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歐陽琉舒
“好,我就去品一品這裏的酒。”淩子悅下了馬車,緩緩走入那酒肆之中。
這家酒肆如同她想象中那般並不是很大,但卻意外的整潔。竹片懸掛於窗沿之上,隨風擺動,發出悅耳的聲響。鼻間揚起淡淡的酒香,並不十分濃厚,細嗅之下方覺得怡人,仿佛連心神也跟著那酒香搖擺起來。
靠窗的位置,有三、四名學子坐在那裏,不知道談論著什麽。其餘兩桌都是閑散的客人。淩子悅略微環顧四周,她今日穿著簡單,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定然出身富貴之家。
小二熱絡地迎了上去,“這位公子初來小店,請坐請坐!”
淩子悅微微一笑,“聽聞你這裏的瑄釀口感十分獨特,本公子很想嚐一嚐。”
“好嘞,要不先給公子您上一壺,再來些小菜佐酒?”
淩子悅點了點頭,小二興匆匆地離開了。
此時,淩子悅才注意到酒肆的角落裏,竟然還有一張案幾,而案旁躺著一個人
。他的半邊臉在陰影裏,身上卻正好被窗外的日光曬著,應當是正在午憩。
酒上來了,淩子悅輕輕抿了一口,酒液自舌尖而入喉,起初微涼,可婉轉來到舌根時方覺一絲暖意。淩子悅笑著看執起酒杯看了看那清澈的**。
雖然沒有見到那個長篇大論的歐陽琉舒,能飲到這樣的美酒也是一樁幸事。
那幾個靠窗的學子仍然在高談闊論,他們討論的是當朝到底應該以文禦武還是文武分治。
淩子悅不由得發出一聲輕笑。
其中一個學子注意到淩子悅一直在聆聽他們的談話,此時淩子悅的表情自然引起學子們的不悅。
“這位朋友,見您方才的表情,似是對我等討論的問題有高見,還請不吝賜教。”
看似彬彬有禮的提問,隻怕淩子悅說不了幾句就會變成唇槍舌戰了。
“幾位兄台請不要誤會,在下隻是記起有人也曾討論過這個問題,今日又聽到相似的辯論,覺得巧合罷了。”
“聽過相似的辯論?在哪裏?他們辯論可有結果?”
淩子悅淺笑道:“這不過是個自相矛盾的問題罷了,需得結合實際國情,否則無論怎樣辯論,都不會有結果的。”
“如何自相矛盾,如何結合國情,這位公子還請明說。”
淩子悅在心中思量該如何解釋。畢竟她也是從宮中聽來的。當年開國七大功臣中的端臨侯與金素侯就為此討論過。端臨侯認為馬背上得來的天下不可能在馬背上守住,且臣子尚武容易擅權,德化天下才是明智。而金素侯確認為若是軍隊都被文人掌控了,那豈不是紙上談兵,若遇強寇入侵,一隻綿羊率領的一群獅子又能有什麽作為。端臨侯反駁道趙雲謙也是文人出身,運籌帷幄靠的本就是頭腦而非蠻力,正是以文禦武的表率。兩人探討的激烈,最後被元光帝終止了這場庭辯。
但君王想要保住自己的江山萬年自然希望天下臣民都如同學子這般恪守君臣之道手無縛雞之力,但時至今日麵對戎狄自然會產生無將可用的境地。淩子悅如何直言不諱向他們解釋這其中的矛盾呢?
“啊——”一直躺在角落裏的男子伸了個懶腰直起來
。
他砸了砸嘴,似乎還沒睡醒,略微低著頭,“像這樣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你們辯論不覺著浪費時間嗎?”
“你……什麽是浪費時間?”
那名男子終於抬起頭來,淩子悅望見他眉目雖似有倦意,雙眼中卻又一股精力,他唇角笑意慵懶,搖晃著站起身來到淩子悅麵前,行了個禮。
“淩大人安好!”男子起身時身形搖晃,好不容易站住了,卻又向後踉蹌。
“誒!”淩子悅一把拽住了他。
“大人?”學子們驚訝了,淩子悅怎麽看都是個年輕後生,竟然被稱作“大人”?
“這位兄台,你喝多了。”淩子悅好不容易撐住了對方,扶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下。
學子們也嗤之以鼻,“歐陽琉舒!你別仗著自己比我們多讀了幾年書就成日洋洋得意!聽說你寫上書的時候都成日喝的爛醉!等到陛下知你為人,看你還狂不狂的起來!”
淩子悅微微一愣,此人竟然是歐陽琉舒!觀歐陽琉舒之上書,本以為此人如此自負,必然是個風神俊朗姿態狂傲之人,卻怎的這般頹廢?
“陛下知我為人……那便更好!”歐陽琉舒一手費力地撐著酒案,另一手無所謂地揮了揮,“朝堂之上……爾虞我詐……就算你有滿腹經綸,還得和那些子王侯公卿們較勁,活的累不累啊!陛下看了我歐陽琉舒的上書,還不捧腹大笑?笑完之後,我歐陽琉舒就能回家了!”
