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父老
縣丞和主簿近來日子不太好過!
不管是誰,換了個頂頭上司日子都不會太舒坦,尤其在前任上司是個撒手掌櫃的情況下。他們背後說的都是心裏話,隱形的上司才是個好上司,出現在他們麵前又不能奮力為他們爭個前程的上司,還不如沒有!
這不,新上司來了,他們的麻煩也就來了!
朝廷製度,本地人不得在本地為官,兩人都不是本縣人,但都是本州之人,離家不算太遙遠卻也不太近。地理上的距離也正如他們的身份,不遠不近,有點小尷尬。夾在刺史與縣令中間,既有自己的小心思,又不得不顧忌這二人。
兩人在驛站遇到祝纓的時候,隱約覺得祝纓有點不太一樣,因為沒有任何的證據並不敢對魯刺史講。沒個痕跡就敢說出去,到時候魯刺史興興頭頭地去找事兒,一旦不如意,他倆豈不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他們兩個在州城裏被魯刺史好一通盤問,問的都是祝纓在福祿縣裏的事情。
兩人離開福祿縣的時候,祝纓還什麽事都沒開始幹呢。如果不捕風捉影地說驛站的事兒,兩人縱使“據實以告”也隻能告訴魯刺史:“我們縣令大人什麽事都沒幹,就在衙門裏安家。買了些家具,都是便宜貨。吃的也與咱們不同,倒不挑剔。老封翁有二兩燒酒就夠了,老封君也不要什麽山珍海味。”
再問,也就是“縣令不通地方的方言,也不認識本地的士紳,整日裏騎馬攜笛,漫遊山野。”繼續逼問,頂多再擠出一句“生活儉仆,老封翁與老封君也語言不通,鎮日裏平淡度日”。
當時的祝纓也不過問案子也不過問租賦,連他們預料中的“拜訪三老五更”“抓權”都沒有一丁點兒的跡象。“縣令大人與縣裏鄉人言語不通,並無法串連”。
兩人沒將自己對祝纓的些許猜測講給魯刺史聽,因此倒挨了魯刺史一通好罵:“要你們何用?”又暗示他們:祝縣令新來,人又年輕,不諳庶務,讓他們看緊點縣裏的事。
他們也不傻,兩人在刺史府裝了三天的孫子,就是不接魯刺史的話。
不是他們愚蠢看不懂刺史的意思,而是漸漸品出這其中的味兒不對來了。一個尋常的年輕縣令,用得著刺史這麽費心嗎?既然魯刺史拿祝縣令也沒辦法,還要他們衝鋒陷陣,可見祝縣令也不是盞省油的燈。縣丞與主簿警覺了起來。祝縣令是他們的頂頭上司,眼看也不是什麽善茬,就這麽投了魯刺史,就為了與縣令唱對台戲?魯刺史不給點實在的,縣丞與主簿也是不想為魯刺史扛這個雷的。
一個刺史是不可能盯著福祿縣不放的,可是一個縣令,他就隻有一個縣,也就隻好問他們這些下屬身上要排場,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兩人死扛著從刺史府出來,現在隻想給自己磕頭——咱可真是太明智了!
這個新縣令是真的狗!
“這也太奸詐了!兩個都奸猾似鬼!”主簿對縣丞說。
縣丞道:“刺史大人也沒許咱們什麽,福祿縣真出了什麽事兒,縣令大人逃不了幹係,你我一個縣丞一個主簿,能逃得了?縣令有京中的貴人撐腰,咱們可沒有!還好,咱們並沒有對刺史大人交實底,也沒有與這位縣令大人作對。”
兩人從州城回到了縣裏就兜頭挨了一悶棒,卻又很快找準了自己的路——先看看。
他們兩人又密議了一陣兒,主簿道:“瞧見了沒?”
縣丞笑道:“是呢。”
兩個老鬼在這福祿縣裏呆了快十年了,很快就看出了問題之所在——祝纓在外麵巡了一旬的時間,調解了無數的糾紛,卻全都是些雞毛蒜皮。闔縣十三鄉,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樁大案都沒有?哄鬼呢?
可見縣中“百姓”也是持著觀望的態度的。
主簿道:“讓他們倆鬧去,同歸於盡最好,把好好一個福祿縣留下來,我們自在快活。”
你們神仙打架,幹我縣丞、主簿何事?
