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獠女
趙娘子騎的是匹不錯的馬,隻一驚惶,很快就被控住了。
隨從忙跑了過來站在她的身前,趙娘子道:“起開!掉下來的是什麽?”
隨從們閃開一條路,趙娘子定睛一看,地上躺著個姑娘,從身條上能看出來還很年輕。靛藍的上衣,穿著一條粉色的裙子,鬢邊一條大紅的絹花要掉不掉的,一身打扮顯出一股廉價的味道。年輕姑娘的腿蜷了一下,二樓也不高,她還有一口氣在。
趙娘子仰頭一看,見城上幾顆腦袋,有兩顆看到了她就縮了回去,樓上有人咚咚地下樓聲。
趙娘子沒在意,說:“咱們走。”
一行人就繞開這個姑娘,如狂風卷雪般直奔趙蘇現在的住處去了。
趙蘇往家裏送了信,估摸著這幾天就有回信了,沒想到趙娘子親自來了,他驚了一下:“阿媽?您怎麽親自來了?”
“我來不得麽?”趙娘子的心情並沒有因為一個人從樓上摔在她麵前而變差。她更關心兒子書信的內容,問趙蘇:“自己考的?糊名?縣令主持的?”
趙蘇迎上來,示意丫環去端來茶水,又讓人:“把我的行李挪到廂房,把阿媽行李放到正房去。”
安頓好了母親才回答趙娘子的問題,說:“是縣令大人主持的,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考試的。”
趙娘子點點頭:“他倒與那些人不一樣,沒將我們當賊來防!你在這裏住得還好?常見縣令嗎?他還……”
她的一串話還沒問外,宅子外麵又有一陣熱鬧聲傳來。不多會兒,人聲到了趙宅門上,門上的隨從跑了過來說:“娘子!縣令大人親自過來了。”
趙娘子說:“哎!這人來得好快!”
趙蘇正了正衣冠,道:“阿媽,我去迎一迎他。”
趙娘子道:“一同去。”她在家裏這樣慣了,趙蘇等人也沒注意到這樣的“不妥”。
等看到了祝纓身邊的一群人,趙蘇才猛然想起來:縣城這兒是不興叫女人主持見客的。
祝纓從來不挑剔這個理,對趙蘇道:“免禮。令堂到了?”
趙娘子上前兩步道:“剛好。大人來得好快。”
祝纓雙手一攤:“不來不行了。本來想娘子是客,過來見兒子該請你們母子先敘敘話的,隻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來。”
趙娘子聽她的話音不像是來特意來與自己聯絡示好的,她看了一眼兒子,趙蘇也不明所以。趙蘇拱手問道:“大人請上座。”
祝纓與他進了前廳,賓主坐定,上麵是趙娘子與祝纓對坐,趙蘇坐在趙娘子的下手,祝纓的下手坐著一個本縣的司法佐。祝纓道:“來得唐突,還望恕罪——娘子,路過前街的時候,遇著有人從樓上跌落麽?”
趙娘子莫名其妙,祝纓也不像是來問罪的樣子,她也就沒有翻臉,而是反問:“你們街上掉下個人來,與我有什麽幹係?”
祝纓道:“那倒不是。不過這姑娘傷得很重,說得話又叫人聽不懂,剛巧聽說娘子在場,所以過來請教娘子當時有沒有察覺出什麽來?”
趙娘子回憶了一下,道:“也沒什麽不一樣的。我正在街上走著呢,樓上就掉下個人來,馬也驚了。”
趙蘇不由動了一下,趙娘子看了兒子一眼:“我沒事兒。應該也不是衝著我來的。怎麽?這事兒有別的意思?”
祝纓道:“正在查訪,還不好說。不過娘子既然在場,或許能幫我一個忙。”
趙娘子道:“咦?”
祝纓客氣地道:“娘子的這些隨從,可有從娘家帶出來的?想請他們跟我去聽一聽這姑娘的話,或許能聽明白。”
趙娘子微皺了眉頭。
祝纓道:“時間有些緊,人傷得很重,我已帶回縣衙了。”
趙娘子想了下,說:“那我與你同去。”
“好。”
……
此時,趙宅外麵裏三層外三層已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也有知道原委的,說大人應該是來問話。也有不知前因後果,胡亂猜是不是這獠女凶悍,一進城就殺了人,縣令大人是來捉拿她的。
祝纓耳目靈敏,先說:“有人墜樓,趙娘子恰遇著了,我來請她去問一問情形,你們這麽圍著,我們都要回不去了,都散了吧。事情明了之後,會告訴大家的。”
百姓們才議論紛紛地散去。
趙娘子問道:“怎麽這還是件大事麽?”
