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返京
沒有人不向往長安。
祝纓將冷雲的信又讀了一遍,冷雲的字一向是漫不經心的,信的口吻也帶著股隨意。祝纓打開裝信的匣子,將之前小吳和曹昌從京城帶回來的諸多回信拿出來又看了一回。將這些信都收了起來,召來信使詢問。
冷雲在大理寺裏不怎麽管事兒,也就從來不用公文給祝纓送信,信使是他家的仆人。祝纓在大理寺多年,與冷雲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與這信使也算點頭之交。
祝纓先讓信使:“坐下說話。”
信使不敢托大,坐了半個屁股。
她直接問信使:“少卿還有什麽囑咐沒有?”
信使道:“我家郎君說,請小祝大人寫個回信捎回來。要是覺得寫信不方便,讓小人捎句話回去就行。”
祝纓道:“好吧,你再歇息兩天,我修書一封你給帶回去。上覆少卿,有勞少卿掛念。”
信使笑道:“郎君說了,他同您是什麽交情?大家誰跟誰呀?”
祝纓道:“他淨好占口頭便宜了。京裏近來有什麽新鮮事不?”
信使歪頭想了一下,道:“還是那個樣子,郎君說,反正不會礙著咱們的事兒。啊!就是鄭詹事,總有點小麻煩,不太好。不過也不太麻煩,大家都說,鄭大人順風順水一輩子,小小挫折也不算大事兒。又是東宮的人,有的是遠大前程。”
祝纓道:“沒問這個,有什麽好玩兒的事嗎?”
信使道:“啊!花街來了個唱得好聽的,教坊裏又有一個舞得好看的……”他絮絮地說了許多京城的繁華趣聞,聽起來沒有什麽太過份的。
但是另有一件別人信裏都沒說的事兒——皇帝給幾個年幼的皇子營建府邸了。
這事兒邸報上沒寫,信使倒是說得頭頭是道:“一共三座府邸一塊兒建的,魯王依舊住在宮裏。”
祝纓道:“陛下還真是疼愛魯王啊。”
“可說呢,天下父親疼小兒。”
兩人閑扯半天,祝纓從他口中得到了許多別人不會寫在信中的消息,又命人招待他吃飯。晚間,祝纓鋪開了信紙給冷雲回信。
她的回信並不長,開門見山地告訴冷雲:我不回去。
沒有人不向往長安,沒本事的人沒法在長安站得住腳。
長安米貴。
第二天,祝纓又與信使閑了半天,再問出一點別的消息,比如永平公主懷孕了之類。不過還沒生,祝纓想起來駱晟,也不知道這位駙馬在京城又過得如何。她隨口一問,信使道:“駙馬每伴公主左右。”
祝纓點點頭,將寫好的信交給信使:“上覆少卿,多謝惦記。我的話都在裏麵了,再帶一句話給少卿,請少卿千萬照顧好自己。”
信使道:“我們郎君最不會虧待自己的一個人,小祝大人隻管放心。”
祝纓道:“你隻管把這一句話帶到!”
“是。”
祝纓對小吳做了個手勢,小吳上前對信使道:“請隨我來。”將準備好的盤費裝一隻錦袋裏交給了信使。信使略一推讓,也就收了走了。
信使走後,祝纓再次召來祁泰。祁泰到了福祿縣之後,日子過得舒心極了,祝纓從不讓他寫說明,隻要賬目對了,別的什麽事兒都不用他管。
祝纓有召,祁泰毫無防備地過來,祝纓也知道祁泰的個性,隻要賬目做對了,有時候祁泰忘了跟她行個禮她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她用祁泰幹活,也用得心安理得。
無論祁泰是個什麽樣子,祝纓看他都是那副溫和的表情,說:“祁先生,有件事還需要你去做。”
祁泰道:“大人隻管吩咐。”
“你把這兩年的賬重新攏一遍,尤其是與丁校尉那裏的。”
“在下這就去辦。”
“要快,最好五天之內,七天也行,不能超過半個月。”
祁泰被雷劈了:“啥?”讓他查賬他沒二話,定了期限是不是太狠了?
