩,實在聽不下去,遂將衣袖掩麵躺了下來。身為庵室主人的妹尼僧無可奈何,隻好出麵略作應酬,她對小君說道:“你姐姐大概是被鬼怪附身,受痛苦折磨吧。她幾乎沒有正常人那樣精神爽朗的時候。她自從削發為尼之後,生怕被人知曉,找上門來,會引起種種麻煩。我看見她那副模樣甚為擔心。果然不出所料,今天才知道她有許多傷心失意的往事,實在對不起薰大將了!近來她一直心情極壞,大概是看了來信更添煩惱之故吧,今天比往常更加神誌不清了。”妹尼僧按照山鄉相應的風習殷勤招待小君,但是小君童心中隻覺索然無味,惶惑不安。他說:“我特別奉命作為信使前來,回去將拿什麽複命呢?務請擲下隻言片語,哪怕一句話也罷。”妹尼僧說:“說得是啊!”妹尼僧遂將小君的話轉告浮舟,可是浮舟卻一言不發。妹尼僧束手無策,隻得對小君說:“你回去似乎隻能據實稟報說‘小姐本人神誌不清’了。這裏雖說似遙隔雲端,山風淒厲,不過距離京城似乎還不算太遙遠,日後得便務請再來。”小君覺得兩手空空無所獲,在此久留也徒然,毫無意思,於是告辭返回京城。小君內心一直愛慕這位姐姐,卻終於未能會麵,悵惋不已,他滿腔怨恨地回來拜見薰大將。

薰大將翹首急切地盼待著小君早點歸來,正在這時,看見小君垂頭喪氣一無所獲地回來,頓時感到後悔,覺得:“特地派遣使者前去實在多餘,反而掃興。”他浮想聯翩,甚至還以自己從前曾把她藏匿在宇治山莊中棄置不顧的那種心態,暗自胡亂揣摩:“會不會有別的男子效法把她藏匿在小野庵室裏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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