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出巡
“咋又要出去呢?”張仙姑捧著個碗,吃驚地看著祝纓。
祝家從來沒有“食不語”的家教,他們更喜歡吃飯的時候說事兒。祝纓在飯桌上就把準備出巡的事情又說了,張仙姑和祝大聽了都不大樂意。張仙姑嘴快,先問了出來。
祝纓道:“管一個縣的事情多著呢,哪有隻耍威風不幹事這樣的好事呢?”
祝大道:“我瞧好些官兒都是那樣的。”
張仙姑放下了碗,扳著指頭給祝纓數著:“先到了這兒,話也聽不懂、跟個聾子啞巴似的,家具都是現弄的,吃的也吃不慣,得虧有人家祁家小娘子幫忙。接著是那個破爛刺史又找你的茬兒,好容易頂回去了,手上又是個大破爛攤子,才糊好了,你又開始劈哩啪啦地打人。如今秋糧也收了,你的差使也糊上去了,該安穩幾天了吧?你又不!”
祝大在一旁幫腔:“對啊!以前我咋沒見著咱們縣令大人們這麽忙呢?我說,你好歹歇歇。這時節要是在京裏都該整治一腔羊,好好煮一鍋湯補一補啦。”
祝纓道:“想喝羊湯啦?這兒地氣比京城熱,再等半個月我再收拾啊。”
“我不是跟你要吃的!我說事兒呢!”祝大氣結。
花姐道:“小祝,羊湯的事兒我來收拾,你甭管啦。”
祝大道:“你怎麽也跟她學著啦?”
祝纓道:“娘也說接的不是個好活計,那不得多出點兒力麽?我也不累,出門有馬,吃飯也有人給我辦了。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可今冬我要不盯著,一準有人偷懶,又要耽誤明年的事。我才來,不能將事情做壞了。”
祝大道:“咋?他們沒瞧見都打成那樣了,還敢?”
祝纓笑道:“咱們不是才從京裏出來的麽?我每年經手多少殺頭的案子,也沒嚇住人不犯法呀。我累一點,咱們就能過得更安穩一點。現在天氣也還算好不是?到底涼快一點。”
張仙姑道:“那行,我還是跟你一起去。”
祝纓這一次是想把秋冬水利、兩條路都順路規劃了,再到趙蘇家那兒瞧瞧。想了一下現在這氣候張仙姑應該不至於在路上生病,就說:“行。等這一路看完了,咱們就能回來好好準備過年了。”
張仙姑嘟嘟囔囔地:“哎呦,又得收拾行李了!”
到了福祿縣之後,因為語言不通,也沒別的事兒幹,一看縣衙空空****完全不像是一個過日子的樣子,張仙姑才花了兩個月的功夫把後衙漸漸填滿了。才有了個家的模樣,又要出行了……
此時天氣雖然不算寒冷,卻也有了點涼意,要帶的衣服就多了一些。張仙姑又收拾了兩隻大箱子衣服鋪蓋才罷手。
……——
次日一早,祝纓先到縣衙內理事,今年的大事幾乎都完成了,她留了一些官吏在衙內維持日常的運轉,自己與關丞一道去巡視。
關丞道:“下官?”
“對啊,你地麵熟。”祝纓說。在她到來之前關縣丞是常駐本縣最大的官,必然是熟悉許多事情的。
祝纓帶著關丞、祁泰等人,先挨個鄉地看水利情況,定下來各鄉幾條主要幹渠的工程。帶著祁泰也是為了算土方、人工之類。福祿縣的地勢不像京畿附近那樣一馬平川,它縣內起伏不平,即使是有較大片田地的地方,田地周圍走不多遠也是丘陵山地。地勢一旦不平,水利工程就不能照著她在京畿學的經驗來了。
得重新琢磨!
