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55章 鳴鸞

丁校尉帶來的兵丁雖然不算很多,福祿縣心理上仿佛更安全了一點,祝纓與丁校尉談完了條件,回到縣衙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將流人從縣衙的大牢裏移入流人營。流人營現在屋子比較多,一個犯人可以分得一個單間,許其家眷跟隨同住。

單八等人都是良民,隻因“械鬥”出了人命才被流放,日常種田與常人無異,不幹活的時候卻要住牢房,滿心的不自在。聽說要移出去,都頗開心:“可算能透口氣了。”

獸醫和龐石匠也都高興:“終於可以團聚了!”

二人都是有家人跟隨過來的,平常家人租住在廟裏幹些雜活零工還要付房錢,現在獸醫家夫妻可以住一間房,石匠父子也可以同住,兩家都省了一份房錢。他們本就沒有多少行李,到福祿縣之後零零碎碎雖添置了一點,攏共多費一個包袱皮就裹著走了。

房子是新建的,還算寬敞,采光也不錯,這便比一些草房農舍要好。關鍵是它沒有木柵鐵鎖,住起來像個正常的人家了!可以短暫忘卻自己犯人的身份。

他們這裏開心,卻不知道縣衙裏也挺高興。

縣衙又減了一筆開支。

流放之人到了地方,多是服役,幹些苦活累活,有技藝的能活得好些,沒技藝的就是吃苦,累死、病死的不少,端看主官怎麽處置。祝纓對流人算厚道的,隻要他們幹活,關在大牢的時候縣衙管飯,雖不精致但是管飽,一天二十幾個人的夥食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如今將人往流人營裏一放,一人分一間屋子,在哪兒幹活跟誰吃飯,就不再全由縣衙管飯了,有多少本事就吃什麽樣的飯。不老實就直接扔到采石場又或者挖渠、修路、建倉庫,有的是苦活幹。

這一批犯人才遷出的時候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們都是祝纓通過大理寺的門路弄來的,都有些實用的技藝在身上,最差也是會種田的,剛好祝纓又要用到他們的這點技藝。

雙方皆大歡喜。

丁校尉所率皆是青壯,此時正在修建營房,對福祿縣也沒有什麽明顯的影響。

一切都顯得十分平和。

這天,祝纓在縣衙裏看趙蘇為他舅舅寫好的奏本,一回生二回熟,到第三回 趙蘇已然摸到了不少竅門,奏本寫得臣裏臣氣的。這本是一封“稱臣、請正名”的奏本,臣裏臣氣也算恰當。奏疏中說,既然臣與陛下如此親近友好,又感受到了“王化”,請以後不要稱臣為“獠人”,“獠人”分好多部呢,臣也是有正經名字的,音為奇霞,意為美玉。

祝纓道:“要恰到好處。隻說你辦了什麽事就顯得幹巴巴的,隻知一味頌聖又顯無能。”

趙蘇將她說的都記下,又將她點的兩處也改了,預備拿回去重新謄抄。祝纓自己也要再寫一封奏本,將“稱臣、正名”這事兒再敘述一回,自己也得再誇一下皇帝、誇一下朝廷,都是因為他們心腸好允許開榷場,才使阿蘇家被打動肯稱臣的。她還打算在這一封奏本裏將“互換奴隸”一節也寫入,以證明阿蘇家確實有向善的誠意。

最後寫自己對換回的奴隸的處理,福祿縣的留下,外縣外府的讓他們還鄉。

以她對朝廷的了解,這回又不是管朝廷要好處,朝廷是一準兒會答應的。此時她再將給本州各府、縣被擄去的人口行文發出,再行文一封給魯刺史匯報了此事。

將兩封奏本放在眼前重新檢查了一下兩封奏疏裏的內容,見沒有什麽疏漏了,正要命人發出去,小吳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大人,趙娘子來了。”

祝纓問道:“趙娘子?不是趙灃也不是趙蘇?”

小吳道:“就是趙娘子本人。”

祝纓道:“請吧。”

……——

趙娘子不常來縣衙,連在縣城居住的時間都不多,祝纓猜測她此來必是有事。

她哥哥阿蘇洞主與祝纓結為義兄弟,祝纓張口就叫她“阿姐”:“阿姐有什麽事麽?讓趙蘇捎個信來就行。”

趙娘子笑道:“這件事他辦可不成,他得多心。”

祝纓問道:“什麽事?”