祝縣令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他還比魯刺史年輕!成,你們對著幹吧!
縣丞道:“你怎麽這麽魯莽了?什麽叫同歸於盡?朝廷能不再派人來嗎?”
主簿道:“老兄,既然都是上司,咱們操的什麽心呢?且看他們的笑話去!”
縣丞道:“咱們從今往後,少說話!”
“那就看著了?”
“縣令要是懂事兒就幫幫縣令。有的是旁人比咱們著急!縣令要幹什麽事兒,不也得從縣裏開始嗎?總要用到咱們的。刺史往咱們縣又來過幾回呢?”
兩人商議好了,就抱著手等著看祝纓下一步會怎麽辦。
……—
孰料祝纓接下來換了一班衙役,依舊是往十裏八鄉的巡視,並不找他們的麻煩。
一路下來成功地讓整個福祿縣知道了有她這麽一個縣令在,且縣令還樂意管事。祝纓自己也知道了一些之前紙上並沒有寫的東西。
福祿縣是個有趣的地方,它的轄區有著非常靈活的範圍。賬麵上的十三鄉,是縣衙該管的,事實上它於十三鄉外尚有一大片比這十三鄉加起來還要大的麵積,也籠統算進十三鄉裏,實際上縣裏根本管不著這裏。這裏是無數獠人世代的居所。“無數”並不是個約數,而是非常寫實的,因為獠人已經很久不向朝廷報數了。
居住在這裏的獠人又不算是歸屬福祿縣的,人家在隔壁縣、隔壁府、隔壁州甚至沒畫進輿圖的地方還有勢力。
祝纓也不著急,一路雞毛蒜皮地過去。又將縣中大族、各鄉大戶的情況也做了個粗略的了解,修正了一下之前的認知,對治理福祿縣有了更具體的規劃。
祝大、張仙姑則漸漸地表現出些許不適。
縣城必是一縣比較宜居之所在,兩人自從到了縣衙住得還算舒服。第一班巡視的時候,祝纓走得並不算遠,他們隻是吃住不如先前,心情還不錯。第二班巡視的時候,兩走得遠了些,那裏有深山密林,瘴氣毒蟲,人就開始出現病痛了。
第二班巡視,上了年紀的兩人身體開始不舒服。幸虧帶了個花姐給把脈,又配了些散劑煎了吃,兩的漸身刺癢,腸胃有些不適,勉強撐住了。
第三班要走的地方更遠,祝纓不敢大意,將他們留在了縣衙。張仙姑很擔心祝纓:“那你可怎麽辦呢?”
祝纓道:“沒事兒,我自己心裏有數,就十天嘛!大姐也留下來陪你們,等我,十天之後一準兒回來。”
張仙姑沒奈何,隻能擔心地送祝纓走,又恨自己身子骨不爭氣,竟不能陪女兒。叫她更生氣的是,回到縣衙之後,她身上的小紅疹子、上吐下瀉竟然奇跡般地恢複了!花姐就斷定張仙姑是水土不服,不宜往鄉下再走。祝大還想跟女兒出巡,花姐給他把了一把脈,道:“幹爹,你也還是留下的好。”
花姐自己身體還撐得住,自告奮勇地要跟祝纓同行。巡察全縣的事情是不能耽擱的,祝大和張仙姑都發誓:“一定在衙裏好好的修養。”祝纓才帶著花姐第三次離開了縣衙。
不出所料,這一次十來天也都是種種雞毛蒜皮。
最憨厚的曹昌也看出不對勁來了,他對祝纓道:“三郎,這底下是不是有什麽不對勁?”
祝纓問道:“怎麽?”
曹昌故意避開了自家姐姐、姐夫的事兒,就單說自己的生活經驗。除了兄弟爭產之外,兩家鄰居因為蓋房的事都能打個頭皮血流呢。祝纓在京城置辦的新房,就是因為鄰居毆鬥出了人命才賤賣的地皮。
這樣的事情,在各州府縣鄉裏都不罕見。如果做一個統計的話,就會發現它堪稱鄉間矛盾的一大誘因。有誘因,接著就是大打出手。
連這種事情都沒人跟祝纓告狀,曹昌道:“您這麽辛苦,他們這是不是瞧不起您呢?”