好在福祿縣原本不是一片空白,舊有不少灌溉渠。關丞自己沒有很鑽研這些,但是見得多了還是能給祝纓講解一些的,他說:“您來瞧這兒,這個渠它就不能直來直去的,得繞個彎兒,這裏的路也是這樣的,不能一條道筆直地從山腳直衝上頂上,得盤山而建。”
懂了,工程量也就繞著彎兒地翻著番地上去了。
祝纓道:“去將顧翁請來。”
顧翁是一直住在縣城而非最近被祝纓半強迫薅過來住的,他有不少田產是在縣城周圍的。顧翁此人,家國情懷有,但不多,可是他的家產在這兒,必然會關心與之相關的一切事務,農田水利方麵多少能說一些。不止是在福祿縣,全國各處都有這樣的士紳,他們甚至比地方官更關心家鄉的一些事。例如死了的李藏,家鄉的氣候如何是否有水旱災變、糧食是否減產之類,他都關心。
顧翁也關心貫穿他的田產的水利工程。
才出縣城沒多遠,再請顧翁過來也不過半天功夫。有了顧翁,祝纓就能問到更多的東西了。
顧翁道:“這一片的水渠好有幾百年的光景了,這一段是朝廷征發民夫修的,那邊那一小段繞過來的,還是老朽祖上自掘的渠哩!渠也不敢亂挖的,不然,到了雨水大的時候都衝壞了!幹渠有石頭壘一下更好。那邊那一處,要是有條渠,還能再開出些田來”
祝纓往他指的地方看去,道:“地方不錯。”那地方靠著顧翁的一塊熟田,這人一準是想借縣衙興修水利的便利,引水過去方便他家開荒呢!這糟老頭子鬼得很!
等等!這不是我在京兆對王雲鶴幹的事兒嗎?!!!
她又問了顧翁關於人工的問題,顧翁道:“咳咳,有時候因為天氣,多用幾天工也是……”
“嗯?”祝纓警覺了起來,這話音不對,因為天氣原因延誤工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麽?這老頭子怎麽特意提出來了?
一旁關丞急忙解釋:“大人容稟,天下就沒有準時停工的徭役!”
祝纓瞬間懂了,這事兒她見得多了。朝廷有規定,百姓每年給朝廷服若幹天的徭役——朝廷不付工錢。但是地方上用人是不講這個道理的,哪個人敢說我今年已經幹滿了,不幹了,下一刻就得被抓起來關黑牢裏醒醒腦子。
有時地方豪強如果盤剝得不那麽厲害,真有百姓是“自願”舍朝廷而就豪強的。
祝纓點點頭,又問顧翁:“我瞧這兒山林很多,開荒不易吧?”
顧翁忙拱手道:“大人容稟,是很不易,不劃算的。”
祝纓道:“容易隻怕也不太願意。”
世間山林雖多,許多還是有主的,山林產木材、竹子、野味、草藥……等等。曆朝以來有個“名山大澤不以封”,即最著名的山川連皇室王公等都不予封賜,位置好的山川都掌握在朝廷手裏。這山川就像道路一樣,經過都還要設卡收稅呢。裏麵的優良的木材、礦產,也不讓普通人隨便去采。
一些小山池塘之類則為豪強士紳所有。大部分的士紳也不願意開放山林,那是私產。他們寧願留著自己進山打獵玩兒,或者收錢才許人去砍柴捕魚之類。
此外又有一些散落的公用的小山、池塘,也並非所有人都能用。譬如一個村子的池塘,就不允許另外的村子來捕魚。
總之,能有主的都有主了,沒有主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力有所不及。以及可能有種種不便之處。
至於墾荒,這些地方也不是很適宜的。祝纓對農桑也不精通,在北方學的那點兒知識不敢生搬硬套到南方。因她從來沒有參與過墾荒,見的都是熟田,便向顧翁請教。
顧翁也不太懂這個了,他找了個老佃農過來回答。
老農一聽就擺手:“那可不容易!一片田,五年功夫也是成不了事的!”