趙娘子道:“他是我的兒子,他能幹、得你的誇獎我也很喜歡,我想問一問阿弟,以後這孩子阿弟是打算就叫他留在縣裏呢,還是也能送他出去見見世麵?”

祝纓道:“他有淩雲誌,我也願意助他一臂之力。”

趙娘子道:“就是!我知道阿弟是個可靠的人,可是這孩子總有一天要離開,他離開之後,舅家的事又要托付給誰?誰能代他舅家再與山下聯絡?他識字、能替他舅舅寫東西,除他之外,阿蘇家還有哪個能幹這個事?”

祝纓道:“這是阿姐的意思還是大哥的意思?又或者已經有了什麽安排?有什麽事想要我來做?”

她猜這得是山上阿蘇家裏的決定。

趙娘子道:“大哥想來與阿弟見上一麵說一說這個事,阿弟什麽時候有空?”

祝纓道:“六月末我要去州城去,沒有意外的話在此之前我不會離開本縣。大哥的身體還好嗎?能夠親自下山嗎?需要我親自去一趟嗎?”

趙娘子道:“他還硬朗呢,這樣的大事怎麽能總叫阿弟來回呢?阿弟要答允,我就傳信回去,過兩天他就來,怎樣?”

“好。”

趙娘子道:“與阿弟說話果然痛快!我這就去傳信。”

“阿姐且慢。”

“嗯?”

“剛才這件事阿姐親自對大郎說一下吧,瞞著他才要叫他多心呢。”

趙娘子道:“不知道哪裏學來的脾氣,就這麽別別扭扭的。”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對兒子講,祝纓還是特意將趙蘇召了來,將趙娘子要說的事告訴了他。

趙蘇沉默了一下,道:“他們想得也是,誰不為自家著想呢?與朝廷的聯係是要握在自己手裏的。”

祝纓道:“誰也不想被別人卡脖子,你再沒私心也不行。這與信任無關。好比父母子女,那麽的親近,兒女長大了是想自己拿主意的。你雖是晚輩,但在這件事情上你們的情勢是顛倒的。到底是親人。”

“哎。”

祝纓又問了他的學業,趙蘇也一一答了,他的書背得更熟了,理解上卻又有點照本宣科的意思。祝纓道:“還是做事太少。縣裏修倉庫,你跟著看看。”

“是。”

倉庫是為了秋冬收橘子準備的,祝纓還指望拿它頂個大用,順便收一收各家的租金。趙蘇在福祿縣是個大戶人家的孩子,是個能代父母料理事務的年輕人,派他襄理此事,既不會拖後腿,也能再多鍛煉鍛煉他。一縣的某項事務,比他一家的事務規模要大不少。

也因此,阿蘇洞主抵達縣城的時候,趙蘇並沒有再從中做翻譯,是阿蘇洞主與祝纓直接麵談的。

……

阿蘇洞主再到縣城,仍有圍觀他的人,卻都不是看稀奇而是好奇他來做什麽了。圍著他想宰肥羊的小販已少了許多。

人們對著他的隊伍指指點點:“哎,那個小娘子上回我見過的……”“那個人是誰?”“上回的隨從吧?”“不對,這是另一個,上回那一個我記得臉的。”

人們竊竊私語,幾乎沒有什麽敵意。

阿蘇洞主此來並非孤身一人,他帶了蘇媛、巫醫同來,依舊是住的驛館。驛丞接待奇霞族已有了經驗,給三人連同他們的隨從都安排得妥當。巫醫道:“是要交朋友的樣子。”

阿蘇洞主道:“咱們的運氣不錯。”他讓隨從們安放行李,自己帶著蘇媛先去趙宅好安撫一下外甥。

趙蘇在雙方的調節之中功勞不小,但是阿蘇洞主不能把寨子的事都係在一人身上的,趙蘇又是有別的誌向的,他一走,現找人接替他嗎?那可不行!

蘇媛道:“這個時候他還在那個學校裏,就算回家也得晚上了,阿爸你先休息。我寫個帖子,咱們投到縣衙去。”

阿蘇洞主道:“你會寫了?”