他們都希望祝纓能夠早日顯出個威風來。
祝纓道:“無妨,慢慢來。”
她的關注點並不在案子的大小,而在要求她斷案的人上。差不多一個月的走訪,頭幾天一切正常。從第十二天起,她就遇著了問題——這個莊子的人,在她所知的戶籍薄子上並沒有記載!
隱戶。
她不照著地圖、戶籍記載的位置走,而是遇到了路就走下去。遇到了沒有在冊的村莊也假裝不知道,也不讓祁泰當場就去查戶籍、田地的籍冊,裝成沒事人一樣,還是斷著這個村子裏的雞毛蒜皮。將一位老寡婦被人偷走的半甕私房錢從村中無賴的家中找到了,錢已賭輸了大半,甕倒還在。
這無賴半夜從寡婦家的草房的牆上掏了個洞,將瓦甕從房裏扒拉了出來,一路滾著瓦甕回了自己的家。
說來慚愧,這鬼地方真是“民風淳樸”,無賴一路推著瓦甕滾回自己的家,都不帶打掃路上瓦甕壓出的痕跡的!憨厚得讓祝纓都不好意思了,祝纓順著那條壓痕一路找到了無賴家,也沒費什麽功夫。
還遇著了個殺人的案子,也是殺完人連凶器都不曾銷毀,被她從屋後起出來的。
祝纓不動聲色,凡遇到隱戶相關的村落都當成不知道,還是依舊斷案子,隻在暗中套話,道:“你們的生計著實艱難,寡婦失業,你的賦稅該免的,誰收你稅的?”
福祿縣的戶籍、田畝等數字都在她的心裏,村落之分布她也都有數,粗略也估算出了一些隱戶的數量。
一個月過去了,祝纓打道回府,於縣衙外張貼了告示:福祿縣有縣令了,縣令開始理事!凡有事,都要到縣衙來辦,縣令自會為你主持正義。
告示貼出,祝纓也不等在衙門裏,而是去了縣學。
……——
作為一個名義上的上縣,福祿縣有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學生四十人。這些人都有縣衙俸祿或者補貼。然而縣衙的公廨田已經好些年不歸縣令大人管了。
祝纓巡察十三鄉的時候,縣丞與主簿等人留守縣衙辦理些公務——福祿縣一向垂拱,也沒太多的公務要辦。又與祝大、張仙姑套近乎,然而語言又不通,他們倆覺得自己的官話講得不錯,祝大兩口子壓根兒聽不懂,兩下比比劃劃,隻得作罷。
縣丞又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縣裏來了個女冠,仿佛與縣令家有些瓜葛。
可惜這個女冠雖然長得不錯卻身有殘疾,福祿縣城又沒有女冠住的道觀。主仆二人就縣衙斜對麵租了個小房子住下了!問什麽她們都不答,動靜大一點,把張仙姑給招了出來維護這一對主仆。
縣丞隻覺得諸事不順。
祝纓回到了縣衙,縣丞前來拜見,祝纓又沒什麽好吩咐他的。縣丞依舊不放心,日日來應卯,終於堵到了祝纓去縣學,急忙跟了來。
福祿縣的縣學水平也相當的一般。
祝纓對縣學的水平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到福祿縣之前查過,整個福祿縣,幾十年來也沒出幾個正經出仕的官員!不要說進士科了,連明法之類的科目也沒什麽讀書能讀出來的人。
縣學的博士滿麵通紅,道:“都是下官無能。”
祝纓聽著他那曹昌肯定聽不懂的“官話”,道:“也不能都怪你。”老師的官話都說不好,還想能教好學生?雖然書同文,字都是那個字,可福祿縣的學生到了京城,說的話都不能令人聽懂,他還有多少的機會能夠補一個官呢?
祝纓將這件事記了下來。
又掃視了一眼學校,四十個名額本來應該是滿的,可是校舍裏也就二十來號人。她問:“還有人呢?”
助教上前道:“請假回家了。農時嘛!”
祝纓半個字都不信!啥農時啊!她在巡視的路上就遇到過幾個財產家的孩子,都是縣學生,家裏也不用他們下田,這就不來了!四十個縣學生裏,有五個是得回家種地的就不錯了!其他都是不用回家幹活的。
祝纓不動聲色,道:“哦。”
縣丞見狀忙喝斥道:“胡鬧!縣裏給他們發米,就是為了讓他們安心讀書!竟然敢不過來了!去!快些叫回來!”