曆來朝廷有規定,開墾荒地,或五年、或十年要免租賦,放到福祿縣這個地方來講朝廷就是在占百姓的便宜。五年十年,並不足以開出一方產出穩定的糊口薄田。差不多是朝廷白用你的勞力,將將有點收成了,開始收租稅了。
隻有天然條件就很好的地方,這樣開荒才有得賺。能夠大麵積開墾成功的,背後必然有一個大的勢力在持續的支持。比如軍屯,又或者提供耕牛、種子的民屯。
老農道:“別看這一片地草長得挺旺,真要種糧,它頭幾年就長不出什麽糧來!一是肥力不足,二是種子不好,三是混雜野草……草和糧是不一樣的,要不然,還種糧做甚?人都吃草得啦。”
老人說得頭頭是,祝纓心道:完蛋。
她原本是有個開墾荒地的計劃的,福祿縣一如所有的偏遠地方一樣,稱得上是“地廣人稀”。它以前是上縣,人口不少,能湊成個上縣就是因為它的地方大,不是因為人口密度高。
祝纓沒再說話,派人把縣城裏各鄉的頭麵“父老”都叫上了,心中想的墾荒的事先壓後吧,先看看水利和道路。
……
這些鄉紳們的長相有醜有俊,腦子有聰明有笨,但是遇到對自己有利的事情的時候,個個都是顧翁。祝纓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個繞在王雲鶴身邊試圖誘拐王雲鶴開渠經過自家田的自己!
祝纓心道:今晚就給老王寫信懺悔,他當時對我真是太好了!
這些人裏有腦子活絡的,看到祝纓還帶著父母出行,想起來她上回也是帶著父母下鄉的,心道:可真是個大孝子!
便有人趁夜給張仙姑和祝大送禮,請他們代為說項。
常寡婦找的張仙姑,她認為祝纓與母親的關係更好一些,看一家三口站立的位置就能看出來,祝纓跟母親之間的距離更近。她也搬到了縣城居住,這些日子也看到了一些祝家的情況,張仙姑的話要多一些,家務是張仙姑和花姐在管。而花姐也是常伴張仙姑左右的。
祝家看起來生活簡樸,不過看祝纓的一些衣飾頗為華美,常寡婦也不敢怠慢,提著一匣子的首飾來送張仙姑。
大不幸!張仙姑不會講福祿方言!
張仙姑和祝大到這會兒也能聽得懂一點本地方言了,說還是不行,不行還偏要硬說,覺得自己說的就是福祿方言。自信的樣子跟福祿人自認說一口地道官話是一樣一樣的。
常寡婦開口,張仙姑聽得雲裏霧裏,張仙姑說話,常寡婦也聽的七零八落。
張仙姑方言不行,看到首飾卻看懂意思了,連連擺手推據,口裏說:“犯法的犯法的!要抓起來的!”
“犯法坐牢”是張仙姑的噩夢,丈夫孩子都蹲過大牢了,尤其是女兒,是萬不能再叫她出事的。
常寡婦也聽不懂張仙姑的話,也看懂了張仙姑的意思。也是沒想到,這祝縣令看起來油鹽不進,家裏人居然也這般清廉!
那一邊找祝大走門路的人也是铩羽而歸。
人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麽一家子人,一個貪財的都沒有?!
心裏不滿之餘竟也有了一點佩服了。
卻又共同擔心,怕越是這樣的官兒越能折騰!趙翁猶豫地說:“要是如王相公那樣,自然是最好的!就怕這不圖財,就要圖權、圖名,那可就完了!他才問我趙蘇的事兒呢。”
顧翁大驚:“你怎麽不早說呢?”
