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明湛
“免禮吧,這裏既不是朝堂也不是宣室殿。”雲澈不以為意地一笑,來到淩子悅身旁坐下,“朕看看你們這盤棋……明朔,你見著朕慌什麽?這最後一子落的太差了。”
明朔卻立於棋盤一側,垂首道:“請陛下指點,不知這盤棋,黑子可還有轉圜之餘地。”
雲澈抬著眼,看見明朔右臉上的墨跡,笑問,“是不是朕輸了,也要被畫上幾筆?”
“那是自然。”淩子悅笑著推了推雲澈的肩膀,雲澈心中湧起一抹喜悅,仿佛回到了兒時。他來到棋盤對麵,伸手抓起盒中的棋子。
最終,倒是雲澈贏了淩子悅。
“子悅,從小你就棋藝了得,怎地輸給朕了。不會是故意的吧?”
數子時,雲澈笑著問。
“明朔落下的那一子恰好殺死了黑子後方一大片,倒是留給陛下活絡棋路的餘地,正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你們君臣二人如此有默契,我哪裏比得過?”
雲澈伸出手來,輕聲道,“下了這麽久的棋,你也不倦嗎?朕陪你在這院中走一走吧。”
“嗯。”淩子悅才略微伸出手來,雲澈便握住了她的手指。
明朔留在棋盤邊,默默注視著他們的背影。
“阿璃,聽聞您四路大軍打算圍攻阿依拜穆?”
“是啊,我打算唱一出請君入甕。”
“我怎麽覺得你是聲東擊西,醉翁之意不在酒。”淩子悅笑道。
雲澈微微一頓,隨即一笑,“知我者,子悅也。”
此時,院中傳來一陣稚童的呼喊聲。
“舅舅!舅舅!”
雲澈與淩子悅齊齊回頭,見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奔跑著撞進明朔的懷中
。
“湛兒!”明朔露出難得的爽朗笑容,將那個孩子抱起,“不是讓你在前廳裏與錦娘玩一會兒嗎?怎麽自己跑過來了?”
“湛兒等舅舅等的厭煩了,錦娘那兒也沒什麽好玩的了。所以湛兒就來找舅舅了!”
那孩童的笑容十分耀眼,雙眸中對明朔有著純淨無暇的崇拜。
而錦娘小跑著跟過來,見著雲澈急忙行禮,“陛下,這是明大人的外甥,今日大人本來是要帶這孩子進宮看望明妃……”
按道理,明朔是不該帶其他人來這別院的,但明湛畢竟還是個孩子。
明朔也趕緊單膝跪下,“臣有罪。”
明湛卻仍舊站立在明朔身邊,哪怕明朔拽住他的後腰,這孩子卻不肯跪下,隻是仰著頭直愣愣望著雲澈。
雲澈的視線落入那孩子的雙眼之中,那是許多曆經世事的朝臣都無法承受的目光,而這孩子卻坦然地全部接受。他有一些倔強,有一些不加掩飾的鋒利。
那是與明朔的溫潤內斂全然不同的精銳。
“既然見了朕,你為何不跪?”雲澈用極為低沉的嗓音問道。
“陛下……微臣的外甥不懂……”
“因為跪下了,就沒辦法將陛下看清楚了啊。舅舅常說陛下如何雄才偉略天下英才盡歸陛下,若陛下真的這麽厲害,明湛當然要將陛下看清楚。”明湛仍舊仰著頭。
“湛兒?你是明湛嗎?”淩子悅走了過來,在他麵前欠□來,雙手托住那孩子的臉龐,細細打量。
明湛在那瞬間仿若落進深綿的湖水之中。
“你這孩子,夫人問你話,你怎麽不回答?”明朔蹙眉道。
明湛卻喃語道:“我有沒有見過夫人?為什麽覺著這麽熟悉?”
淩子悅笑了,牽起明湛的手,走向屋中
。
“你當然見過我,隻是那時候你太小了,不記得我了。”
淩子悅的眼中滿是欣喜,手指撫過孩子的額發,“那時候的你小小的,總是要被人抱著。”
“那麽是夫人抱著我嗎?”明湛非常認真地問。
“我確實抱過你。”淩子悅在他的鼻尖上點了點,方才還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向後縮了縮,露出幾分羞赧的神色。
“可我卻不記得。願意抱著我的隻有舅舅。”明湛的臉上露出落寞的神色。
“你母親呢?”
“我的母親嫁入姓趙的人家,很少照顧我了。趙家的人都說,我是沒有爹的孩子。”
“沒爹你是怎麽給生出來的。況且一個人的人品好壞,是否有作為,與他生父是誰根本沒關係。看看你舅舅,就是最好的榜樣。”
明湛低下頭來,淩子悅一陣心軟,輕輕摟住他,拍著他的後背。
“傻孩子。你的母親為了將你生下,差一點連命都丟掉了,怎麽會不在乎你。”
明湛閉上眼睛,深深嗅著淩子悅發間的味道。
“夫人好像真的抱過我。我記得夫人的味道。”
淩子悅笑了,“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在門外等著。還有許多人為了你的降生充滿期待。知道為什麽為你取名為‘明湛’嗎?”
