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鹽民之過
夜色漸深,湖陽城內,蟲鳴不聲,寒月無痕。
幾萬人的上縣縣城,寂靜得可怕。
唐翹與楊爍臨時住進了一處偏僻的客棧。
掌櫃的不在,打雜的是位年輕女子,名喚彩玉,很是熱情地招待了他們。
“這些年湖陽縣管得嚴,漸漸沒什麽外人來了。”彩玉給他們倒茶,又是興奮又是好奇的模樣,“你們是打哪兒來的呀?”
唐翹雙手將那茶接過來,笑意盈盈道:“近日湖州有商宴,我們從外地來長見識的。”
兩縣雖管控極嚴,可與外頭還是有些貿易往來的。
這些時日也陸陸續續來過幾批人,都是商隊。
彩玉並未懷疑什麽,笑道:“咱們湖州雖然比不得揚州那些好地方,卻還不差的。”
“是啊,”唐翹道:“我也是聽聞湖州鹽場甚是宏大,想來瞧瞧。”
“你們想看鹽場?”彩玉一愣,“那地方不許外人去的。”
“這樣啊,”唐翹一臉遺憾的模樣,“真是可惜了。”
彩玉心善,不願他們遠道而來卻無功而返,“我未婚夫婿在田壩村鹽場當差,很知曉裏頭的模樣,再晚些時候他回來了,我就叫他給你們講。”
“多謝。”唐翹笑得眼睛彎起,“不過鹽場還分村的嗎?我還以為就是長著一大片呢。”
“我也不太清楚。”彩玉有些不好意思,“等剛子回來,你們問他。我先去給你們做飯。”
入住這間客棧是要送一份吃食的。
楊爍一聽“飯”這個字,眼睛亮得跟什麽似的。
“姑娘,有肉嗎?”
彩玉笑笑,“有的。不過要額外加錢。”
楊爍一怔。
他才從柳府出來,除了一身衣服,哪還有什麽值錢的東西。
他委委屈屈看向唐翹,“章兄,我想吃肉。”饞得快哭了,“有肥有瘦的那種,還要大口的。”
唐翹倒不至於吃的都不給他,得到肯定答複後的彩玉去做飯的身影都顯得歡喜了許多。
她還在努力攢嫁妝呢。
“怎麽柳府是不給你吃的嗎?”柳成蔭也不像是那麽小氣的人。
一提到這個,楊爍更來氣了。
“你別看我在那裏穿得是錦衣華服,可那狗東西不給老子肉吃!說什麽,為了叫我保持身材,我***。”
他一激動就喜歡自稱“老子”,唐翹掏了掏耳朵,自動屏蔽掉那些個不入耳的話。
“三年了!三年!你知道這三年我是怎麽過來的嗎?!”他端起那杯茶一飲而盡,氣得眼睛都冒紅光。
唐翹頗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知道。”
楊爍被他這淡淡的語氣打擊得,突然間便泄氣了。
“不提那個狗東西了。”他看了看彩玉離去的方向,回過眼,壓低聲音對唐翹道:“章兄,那個鹽場便罷了,怎麽這個縣城也奇怪得緊,之前我們轉進城內的時候,都沒看見什麽人。”
“一個鹽場要供給輻射數個州城,有時都還不夠用的,湖陽和上馬縣的鹽戶不必賦稅和徭役,自建朝時鹽策推行後,許多外地居民也被引入二縣為鹽民。因此,湖陽縣人雖然不少,可大多都是鹽民,我們進城那會子,他們估計還在鹽場忙碌。”唐翹端起茶盞來,又飲了一口,“不過,這地方,確實有問題。”
“我也覺得,”楊爍回想起之前見過的那個村落,“能讓鹽民活活曬死,這到底是個什麽鬼地方。”
他突然想起來什麽,“對了章兄,之前在那個地方,那官兵說那些鹽民是戴罪之身?為什麽啊?”
鹽民怎麽會戴罪呢?
有風吹來,燭火微動,她嗓音微沉,“販賣私鹽。”
楊爍大驚,“販賣私鹽的不是……”說到此處,他連忙噤聲。
看了看周圍無人後,才小心翼翼地謹慎道:“販賣私鹽的不是湖州官府嗎?”
“若你是鹽民,有一日你存放在官府的鹽民木牌無故丟失,無法再確認鹽民身份,而或許即將要被迫負擔徭役與賦稅,你會怎麽做?”
“若在這個時候,有靠譜的商戶聯係上你,而你隻需要悄悄藏下一些看起來數額不大無關緊要的鹽,便可以換取高於市場之價的鹽錢。”
她嘴角噙著冷笑,眼底一片漆黑,“你是聽從官府的安排,從官府處暫時借糧還賦稅,拿著微薄的糧食去官府遣派之地夜以繼日的替官府勞作,過著依舊貧苦的日子?還是鋌而走險一段時日,不僅能暫時解困,還能從中獲取暴利從此不再曬鹽?”
楊爍怎麽想都覺得不對,狠狠蹙著眉,“不過是塊木牌,為何一定要木牌子才能確認身份?鹽場那麽多官兵,司戶參軍事那裏每年都有記檔,難道在鹽場認真勞作了,就因為一個木牌子丟失,就什麽都沒有了嗎?何況那木牌子還是官府的人丟的,與鹽民何幹?”
“官府自會處置涉事官員,但隻要木牌子沒有,州城糧倉便不會替鹽民承擔賦稅,合該發放給鹽民的份例糧食,也要等待京中回複。這一來一回,若是中間有什麽差錯,少說便也要兩個月鹽民們才能拿到自己的東西。而這兩個月,沒有糧食還身負債款的鹽民,隻能接受官府的安排。於這個層麵上來說,官府並無不對。”
而鹽民們,根本沒有理由拒絕官府。
“看起來似乎很合理的樣子。”可楊爍知道,這裏頭必定有不對的地方,“官府插手了?”
他家是商賈,自然最知曉在暴利麵前的人,人幾乎都是貪婪的。
“那些所謂的靠譜商戶,來曆不對吧?”楊爍想及湖州官場這多年來的腐敗,下意識想到一個可能,“官府的人?”
唐翹並未回答他這話,靜靜看著燭火,說道:“隻要鹽民裏頭有那麽一兩個被暴利**,周圍的人便都要遭殃。一個知情不報的名頭下來,沒有一個人逃得過。”
燭火晃動,她眼裏忽暗忽明。
“官府刻意誘導,最終讓鹽民背了禍。那個木牌子還在不在已然不重要了,他們已經成了罪犯。隻能以戴罪之身,繼續勞作,官府也可以合理地不給他們賦稅。”
楊爍震驚之餘,又恍然大悟,“我之前一直不理解,為何湖州鹽場擴建之後,新增那麽多鹽民,這消息卻一直傳不出去。”他幾乎可以肯定,“那些鹽民,都是被官府設計陷害過來的吧?”
連人身自由都沒有,哪還能與外界聯係?
可他同時又極度費解,“可湖州官場如此作為這麽多年來,鹽民們難道不曾察覺自己是被坑害的?擴建之地外的鹽戶,也不曾知覺?”
“察覺又如何?”她忽而抬頭,直直看著楊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