一群老頭子、半老頭子夾著幾個年輕人,都憂心得不得了。生怕這新來的縣令作什麽夭!他們寧願這貨折騰他們,也不想他引了獠人亂起來,那可真是後患無窮。
祝纓不知道他們對自己的信任這麽脆弱,還跟士紳們討論修渠的方案,以一縣之力滿足所有地主的願意顯然是不可能的。她和諸“父老”約定了先整修幹渠,同時再開五條支渠,這是今年的計劃。明年繼續修幹渠,開新渠。最終形成一張水網。
有兩姓爭水的,以本地降雨來看,水的問題應當是不缺的,大部分的問題是由種莊稼時水的集中使用引發的。
祝纓道:“都不必爭,我與你們設水門,分水。以在冊田畝數為基準。一百畝田,三十畝的就分三成,七十畝的就分七成。分完了,再有多餘的,再漫灌。有飯一起吃。真覺得太吃緊了,咱們就加緊修渠,也可開挖池澤蓄水。不過今年還是要愛惜民力,咱們一年一年的來。”
手裏尚有隱瞞的田畝的人有點傻眼,卻也說不出什麽來。
顧翁看她又不像是好大喜功的樣子,問道:“您這要……幾年……”
祝纓道:“怕我一下就走了?放心,我都會盡力安排的。”
此外,還有新括之隱戶,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沒有太多的積蓄,好好的人,誰當隱戶呢?以前還有豪強管一管,現在就得朝廷考慮他們的生計了。祝纓又親自將新入冊的人口、田畝所在之地跑了一遍。
一邊巡察,就地清點當地壯丁,抽丁征發動工修渠、修路。
眼看就要出福祿縣了,趙翁指著前麵說:“就那兒了!西鄉。西鄉趙家就是趙蘇的家,他父親名叫趙灃。”趙翁這麽說著,實在好奇祝纓會怎麽對這個也沒有主動到縣城來拜見的人。總不能大家都挨了打,就對這小子好吧?
那邊也有人遠遠地騎匹矮馬跑了過來問:“什麽人?”
縣丞上前喝道:“本縣祝大人巡視到此,還不快來拜見?”
來人跑到跟前,滾鞍下馬:“原來是關大人。”
“快拜見縣令大人。”
這是一個精壯的漢子,膚色微黑,倒頭就拜:“拜見祝大人,小人這就去告訴我家主人前來迎接。”
祝纓道:“何必這麽麻煩呢?咱們一道吧。”
走到半途,就見路上有人飛奔跑了,又走一陣,趙蘇親自過來迎接,當路站著長揖:“晚生趙蘇,拜見大人。”
祝纓道:“不必多禮。你可幫了我一個大忙,引路吧。”
趙翁還真猜錯了,祝纓對這趙蘇就很客氣,理由很正當——白雉是趙蘇獻的,那不得客氣一點嗎?
趙翁癟了癟嘴。
……
又走了大半日才到了一所莊寨外麵,此處占地頗廣,水田在外,地裏已沒有勞作的人了。趙灃開了大門出來迎接,祝纓也不托大,在馬上欠了欠身,之後下馬步行到了趙灃麵前,道:“你有一個好兒子。”
趙灃看了趙蘇一眼道:“大人過獎了。草民多病,未曾拜見大人,幸而小兒還算有些用處。總算不辜負大人的關照。”
他又與趙翁等人招呼,將一行人迎了進去。祝纓留意看這莊裏,混雜了些她不太熟悉的民居樣式,木、石都有。到了一所正式的大院子前麵,又有家丁列隊相迎。祝纓看這些人裏,有些人的長相與福祿縣本地人稍有些差異。想到趙灃的妻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妹,心道:總會有些陪嫁的。
趙灃設了酒宴款待祝纓,又請張仙姑入內,由他的妻子招待。
祝纓道:“先不急,我們這一路來都是先辦正事。”
