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見麵禮
唐翹目光徑直落在重返宴席的霍轍身上。
她想:定北王府在大邕,終究與眾不同。
而世子霍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即便體病再也無法治愈,對大邕而言,亦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她不用看也能察覺到周圍年少慕艾的女子投向他時熾熱的目光,甚至如唐沁這般受盡寵愛的公主,也無法避免為他停留。
她忍不住想,若非他多年後才尋到解毒的法子,是否早該訂了親事?
如此,自然便不會與她利益糾纏了。
也省得她見他一回,就心虛尷尬一次。
為了讓自己暫且心安理得一些,她緩緩收回目光,並未留意對側那人穿越人海而來的視線。
“大姐姐,快看,霍世子在瞧您呢。”唐妍興奮不已。
唐翹也順勢看向左手邊的唐沁。
她端坐在席位上,身著一襲錦葵色交領襦裙,裙身紋飾素簡,而於袖口及臂間披帛處花費心思,以深紫色芍藥紋樣為飾,恰到好處的張揚,卻又不會叫人覺得嘩眾取寵。發飾也少,可件件用法講究,不浮誇不落俗,端的是莊重大方。
唐沁作為備受寵愛的公主,卻半點兒不驕矜,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容,聞言也隻是淺笑了一下,不否認也並不因此而驕傲,她糾正妹妹的話:“寶靈,說了多少次,如今該喚我二姐姐了。”
唐妍癟著嘴看了一眼唐翹,對方卻沒理她,悠悠哉哉又正過頭去,不再看向這邊。
這舉動叫她更是憋屈,冷臉下來,也並未說要不要改口的話。
唐沁見狀輕輕嗬斥了一句,又對著唐翹解釋:“長姐莫要生氣,寶靈一貫就是這個脾氣,不過是還未適應罷了。日後長姐與咱們姐妹多多相處,時日久了,自然便沒了嫌隙。”
儼然一副通情達理好姐姐的模樣,細聽卻有些將唐翹排外的意思。
唐翹就放下茶盞,淺笑,“二妹既然說了咱們是姐妹,彼此又怎會有嫌隙呢?”
唐沁神情微怔,很快又淡笑起來,“長姐說得極是。”
她招來侍女,不知說了什麽,那侍女便很快下去,似乎是去取東西去了。
“長姐歸京,妹妹們卻沒什麽好禮相贈,隻有早前備的一份薄禮,也不知長姐喜不喜歡。”
說話間,那侍女已經回來了,手裏端著一個錦盒,裏頭靜靜躺著一柄玉骨團扇。
唐沁笑著與她道:“我想著長姐到了京中許是會想念故地,聽聞長姐從前住的地方叫杏雨村,便自作主張命人打造了這柄纏枝杏花紋樣的玉骨團扇,若能略解長姐思鄉之情,這禮便也算沒白送。”
說到“杏雨村”之時,一旁的唐妍已然輕笑出聲了。
待唐沁話音落下後,她也全然沒了之前嫌惡唐沁的模樣,反而臉上添了刺眼的笑:“是啊,長姐這怕是第一次離家罷?第一次離家就來了京城,進了皇宮。可說起來渝州到底偏遠,如何比得上京城?寶儀姐姐,興許咱們長姐就全沒有思鄉的心思呢。”
這話刺耳得厲害,唐沁板著臉說了她一句:“寶靈,不得無禮。”
就算是罵,也是不輕不重的,到底是親疏有別。
唐妍便吐了吐舌頭,一副嬌俏的模樣,可眼裏看笑話的心思卻表露無疑。
唐沁頗有些不好意思對唐翹道:“長姐莫怪,寶靈她也是無心之失,為了姐妹和睦,長姐可否不與母後說起此事?這扇子……”她看了看唐翹的臉色,臉上罕見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若是長姐不喜歡,我再去叫更好的工匠尋最好的玉石給長姐打造玉器,直至長姐滿意為止。”
皇室公主們說話,周圍的人雖然不會眼巴巴盯著,卻一定會不動聲色關注著。
此話一出,好些貴女臉色都有些變了。
寶儀殿下這樣驕傲的人物,到了長公主跟前尚且如此姿態,那是否說明這位長公主並不是什麽好性子?
人總是喜歡牽連的,連帶著她們對皇後的看法,也開始不同起來。
聰明如唐翹,如何不知道這位看似想要和睦姐妹關係,其實是在給她和皇後下絆子的二妹,是何等心思?