蘇媛道:“不是很好看,但也是我寫的,我已經在練習寫字了。表哥之前也幫我寫過帖子,我也看過。”

阿蘇洞主喜道:“好!”

蘇媛去寫了一封稍稍不那麽美觀的名帖,派人投到了縣衙,約明天見麵。祝纓打開名帖一看字跡,字她雖然不認得是誰寫的,卻能看出是個初學者,阿蘇家的意思已然擺明——他們想要自己來,不要中間人了。

祝纓輕輕歎了一口氣,將帖子收下,道:“我知道了,明天我在縣衙等著大哥。”

第二天,阿蘇洞主帶著一行人如約到了縣衙,他此行又帶了些禮物來,先讓女兒做翻譯,往後衙去見了張仙姑和祝大。老兩口自打有了趙蘇這個輩孫,祝纓再給他們認回什麽親戚他們也都不會一驚一乍了。

因與阿蘇洞主語言不通,便由蘇媛從中做了個翻譯,蘇媛的福祿方言也還稍有點瑕疵。張仙姑和祝大反而輕鬆了許多,真要語言通了,他們倒不大敢放開了說了。現在隻需要大致說出自己歡迎的意思就可以了,有用詞粗糙不恰當的地方就統統推給彼此語言不通暢。

彼此致意完,張仙姑就說:“老三啊,你好好招待你這大哥。”有金良珠玉在前,再添一個老大哥也不算什麽。

祝纓道:“好。”

張仙姑又問:“那這小娘子?”她也不怕招待蘇媛,因為有花姐在。

蘇媛道:“我還得給我阿爸做通譯,下回再來拜記您老人家。”

張仙姑長出一口氣,笑眯眯地:“好好,下回來我燉好豬蹄請你吃。”

蘇媛笑著答應了。

拜會完了家長,才輪到祝纓與他們談正事。

阿蘇洞主這回來得比之前更熟稔一些,也不再特意強撐一股氣勢,人顯得平和了一些。他坐下之後抿了口茶,對祝纓道:“兄弟,阿妹已對你說了我的事了吧?”

祝纓道:“阿姐已說明了,不知道大哥想怎麽安排?”

阿蘇洞主道:“我想讓小妹下山來學些文字,更學一些本領。我信你。”

祝纓微愕,不是因為阿蘇洞主安排蘇媛來學習,而是:“一個人不能劈兩半兒來使,要學習就不能回山上了。縣學現在也還沒法招女學生啊。”她有點感慨,能招女學生多好啊,女孩兒又不比別人笨。可是男學生都沒幾個夠格的,福祿縣這地方它現在就不太適合開女學。

阿蘇洞主道:“我來就是商量這樣的事兒。我知道,山下講究男女之間不好太親近,就叫她穿個男子衣裳下來。那個學校我也聽說了,我看他們都不比你強,這孩子就交給你,學半個月、回山上半個月,行不行?”

祝纓道:“想學什麽東西?學到什麽樣?有的人,學一輩子都不能把學問學全,你這半月半月的,學得慢。”

蘇媛道:“阿叔,識字碑我也拓了些回去,已將上麵的字都認全了。我也不用當什麽厲害的‘博士’,我隻要能看得懂文字,自己也能看得懂奏本、能寫奏本就行。我也不用寫得多麽的好,或者件件都要自己寫,但我得自己會。”

祝纓道:“那會很累。”

蘇媛道:“阿叔真有趣,聽說山下人喜歡‘教化蠻夷’呢,你們那個刺史就愛幹這個。”

祝纓道:“屁的‘教化’,鞋不能光好看,還得合鞋,能走路。”

阿蘇洞主和蘇媛對望一眼,阿蘇洞主道:“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兄弟,我要孩子學你這個本事!你願意教她多少就教多少,一丁點也夠了。”

祝纓道:“可以。”

阿蘇洞主滿臉喜色,祝纓倒無所謂,她不在乎帶個大侄女教學。

蘇媛與阿蘇洞主下山前已商量過了,扮作男子行動會更方便,結交一些能人也方便,就執意要做男子裝束。蘇媛想帶幾個“伴讀”,三男三女,皆是寨中與她年紀相仿的富人子女。

祝纓也答應了。

“教化蠻夷”這種功績不是想要就能有的,得人家也願意,還得能教出個樣子來。祝纓計劃裏並沒有非完成這一項不可。眼下這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她的好義兄主動送到門上來了,祝纓又豈有推辭之理?