祝纓道:“還不好講。請。”
一行人到了縣衙,趙娘子才知道祝纓為什麽要管這件事——
有人墜樓,但是與自己無關,趙娘子無所謂地依舊回家。她才離開,街麵上維持巡街的衙差就巡了過來,一看地上有個年輕姑娘,自然要上前。一搬動,被這姑娘噴了一手的血。這時,樓上下來幾個仆人模樣的人,說是自家的人失足,要把姑娘抬走,衙役也沒多想,想把姑娘還給這幾個。不想姑娘看到了他們卻顯得很畏懼,躲閃了起來。她又摔傷了,一動作又吐了口血。
衙役們就把姑娘給帶回了縣衙,回來告訴了祝纓事情有些蹊蹺。
有什麽樣的官就有什麽樣的兵,祝纓關心民生,衙役也就多管一點閑事。還有人記得那仆人是縣裏一個湯姓富人家的,又說聽人講“獠女”來過,祝纓一麵把人留在縣衙由花姐診治,一麵派人去把湯家的仆人拘了來問話。
花姐說這姑娘身上除了摔傷還有些舊傷,花姐詢問她的時候,才發現這姑娘說的話根本聽不懂。祝纓來了,也聽不懂,隻能從她那件靛藍的衣服的繡紋上判斷這與趙娘子的衣服繡紋有些相似之處,或許也可能是趙娘子的同族。
那這個問題就可大可小,祝纓決定先去現場看一看。墜樓的現場就是街上,隻剩一灘血了。樓是一處酒樓,祝纓上去時,店家正拿水刷地,看到她來,哭喪著臉說:“大人,小人這回可真倒黴啊!”
這倒黴催的店家哪知道要保留現場?隻覺得當時那一群人鬧得亂七八糟,又有人墜樓了,十分晦氣。早早打掃了,看著也舒服,也能再接待新的客人。殘肴撤去、桌椅欄杆窗台都擦幹淨了,打碎的花盆也掃了,拿水把地一刷。祝纓看時,別說什麽腳印、痕跡了,樓上雅座擦得跟新的似的。
祝纓當機立斷,把酒樓裏的人都拘到了縣衙。
縣城本來就不太大,一橫一豎的兩條幹道呈“丄”字型,縣城其實與京城也是一個道理,都是繞著縣衙/皇宮附近住的人更富有一些、有勢力一些。湯家富裕,趙家也富裕又有趙娘子的來曆,他們在縣城的宅子與縣衙靠得也不遠。
趙娘子回家、跟兒子說話的這會兒功夫,祝纓派出的衙役已經把湯家的仆人也給拘到了。
湯家仆人這回不敢說謊了,說:“是個妓-女,小郎君心情不好,臨街吃酒召了她來作陪。誰知道她突然發了瘋,從樓上掉了下來。說是咱們家的人,隻是順口,當時確是小郎君包的她來著。”
湯家小郎君在一旁,酒也嚇醒了,哆嗦了一下,道:“就、就是這樣!”祝纓看這小子的爹也來了,老頭看著也眼熟,對湯翁道:“令郎與案件有涉,我還要留他一留。”
那邊,杜大姐跑過來說:“那姑娘有點兒不太好!”
祝纓道:“退堂!”然後親自去了趙宅。
姑娘情況不太好,就得趁她還活著趕緊找個能問明她的話的人。要是趕得及呢,還能聽幾句,要是趕不及,就隻能驗屍了。
祝纓就抓緊時間來找趙娘子了。
趙娘子心道:這縣令就是忒不痛快了,屁大點的事兒,弄得跟什麽了不得似的!又或者難道他要弄這個湯家?
她嘴裏卻並沒有說出來,反而很配合地跟著祝纓到了縣衙。姑娘被安置在前衙一間小偏房裏,花姐正陪著,杜大姐又回來煎藥了,姑娘已經咽不下東西了。
趙娘子皺皺眉,到了那張簡陋的竹床前,說了一句祝纓等人聽不懂的話。那姑娘又說了一句什麽,趙娘子對祝纓一攤手:“她也不是我的族人。”
祝纓指指姑娘衣服上的繡紋:“不是?”
