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李氏
侯五等人聞聲而至。
侯五跑得最快,踏進院子看到祝纓獨自一人站在門口連忙抽刀上前護在祝纓麵前,眼睛往屋裏一看,輕聲道:“死了麽?”
小吳、曹昌等人也趕了過來,高閃到得比小江、小丫還要早一些,等小江一瘸一拐趕到的時候,連張仵作都站在了門口。
張仵作回頭對小江道:“這是你的事了。你頭回驗屍,仔細些。有看不真切的就說。”
小江心頭一沉,慢慢走上前去,眾人給她讓開一條路。祝纓突然伸手一攔:“先不要上前,剛才動了一下,好像沒死。”
鄉下土屋采光並不好,舊屋子比常家新起的屋子還要矮小,門窗也不如新房開得大,光線昏暗之時大家第一眼並沒有能夠看清楚。直到剛才,祝纓看到這地上伏的人隱約動了一動。
眾人更小心,小江深呼吸,輕輕提腳、輕輕放下,往前又走了兩步,侯五道:“大人,要不咱們先把人弄出來,再叫江娘子看?”
祝纓點點頭。
侯五上前,先一腳踢飛了地上的柴刀,那刀撞在了牆上發出一聲鈍響,幹草上的女人忽然又動了一動,接著她慢吞吞地收縮四肢。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很慢,先是曲起肢體,然後發力,撐著地麵緩緩地坐了起來,還揉了揉眼睛。
小吳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案子是分給高閃的,他沒能查出什麽來就跑回了縣衙,此時急著表現,道:“哎,你是不是常命的娘子?”
女人坐在地上,看起來不像傳說中的二十五歲仿佛有個三十五歲一樣,淩亂的頭發上沾著了幾條幹草,臉上也有點髒,身上、臉上濺著血點子,臉上的血有抹擦的痕跡。她聽到“常命”的時候,整個人顫了一下,沒說話。
侯五上前俯身揀起了柴刀拿回來給祝纓看:“大人,這上頭的豁口像是砍壞的。”
高閃上前,放緩了聲音問道:“是誰把你擄到這裏的?你看清歹人的臉了麽?他……有沒有對你怎麽樣?”
女人依舊呆坐在幹草上,小江慢慢上前,在她麵前蹲了下來,對她說:“沒事兒了。”
女人點點頭。
祝纓道:“咱們避一避吧,讓她們說說話。”
高閃努力拍馬屁:“大人帶個女差真是帶對了,正好做安撫之用。”他跟在祝纓身邊出了院子,又狠拍幾記。諸如“大人高明,竟能找到這裏。”“早聽說大人辦案神乎其技,桃枝什麽蛛絲馬跡都逃不過您的法眼。”
又拿出官場上很常見的“請教”大法:“據大人看來,凶手能逃到哪裏去了呢?”
祝纓聽他的意思是覺得凶手另有其人,她問道:“據你看,凶手是什麽人呢?”
高閃很想說“是獠人”,但是縣令大人之心路人皆知,大人要招撫獠人以做功績,他就不好說出自己心中的猜測,以免壞了縣令大人的好事。他說:“興許是路過的江洋大盜吧!發個海捕文書。”
祝纓心道:你可真是個天才!
高閃見她臉上似有笑意,心道:這回我可猜著了!
此時,裏正等人已攔不住村民了,張翁等人也過來湊熱鬧。他們又不太敢進來,就怕再看到一個像常命那樣的屍體。都在老宅的院門外麵站著,抻著頭,又好奇又害怕的樣子。裏正被村民們慫恿著推為代表,進來看看情況。
高閃對著裏正又挺直了腰,帶點不耐煩地說:“人沒死,活著呢。受了驚嚇,再找兩個婦女來好好安撫。拿套幹淨衣裳給她換上、梳洗一下好問話,人都被折磨成什麽樣子了?!”