趙灃道:“久聞大人幹練寬厚,草民家中繁衍出的未及上冊的人丁都已上報了。還有些人是拙荊陪嫁來的奴婢,又有些他們的親戚來借住。”
趙翁心裏大罵趙灃是個狐狸,一句話就把多拿多占的都推給獠人了!又不能當麵罵出來,憋得要死。
祝纓道:“是嗎?你不在縣城不知道,我已經跟他們說過了以前的事兒翻篇了,現在是說新事。”
“草民愚鈍,請教大人。”
祝纓對著關丞撥了撥手指,關丞道:“開渠、分水、修路!哎~照著在冊的人口、田畝分。”
趙灃被噎了一下,道:“不、不知大人如、如何征發西鄉?西鄉偏僻,人丁不是很多呀。”
祝纓就地讓他擺開地圖,對他講了依托舊渠的水利工程。說完還問他的意見,趙灃道:“都聽大人的。”
態度不能說冷漠,卻也有點客氣的疏離。祝纓笑笑:“那就先這樣了。”
趙灃忙叫人擺開宴來,祝纓也不要強行見他的妻子,但是說:“家父家母才過來沒多久,老人學東西慢,言語不通,我能多陪陪他們就多陪陪。”
趙灃回頭道:“去請娘子過來。”
不多會兒,他的妻子就被幾個丫環擁簇著過來了。祝纓看這位正經的洞主家的妹妹,她應該是四十歲上下的年紀,卻保養得很不錯,皮膚仍然比較細膩,眉眼也端正,趙蘇有點像她。她穿著綢衣,右衽,也梳著髻,衣服、鞋子上的繡紋卻又透著些藏拙神秘的味道。首飾的式樣也是各式混搭的。
她身邊的侍女有兩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又有幾個比較年輕的,她們的衣飾也與她一樣,有點混搭的味道。
這位娘子能說福祿方言,張仙姑能聽懂一點,花姐如今聽話問題不大,隻是說得還不太標準。祝纓受了這位娘子半禮,然後將張仙姑和花姐客氣地托付給了她:“家母家姐有勞娘子了。”
趙娘子道:“難得有這麽多人來,上回這麽熱鬧還是在我哥哥侄女來看我。”
祝纓道:“叨擾了。”
趙灃就讓兒子過來斟酒,張仙姑急了,說:“她不能喝酒。”
她這話聽懂的人不多,不過猜度其意應該是不讓祝纓喝太多,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說:“灌誰也不能灌大人的酒呀!”
最後是縣丞做的翻譯:“是說大人不能喝酒。”
趙家人微微低下了頭,趙灃先飲了一杯。
祝纓道:“我還沒動,你喝那個做什麽?我到了你這裏,連口水都是喝你家的,你都先喝一口麽。”
趙灃訕訕地道:“大人恕罪,草民口渴,口渴。”
祝纓道:“都坐吧,我不能喝酒的原因你們以後就會知道啦。娘,你跟爹慢慢喝。”
張仙姑聽得懂祝纓後麵跟她說的話:“哦哦。”她聽不懂別人的話也能看出來不對勁兒,大概是自己這話說錯了,也訕訕地坐下,還招呼趙娘子也坐下喝酒。
祝纓對趙蘇道:“你也坐吧,還不曾謝你呢。”
趙蘇道:“不敢。”
眾人盡力活躍氣氛,那邊祝大也聽不大懂話,就與一個官話講得最好的福祿縣的鄉紳、顧翁的外甥叫聊勝的碰杯喝酒。邊喝邊誇:“這酒夠味兒!”他說的也不是標準官話,但是與說官話的人還是能勉強交流的。
趙灃見狀,忙說:“大人不能飲酒,能飲茶麽?”
“當然。”
趙灃就讓人上茶,又先謝了祝纓為福祿縣免了逋租的事兒。祝纓道:“此事還要多謝府上幫忙呢。”她也起身,建議大家跟趙灃喝一杯,端著茶杯,環顧四周,說:“我與諸位乃是互相成就的。日後相處,自然會明白我的為人。”
趙灃心道:你的為人?你的為人是用衙門口那兩排枷教人做人嗎?