淩子悅眉梢輕顫,這歐陽琉舒倒是看的通透。隻是他若真的通透,上書中大肆吹噓之後,就不會在字裏行間透露出那些許的明言了。
“原來是歐陽琉舒啊,久仰大名。”淩子悅莞爾一笑,見那歐陽琉舒握著酒樽趴在桌上,於是執起酒壺為他倒了滿杯的酒,“隻是不知先生如何知道我姓淩?”
歐陽琉舒搖了搖手指,悶笑起來
。
“方才我在角落裏午憩,便聽見大人的馬車經過。我抬眼望了望,大人的馬車與帝都城中一般富庶人家的馬車不同,也不似一般公侯世家那般講究奢華和身份,倒是因為車輪三層加固,置比戰車,再看看大人的年紀,歐陽琉舒猜想……猜想閣下便是……便是……”
正說到精彩之處,他卻一副暈頭轉向舌頭打結的模樣,幾個學子急不可待,“便是什麽啊?”
“便是……”那一瞬,歐陽琉舒狹長的雙目一挑,淩子悅蹙起眉頭,隻見他無謂的唇角掠起一抹笑,“天子近臣,諫議大夫淩子悅!”
淩子悅波瀾不驚,那幾位學子卻都呆了。
“什麽……他就是……諫議大夫淩子悅?”
淩子悅雖然並非朝廷重臣,但天子侍讀畢竟不容小覷。
“在下隻是不喜顛簸罷了,所以加固了自家馬車的車輪。這並不能說明在下便是那位諫議大夫啊。”
幾位學子也頻頻稱是。在他們心裏,那麽年輕的諫議大夫又是天子侍讀,怎麽可能像此時的淩子悅這般,渾身上下沒有絲毫傲氣呢。
歐陽琉舒撐著腦袋滿飲此杯。
“方才大人聽見那幾個酸學生高談闊論忍不住笑出聲來,是因為數年前大人常伴太子左右的時候,隻怕已經聽聞過端臨侯與金素侯之辯了。雖然端臨侯在辯論中站了上風,可惜今日的時局與當日已經不同,朝中無將才,人人都道做文人好,以文禦武嗎,弄得這個國家重文輕武,等到戎狄都打到帝都來,他們應該會很謝謝當年的端臨侯吧。”歐陽琉舒的腦袋前傾,眼看著就要倒在淩子悅身上,卻差那麽一點撐住了。
淩子悅的身姿動都沒有動過,任由歐陽琉舒渾身的酒氣彌漫。
“這仍舊是你的猜測,做不得依據。”淩子悅看進歐陽琉舒的眼中,此人觀察入微心思縝密,雲澈身邊正缺這樣的人才。但也正如雲澈所言,此人不好駕馭。
“那我說,這馬車整個帝都城中獨一無二呢?”歐陽琉舒笑容之間癲狂盡顯,不知他本性如此還是真的飲多了。
“為何獨一無二?”
“因為……當年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在上林苑遇襲,是陛下的侍讀自願墜馬才救了陛下的性命
。如今陛下胸懷天下,他想要改變朝中大臣各自為政的氣氛,他想要這個國家擰成一股繩,但是太難。所以他最看重的是與自己所見略同的臣子,而淩大人深得陛下信任。陛下害怕上林苑的一幕重演,更擔心自己會折翼,所以大人的馬車是陛下禦賜的。為大人拉車的那兩匹馬均是難得一見的良馬,因為車廂過重,所以一般的馬匹拉著大人的車跑不快。歐陽琉舒推斷,不僅僅是車輪加固,就連車身也經過特製,能抵禦衝撞,防弓射,這樣的馬車,帝都城內如何還有?”
淩子悅心中驚詫,臉上卻沒有過多的表情。這馬車確實是雲澈送給她的,還囑咐過出入必得用這匹馬車。淩子悅問他為什麽,當時雲澈歎了口氣,神色中是少有的凝重。
他說,他想要改現下的一切,那麽自然有人害怕改變。他們不敢拿他這個天子開刀,但不代表天子身邊的人不會遭殃。
承延帝時候的李昂,就是最好的例子。
雲澈不允許淩子悅成為第二個李昂。於是他送給了她這輛馬車,隻要按動開關,車窗會瞬時封死,一時之間可保淩子悅性命。也正因此,這輛車比一般車輛沉重,所以拉車的那兩匹馬是萬中選一的良駒。但這一切竟然被歐陽琉舒輕易看穿了。
他從自己馬車的車輪和拉車的良駒猜想到自己可能的身份。
“好吧,歐陽琉舒,我確實是諫議大夫淩子悅。”淩子悅把玩著酒杯,笑著看向一臉醉態但絕對清醒的歐陽琉舒,“你猜中了我的身份,卻沒有猜中這輛車的由來。它並非陛下禦賜而是淩子悅私自改製。”
“大人說是您自己改製的,就是您自己改製的。”歐陽琉舒不以為意。
淩子悅卻笑了,“先生方才還說陛下若看不中先生的策論,先生便可離開帝都逍遙於天下。而今卻又在淩子悅麵前大肆表現自己細致入微的觀察力,為的也是希望淩子悅將此傳入陛下的耳中吧?”
“哈哈哈!”歐陽琉舒笑得連樽中的酒都撒了出來。
“先生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