他自認這又是一記響亮的馬屁,因為縣令大人是個無事的時候十分隨和的人,他看那女人一身的血、衣服也髒亂不堪,搶先把縣令大人會說的話給說出來,以示自己也是個極好的官吏。
裏正慌忙答應了,叫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媳婦:“趕緊的!沒聽著大人怎麽說麽?”
又進了院子裏來解釋:“常命這孩子,脾氣急了點兒,打老婆手重了些。他倒是沒壞心的,不是有意折磨妻子的。”
高閃道:“誰問你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了?這小娘子被歹人給打了!”
裏正家婆媳倆也進來,她們膽戰心驚的,雖然說人沒死,但是要她們照顧牽涉到命案裏的人,她們也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幾步走到屋裏一看,說:“來,起來吧,咱們換衣裳去。”
小江道:“且慢!”
婆媳倆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女、女、女大人?”
小江道:“大人,我同她們一起去。梳洗換衣裳的時候順便看看她身上的傷,免得日後再驗第二次。”
祝纓道:“好。”
哪知這女人坐在地上,哪裏都不肯去,還打了個哈欠:“我挺好的。”
小吳低聲道:“別是嚇傻了吧?”
祝纓道:“咱們是不是忘了什麽事兒?裏正呢?過來瞧瞧,這人是不是常命的妻子?”
裏正看了一眼,道:“是的。”裏麵他妻子和兒媳婦也都說:“是她。”
侯五道:“認清了?她這鼻青臉腫的你就能看準了。”
裏正道:“要不是這鼻青臉腫,也不能就這麽快認出來了呀!不是歹人打的,就是她男人和她婆婆打的。”
高閃大驚,他一看之下就當這女子是個受害者也是因為這女子的樣子——幹枯瘦小,臉上都是傷,行動也遲緩。一準就是被歹人打傷行動不便,連叫喊都叫喊不出來的弱女子!這傷怎麽能是丈夫打的呢?仇人還差不多。
裏麵,裏正家婆媳倆在哄勸常命的妻子:“常命家的,跟我去我家換衣裳吧,一會兒大人還有話要問你呢。你男人死了,他……”
常命的妻子說:“我殺的。”
高閃聽傻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看這女人,再看看裏正,最後把目光直勾勾地放到了祝纓身上:“大、大、大人?這怎麽可能?”
高閃辦案的本領平庸,做人的常識還是有的,哪有丈夫把妻子打成這樣、妻子又把丈夫砍成那樣的?
祝纓道:“一同帶走吧。”
在當地人看來,事情出現了奇怪的轉折,小江卻跑到了祝纓麵前道:“大人,這事兒有蹊蹺!我請再驗屍,再好好問一問這個女子。”
祝纓道:“都帶回縣衙再說。”
常命的母親還不想把兒子的屍身交出去,她想辦個喪事把兒子入土為安了。那一邊,鄉民裏已經傳來了常命的妻子承認殺夫,村裏一時議論紛紛。也有說“難怪”,也有說“下手太狠了,這女人真毒,難怪常命要打她”,也有說“真的是她麽?別是衙門找不到真凶隨便就扣到她頭上的”。
常命的母親卻信了,要:“姓李的小賤人,我跟你兌命!”
“姓李的?”祝纓問。
裏正忙說:“這媳婦娘家姓李。”
祝纓對高閃等人說:“維持秩序。”
這個活兒高閃、小吳等人會幹,一頓喝斥,再舉起皮靴棍棒等一陣驅趕,場麵就安靜了下來。
常命的母親被裏正婆媳攔著、壓著,祝纓又把常家宅子重新搜檢了一遍,不曾發現有從外入侵的痕跡——至少臥室沒有,院子不好說,來過太多的人了。常命的妻子除了說了一句“我殺的”之外,就再也沒說什麽了,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是一種空洞與麻木,又不是常說的那種“呆滯”,如果非要找一個詞的話,就是“無所謂”。
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了。
裏正弄了輛驢車,招呼人把屍身抬到了車上,拿了張破門幕蓋了。那條染血的夾被也被當成證物帶走了。連同柴刀等物,都放在了運屍體的車上。車是拉貨的平板車,屍首和物證都露天亮著。
常命的老娘還在鬧,又說自己要跟著上縣衙去。祝纓對裏正道:“她還有別的兒女嗎?”