她從始至終臉色都沒冷過,聞言柔聲細語道:“從前在杏雨村時,家中唯有我一個孩子,從來沒什麽玩伴,我早便羨慕那些可以一同玩樂的親生姐妹了。”說到此處時,她眼裏難忍欣喜,“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兩位妹妹,我實在高興,何況三妹年歲最小,我喜歡還來不及,又怎麽會怪她呢?”
聽著長公主這話,貴女們竟然不約而同地心疼起來。
是啊,長公主可不像那兩位公主從小生活在皇宮中,承歡父母膝下,錦衣玉食,侍女擁簇。雖然生長在小山村裏頭,規矩很是不好看,可到底心性純良,自以為有了親姐妹,正高興得厲害呢。
倒是那兩位……
寶儀殿下倒和和氣氣的,寶靈殿下說話便很有些不妥當了。
似是察覺到周圍人看唐翹目光的變化,唐沁嘴邊的笑意淡了一分,“長姐果真如母妃所說,溫和大度得緊。隻是這禮物……”
話音未落,唐翹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親手從侍女手中將錦盒接過來放在一邊,又從袖口裏鄭重取出兩個小瓷瓶來。
“本來我是長姐,合該我先送禮物給你們的,倒叫你先來送我,方才很是愧疚難當不敢收。細想到底是我考慮不周,叫你為難了。隻是我初來乍到,不知妹妹們喜歡什麽,唯有渝州外翁外奶給的一些藥丸,乃是我最珍貴之物。”
說著,她將兩個小瓷瓶親手遞給二人。
不過片刻間的兩個舉動,便叫貴女席中小聲議論起來。
“你們方才看到了吧?長公主收的禮物竟是從侍女手中拿的,這也太不合規矩了罷。”
大邕注重禮數,自古主對主,仆對仆,侍女給的東西,自是要侍女去接。除非這主人地位很低於對方,為顯鄭重或是奉承,才會親自去接。
可論身份,長公主是要高於二公主的,這個舉動,就很叫人驚訝了。
“是啊,長公主身邊都沒人提點嗎?這樣的大宴,可未免有些丟人了罷。”
可卻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認為,當下便有貴女執言了,“什麽叫長公主丟人?殿下是重視妹妹們給的禮物這才歡欣著親自去接,本隻是姐妹之間的交際,倒叫你們說得不堪了。若實在要說不懂規矩,罪名怕也落不到長公主頭上罷?”
貴女們礙於二公主背後的景氏一族不敢隨意妄言,可話裏的意思誰都明白。
畢竟是給長姐送禮,二公主叫個侍女就遞過去了,這也落人口實了。
說來唐沁也是冤枉。
宮裏頭公主行事何需自己動手?唐翹身邊可也不少侍女,就算時間短了,接東西這樣的禮儀皇後宮裏的人怎麽可能沒教過?
她一個不防,就大意叫唐翹這樣叫東西拿走了,反叫自己落了話柄。
那侍女竟也是驚得沒反應過來!
感受到主子冰冷的視線,侍女駭得“咣當”一聲跪下去。
“奴婢有錯,長公主饒命!”
唐翹似是後知後覺一般反應過來,輕輕“啊”了一聲,煩惱又愧疚道:“我又做錯了。”
公主們座位離帝後很近,這邊的動靜很快被上首的永豐帝察覺。
他放下酒盞,落下視線來,溫聲詢問:“這是怎麽了?寶儀身邊的侍女犯了錯了嗎?”
唐沁連忙起身,又福身下去,“是女兒沒管教好侍女,叫長姐受委屈了。”
“這怎麽會?”後妃裏頭,一位宮裝婦人立馬便開口了,“寶儀殿下宮裏的人素來最是規矩有禮了,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
這話意有所指,一位一向被京中人視為楷模的公主,和一位才從鄉下來的公主,誰會做錯事情,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玉嬪言之有理,吾也覺得二公主最是端莊有禮,底下的人自然也不差。”皇後搭了話,自然了,她並不會再添一句“長公主做錯了”之類的話,她隻是柔聲問唐翹,“芝芝,可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話雖這樣問,可她臉上的意思就是:你隻要開口,母後會為你作主。
唐翹心中暖流湧過,她捏緊還未送出去的瓶子矮身行禮,“回母後的話,是女兒與妹妹們說話太歡喜,一時竟忘了宮中規矩。孩兒無狀,請父皇母後責罰。”
她沒大張旗鼓地說具體什麽事情做錯了,帝後身邊自有人悄聲稟報。
知曉前因後,永豐帝展眉露出笑意。
“你剛來,好些東西慢慢學就是了,不必太自責。你們姐妹之間能如此和睦,便就是最好的。”
“是。”她緩緩起身。
永豐帝微眯眼睛去看她手裏的東西,溫聲問:“手裏拿的什麽啊?”