僅剩的一個小問題就是蘇媛裝作男子“蘇媛”這個名字就不太合適了。蘇媛也覺得這名字失之柔軟,請祝纓再給她取個化名。

祝纓道:“鳴鸞,可以嗎?”

蘇鳴鸞,你說是男名也行,說是女名也行,與蘇媛的本名意義一致,隻是不知道有沒有忌諱。

蘇媛聽了,道:“這就應該是我的名字!”然後才對祝纓說:“嗯,把本名告訴人容易被詛咒,不過我看山下人都這麽叫,應該也不礙事?”

祝纓點點頭。

阿蘇洞主道:“那就這麽定了!”

……——

阿蘇洞主到過縣城幾回又跟外甥聊過,知道山下也重“師徒之誼”,就鄭重準備了一份禮物,為“蘇鳴鸞”辦一場拜師禮。也照著山下的規矩,準備了肉條之類,請祝纓坐下,讓女兒拜師。

蘇媛改作男子裝束,對外稱作阿蘇洞主的孩子,一般人看到男子裝束就默認她是洞主的兒子。洞主四個兒子,山下人也分不清誰是誰。有人要問,就說是蘇媛的孿生哥哥,則見過“蘇媛”的人看到“蘇鳴鸞”便也不覺得有太大的違和了。

阿蘇洞主在縣衙附近為女兒置了一所房子,帶同伴讀、侍從都住在這裏。每半月回來一次,一住就住半個月。安排好女兒,阿蘇洞主也不跟著聽一課看看老師究竟如何,拍拍屁股就回家去了,留下一屋子的小鬼兒當家做主。

蘇鳴鸞這處宅子比她們在山寨裏小很多,兩進,她將前麵一進改成了大書堂,大家夥兒就在這裏讀書。

拜師的第二天,她便帶著伴讀去縣衙請祝纓指點。

祝纓道:“我要知道你們現在都學了哪些東西。”

蘇鳴鸞道:“我會山下的話,識字碑上的字差不多都識得了。他們已經在學說話了。”

祝纓與她的伴讀們交談,知道他們互相之間都是親戚。阿蘇家管的寨子就那麽些,與山下豪族一樣,差不多的上等人家也是互相通婚的。這六個人,有三個是蘇鳴鸞的表親,兩個是她的堂親,另一個是巫醫的族親,巫醫的家族也是與寨中富貴之人通婚的,不過與蘇鳴鸞家的血緣稍遠一些。

聊不幾句就切回了奇霞語——他們的福祿方言隻剛剛入門,他們與蘇鳴鸞的學習進度不同,不得不更加刻苦。奇霞族沒有文字,他們連拿筆都要現學。

祝纓道:“先學一學識字歌吧。把調子先學會了,我將那些字一篇一篇地譯作奇霞語,熟知其意之後再學字就快了。鳴鸞,你先教他們歌訣,次序換一下。第一篇最後學。”頌聖篇十分的虛,不如後麵的常識篇好記,先將常識類的學會了,再背頌聖篇就方便多了。

蘇鳴鸞雖然恨不得一天就能全學好也知這是辦不到的,她又需要幫手,於是一口答應了下來。

祝纓眼下雖然不太忙,每天白天也隻能抽出一個時間來給他們講授功課,她每天譯出一篇來,不求意思精確,大意差不多即可。蘇鳴鸞先聽了意思,再給伴讀們講,竟比自己學的時候又多了一點體會。

祝纓到落衙後再拿出點時間來檢查他們的功課。學生們學得十分刻苦,不用人催,夜夜學到二更,第二天天不亮又起來背誦。

蘇鳴不以自己比別人進度更快而驕傲,她拿主意的時候很果決,向祝纓請教問題的時候卻很謙虛。“伴讀”們苦學識字歌練習的時候,蘇鳴鸞找上了祝纓。

祝纓正算著奏本抵京的日期,見蘇鳴鸞來,心道:巧了,正與她有關。

蘇鳴鸞如同一個守禮的書生一般等在一邊,待小吳通報了,祝纓說:“進來吧。”

她才走了進來,問道:“學生沒有打擾到阿叔吧?”