“沒了。”
“就是無人贍養了?”
裏正苦著臉:“是啊。”
祝纓道:“你們要照顧好她。能起這樣的屋子,家裏也該有點營生,是不是還有田產?我知道的,村裏的寡婦日子難過,尤其是死了兒子的!我看她這個樣子還走得動、鬧得動,她要是很快就死了,我就要懷疑有人欺負她了。”
裏正不敢跟祝纓爭辯,心裏苦得要死,道:“那不能!都是一家人!”
轉臉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叫你嘴欠,叫你找人報案!現在寡婦成你娘了!”斜柳村不是最窮最苦的,但也不富裕,就算富裕,裏正養一個同族的寡婦,還得好吃好喝供著,它說出去也不好聽!
小江趁此機會又走訪了幾家村民,證實了常命生前經常打老婆,妻子總是不反抗之類。也知道了斜柳村的人打算跟李氏的娘家再鬧一場。
她飛快地回來,就聽到祝纓跟裏正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曾見過一對寡婦婆媳,倒能互相扶持。”
她站住了腳。祝纓道:“回來了?咱們也該回去了。這婆子要想上縣城,那就一同去。裏正,你們一家人,你安排吧,得找個人陪著她。她想告李氏,你也為她辦一張狀子,你們一家人……”
裏正被這左一句“一家人”右一句“一家人”擠兌得,整個人都萎了,歎了口氣,道:“是。小人安排。”
祝纓就先帶著屍首、嫌犯回縣城。
留下裏正將全村人都召集了起來,說:“常命再不好也是咱們常家的人,咱們不能坐視不管。上縣城吃住都要錢,還得打點衙門裏,一家拿出一百錢來,湊了給他嫂子當路費。”
此言一出,就有人很生氣地說:“一百錢?你叫她回來把我也剁了吧!一家一百錢,全村就幾貫錢了,莫說打官司,打上縣城都夠了!哪用這麽多?”
裏正虎著臉:“一家人,怎麽能這麽計較?還有常命的喪事也要辦呢!各家再備二鬥米……”
也有心眼兒活絡的罵裏正:“你是想從中揩油水吧?!”
裏正就算打著這樣的主意他也不能說出來!罵道:“我又不是你!瞧瞧,瞧瞧,還說是同姓呢!人家寡婦失業的,又死了兒子,你哪來那麽多的廢話?”
斜柳村一時雞飛狗跳。
……——
祝纓一行人一路都很沉默。
高閃尤其不解,常命的妻子李氏被放到村裏征來的一頭驢上。她的雙手被捆著,安靜地坐著,也不哭、也不鬧,更不喊冤。高閃催動了騾子到了她的跟前,說:“你是怎麽想的?!嗯?!”
李氏看了他一眼,沒理他,把高閃氣得夠嗆,心道:回了縣城,過堂時你保不齊還要經我的手,你看我怎麽打你!