趙娘子道:“大人以為‘獠人’是什麽?”她又冷笑了起來,“一句‘獠人’就完了麽?分許多部族的。”
祝纓問道:“那這位姑娘是哪一族的?您能找著聽得懂她的話的人嗎?”
趙娘子搖搖頭:“誰知道?與我也沒什麽關係。找不找的,叫那人賠些錢打發了唄。”她又仔細看了看這個年輕的姑娘,這姑娘長相平平,膚色也不很白皙,隻是帶一點點“異族”的情調。她確認:“看著也不是很貴,不必擔心。”
趙蘇上前一步,低聲對祝纓道:“大人,‘獠人’不止有一部,還有種種其他部族,每族之內又分各家。各族之內言語相似,各族之外言語也是不通的。各族內亦分貴賤,這個小娘子看起來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各族雖然語言不通,風俗各異,不過有一點,人命貴賤價各不同。這一個如果無族裏家裏貴人認領,也就一擔米。”
趙娘子對祝纓印象不錯,認為祝纓如果再果決一些就堪稱完美了。她安慰祝纓道:“大人放心,有我在,不叫人訛你!”
趙蘇忙給親娘圓話:“各族因之前那位府尹的事兒不大信任官府,有丟失的人口也會鬧著要尋找。有些是真的被捕獲下山又或者誘拐販賣,有些並不是,他們也會趁機向官府要價,否則就騷擾劫掠。家母的意思是,願為大人說項。”
祝纓看看趙娘子,見她的臉上並沒有憤懣之色,看著有點無聊又有點嫌棄,還掩口打了個哈欠。祝纓道:“有勞娘子走這一趟了,趙蘇,好好陪你的母親吧。”
她送將母子二人送出縣衙。
……——
趙蘇母子離開了,祝纓的案子還得審。
酒樓上的痕跡雖然沒了,姑娘卻是墜樓了,總得善後。祝纓先命衙役去找這姑娘的“家”,就算是個妓-女,言語不通,總不能是單幹的吧?
衙役走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一個姓尤的鴇母。
鴇母跪在堂下,先不說別說,第一句便是:“大人,這樣的‘損耗’可不能怪妾呀!”
祝纓道:“你這是什麽話?”
鴇母道:“交給妾幾個女孩兒,如今摔了一個,眼看好不了了,妾要交不上賬了。”
哦,原來是官-妓。那就更不對了!祝纓問道:“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怎麽一個語言不通的女子又成了官-妓了?來,也是二十!”
鴇母忙討饒:“別別別!我招!我招!她原本不是,妾這裏死了一個,不好報賬,就……”
官妓是官產,鴇母自己有得賺,也得給官府報賬。她手下一個“女兒”年紀輕輕地死了,她不想賠錢,就從路過“客商”手裏又買了一個“獠女”。反正隻要能拿到嫖資,能夠交上賬就行。她特意強調,自己這也算是為了朝廷的財產、收入著想。
“客商?”祝纓問,“不要等我一句一句地問!”
鴇母是真的“命都捏在大人手裏”,磕一個頭,把話都說了:“都是互相掠人。這邊兒有人掠賣獠人當奴婢,那邊兒也常搶村莊、過路行人去當奴隸。除了這直接搶的,也有往來買賣的,多是散客。縣城見不著幾個獠人,可各家莊子上的奴婢裏,是有不少的。還會往外麵販賣。”
“哪個客商?”
“不知道,路過的!真的!他們不常駐的!本縣的大宗不是販賣人口!多是交易些山貨之類。就那趙家,他是慣做中人的。兩邊兒交易,常請他做保。這個丫頭,妾是真的不知道她的來曆。也不用知道啊。跟她說話,她也聽不懂,她說的話,咱們也聽不明。大人……”
後麵杜大姐叫了一聲:“大人,那小娘子死了!”
鴇母急了:“大人,這事不能怪妾呀!”
祝纓道:“你隨我來,先認屍!”
鴇母跟她到了偏房一看,說:“就是她,那這……”
祝纓問道:“當著她的麵,你告訴我,她與姓湯的是怎麽一回事?”