祝纓道:“你來不算打擾。什麽事?”

蘇鳴鸞道:“我教他們說話,自己雖然又有了新的感悟,還是想請阿叔給我再多安排一些功課。”

祝纓道:“巧了,正想著你。小吳,把小江請過來。我給你再找一位老師。”

蘇鳴鸞感興趣地問:“什麽老師?”

“見了你就知道了。”話雖如此,祝纓還是給了蘇鳴鸞答案——學說官話。

不是想學嗎?正式的官話可比福祿方言更貼合朝廷。

蘇鳴鸞笑道:“我聽阿叔的!”

小江很快到了簽押房,祝纓往她臉上一看,道:“又生氣了?”

小江道:“沒有的。”

祝纓道:“這兩天縣裏也沒屍體給你剖,天天跟一些喜歡改歌詞的人混在一起一天氣三回。給你一個好學生,鳴鸞。”

蘇鳴鸞有點好奇地看著這個跛足的女子,她之前在縣城的時候四處亂躥,也知道有花姐、也知道有小江,甚至有點懷疑小江是不是與祝纓有點私情。現在看來,兩人不像是有什麽情愫的樣子。

小江也看蘇鳴鸞,心道:是個女娘。

蘇鳴鸞作男裝隻消留意將聲音稍稍壓低,不作嬌嗔女兒態,一般人並不會盯著她找破綻,懷疑她是男是女。小江的經曆使然,看人是有些眼光的。蘇鳴鸞與祝纓不同,祝纓從來就是當個男孩兒養大的,行動自然就帶上些揮灑自如,蘇鳴鸞從小就是個女孩子長大的,一時半會兒裝不出來那股理所當然的勁兒。

祝纓道:“鳴鸞一定是個好學生。”蘇鳴鸞的腦子雖然活,學東西卻很有分寸目的明確,不似本地百姓學歌的時候猶帶懵懂時不時會改個詞,她學東西時要背的就丁是丁卯是卯,有見解的地方也先記下來再與人討論。

小江又看看祝纓,見她與蘇鳴鸞也沒個眼神纏綿,心道:這是獠人的貴女,好,女子,我用心教,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小江說:“好!我一定用心!”

蘇鳴鸞道:“不會讓你失望的。”

一個答應的痛快,一個接受得幹脆,祝纓道:“記得避嫌,說話的時候門得開著。”

兩人一齊心說:我跟個姑娘說話,有什麽好避嫌的?

埋怨歸埋怨,又都覺得這是祝纓能說得出來的話,於是一前一後出了簽押房,十分的“避嫌”著去教學相長了。

祝纓挑挑眉,掐指一算——奏本該到京城了。

……——

京城近來收到祝纓的公文稍顯密集,勝在都是好消息。

這天,陳巒特別留意了一下,見有好消息便笑著拿了出來翻開一看,笑道:“正好!”

施鯤問道:“好什麽?”他更奇怪的是陳巒近來已有退意,為何今天卻突然這麽關心起政事來了。

陳巒道:“是個好消息,看到四夷皆服,我也可以就此休致啦!”

施鯤顧不上“四夷皆服”是個什麽事兒,先問陳巒:“你要休致?”

陳巒心裏是千萬不舍,順口說出來就罷了,要他鄭重地承認,話到嘴邊險些沒能說出口。在施鯤專注的目光下,他十分痛心地說:“我為相這些年,是時候讓給賢者啦!此時休致正可好好教導兩個孫兒,免教像他們父親那樣蹉跎歲月。”

施鯤道:“萬萬不可!”

一旁王雲鶴被這一聲引了來:“怎麽了?”

施鯤道:“他要休致,這如何使得?”