想到“二十大板”他又往李氏身上看了一眼,又別開了眼去——死鬼常命就沒在這女人身上留一點給他打的地方。高閃泄了氣。
祝纓一行人進城,縣城百姓也夾道圍觀,看的時候指指點點,常命的屍身被蓋著,他們沒有被嚇到,李氏坐在驢子上,就特別的刺眼了。人們看著這個瘦小的女人,看著她的傷、她破爛補丁的衣衫、她沾著幹草的頭發,都小聲嘀咕,說她“可憐”。
到了縣衙,祝纓道:“人先押進女監,讓她們給她收拾一下。”
小江再次站了出來:“大人,我想跟著看一下,剛才還沒看呢。還有,我問過村裏了,她們都說,李娘子是個再老實不過的女人,老實得要死。”
祝纓看了她一眼,小江滿眼懇求。在斜柳村時就應該給李氏收拾一下的,但是李氏突然說自己殺了常命,梳洗的事兒就沒辦。祝纓道:“去後麵,跟我娘說,把前兩天做的那套衣服先拿給她穿。”
小江說:“我也有的,不用大娘子的,別不吉利。”
說著就跑了出去,先去取了自己一身舊衣,又跑到女監。女監頭回正式開張,之前收的是流放的犯人,本不該關在這裏的,李氏才是本地有女監以來第一個正式的囚犯。
她們也好奇,看到小江道:“哎,江娘子,你跟著去看的,這個,是犯了什麽事了?”
小江勉強笑笑:“一會兒就知道了,給她弄盆水,再弄點兒粥來吧。”說著才想起來自己也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也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幺妹笑道:“怕是你饞了!行,我去弄。”
大盆的水端了進來,她們先給李氏解了血衣,小江也收了起來當證物。往李氏身上一看,她們都打了個寒顫,挨打,她們都挨過,也見過男人打老婆的,打成這樣的並不多見,你完全猜不到她身上什麽地方會有傷。
不但有拳腳的印子,小江還發現了銳器傷過的痕跡,以及烙痕。小江將這些都記下了,端了粥,跟李氏一起吃,李氏也不拒絕,慢慢吃了,看了小江說:“真好。”
小江道:“真的是你幹的?不是替人頂罪?”
李氏道:“是我。”
小江氣得喝完一碗粥,把碗筷還給幺妹:“你們等我。哎,給她弄個鋪。”
她跑了出去,先找張仵作:“師傅,柴刀借我看一下。”
張仵作道:“你要做甚?”
“我想驗證一下,萬一是這婦人替人頂罪呢?看看把刀是不是凶器,能不能那麽樣的砍人。”
張仵作道:“證物豈是能亂動的?上頭追查下來可不好辦,不行。”
小江又去找高閃,高閃正被這件案子弄得很不快,聽小江說要驗證,他說:“也行,不過不能拿走,你可以先看一看。”
小江又去看了一下柴刀,這把刀有點舊了,她摸了一把,道:“我去找柄差不多的來!”
此時天已經黑了,到了宵禁的時候。小縣城裏宵禁沒有京城那麽嚴格,大家勞累了一天也都不在街上逛了,小江隻得回家。第二天一早,她起了個大早,先應卯,再往街市上尋找。
縣城小、人口少,各種商品都少,包括柴刀。她又要找舊一點的,打聽了半天才發現縣城酒樓的柴刀跟這個有點像,她便要跟人家買。酒樓後廚劈柴的夥計道:“我使得好好的,幹嘛給你?走走走,看你是個女娘才不打你!”
小江道:“我給你錢。”
“我就使這個順手。”
“我給你打把新的。”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小江和小夥計看過去,說話的人他們都認識,正是花姐。
小夥計認得花姐來曆,道:“哎喲,大娘,您破費了,我這正在使著,您稍等,我把今天的柴劈完了給您送過去。”
小江咬住了下唇,花姐道:“也不太急。不過鐵匠鋪子裏要是有,你現在就去拿。掛我賬上。”
“不敢不敢。”
“去吧。杜大姐,你跟他去一趟。”
“哎~”
夥計將柴刀留下,跑去鐵匠鋪討柴刀去了,小江板著臉看著花姐,也不知道怎麽打招呼。
花姐對她點了點頭,將柴刀遞了過去,說:“給。唉,這個案子,她心裏也很為難的。你要能找到破綻,她一準兒很歡喜。”
小江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柴刀,花姐又對她拜了一拜,小江驚訝地問:“你幹嘛?”