祝纓誠懇地道:“又要到春耕的時候啦,又要開始耕牛的租借事宜,這些都不能耽擱。”
祁泰試圖向祝纓多要點時間,祝纓道:“先生,去攏賬吧。”
她說得太自然了,祁泰硬沒想起來要怎麽跟她講道理,直到擺好了算盤才想起來這事兒的工程太大,幹完了得累脫一層皮。祁泰哭喪著臉,心道:我就知道天下沒那麽多的好事兒。
一臉哭相地開始盤賬。
祝纓笑笑,叫來小吳:“跟我去一趟丁家。”
小吳忙去找曹昌準備馬,一起跟著祝纓去了丁宅。
丁娘子正在家裏指揮著收拾屋子,大模樣已然有了,還差灑掃。又要準備有客人來暖宅,丁娘子還籌劃著要有個空屋子,暖宅的時候客人一般會送些禮物,得準備好了收禮。
見到祝纓,丁娘子十分高興:“祝大人來啦!我們家那個口子不在,說是營裏有事兒。”她說到最後,心裏犯起了嘀咕,不對,縣令是個大官兒,死鬼竟然不在家裏等著縣令來,難道又背著我養小的了?
祝纓道:“那我便去營裏尋他。”
營地離縣城不算太遠,穿過一片田地就到了。兵營分得的荒地也在附近,因是荒地,須得有事沒事就犁一犁、整一整,快春耕了,今天竟沒有人在田裏準備著。
到了營外,遠遠地就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樁上吊著個人,吊得很有手藝。先把人捆著,再從後背伸出根繩兒給他吊起來,並非像絞刑架一般吊死人。
這人穿一身灰衣,沒著號服鎧甲之數,灰色的衣服上透著一道一道的紅色痕跡。
是血。
守營門的士卒見祝纓來了,如同見了救星一般:“祝大人!”他對內吆喝了一聲,有人飛奔去稟報丁校尉。
丁校尉身上衣甲沒有穿得很整齊,領子也拽開了,大步走過來:“祝大人!”他恨恨地指著那個被吊起來的人說:“闖禍的狗東西我已罰了!”祝纓瞥見四下的士卒個個都提心吊膽的,很多人看著她,欲言又止。
祝纓道:“南方本來就容易上火,你這兒當心嘴上長瘡。”
“我都被架火上烤了,還顧得上這個?”丁校尉道,“為這狗東西一張嘴!弄得我還要被禦史來問!再過兩天,將軍那裏怕也要來人問我了!”
他親自把祝纓請到自己的營房裏,這裏比流人營要好不少,牆壁也厚一點,冬天更暖而夏天更陰涼一點。
丁校尉再三向祝纓致歉:“大人不因為我們是粗人而瞧不起,反而多有照顧,又給錢。現在我的人闖出這麽大的禍來,實在是沒臉見大人了!”
祝纓道:“這些客套的話就不要說了,校尉,你的賬,妥嗎?”
“這……”
祝纓道:“外麵的人有錯,罪不致死,別鬧出人命來。”
丁校尉道:“吊他三天,看他以後還亂放屁不!”
“是得管住嘴,”祝纓淡淡評論一句,又說,“將士們辛苦,又是墾荒薄田,該讓人吃飽穿暖才能當差不是?這是正事,誰來問,我都要說撥給你的是應該的。如果為了這一條問責,這事兒我扛。”
丁校尉道:“大人仗義!我再不會忘記你的!我也不能不講理,有事兒咱們一起擔著。”
祝纓道:“不是大事兒,先別自己吃藥。整肅一下軍紀,該幹嘛幹嘛。二月的錢我還照發。”
丁校尉連連點頭,祝纓又說:“別耽誤了春耕。一旦誤了收成,就算有我補貼、上頭給你撥米餉,你還是要手頭緊的。”
“那是那是。”
祝纓道:“不管有誰來問,咱們相處都不能算錯。”
“那是那是。”
“你咬死了就是。我給的,你就收,也不是你索要的,是你該得的。”
“好。”
祝纓道:“咱們再對一下文書。”
“好。”
祝纓給丁校尉補貼時,就寫的是因為是荒地,所以補貼到開荒出來為止。說詞上也沒什麽毛病,祝纓又確認了一下當時的文書,再讓丁校尉把營裏的賬也拿來對一下。丁校尉怎麽花錢她不管,她撥過來的錢款得跟她在縣裏的賬能對得上。
兩下往來的文書、賬目都合上了,大半天都過去了,兩人連午飯都沒有吃。丁校尉道:“留下來吃個便飯。夥食粗些,酒肉管夠!”