她乖巧回話:“方才二妹妹送女兒禮物,女兒慚愧沒什麽好東西給送,就將外翁外奶給的藥丸取來,想送給妹妹們當見麵禮。”
“藥丸?”景貴妃笑了笑,“長公主真是有心了。”
對比起她女兒送出去那柄貴重團扇,這物件,實在上不得台麵。
果然啊,長公主不過是個名頭,人還是那個鄉下人。
好些人也是與景貴妃一個想法,那個瓷瓶子雖然在民間有些價格,可拿到她們這樣的人戶來,都不好看,讓人不禁覺得這長公主太過小家子氣。
可上頭的永豐帝眸光卻有所變化,他眯著眼,正了正身子,“拿過來,父皇瞧瞧。”
那瓷瓶子是最普通一款的瓷瓶子,上頭甚至連花紋都沒有,簡單得緊。
永豐帝詢問過唐翹後輕輕打開,聞見裏頭的味道來,刹那間如潮水般的記憶便湧上心頭,叫他幾度哽咽。
“當年朕流轉渝州之時,高熱不止,正是章家老太爺與其夫人用此藥丸才撿了一條命回來。”他慨歎著小心翼翼將瓷瓶蓋塞好,遞還給唐翹,“瓷瓶價格不低,章家並不富裕,可為了藥效,還是選用了瓷瓶用以保存藥物,時常又以低廉的價格賣出藥丸。”
他感慨,“世上醫者若皆如章氏,我大邕便再少諸多冤魂。”
這就是極高的評價了。
他望向寶儀寶靈兩位公主,“你們長姐遠道而來,又以此珍貴之物作為禮物,你們可要妥善收好。”
唐沁領著妹妹行禮,“是。”
經過永豐帝這一介紹,唐翹手中那小瓷瓶子,霎時間便不再叫人看不起了。
那可是曾經救過陛下性命的藥丸,莫說一柄團扇了,其象征意義,早已超越金銀所能帶來的價值。
宮宴散後,皇後領著唐翹回椒房宮。
想及宮宴上的事情,她讚唐翹:“芝芝進退有禮,很有公主風範。”
接禮物那個不合乎規矩的動作,對現在的唐翹而言不算什麽大事,要緊的是後麵她麵對永豐帝時說的那番話,沒人教過便能如此,實在很妥當。
唐翹莞爾,“多謝母後護著我。”
皇後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你都叫我母後了,我不護著你護著誰呢?倒是你今日將你外翁外奶給的東西送了人,可不心疼嗎?”
“外翁外奶給了我,本就是要叫我好好用的,送人也是一種用法。”她旋即笑意上眉梢來,對皇後道:“不過我那裏還有許多好的東西,都是要給母後的。”
皇後並不質疑她所說的好東西究竟品質如何,聞言便已經很欣喜了,笑問她:“這麽舍得?不後悔啊?”
“母後給了我清凝殿做生辰禮物都舍得,女兒的好東西,自然也要給母後。”
隻是她沒告訴皇後,她給皇後準備的藥丸,並不是章家夫婦的,而是她自己在渝州時悄悄練的,能暫緩皇後的病情。
皇後笑了笑,“芝芝這樣好,母後也得送芝芝一些更好的禮物才是。”
“女兒不要禮物。”
“那你想要什麽?”皇後笑問。
她直言:“想去國子監念書。”
皇後驚詫過後,停下腳步來。
“為何想去國子監?你可曉得,國子監從未有招收女學生的先例。”
“從前沒有,往後便不能有嗎?”她跟著駐足,認真道,“前朝士族尚且能出謝道蘊之女才,我朝為何不能有?”
斜陽漸落,橙黃色的餘暉自天際傾灑而來,籠罩了整個長街以及長街裏一半的她。
皇後站在光影之外,沉思良久,最後牽起她的手,道:
“那母後先檢查檢查你念書寫字的功夫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