“是希望我能征善戰,和舅舅並肩而戰打敗戎狄保衛邊疆!”
“是啊,這個名字代表的就是所有人對你未來的期待。”
明湛閉上眼睛,睫毛上沾著隱隱的露水。
屋外,雲澈長歎一聲,“那孩子是朕登基那年降生的,朕還記得淩子悅為他奔波勞累請來穩婆,徹夜將他抱在懷中,愛不釋手
。時光飛逝,他竟然也這麽大了。”
猶記當年。他與淩子悅靠著彼此坐在榻邊,淩子悅捧著這個孩子欣喜非常,那時候他在心中想著若是淩子悅嫁給他,隻怕也早就有了他的孩子。
待到雲澈行入屋中,才見得明湛早就依偎在淩子悅身旁睡著過去,而淩子悅為他蓋上了薄被,輕輕撫過他的額頭。
“這孩子在他母親身邊過的不好嗎?”雲澈輕聲問。
“回皇上,微臣的姐姐嫁入趙家之後,趙家的人雖未曾苛待湛兒,但他畢竟不是趙家的孩子,又因為乃是姐姐未婚而育,不免受盡冷言冷語。明朔本欲將湛兒帶在身邊,但公務繁重,一旦出征也是數月無法照顧他……”
“那就讓他留在這裏吧。子悅喜歡這個孩子,朕也喜歡他。”
隻要能讓淩子悅快樂的事情,他什麽都願意去做。
明朔怔在那裏,良久才反應過來,瞬時跪下。
“明朔代明湛謝陛下隆恩!”
雲澈微微一笑,手掌按在明朔的肩膀上。
春日悠悠,院中淩子悅側坐在石案邊,案上攤著竹簡,而案前的孩子十分端正地坐著,握著筆。淩子悅傾□來,左手繞過他,扶著竹簡,而右手的手指輕輕覆在他的手指上,一筆一劃落在竹簡上。而雲映就坐在不遠處翻閱醫書研製什麽藥草,偶爾抬頭看他們一眼,唇上浮起點點笑意。
“湛兒的字越寫越好看了。”淩子悅緩緩鬆開手來,明湛的字體雖然略顯稚氣,卻又有幾分駿銳。
“因為您教的好。趙家請的先生寫的字都沒有您寫的好看。”明湛回頭看向淩子悅,彎彎的唇角中是純粹的崇拜與希冀。
“誰把你教的說話這麽圓滑?”淩子悅忍不住揉了揉明湛的腦袋。
明湛忽然低下頭來不說話了。
“怎麽了?”淩子悅不習慣這個孩子的沉默,待在她身邊時,他總是興奮著說個沒完,“湛兒,圓滑不一定是壞事啊
。一個人有太多棱角了,免不了和別人磕磕碰碰,即撞傷自己又劃傷別人。”
“可湛兒並不是一個懂得圓滑的人。在趙家,母親總是對我說,要懂得察言觀色,要對繼父敬重,要對趙家兄弟忍讓。可我越是察言觀色,就越看見他們對我的鄙夷。越是對繼父敬重趙家兄弟就越是覺得我在討好繼父,而他們則對我更加欺淩……”
明湛一字一句極為用力,他的自尊與高傲與生俱來,他就似一隻雛鷹,沒有豐茂的羽翼卻心如利劍。
淩子悅輕輕為他整理衣領,正色道:“湛兒,我們誰都沒辦法左右他人的看法。但卻可以將自己保留。不以外力而動搖,不因外物而墜誌,他日必成大才。如果趙家兄弟對你而言並不重要,那麽你又何必在乎他們如何對待你?”
明湛抬著頭望向淩子悅,他似乎明白淩子悅說了什麽,又似乎未能完全明白。驀地,他起身,來到案旁用力地跪下,“夫人,湛兒有一事相求,但求夫人應允!”
“孩子!你怎麽了?隻要我能為你做到的,你說出來便可,根本無需行此大禮!”淩子悅欲將明湛扶起,他卻執拗著不肯起身。
“夫人,您若不肯答應,湛兒就長跪不起!”
雖然隻是數日的相處,淩子悅已經對這個孩子的個性十分了解。他不會向自己提出無理的要求,也不輕易求任何人。
“傻孩子!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怎麽說跪就跪?說吧,你要我答應什麽?”
明湛吸了一口氣,醞釀了十分的勇氣才開口道:“明湛希望夫人能成為我的母親!”
“……”淩子悅頓住了。
明湛看著淩子悅的神態,用力抿起唇來。
“舅舅說……我出生的時候是夫人替我的母親找來了穩婆,是夫人為我起的名字。而今又是夫人教我讀書習字,夜裏是夫人為我添衣蓋被。湛兒心中傷懷時,是夫人在一旁安慰。湛兒做錯事情了,是夫人從嚴教導。所謂母親,不就是像夫人這樣嗎?”
作者有話要說:怎麽著也得給子悅的兒子留個兩肋插刀的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