“我也不信,也不想那小娘子受刑伏法。那家裏可就剩婆媳倆了……”她對小江點點頭,又匆匆地離開了。
小江心道:怪怪的。
她此時有事要做,也顧不得慪氣,拿了柴刀,又去市集上買豬腿,要帶骨的豬腳。都買好了,拿到縣衙的停屍房裏,一刀一刀地剁著腳骨頭。咚咚地剁了半天,小黑丫頭要來幫忙她也拒絕了:“我自己來。”
她這舉動引了許多人圍觀,張仵作驗了半天常命的屍,惡心得要死,見又鬧,背著手走了過來,罵道:“都沒人事可幹了嗎?你?小江,你幹什麽呢?”
小江舉著柴刀對著陽光一看,手一錘,刀插進了泥地裏,她肩也鬆了、腰也彎了,喃喃地道:“是柴刀。”
她一直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柴刀並不是凶器,想驗證一下,如果柴刀砍骨頭的豁口與證物上的不一致,就可以說凶手另有其人,李氏是被嚇傻了的。
“都是我害的!”這句話可以有許多種理解。“我不殺伯仁”也是一種,鑽牛角尖兒的人自認是凶手也不是不可能。辯解的詞兒她都想好了,哪知……
小江轉身進了屋,把門一關,眼淚刷刷往下掉:我這算是把她釘死了!
……
不幾天,命案也開始審理了。
死者死狀雖慘,案子還是比較簡單的。凶手自己認罪,又有“平常受虐待,積怨頗深”這樣說得過去的理由,犯人背後也沒有人保,凶器柴刀就在凶手手邊。柴刀上有一處豁口,小江的試驗也證明了得是砍圓筒狀物才嘣出那樣的豁口。
有人說“可憐”“可惜”,但所有人都知道要判李氏死刑。
張翁等人私下感慨:“十年撾捶,這女子確是個苦命人,可惜幹做了事。”
侯五等人背後議論,侯五說了一句:“氣性用得不在地方,早先頭回挨打的時候就跟他亮刀子,她男人以後就老實了。何苦等到現在。”
小吳道:“就算挨打也不能殺人呐。”
唯有曹昌十分心痛,半宿沒睡著,第二天天不亮就爬了起來,堵在二門上,等祝纓一出來就跪倒在地,將同來的小吳嚇了一跳:“你要幹嘛?!”
曹昌抬起頭,滿眼乞求:“大人,這娘子真的沒活路了嗎?”
小吳越發驚疑:“你瘋了?還是那女的給你下蠱了?你才見著了一麵……你……哎喲,那可是死罪!十惡!大人,他昨天沒睡好,今天早腦子不清楚了。”說著要拽曹昌離開。
祝纓道:“你放開他,他的心事我知道。”她對曹昌說:“要看苦主怎麽說。”曹昌趕緊問:“那是什麽意思呢?大人,我笨,您能說明白一點嗎?”
祝纓道:“怎麽?難道你還想幹預司法?幹你的活去!”
這一天一件大案就是常命的案子,而常命的母親這一天也在村民的陪同下到了縣衙,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李氏的娘家也來人了!他們給李氏喊冤!常命的母親要揪打李氏,斜柳村的人要打李氏的家人。
李氏的父親說:“我好好的一個女兒,到了他們家就成了殺人凶手了!必是他們誣蔑的!”
斜柳村的人則說:“上回你閨女跑回娘家,還是你親自送回來的。說,隻要不送回家,怎麽著都行。還誇常命是好人,大人大量,別與你閨女計較呢。”
兩邊拳腳相加。
祝纓一拍驚堂木,兩排衙役將長棍在地上不停地抖動,口中呼喝。兩邊才安靜了下來,祝纓道:“擾亂公堂,二十大板!”一邊揪了一個領頭的,往衙門外打了二十板子。兩家人雖然不忿,也都老實了起來。
祝纓先命呈上物證,又傳了張仵作和小江來做說明,小江往後退,不肯親自說明,張仵作隻當這徒弟識趣,便自己說了。又拿砍豁了的柴刀來比對。
常家人聽得群情激憤,罵聲四起隻是不敢再動手。李家人硬說:“她一個弱女子,怎麽能殺得了丈夫?”常命的母親道:“你們那個好女兒自己招的!”