鴇母哭著臉道:“湯小郎君,考試考了第四十一名,他就恨上了趙小郎君,以為是獠女之子占了他的位子。他到妾這裏來散心,聽說有獠女就點了帶走……”
“呸!”花姐啐了一口。
祝纓道:“屍身留下,案子還沒結呢!我以後再與你算賬!剛才的事,一個字也不許對外話,出了這間屋子,再有一個人知道,我唯你是問!”
“是。”鴇母哭著走了,臉上的粉被眼淚衝糊了。
花姐眼眶紅紅的,問道:“怎麽樣?”
祝纓道:“她也說不清這是哪一族的姑娘,順手買的,語言也是不通的。不知來曆。如今人沒了,先驗屍吧,一條命,總要有個說法!”
花姐道:“能怎麽判呢?無論是官-妓還是獠女,身份都不頂用。”
祝纓道:“先驗。”
在她的地盤上,行動就由她做主了,她與花姐把人摒退,外人隻以為是花姐要驗屍。杜大姐不滿地說:“大人,不如找個穩婆吧!怎麽能叫娘子上手呢?”
花姐道:“杜大姐,你別管,先出去。”
實際動手的人是祝纓,她除去了姑娘的衣服,見這姑娘身上青青紫紫,除了墜樓的摔傷,死前不久還受了一些**,心道:這姓湯的真是欠打死!
驗看完了,與花姐再重新給姑娘穿上衣服,洗了手,拉開了門。祝纓道:“填屍格吧。”
叫了本縣仵作來,仵作背著個木頭箱子,因是女屍就不讓他看。他順口一問:“穩婆呢?”
沒穩婆。
花姐有點心虛地說:“我看的。”
仵作怔了一下,道:“那……娘子來填?那穩婆不識字兒,本也瞧不出什麽好瞧的來。”
由她口述,仵作填了屍格,祝纓收了屍格,忽然想起一事,對小吳說:“去出個告示,有無本地之女子願做仵作。”她並不報什麽希望,本地男子識字的都比別處的不算多,能識字的女子家境一般不錯,誰願意?還得現學,家中父母也未必同意。
花姐道:“我能幹的!”
“那也不在乎多一個,真有人來,說不得還要請你做先生呢。”祝纓說。
女卒有了,再有個女仵作不是情理之中的嗎?她要把在京兆不能幹的事兒,一件一件在福祿縣試上一試。現在看來,也沒出什麽事嘛!
花姐道:“郎中跟仵作,能一樣嗎?那這案子……”
“接著審吧。”
……
祝纓重接提審了湯小郎君,先當著他的麵把他的仆人們打了一頓。板子一下下地落在仆人的身上,每一聲都讓湯小郎君顫了一下。
打完了,祝纓問道:“你不好生讀書,還挾妓出遊!還鬧出人命了。來,也是二十!”
把湯小郎君也打了二十大板,湯小郎君眼淚鼻涕一齊下來,說:“大人,學生錯了,學生再也不敢了!以後都不狎妓了。”
“你的錯處就是狎妓?那是一條命!”祝纓斥完了他,又問仆人當日情狀。
仆人道:“就帶著去喝酒,樓下有人說話,不知怎麽的,就把那女娘驚著了,她就掉樓下去了。”
祝纓又打了他十板子,然後問湯小郎君:“你說,怎麽回事?”
湯小郎君道:“真的是出來散心的!瞧著她新鮮就點了,哪知道她會掉到樓五呢?”
祝纓命人把屍格拿給他看:“這些傷是哪兒來的?!!!給我打!”
又是一頓打。
再問仆人:“說,怎麽回事兒?”
“就……獠女麽,小郎君,小郎君厭著獠人,帶回來打了兩巴掌。”
“就兩巴掌?再打!”
又是十板子下去,祝纓再問湯小郎君,湯小郎君是真的怕了,一嚇之下全招了,與那鴇母說的也相差無幾。
祝纓深吸一口氣,又召了鴇母手下的妓女來問,說的都是大同小異。也有同情死去的姑娘的,也有覺得這個“獠女”不可愛不親近的,卻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她的確實來曆,倒是證實了這姑娘確實是買來的。
祝纓看姓湯的小子已經打得很重了,再打下去怕不是要真的打死了。她不介意直接打死這個傻子,卻不能不考慮士紳的反應。
按律,湯小郎君這次的懲罰是極輕的,無論是“獠女”還是“官-妓”的身份都不比尋常百姓,人還是找不到來處,也無人為她做主。湯小郎君也並不是親自謀害她,過失減等、身份再減等,減來減去,非但不用償命,連流放都放不出去。判個流刑,大理寺都得能給駁回來。更不要提死刑了。
祝纓眼前全是當年曹氏案時王雲鶴的樣子。
祝纓召來湯小郎君的父親湯翁。湯翁一見兒子打成這樣,心都涼了,有些憤懣地問:“大人,小兒所犯何錯?”