麵上一派感動與惶恐:“草民這幾十年從未見過大人這般與我等百姓推心置腹的上官呐!”
這馬屁拍的!趙翁心裏啐了他一口,這狗東西,娶獠女當老婆,不上縣城拜見大人也沒挨打,還在這兒假模假式的!當年要真與他家連了宗,現在真是要羞死人了。
趙翁感動地說:“我以前看賢侄就是個明白人,今日竟能將我們的心裏話說得這麽明白!我們心裏也是這樣想,隻是說不出來。還是你有學問呐!”
一群鄉紳在祝纓手裏算是吃了小虧的,不想讓趙灃也這麽逍遙,又想讓祝纓也在趙灃這裏也碰個軟釘子。一頭誇趙灃,一頭讚祝纓。
顧翁又誇趙蘇:“看著也是個整齊的後生呐!怎麽也不到縣城裏來呢?你瞧,今天要是大人不過來,你們家都不知道這開渠的事吧?到時候分水漏了你,大人心裏過意不去,你自家也要耽誤了農時呀。”
趙灃心道:老狗,跟著狗官來要人質了?!
祝纓道:“小郎君的官話很好,竟不是縣學生嗎?”
趙蘇繃著臉,搖了搖頭。祝纓看他臉色,覺得這倒好像揭了他的短處一般。回憶了一下與趙蘇短暫的接觸裏,趙蘇並不像是個不能讀書的人。
她說:“這番巡視回去之後,我就要主持縣學的遴選了,我看你像是個能學得進去的人,不妨一試。回來能夠出仕,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趙灃心頭微動,看看兒子,又看看老婆。他的妻子對他輕輕搖了搖頭,趙灃沉痛地對祝纓道:“隻怕小兒會辜負大人的期待。”
祝纓不馬上強行跟他要兒子,還製止了顧翁等人,道:“不急,離冬至日還早,來!喝!”
她雖喝茶,卻與這些人相談甚歡,顧翁此時也想明白了:被小縣令盯上的人,遲早得放血!現在自己等人再插話,被小縣令瞧出來,怕是要先放自己等人的血了。他轉了顏色,也隻管說路上的見聞,說今年全縣都能過個好年啦。
趙灃道:“今年也是小豐之年,釀點酒,到了冬天溫一溫,再圍爐烤肉,妙!”
祝纓說:“說到這個提醒我了,回去就該燒炭啦。哎,老關,今年發炭,你自己個兒別備得太多沒處使。”
關丞道:“那得砍樹了。”
祝纓道:“正要說這個,我正琢磨著,開禁。”
眾人都很關心:“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咱們冬天都嫌冷,那等百姓人家冬天就更難過啦。你們看,這樣,縣裏的山林開一開,凡在冊的,每戶每三天可以進去擔一擔柴出來。先試一個冬天,如果行,以後就都這樣。如果出了什麽紕漏,來年就停了。”
關丞道:“這樣好!”