祝纓又一拍驚堂木,命把李氏帶上來。
李氏臉上有傷,不過換了一身幹淨的布衣服。衣服是花姐做來準備自己在家時穿的,雖是土布,做得也很細心。她的頭發也重梳了,人也洗得幹幹淨淨,隻有臉上全是冷漠。
她當地一跪,道:“大人,人是我殺的。”
常命的母親就要揪打她,要她賠命。李氏的父親在一旁大喊:“是不是他們嚇唬你的?挨打的女人多了,大人,她挨了這麽些年的打都沒有幹什麽,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殺人呢?”
李氏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又對祝纓一叩頭,道:“隨您怎麽判,我認。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又打我,打完了他就睡去了。我忍不得了,拿了柴刀來。他麵朝裏睡著,我想一刀剁下他的頭,砍偏了,砍在肩上了,他醒了,我又補了一刀……”
常命吃痛醒了,但因為有了酒不靈便,又先挨了一刀,開始流血,行動愈發遲緩。他左肩傷了,便抬起右手要奪刀,李氏一嚇,將他右臂也劃傷了。常命雙臂都受了傷,待要喊叫,被李氏一刀劃破了肚子,頓時痛得叫不出來。
李氏看到他的血,看到他在**痛苦無力的樣子,她不再害怕,抬起刀一刀一刀地砍了下去。手、腳、腦袋,她畢竟是女子,力氣不夠大,柴刀也有些舊而鈍了,半天沒砍斷,常命卻已經沒了聲音了。她試了常命的鼻息,見他沒了氣,於是抹了把臉,在夾被上擦了手,提著柴刀出了臥房。
她不想在這個屋子裏呆著了,她恍惚間出了門,可是太累了,於是打開了隔壁老宅的門,進去睡了。也沒人來找她,她已經很久沒能這樣放鬆地睡一覺了,不用擔心天不亮就得起床,不起床就要有人罵她懶、不幹活,就要被打起來,或者踹下床去。
她很滿意。
直到祝纓找上門來。
因案子有些轟動,祝纓沒有關起門來審,而是允許一些人旁觀。
圍觀的百姓也都歎息,有說“最毒婦人心”的,也有同小吳一樣想法的,認為李氏隻是挨了十年的打,不應該殺了丈夫,手段還那麽殘忍。也有人說“這男人自作自受”,也有人說李氏“殺完人應該跑了的”,更有人嘀咕“怎麽用刀呢?要是換了……”
李氏平靜地說完了,她的父親卻不肯讓女兒就這樣被判了罪,他叩頭道:“大人,前兩天小女回家才說,以後日子好過了。她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動手呢?她現在沒了男人,他們全村兒都要欺負她,求您把她發還給我,不然她就隻有死了。”
常命的母親也叩頭:“大人!我隻要這賤人給我兒子償命!她本來就該死的!村裏欺負她?村裏還嚇唬我呢!什麽兒子已經沒了,要我告兒子不孝,說是我容不下我兒子,才叫這賤人殺了我兒子的!這樣賤人不用死,能給我養老!我兒子都死了,我不能再給他頭上扣屎盆子!我情願現在自己就餓死了,也不能叫我兒子死了不閉眼睛。”
祝纓看向斜柳村眾人,他們忙跪了下來:“不敢不敢!她是死了兒子失心瘋了!我們也要這凶手抵命!”