陳巒話都說出來了,心裏難過也不好反悔,故作瀟灑地道:“怎麽使不得?我做丞相,別人才稱呼我是‘陳相’,不做了,就隻是一老翁。‘丞相’二字又不是長在我身上的。你們二位,咳咳。”

他趕緊住了口,就怕自己再擺出個前輩的架子說出不太合適的話來。這個“適時而退”不能算是他的獨家感悟,許多人都知道,不過許多人做不過罷了。拿這個說事兒,對兩位如日中天的丞相說“以後你們也要適時而退”,顯然是不合適的。尤其是王雲鶴,有抱負,才剛幹沒多久呢,不該說、不該說。

施鯤道:“令郎還在外任上。”

休致的丞相許多都會選擇回鄉,凡主動休致而非被迫休致的丞相都有自己的想法,回鄉之後地方上也捧著,還光宗耀祖。但是在這此之前,實在應該給僅剩的一個兒子安排好了再走。陳萌前半生可稱為紈絝,這幾年才像個樣子。施鯤就勸陳巒好歹等陳萌三年知府任滿給調個京官再走。

陳巒卻說:“原是這麽想,這二年看他做事也有個樣子了,叫他自己憑本事掙前程吧!”

好消息可遇不可求,趁著有個好消息求退,總比政事焦頭爛額的時候上書求休致要體麵得多,物議上也要好。

陳巒揚著手裏的奏本,道:“我奏本都擬好啦!二位,這一件事一定要讓要我來奏。”

王雲鶴、施鯤都問:“什麽事?”

他二人此時才顧得上關注一下是什麽好消息,打開一看都笑了。

施鯤道:“我料他也該進到這一步了,很好。再往下就會難些,要再耗些日子了。”阿蘇洞主稱臣,下一步得獻個圖冊戶口之類的,不獻圖也得跟朝廷請個敕封,這就有點難了。陳巒不一定能等到。

施、王二人都說:“你來、你來。”

陳巒等不到,他二人總是能等到以後更大的好消息。

三人商定由陳巒向皇帝奏請此事。皇帝近來頗喜好消息,沒有皇帝能夠不喜歡“四夷賓服”、“天下歸心”的,打下來的未必有“蠻夷自願”這麽好!什麽是王道?這就是王道!

皇帝命他們挑一個字為奇霞族命名,這個名要有個玉字旁,但是意思又不能太大。

陳巒特別為小老鄉祝纓說了幾句好話,請示給祝纓一個表彰。

皇帝笑道:“準!”

祝纓在不知道的時候,因為蹭了陳巒休致的安排,額外多了一分好處。

陳巒向皇帝奏完了這個好消息,第二天向皇帝拿出了自己連夜抄了十幾遍才抄好的奏本,向皇帝請求休致。

朝中上下這一年來隱隱覺得他有此意,不想他竟真的能狠下心來請辭。皇帝出言挽留:“卿是社稷臣,為何要棄朕而去?”

陳巒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生天地間,何敢言‘棄’?請陛下收回‘棄’字。”

皇帝眼眶也濕潤了:“卿正當年呀!”

陳巒道:“臣不材,深荷聖恩方得登相位,今朝中賢者雲集,臣可以放心了。”

君臣二人做足了體麵,皇帝才收了陳巒的奏本,給他全俸休致,又讓他先不要離京,且住京中各谘詢。

陳巒也沒打算馬上動身,他還要將京城的事收個尾,同時派人將家中老宅整肅一番才好搬遷。當時答道:“臣敢不效命?”

直到出了禁宮,陳巒腳底仍有點飄,心裏空落落的,放在政事堂的東西也忘了收拾,扶著小廝的肩膀登車,呆坐車中一路搖晃回家。看到兩個孫子稚嫩的臉龐,陳巒才長長出了一口氣,臉上也有了一點笑影。

門生故吏、同鄉同門之類都來見他,也有來求教的,陳巒道:“你們以後要問施、王二位去啦。他們為人都很寬和。”堂中有人嗚咽,也有人激動,大家哭了一場才散。也有人才哭完,便打聽施鯤今天回家了沒有的——這是後話了。

……

施鯤與王雲鶴二人此時顧不上這些,陳巒近來管事少,但少了一個人,二人仍是忙了不少。

次日,兩人在政事堂碰了麵,議事時王雲鶴順口問一句:“陳公的意思呢?”話說完,二人不由相視一笑,頗有些悵然。

施鯤道:“明年記得將陳萌調入京吧,他這二年知府做得似模似樣,是肯做實事的樣子。”

王雲鶴道:“可以。”

外任肥一點,想在仕途上更進一步還得是進京。兩人因此又將京中各部各衙的職司又篩了一遍,王雲鶴道:“大理寺卿空缺很久了,總由裴清代任恐不妥貼。現已入夏,離秋天不遠了,該有一個大理寺卿了。”