趙娘子聽了,笑道:“忒麻煩,還要管,這裏冬天也凍不死多少人。”
祝纓轉頭看了她一眼,正要請教,趙蘇低低地叫了一聲:“阿媽。”
趙娘子哼了一聲,道:“這孩子,就是不爽快。”
祝纓道:“我瞧著他挺好的,不是個要父母操心的樣子。娘子有一個好兒子。”
趙娘子輕笑一聲:“大人真是個會說話的人。”
“娘子覺得是,就真的是了。”
趙翁那邊喝了點酒,說:“大人說的是,她們獠人女子,心直口快的。”
祝纓的眼角瞄到了趙蘇皺了一下眉頭,又看到趙娘子冷了臉,母子二人厭惡的表情一閃而過,又是一臉的平淡了。
祝纓道:“哪兒都有爽快人,哪兒也都有別扭的人,也不分哪塊地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就喜歡跟爽快人說話,自己也喜歡有話就直說,以後我要說了實話你們可都不能記恨我。娘子,敬你。”
趙娘子哂笑一聲,對祝纓舉杯:“大人,你是個不叫人討厭的人。”
一群人又是一起圓場,因靠近獠人,也染了些風俗,外麵男人女人們唱起了歌,祝纓凝神聽著調子,跟著吹起了笛子。趙娘子道:“這個好!”讓侍女們跳起了舞。場麵重新又熱鬧了起來。
祝纓一曲吹畢,對關丞說:“這樣熱鬧可真好。以後咱們吃席也這樣。”
關丞道:“但憑大人吩咐。”
一時宴散,趙灃安排大家住下,祝纓滴酒未沾腦子還清醒著,別人就東倒西歪的了。
……
祝纓回到了自己的住房,將侍女摒退:“水放下吧,我也沒醉,不用人伺候,你們也早些歇息吧,想來明天還要早起做活。”
兩個侍女麵麵相覷,都不太敢,祝纓抬手接了盆:“走吧。對了,主人家要是還不急著睡,就請過來一見。”
侍女忐忑地退出了房間,去回趙家主人。
趙家一家三口正在吵架,趙蘇跟親娘鬧別扭,趙灃在勸老婆:“娘子,他們有口無心的。”
趙娘子大罵:“趙灃!他們說我,我是生氣,全不及你剛才這句話叫我惱火!你該知道我最討厭什麽!獠人?呸!不口頭上貶人就不會說話了!”
趙灃委屈極了,老婆本來就是獠人嘛!
侍女的到來解救了父子倆,聽了祝纓的話,趙灃道:“正文來了。”
趙娘子道:“來就來。”
趙蘇道:“阿媽,還是我和爹去見大人吧。”
“怎麽?怕我不會說話?”
趙灃道:“你知道的,男人說事……何況,咱們總要留一手,咱們三個一同見了他,萬一有什麽事兒不得不答應,豈不就被他拿捏了?我們先去見他,萬一有什麽不得已,夫人殿後,過後還能反駁。”
趙娘子道:“也成。你們去吧。”
趙氏父子到了客房,祝纓已洗完了臉,正站在院子裏仰麵望天。兩隻燈籠近了,祝纓道:“天氣不錯。”
趙灃拱一拱手,道:“大人相召,不知所為何事?可是舍下招待不周?”
祝纓轉頭看他,道:“是有一件事想請教,客居在此不便亂走,隻好請賢父子來敘話了。”
趙灃忙問何事。
祝纓道:“娘子是獠人?”
“是。”
“獠人是咱們的說法,他們自己,怎麽稱呼自己?”
趙灃一怔,趙蘇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了。祝纓看著這兩父子,道:“怎麽?你們也不知道麽?獠人。獠。聽著凶惡。雖說凶點兒好,不容易被欺負,畢竟不是美稱。南人罵北人侉,北人鄙薄南人蠻,互相之間叫起來順耳麽?依著我,稱呼個南人北人就得了。你們說是不是?”
趙灃局促地一笑:“婦道人家心眼兒小……”
祝纓擺擺手:“受了欺負不吱聲就是大度了?勸人大度,是要天打雷劈的。你要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別耽誤了我問事兒,叫人誤會我也是刻薄人。趙蘇,你知道嗎?”
趙灃忙說:“他小孩子家就更不知道了,大人稍等,我父子這就去問一問她。”拖著兒子離開了。
祝纓一笑,回到屋裏挑亮了燈。
那邊,一家三口又在一起說起了話。趙娘子道:“他真是這麽問的?”
趙灃道:“那還有假?!我說,要不……”
趙娘子道:“要不什麽?哼!我看那人說話好聽,卻是一顆心不知道有多少個眼子,我要親自見她。”
“這……”
“嗯?”