他是知道的,這些縣學生有些是各家財主的兒孫,不少人在縣城裏住著,占著一個名額,學業卻不算很好,整日裏吃喝玩樂的不在少數。還有兩、三個人在府城裏住著玩呢。
祝纓看了他一眼,縣丞心道:你有什麽招盡管朝刺史大人使吧,你倆什麽時候有一個認輸了,咱們也就安生了!
祝纓卻又沒有再朝著魯刺史叫板的意思,反而是縣衙的大鼓被人敲響了!
……
衙前的大鼓很久沒有響過了,發出沉悶聲音的時候把縣丞給驚了一嚇!
他和主簿正在前衙裝模作樣的核賬,縣令大人則在後衙裏不知道幹些什麽。自打縣令突然口吐方言將他們嚇了一跳之後,除了查出兩個殺人凶手,就再也沒有什麽驚人之舉了。縣丞和主簿漸漸放鬆了警惕。
這一通鼓,又將二人驚了起來。
祝纓在後衙聽到了鼓身,被激動的張仙姑和祝大一左一右地圍著,問:“要斷案子嗎?”
祝纓道:“是啊。”
兩人都想開開眼,張仙姑道:“咱們就在屏風後麵,不吱聲,就看看。”
祝纓看了看父母的樣子,道:“不支聲?”
“嗯!”兩人用力地點頭。
“行。”
祝纓穿戴整齊,往前衙去,衙役們很久沒有這樣正式的升堂了——沒個正式的縣令坐衙,怎麽升堂?
他們雁翅一樣的站好,祝纓看他們臉上的表情仿佛有點奇怪。再看下麵,卻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跪在下麵,雙手托著一張狀紙。
祝纓問道:“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了?”
縣丞、主簿都急匆匆地跟了過來,一看堂下就猜著了幾分,縣丞上前,低聲道:“大人,此事下官知道。”
“哦?”祝纓示意小吳把狀紙取了來。
縣丞道:“是兩家毆鬥,多少年了,扯了不清的官司。”
再看狀紙,寫的與縣丞說的也差不多。這女子姓方,嫁到了常家,被稱為方寡婦,又或者常寡婦。常氏與雷氏是相鄰的兩個村子,常寡婦告的就是雷家村的大戶。兩村確實是有些宿怨。
縣丞道:“常家打不過雷家,這才來的……”
祝纓發簽拿人:“將雷保拘了來!”
常寡婦磕了一個頭:“謝大人為小婦人做主。”
雷保家也不能說沒有勢力,常寡婦也有點聲勢,祝纓點了常寡婦的同鄉去捉拿雷保。
縣丞低聲道:“兩村械鬥本就難辦,不知大人要如何斷呢?”
祝纓道:“雷保帶人打出人命了,殺人當然要償命。”
“可是,常家村也不是沒有殺傷過雷家村,這寡婦也不是省油的燈。大人,一個寡婦能有今天,也是有心機的。她這是械鬥打不過了,才想借刀殺人。雷保未必就如她所言之窮凶極惡。”縣丞小聲說。
祝纓麵無表情地看著縣丞,問道:“我轉悠了一個月了,怎麽沒個喘氣兒的把這事兒給我吱一聲?”
縣丞心裏一突,驛站偶遇、刺史府回來的感覺又出現了!
沒錯,這個縣令就是個王八蛋!擱這兒立威呢!
縣丞抬起袖子來擦汗:“那、那是他們不懂事兒。”
“嗯。”祝纓說。讓常寡婦就在縣城裏休息,等雷保歸案。
祝纓退了衙,祝大和張仙姑都覺得沒過癮,祝大問道:“這就算了啊?”
祝纓道:“對啊。”
“那怎麽判呀?”
祝纓道:“人犯都沒到案,判什麽?吃飯了。”
祝大和張仙姑都說這跟他們想象中的斷案不一樣,哪怕是家鄉縣衙外麵看審案,不得先把嫌犯打一頓?
祝纓道:“想看打人?”
“嗯!”