勾勾手指,示意湯翁上前,在他的耳邊低聲道:“糊名考了四十一名,就尋個獠女來虐待,下作!丟人現眼!”
湯翁的臉白了,他知道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不提縣城裏現在就住著一個很不忠厚的“獠女”單說眼前的縣令,他是要修複與獠人的關係的。
祝纓道:“你這個兒子教成這樣算是廢了,將其他孩子教導成人去吧。”
湯翁深吸一口氣,不停叩頭:“大人,他雖可惡,可做父親的總不忍兒子去死的。請大人饒了小兒一命吧,小人願意交銅贖刑。”
祝纓下判詞,先給死去的姑娘定個身份,是“外鄉人”,然後判了鴇母買良為賤當罰,其次是判湯翁的兒子過失致人死亡,本應流刑,但是因為他當時不知道這姑娘的身份,所以減等成徒刑。另要賠錢。湯翁想要的贖刑,祝纓沒答應,錢收了算罰款,刑照判。
徒刑發配之前,要先挨板子,但是審訊的時候已經挨過了,所以這頓板子免了,即日就發去做苦力,不許停留。
這個結果祝纓自己尚且不能滿意,不想許多人卻認為她真是“鐵麵無私”,甚至有些人認為她有些“苛刻”了。一則死的是“獠女”,二則死的時候身份是“妓-女”,實不該將一位士紳之子罰得這麽重。
顧翁等人隻能猜度:“這當是為了安撫獠人。咱們這位大人,想得很多呀!”
他們都在等,看祝纓要跟趙娘子有什麽交易。
……——
祝纓沒有去找趙娘子,她先召了顧翁等人。
顧翁等人不明就裏,以為她要詢問與趙娘子有關之事。不想祝纓先問他們:“你們家內有獠奴嗎?”
眾“父老”麵麵相覷,各自小心地說:“都是花錢買的,有來路!”
祝纓道:“是我疏忽了,以前並沒有聽說過呢。這‘獠奴’是個什麽情形,勞煩對我講一下。”
顧翁等半真半假地說:“是買一些做些粗笨活計,他們也聽不懂話,勝在憨直。”
“一個聽得懂話的都沒有?”
“那倒是有的。”
祝纓道:“那好,給我尋幾個會講……去找美玉之族的‘獠人’,哦,有旁的族也給我尋一兩個,我向你們借用。年前歸還。”
眾人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但是找會說話的還是方便的,他們說:“何必言借?”
祝纓又問通商的事兒,顧翁道:“本縣不多,就是趙灃家。獠人素無文字,怕交易記賬被人所騙,隻選信任的人。”
祝纓都記在心裏,讓顧翁等人盡快把“獠奴”給她找兩個來,要通曉雙方語言的。顧翁等人就確定,縣令是真的要聯絡獠人了!則湯小郎君撞在了槍口上,被打被徒刑被罰還不許贖刑,也不冤。
他們不敢為湯小郎君求情,卻又不得不想:以縣令的作派,隻怕獠人的好日子也要來了。
相約去了顧翁家議事,議的是“既然縣令大人有意聯絡獠人,本縣是必有好處的,恰如收拘我等在此,卻又除逋租、興修水利一樣。我等如何能從中獲益?”除逋租,他們得到的好處並不算多。獠人的事兒,他們有點相信祝纓能辦成,一旦辦成,必有大利,他們想多拿一點。
祝纓現在想的卻不是“獠人”,因為她放出去的榜有人揭了。
福祿縣不比京城,縣城裏的穩婆沒一個認字的,仵作的女兒也不識什麽字,更不想學什麽剖屍。縣城裏識字的婦女也沒幾個,鄉紳們的女兒倒有幾個識字的,卻無人來揭這個榜。
等了三天,小吳臉色詭異地跑過來說:“大人,有人揭榜了。”
“哦?帶進來。”祝纓說。這可是這幾天以來最好的消息了。
小吳咳嗽了一聲,祝纓道:“怎麽了?”