李氏道:“大人,常命以前打我,他們都勸我,窮煎餓吵,要我多幹活、好好過日子,家裏有了錢,日子好了就不挨打了。大人,自從您來了,一年功夫我們就好過了好些,可他還是打……畜牲就是畜牲,他日子好不好、吃得飽不飽跟他通不通人性、打不打女人沒關係。我情願死。”
祝纓道:“認了,你就是死罪了。”
“那我就永遠不用再挨打了。真好。”李氏說。
小江眼淚掉了下來。
李氏的父親道:“你!大人,她瘋了……”
李氏道:“不死,發還給你,你們再賣我一次?”
她起身,對著祝纓斂衽一禮,她是個村婦,禮行得也不美觀也不標準,但是很認真:“我這兩天安靜日子,是您給的。”本來要上前阻止她起身的人都止住了腳步,她卻突然轉身,一個猛衝撞向了牆麵!
衙門內外一片驚呼之聲!
李氏的身子軟軟地癱到了地上。小江搶了上去,將她抱在懷裏,試一試鼻息,對祝纓搖了搖頭。
祝纓於是宣判:李氏認罪,但是已經自盡了,所以不再加刑。判李氏的父親歸還這聘禮給常命的母親。常命的母親可以領回屍身回家安葬了。
判完,並不讓李氏的父親把屍身領回安葬,她太明白了,搞不好屍體就要再被賣一次了。她下令將人一燒,往埋死囚的亂葬崗裏埋了了事。
……
一樁案子破得極快,官麵兒上看來也不算丟臉,妻殺夫後認罪自裁,也算是她知些禮義廉恥。關丞心裏已經打好了稿子。
小江卻悶悶不樂,這是她正式參與的第一個案子,在其中也算發揮了些作用,案子審下來卻與她想要的結果大相徑庭。
出京時的一股氣概、跟隨祝纓南下的堅持、習做仵作時的豪情,統統沉寂了下去。
她心中實在難受,將柴刀往停屍房旁存放證物的房子裏一扔,坐在屋裏發了半晌的呆。想了想,回家取了錢,往後衙去找花姐。
她與花姐頗有點“動如參與商”的味兒,花姐聽到她來找自己,驚訝地說:“找我?”
杜大姐道:“是哩。”
“快,快請進來!”
花姐不知道小江是來找自己做什麽的,仍是張羅茶水,小江道:“甭忙了,我來還錢的。這就走。”
“錢?”
小江把錢放到桌上:“柴刀。”
花姐麵帶猶疑之色,小江道:“拿著吧,你錢白花了。”
“出什麽事了?”
“人死了,當堂招供,自己碰牆死的。”小江簡略說了李氏的事。
花姐道:“竟然……”
“我們以前,最羨慕良家婦女了。”小江緩緩地開口,“多好呀,不用迎來送往,隻伺候一個男人就行。不用忍那麽多的怪癖,不用強忍著不開心還得陪笑。能有自己的孩子,老了也有一大家子自己人。死的時候床邊有人看著,有人為我們哭。要是有個家、有個男人,就算挨打也情願。這可是生在良家了,也叫打死了。還手了,還是個死,誰都救不了她。”
她心裏難得緊,不敢再說,就怕說下去會在花姐麵前哭出聲來。花姐卻先哭了:“不挨打,也不一定能過得好。看命。當年,大郎死了,娘待我當親生女兒一般,還是要坐產招婿,還是要掙命。我知道不該抱怨,我的運氣已然足夠好了,可是我們憑什麽要遭受這一些呢?”
兩人說著說著,抱頭痛哭。
小江哭完了覺得不好意思,鬆開了花姐,擦擦眼淚,裝作剛才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說:“祝大人說過,窮人富人、男人女人,倉廩實而知禮節,他想試試,京城人看起來比福祿縣開明得多。”
花姐低聲道:“那她今天一定很傷心,她盡力讓福祿縣過得好些,全不似那些地方官那樣加征苛捐雜稅。來的時候,人人都打趣她,這下發財難了。我卻知道,她過來不是為了搜刮百姓的。可還是有人虐待妻子,哪像個通人性的樣子?”