祝纓道:“過兩天吧。讓你們看個過癮。”
祝大和張仙姑麵麵相覷,都不接這個話了。打人,他們是願意看的,但是“看個過癮”,怎麽想怎麽覺得有點可怕。張仙姑道:“老三啊,你可別……”
祝纓道:“懂。”
你懂什麽了啊?張仙姑愁得不行。
……
張仙姑愁,有兩個人比她還愁——縣丞與主簿。
這二人在福祿縣多年,與縣中富戶都有些聯係的。他們兩個沒看出來祝纓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先傳話讓大戶都收斂一點兒。誰知常、雷兩家還是忍不住鬧了起來。
常寡婦一個寡婦,被雷保欺負得狠了,竟將心一橫,告到衙門來了。
他們急忙通知了雷家以及縣中其他的富戶,大家趕緊到縣裏來一同拜見新縣令,給兩家說和說和,別將事情鬧得太大不好收場。他們倆還想安安穩穩地做個小官,並不想被牽連。
兩天後,雷保先到,他還要去拜見縣丞,哪知才進縣城大門就被守株待兔的常寡婦的人認出來,一聲叫破。
幾名衙役一擁而上,將雷保五花大綁押到了縣衙。雷保被按著頭,吃力地左右轉動脖子瞄去。按他的衙役竟是常寡婦的同鄉!
他罵道:“你們買通官府!”
這話不說還罷,一說,上麵的祝纓不樂意了:“什麽叫買通官府?來,先打二十大板。”
祝纓怕常寡婦的同鄉把雷保打死了,特意派了侯五和小吳來打他。侯五和小吳走了下來,將人剝了衣服,往衙門外長凳上一扔,光天化日下一個白條條的身子就顯露在圍觀看熱鬧的縣民眼中。
一五一十,二十大板打完,雷保還想罵、他帶來的同族還想上前,祝纓也不客氣,再打他十板子,又將要搶上來的雷家年輕人拿了四個,在縣衙前一字排開,每人敲了二十大板。衙役們有不敢打雷保的,卻沒有不敢打雷保的嘍囉的。
械鬥,打出過人命,一人二十大板,不冤。
祝纓算是明白當年何京為什麽喜歡先把犯人打一頓了。
這邊打完了,那邊縣丞才攢完了一堆“父老鄉親”,一夥人就聽說祝纓在這兒開了個大的!
眾人急匆匆趕了過來,喊著:“大人容稟。”
就聽到雷保說:“我要告你!”
祝纓指著雷保問縣丞:“你要代他稟什麽?”
縣丞的臉綠油油的,說:“他,這個……兩家並不是不可調解的。是吧?常娘子?”
常寡婦見來了不少富戶,也不太敢硬頂。“父老”們都拱手求情。
祝纓問縣丞:“這都是些什麽人?”
“父老”們都低著頭,縣丞代為陳述:“他們都是本地父老。大人,任官一方,不可不理民意呀!”
“我怎麽不知道?”祝纓說,“福祿縣有什麽父老嗎?我擱這兒晾了快倆月了,我這縣衙從未見過什麽父老!接著打。”
哄!圍觀的百姓先笑了。祝纓說的是本地方言,他們都能聽得明白。人都愛看熱鬧,看著這些平日裏威風八麵的人物受氣,他們也有些快意。也有閑人說“現燒香現找廟門”。
父老們都有些難堪。
此時,又有一個年輕人騎馬跑了過來,在衙前下馬,脫下外衫往雷保身上蓋:“阿爹!大人,學生的父親所犯何罪?大人要如此侮辱士紳?”
哎喲,這罪名可就大了。
祝纓看著這個年輕人,輕聲道:“雷廣?縣學生?”
“是!”
“從現在開始你不是了。”祝纓說。
縣丞倒吸一口涼氣:“大人!”
祝纓道:“縣學生,一個月有半個月不應卯?吃我的米,跟我大小聲,是不是很得意啊?誰點他做的縣學生?”
“他考試過了的!”一位“父老”小聲說。
“屁!”祝纓說,“胥吏之族,做什麽縣學生?!”
縣丞的汗滑了下來。
前任汪縣令很久不管事了,他不管,自然有人管。這些縣中大戶,不但廣有田地,還占有種種名額。比如縣學生的名字,又比如縣衙吏員的名額。但是“吏”的身份又是很微妙的。
雷家不算小姓,雷保的兒子做縣學生,他家族裏又有人做吏。也難怪常寡婦家鬥不過他了。
宗族是個好東西,不但可以聚族而居,還能株連九族呢!