“好、好吧。”
一家三口又往客房裏去。
祝纓房門正開著,看到他們來了,並不先起身,食指點點桌麵,趙灃一家三口便走了進來。祝纓道:“就不用我招呼你們了吧?”
趙娘子是個爽快人,道:“他們問我話來著。大人知道嗎?你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你想知道那個人……”
“騙了一些洞主過來燒了?”祝纓接口道,“他是個瞻前不顧後的傻子。”
趙娘子一怔。
祝纓道:“所以,獠人到底叫什麽?”
趙蘇低聲道:“以前聽家母說過,不過是獠人之語……呃,音奇霞,意思,是美玉之族。”
“產玉?”
“發源之地產玉,後來遷徙,就沒啦。”
祝纓道:“挺好。你也是良質美玉,想好了嗎?官學遴選也是要考試的,你讀過些什麽書,準備溫書了嗎?”
趙灃左右一看,頂著老婆的目光問道:“犬子亦可麽?”
祝纓道:“他哪兒有什麽毛病嗎?瞧著也不像個傻子。一個月有半個月不到學裏上課的都占著名額呢,他為什麽不行?我正要將這些名不符實的黜了去,另擇良材好生栽培。留給福祿縣幾個能正經進學出仕的人,也算我在這裏走過的痕跡了。”
趙灃大大地喘了一口氣:“當真使得麽?”
祝纓道:“福祿縣的人又不比別人少一個腦子,怎麽可能學業不如外麵呢?縣外的人,你看著他學識淵博,不過是因為他讀的書多一點、見的多一點,並不因他特別的聰明。一顆種子落在沃土裏罷了。落在薄沙地上的種子,不必覺得是自己不好。”
趙灃恨不得馬上就答應了,想到了妻子,還是說:“這……容草民再想想。”然後頻頻對妻子使眼色。
祝纓擺擺手,問趙蘇:“你的想法呢?隻有你願意,才能學得好,你要不願意,縱使再聰明就是不肯學,也是不能成的。你要有別的誌向,或是習武,或是旁的,也可以講一講。我與福祿縣、與你們,是互相成就的。既然是互相,咱們就將事兒做好,頂好有商有量。”
趙灃還要客氣,留個話尾好等跟妻子商量好了再給祝纓答複。趙蘇已經搶在父母之前開口道:“晚生願意!”
“哎——”趙灃還要意思意思地阻止一下。
趙娘子卻冷著臉說:“也行。就叫他去吧。”
“是參加遴選,選不上我就隻好再另給他開個名目留下來附學了。”
趙灃忙問:“這是何意?”
祝纓道:“我先書吏也是全縣選,再遠的鄉也想挑幾個,你猜是為什麽?總不是為了把偏遠的鄉民都騙來宰了吃。我希望朝廷也能這樣。所以我選學生也這麽選。”
她的手橫著在自己和趙家一家三口間來回擺了幾下:“咱們,互相成就,如何?娘子?想問令兄的意思就去問,不過那是我與令兄、與諸美玉之間的事,得另算。我現在說的,是與我治下諸父老百姓的事,你且把那邊放一放,咱們現在就說這邊。”
趙娘子皺眉,道:“他是獠女所生的。”
祝纓道:“你這個獠女到了我麵前還能坐下隨口說話,我娘在我做官之前見了縣令得先跪著。什麽獠不獠的?你要是願意了,回去給他收拾行李。對了,你們家在縣城有房嗎?”
趙灃忙說:“草民現在置辦都來得及!您放心!”
“沒有我可以租給你啊。”祝纓說。
趙灃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仍然說:“既然是要讀書,房子早晚都是要準備的。”
祝纓道:“倉促答應的事,未必不會後悔。你們一家三口回去再商量商量?西鄉也巡得差不多了,安排好了修渠的工程,我過兩天就得回去過冬了。離開前答複我就好。”
趙灃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便不多打攪大人休息了。”帶著妻兒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