“是……那位女冠。”
祝纓與小吳對了個眼,鎮定地道:“帶進來。”
兩人雖然認識祝纓,此時卻與在花街後街見祝纓時的心情截然不同。小江有些緊張,身後跟著的小黑丫頭也很緊張。
祝纓道:“你們揭的榜?”
小江道:“是。”
“做仵作?”
“是!”
“為什麽?”祝纓問,小江這人腦子跟別人不太一樣,祝纓不敢說她一定就是為了自己,但多少有一定的原因。如果小江是為了跟一個年輕的官員共處,那她要這樣一個女冠毫無用處,還耽誤她的正事兒。她是想要些女官女吏做事的,並不是想給自己的身邊添一個……難以確定身份的人。
小江的喉嚨發緊,道:“道理我說不太明白,隻想說,我想活得跟以往不一樣。憑我自己想總也想不明白,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心裏卻總是缺了點什麽。我想幫別人,卻又給您添了麻煩。跟著您總能學到一些的。哪怕最終還是不明白,也比自己瞎摸亂撞強。我、我能做事的!教我一點吧,教我一點我不懂的道理,讓我做一些與以往不一樣的事。我不比別人笨。琵琶,不難的,不學就永遠不會,不是因為笨。我……”
說到最後,她有些語無倫次,隻恐自己說得不明白。
“跟我來。”
祝纓把她帶到了停屍房,那裏,死去的姑娘正安靜地躺著。祝纓也招呼了縣內的僧人給她念了幾卷經,耽擱了兩天,是以還未下葬。
小江毫不介意地說:“我來給她裝斂。”她的手法很嫻熟,似乎做過不止一次。祝纓道:“做仵作可不是斂屍,是剖屍。”小江的手頓了一下,道:“我學!”
祝纓道:“你現在還不是仵作。”
“我願意學的,什麽時候學好了,再讓我聽差也行!”
祝纓道:“先做個學徒吧。你叫什麽?”
小江露出數月來第一個放鬆的笑:“沒名字。”
她的姓也沒什麽來曆,純是出了花街要立戶籍,就隨手翻了一本書,看一首情詩中的字,“江”字比較像個正經的姓氏就登記了個“江”姓。沒名字的女人多了,江大娘就行。後來祝纓叫她“小江”,她也覺得名字起不起都無所謂了。
祝纓道:“不妨取個自己喜歡的名字,現在就可以登記在冊,改過來。”
小江搖搖頭:“大道至簡,我名字太多了,以後都不要了。”
祝纓又指指小黑丫頭:“學徒帶個丫環,不像話。”
小黑丫頭道:“我也能當學徒的!我也喜歡您查案子的那些故事!我幫娘子問了那家的人,她們說了死了的是個獠女。可惜您自己也問出來了。”
祝纓看了她一眼:“算雜工。”
看著“江大娘”三個字被記在冊子上,學徒一個月隻有一石米、一百錢,小江忽然覺得自己與以前不一樣了。她也不要求住到縣衙裏,還住自己賃的那個房子,又問縣衙的規矩,什麽時候應卯,假怎麽算之類。
小吳在一旁聽了,心道:這可真是個狠人,為了留下來連屍體都敢剖!侍女都拿來搬屍體!
小江卻很快樂,祝纓讓小吳給她講縣衙規矩,她見小吳走神,還提醒了一下:“吳小郎?”