小江心情有一點好,說:“他說,哪怕知道還要馱千八百年的碑,他也不會把錯的當成對的!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腳,也不算白來一遭。總有一天能砸爛那破碑!”
花姐破涕為笑:“是她。是她能說出來的話。我也想踹一腳。”
小江道:“嗯!”她哭過一場,又說了些話,心裏好受多了,又覺得自己與花姐仿佛說得太多了,起身便要走。
花姐道:“洗了臉再走吧。”叫杜大姐打水的時候,卻是祝纓提了水交給她。
花姐道:“你怎麽來了?”
祝纓是來找小江的,她活得糙,李氏的案子判完了,她也不找人抱頭痛哭,又忙著縣裏的事了。龐石匠父子倆有了幫手後進度快了許多,縣裏放置的識字碑已經刻好了,祝纓先去檢查了一番,命人將識字碑就立在市集外麵,她剛看過了,看起來不錯。
識字碑不需要有多麽的高大,反而要適合人現在碑前睜眼就能看清,一人高就很好。上麵搭個簡易的棚子防著日曬雨淋,好能多存放個幾百年。祝纓又命人取了紙,將這些碑文都拓了下來,連同自己寫的表揚劉鬆年的文章一同打包,準備蹭李氏案子公文送京的驛路。
第一份識字碑有了,她就找小江要詞譜傳唱。小吳回來說小江去了後衙,祝纓就親自過來了。
……
花姐打心眼兒裏為小江高興,小江對她有些想法她是知道的,她們倆的事兒卻比家務事還要難理清。她未嚐不想小江能過得好一些,小江過得好了,也就更能走出舊事,她的心裏白能不掛懷。
小江道:“早譜好了,可以傳唱了嗎?”
“對啊。現在就去辦吧。”祝纓說。
小江看了一眼花姐,道:“要不是剛才……我該誤會大人心硬、該懷疑這千年百的碑要怎麽馱下去了。我這就去。”
她又活蹦亂跳地去找幺妹等人,教她們唱歌去了。
祝纓道:“你們倆……”她的手指在臉上空劃了兩道豎線。
花姐道:“哎喲,錢!”
“什麽錢?”
花姐將剛才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說了:“她也是要強的人呢。”
祝纓道:“嗯,挺好。”
“那個案子,你心裏別太計較了。”
“我向來不計較這個,”祝纓說,“走了。”
小江去教人唱歌去了,龐石匠還帶著全縣的石匠刻識字碑,祝纓便叫來縣城中的工匠,與他們重新規劃一下流人舊營,總住在大牢裏也不是個事兒。
趁著采石場有服役的人,讓他們多采些石頭,都堆在舊營那裏。再征發另一輪的徭役來修流人營。
將這些都辦妥,天氣也熱了起來,祝纓將高閃叫了過來。
高閃一聽她傳喚,頭皮不由一緊,瑟縮著到了簽押房,問道:“大人,您喚我來有什麽吩咐?是……案、案子麽?”
祝纓道:“給你另一個差使!”
高閃登時來了精神:“必不辱命!”
祝纓道:“你沒事兒就給我四處蹓躂去,看到誰打老婆,拿到衙前剝了衣服打他二十大板。”
“是!”
“行了,去吧。”
“是。”
從此,縣衙前三不五時就有人嚎叫。
小江和花姐知道之後都笑出了聲,小江隻覺得快意,花姐笑完又有點擔心。這天,吃過晚飯花姐尋祝纓:“你叫司法佐打人了?”
“我讓他們吃飽了,不是讓他們更有力氣打老婆的。誰打老婆,我就打他,他老婆打不過他,我打得過。”
花姐道:“你別賭氣。這事兒幹得痛快,幹完了要怎麽跟百姓講?”
“我為什麽要解釋?幹完了,自然會有人給我找個光明正大的由頭!”祝纓無所謂地說,“我眼裏見不得打老婆的男人。我這可是在救他們的命呢。”
花姐徹底放心了,一直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