祝纓話雖放了出去,卻先行文不黜落雷廣縣學生的資格,而是下令:“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想要得士紳的好處就不能分縣衙的權柄,各家都想明白了的好!
她將縣衙所統屬之吏員統統招了來,令他們自擇,是走是留,她好再招新人。
與她出巡了一個月的衙役們都吃了一驚,童波上前問道:“大人,您不要我們了?”
祝纓道:“我有事要辦,要可靠的人。”
衙役與衙中的吏一類,是能代朝廷行權的,但是他們又不是朝廷官員,吏部等閑沒功夫管,都是衙中主官決定的。幹得特別好的,也有主官推薦他們升做小官的。
縣丞與主簿對望一眼,心道:這手釜底抽薪是真的狠。
底下的“父老”們也都心驚,新縣令來,他們除開一開始的外出相迎,此後便再沒有表示了。蓋因祝纓的樣子看起來比汪縣令還好欺負,汪縣令好歹再著幾房家人過來,還在府城置產。祝纓這一家子歪瓜劣棗的,還言語不通。拜它做甚?
祝纓在縣衙裏住了這許久,也不曾問事,下鄉巡察,也都是雞毛蒜皮。
大家也就當成與汪縣令時一般,架空他,彼此相安無事。
那些雞毛蒜皮,也有這些人冷著新縣令的意思在內。
“父老”們趕緊跪下,一麵為雷保求情,一麵想:我要去府城告狀!要去向刺史大人告發!
祝纓問縣丞:“他們真是‘父老’?”
“是。”
祝纓道:“我說是才是。”
“父老”們心中有怨氣,卻又都不敢當麵叫板。祝纓這發難實屬倉促,他們都沒有準備。內中有機靈的,上前道:“大人容稟,小人們地處偏遠,不懂朝廷規矩,還請大人教導。”
“我可不是不教而殺的人,”祝纓說,“都起來吧,今晚,就在衙裏,我請大家吃飯。”
開口說話的這位道:“小人等求之不得!”
祝纓道:“很好。”
主簿小心地上前,說:“那這雷保……”
祝纓道:“都說了,今天晚飯我請。”
雷保、雷廣,也得來!
祝纓示意曹昌,曹昌抱出一疊的請柬來,不多不少,凡在場的都有,連常寡婦帶雷保都有請柬。請柬上的姓名都填好了,並不像是臨時起意。
祝纓不管請柬發沒發完,退堂離開了前衙。
……
到得晚間,前衙那裏紮起火把來,一張一張的桌子擺了出來,先上了涼碟。客人入席,縣丞等準備在上麵一桌陪著祝纓——祝纓還沒有出現。
雷保父子倆青衣小帽並不敢坐,都侍立在一旁,常寡婦見了隻覺解氣。又有其他的“父老”生出恐懼、茫然、兔死狐悲之心來。
又過一陣,祝纓還沒出現,外麵都摒息凝神不敢出聲。
等到蚊子亂飛,祝纓才出來,大家都起身相迎。祝纓往主座上坐了,問道:“你們怎麽不動筷子?”
主簿陪笑道:“您不動筷,誰敢?”
祝纓道:“一口吃的,就這麽尊重了?整個福祿縣都被你們吃盡了,也沒見誰同我客氣。”
眾人麵如土色。
祝纓道:“你們對朝廷尊嚴有什麽誤解?嗯?!”
就在飯桌邊兒上,她將縣衙的吏員、衙差們都叫了來,讓他們現在就選。是自己接著當差,還是回老家種地。“福祿縣真是沒規矩慣了,也沒個人告訴你們,兩者不可得兼。你們為我出力良多,就由你們來選。你們選了在這兒當差,他們就做不得縣學生,日後也無法出仕。”
做吏員做衙差本是件苦差使,但是也有許多的好處。讓他們不做,族中就得給他們補償,補償能給多少,這就不一定了。
而祝纓又立等著,這裏走多少人,她就張告示再招多少人。招著縣衙附近的、有家有業的正經人來應差。
縣丞心道:這不比魯刺史狠多了?