施鯤道:“不錯,裴清代掌大理寺雖無疏失,品級擺在那裏,有些事情辦起來麻煩。你我具本,請陛下點一大理寺卿來吧。”

二人都不提由裴清直升大理寺卿的事兒,裴清在大理寺的年載比鄭熹還久,不宜讓他繼續直升做大理寺卿。不過如果皇帝最後還是要用他,那二人也先不去反駁。

兩人反複推敲,頗花了幾天功夫私下議了幾個候選人,預備皇帝問起的時候薦上去,看皇帝喜歡用哪一個,幾個人的履曆、才幹都不錯,二人心裏都有一本賬。如果皇帝另有安排,二人就不再提名。

兩個丞相商量完就具本將大理寺的情況寫明,請示皇帝再任一位大理寺卿。

次日早朝畢,皇帝留丞相等議事,提到了大理寺卿的任命。

皇帝道:“記得竇朋不錯。”

竇朋是之前發現李藏命案的刺史,那案子也是他查得分明的。他這刺史做得,其他方麵合格,刑獄方麵亮眼。此人恰在二位丞相準備推薦的名單上,雖不靠前也可接受。

君臣的想法一致,擬了旨,很快便下文給竇朋,征其為新任大理寺卿。

消息傳出來,大理寺炸開了鍋。鄭熹在的時候實是他們的美好時光,裴清代理也有點蕭規曹隨的味道,許多人都以為大理寺會一直這麽下去,猛然間卻要來一個新的大理寺卿,大多數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一種茫然——這可怎麽辦?

冷雲和裴清得到消息比下屬更早,二人也有點措手不及,冷雲更不在乎一點,說:“他要好相處就處,不好相處,咱們不會換個地方?”

裴清看了他一眼,心道:我與你不同。

冷雲到哪兒都是甩手掌櫃,裴清是有些追求的,他代掌大理寺這些日子才將事務理順、威望立起,不讓他幹了。

裴清有點自嘲地道:“當家姨娘遇著夫君娶妻了。”

冷雲笑噴了:“這可不像你會說的話!聽我的,過一日是一日!怕他怎的?都是天子臣,什麽妻妻妾妾的?你越娘們兒嘰嘰的,別人愈當你好欺負。你看我,瀟灑自在。”

裴清說完就後悔了,被冷雲又說了一通,忙說:“這是自然!”

冷雲卻突然感慨道:“熟人走了,不熟的人來了。”

裴清道:“新人不日到任,你我還是將手上的案卷梳理一番備查的好。”

冷雲道:“我沒案卷,你忙吧。”

裴清望著他這瀟灑的背影,竟有了一點羨慕。他手上事務極多,理不多時,忽然望向東宮,心道:不知鄭七如何了,昔日他在時……

感慨一回,低頭重新收拾。打開個卷宗,見上麵又是個流放的犯人,裴清想了一下,匆匆又翻了幾卷案卷,揀了幾個“有技藝”的工匠,趁新上司還沒來,將人核了發往福祿縣去。

……

祝纓此時尚不知大理寺的變故,她收到了表彰,自己被記了一功固然可喜,阿蘇洞主的奏請也被批了下來更是好事。

她將批複的文書轉交給蘇鳴鸞,道:“朝廷準了,以後往來公文皆稱為瑛。”

蘇鳴鸞見狀頗為高興:“這個好!多謝老師!”

祝纓道:“將有半月了,你回去的時候正好將這好消息帶給你阿爸。”本來公文應該早兩天就到的,不過為了選字又耽誤了幾天。玉字旁,意思又不能太大,挑來揀去的最後才定了這麽個字。

“可惜要有半個月不得見阿叔啦了”

祝纓道:“我也不在縣裏,我還得往州城去見刺史大人呢。”

蘇鳴鸞道:“他?假模假式的,好端個架子叫人拜,嘻嘻,當自己是廟裏的菩薩呢?”

“菩薩都知道了?”

“嗯!”

此時祝纓還不知道京城已然定了新的大理寺卿,到得六月末,她到州城見魯刺史,被魯刺史問到麵上:“你是大理寺出來的,新任大理寺卿是個什麽樣的人,你有消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