“哎?哦哦!我來對你們講……”
福祿縣衙就多了一個仵作女學徒,這兩天就守著一具女屍瞎瞧。早上集合的時候,小江就跟小黑丫頭站在女卒的身後。她方言講得好,以致女卒們都奇怪縣城裏以前怎麽沒見過她這號人。
……—
祝纓的榜被小江揭了也屬無奈,她本意是在福祿縣培養出當地的女仵作來。小江是從外麵來的,日後未必就能紮根這裏。來了,當仵作,再走,福祿縣依舊什麽也沒剩下。
所以她才會猶豫,以為無用功。
但是福祿縣的條件又擺在那裏,不招這一個,一時半會兒也沒別的人肯自願來當這個女仵作,且也得重新教。要命的是她們缺的不止是怎麽做仵作,連字都不識,屍格也不會填。
祝纓倒也痛快,招來小江:“榜還依舊貼著,日後有膽大心細的年輕女孩子,我也召了她們來。她們有不識字的,你帶一帶她們,教上一教。”
就把這攤子扔給小江了,她自己事太多了,實在抽不開身親自去教。
小江高興地答應了:“我這就去街上找人。”
“不急,先把停屍房那個燒了吧。趙娘子在縣城住了有些日子了,我想她也該回去了。骨灰叫她帶走,縱不認識,也埋得離家近些吧。”
小江的眼睛亮晶晶的。
祝纓道:“官吏俸祿從稅賦中來,我們這些人都吃過她的血肉。”
小江的眼睛更亮了。
屍身被移到了城外點起了柴火,燒了好一陣兒才燒完,用一隻大甕裝了,幾塊未燒盡的大骨頭落在甕中發出悶響。祝纓將壇口封了,帶回縣衙,再請趙娘子過府一敘。
趙娘子在縣城逛了幾日,也見識了祝纓判湯小郎君,見縣城被治理得井井有條,心裏也有了點主意。恰兒子也要開始進縣學讀書了,她便打算回家。臨行前,她也想再見一見祝纓。
到了縣衙,趙娘子這次就禮貌多了,先謝了祝纓也給兒子一些冬日的用品。祝纓道:“我答應過賢伉儷,自然會盡力。”
趙娘子道:“他能來上學,也是多虧大人。”
“他考得不錯,悟性亦可,福祿縣要這樣的讀書人。”
趙娘子道:“考的?嘿!以前可未必就是這樣的考!大人,明人不說暗話,您做的我都看在眼裏了。”
祝纓道:“那我能托您做一件事、捎一句話嗎?”
趙娘子正色道:“請講。”
祝纓命人取來骨灰甕,先托了這可憐姑娘的事。趙娘子詫異道:“就這件事?那是什麽話?”
“問一問令兄:可否相安?”
“什麽意思?”
祝纓道:“我知道以前發生過一些事情,以致彼此不能信任。不過總這麽防來防去,互相害來害去也不是辦法。能否重修舊好、互通有無?你們的族人,如果有名冊最好,這樣到了福祿縣,我待他亦如士紳百姓。如果想交易,我與令兄各發身份令牌予可信之人,往來兩處行走。如果仍有疑慮,就從互不劫掠人口開始?犯法的人必然是有的,但是隻要發現,就互相幫忙追索,如何?”
趙娘子認真聽了,說:“倒不像是要坑害人的樣子,我這便回去傳話!”
“靜候佳音。”
……——
趙娘子到縣城也是為了給哥哥觀察一二,回去好傳話的。
她趕回自己家,對丈夫說了兒子的生活情況,又說了縣城:“是有條理多了。我總覺得那個縣令太軟和了,心裏想得又多。婆婆媽媽的,遇著一個不知哪族的丫頭死了,巴巴地把個小郎君給發配了,又拿了骨灰托我捎帶。嘖!跟他說了我也不在意別家死鬼。”
趙灃細問了情況,道:“他這是告訴你,他重視你呢。你要去大哥講嗎?”
趙娘子鄭重地點點頭:“當然!”有些事是連丈夫、兒子也不能說明白的,“獠人”也分不同種,她這一族是自稱美玉之族,此外又有以健勇為名的、以敏捷為名的。
大家也互相攻伐。
趙娘子第二天就往娘家趕,大冷的天她也不畏懼,七天之後,回到了熟悉的家中。
哥哥已經老了,滿頭花白的頭發,四個侄子、兩個侄女都來迎接她。一家人圍著大廳的火塘坐著,趙娘子將祝纓的話轉述給了哥哥聽。
洞主道:“你們都說說。”
長子道:“一個縣令,能做什麽呢?不如前兩年那個刺史,他管得多。”
次子道:“官兒越大怕越狡猾,但他能給的也更多。”
三子道:“別忘了,官兒越大,手也越黑。”
四子道:“大哥說的對。山那邊那兩家又不消停了,咱們須得有人相幫,一個縣令能幫什麽呢?”
隻有小女兒說:“阿爸,選這個縣令!”
洞主道:“為什麽?”
“哥哥們說得都對,刺史管得多。可是,咱們隻有這一洞的人馬,在刺史心裏的份量絕沒有在縣令心裏的份量重!一個不重視咱們的人刺史,又能幫到咱們多少?且容易被他算計。縣令既然是個軟和的人,又心細,又會做事,咱們正要這樣的人。阿爸,我想親自去姑姑那裏看一看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