他與主簿對望一眼,心道:先不管刺史了,同祝大人親近親近吧。
兩人湊到祝纓麵前,低聲勸道:“大人,是他們這些偏遠小民不懂規矩,還請您給他們一些體麵吧。”
祝纓道:“一千戶。”
“誒?”
“十三鄉,差不多吧,一千戶不在冊的。”祝纓下鄉一趟不容易,許多事兒就是順便都給記下了。她指著雷保道:“常娘子不告你,我也要找你的。怎麽著?你名下還有百戶不在冊的佃農吧?他們給你繳稅、服役!為你建房、為你開渠!你不是官員,卻擺著官員的威風!對這百戶人,下著朝廷都沒下的政令!”
“父老”們都是一驚,飯也吃不下了、座兒也坐不穩了,都站了起來,低著頭垂著手,沉默著。仿佛是害怕,仿佛是馴服,又像是無聲的抗議。
縣丞與主簿都也都坐不住了,他們站了起來,幹咽著唾沫,道:“大人……這……”
祝纓道:“那是朝廷的官員因故不能視事,你們代為維持的報酬的。如今我來了,各位可以不那麽辛苦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從這一刻往後,我就要記賬了。”
縣丞大大地舒了一口氣,“父老”們也都鬆了一口氣,心中的怨氣也消散了不少。鐵打的江山,流水的知縣,大家可以耗的,不怕的。
祝纓也不怕,她說:“你們要是不知道怎麽選,我替你們選!”
她從衙役、吏員裏選人,點往各鄉、各族中或做裏正或做保長,讓他們清查隱戶。又選縣城精壯填充名額。
接著宣布:縣學要考試,她要親自遴選縣學生。
“福祿縣竟沒有什麽本縣出來的官員,縣誌裏載,本縣出過的最大的隻是個六品官,還搬走了,還死了有三十年了?丟人!”祝纓說,“都給我認真讀書,我必要養出幾個能拿得出手、對朝廷有用的人才不可!”
一時之間,弄得人不知道是盼她滾蛋好,還是想讓她留下來好。
似雷保父子卻是沒有任何懸念的,他們甚至希望這個狗官當場暴斃!
祝纓還不放過他們,說:“你們兩個也起來!說過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回家去,把隱戶給我交出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我說話,一向算數。如果交不出人來,我就要親自與你算賬了。來,入席。”
父老們饑腸轆轆,匆匆吃了幾口就沒有心情再吃下去了,有人說:“老朽那裏,人口繁衍,也有些沒在冊的,這就回去清點了……”
“不急,”祝纓說,“慢慢來,秋收前給我弄明白就好。”
縣丞道:“是啊,這個朝廷的稅還欠著……這個……弄出人口田畝出來也好填補……”
“那個不用你們操心。逋租的事兒,我自會抹平它。”
父老們真的吃驚了:“真的?”他們為這事兒也頭疼了很久,他們自己是不想交的,那就要往普通人頭上攤,窮鬼能榨出多少油水呢?於是一年一年地積欠,每年都要頭疼那麽一回。還要防著哪位官員突發奇想,來跟他們清算一下。
州城裏的魯刺史就很有這樣的一種想法,曾經動過一次手呢。不過後來魯刺史又有了別的事,才把這事兒給忘了。
祝纓道:“我說過了,既往不咎。你們聽話不要隻聽一半才好。”
父老們道:“是。”
又想,魯刺史都做不到的事兒,你能?你要真能,咱們就認命,不找刺史告你的狀了。
……——
告狀也沒用,刺史自己還不知道找誰告狀呢。
刺史往京中給施鯤寫信,一來一回,現在正好收到施鯤加急了一封信來罵他:你與他計較什麽?不要總想讓下屬與家奴一樣聽話!他們都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可過於霸道!
施鯤自己也希望下屬懂事,但是魯刺史做事未免“霸道”,沒招你沒惹你的,你非得叫人搖尾巴,這是個什麽毛病?!
魯刺史挨了這一回,暫息了尋施鯤門路找祝纓麻煩的心。卻又將目光往藍興身上放去。
豈料不幾日,藍興那裏又派了人來,將這幾個家人捆了帶回去,還對魯刺史客客氣氣地說:“這狗才假傳藍大監的意思,大監叫拿回去打呢!叨擾了!”
魯刺史目瞪口呆之餘,下令:“以後無論有什麽事兒,不必去管福祿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