祝纓道:“縣裏還有些事,我得去處置一下。對了,豐堡嘩變因為苛待士卒,校尉你這兒?”
丁校尉道:“沒事兒,賤皮子就得試著疼才能改!”
他親自把祝纓送出營門,祝纓站在營門口又說:“嫂夫人還惦記你呢,把營裏的事兒安頓好就回家吧。接下來春耕,你恐怕得多上上心,不得總在家裏住了。”
“這婆娘!”
祝纓又指了指被吊起來的人:“那是洪幺吧?也不是他叫豐堡的人鬧事的。”
“放心,我有數。”
祝纓道:“告辭。”
祝纓一番行動,自覺應當無礙,回程的時候又去公廨田看了一回。單八等人正準備收工回流人營,見到祝纓,單八忙迎了上來:“大人,就快能收割了!先別鏟!”
他看到周圍已零星有人開始犁地了。春耕的時間還沒到,不過有些人會提前鬆鬆土,此時耕牛還不太緊張,先鬆個土,等到播種的時候即便沒有牛使,播種起來也更容易些。
祝纓道:“我又沒說要鏟了它,你怕什麽?你估摸著一畝能產多少麥子?”
“這地好,您看這穗子,照小人看,一石半也是行的。脫殼之後隻吃粗麥飯,能吃上一石半,要是去皮、磨粉,精粉也能有一石……”單八急切地說著。
祝纓道:“好。伺弄好了它們,我有賞。”
“是!”
祝纓將賬攏完,又看宿麥將有收獲,氣定神閑地回到縣城開始準備春耕事宜了。她還打算照著去年租借耕牛的模式來,因為與阿蘇家交易,從他們手上買回了一些牛馬,今年就不用再向阿蘇家再租借了,就由縣裏出租些耕牛給普通鄉人。
祝纓今年辦得熟了,春耕前幾天就提前將鄉紳們聚了來,向他們提出了租借耕牛的事。
顧翁等人去年是主動提出來配合的,收租金時又十分省心,不用再派人下鄉對賬。縣衙信譽不錯,他們都說:“聽大人的。”
祁泰連合了七天的賬,才喘了一口氣又被祝纓叫了來,他的眼皮耷拉得更長了。說話愈發有氣無力:“在下這就去取去年的舊表來。”
他去年做了個表格,今年打算拿這個當模板,照著去年的樣子往裏填。各鄉村有多少戶,租多少、租多久,算幾個租金。再有各鄉紳家有多少牛馬,各用多少天。
兩下合上就是全無問題了。
如果祝纓敢讓他重新做,他就要咬縣令了!
祝纓看他這半死不活的樣子也知道他累得狠了,她也不打算折騰,去年辦得下來就證明表格好用,她說:“可以。”
各鄉紳也都回家去找自己的賬,有添了牛馬的,也有生病宰殺的,約了三日後再回來報賬,一同協調。
……
士紳們來縣衙協調耕牛的前一天,甘澤帶著兩個人先來了!
曹昌見到表哥又驚又喜:“你怎麽來了?”
甘澤一臉灰土色:“三郎呢?”
“在裏麵。”
“快!”
祝纓聽說甘澤來了也小吃了一驚,問道:“難道有什麽事?快請。”
她沒有在縣衙裏見甘澤,而是讓他們到後衙家裏去。進了後衙就讓杜大姐準備吃的,又讓曹昌準備住處,甘澤與曹昌一處住,侯五還沒回來,另兩個跟著的人就住侯五的屋子。這兩個也都是鄭侯府上的人,與祝纓也是麵熟的。
甘澤先跟祝纓進書房裏回話,道:“三郎,我長話短說。侯五到京城了,他有點年紀了,七郎說,筋骨雖然強健,返程慢慢走也行,要再趕路怕要累死在路上了。就派我來。蘇匡的事,七郎已然知道了。”
“怎麽說?”
鄭熹隻讓甘澤帶來一句話:“蘇匡是咱們什麽人?”
甘澤又拿出鄭熹的信來,鄭熹信裏說:京城的事兒他還應付得來,就算應付不來,祝纓這裏也不要半途而廢,讓她好好在福祿縣裏幹,別總擔心京裏。真有什麽事兒,他會派人來通知祝纓的。此外也提到了東宮,說近來魯王頗得聖寵,但是東宮還好,聽到什麽流言也別信。三千裏地,什麽消息傳到福祿縣都得傳變了形。
等等。
最後提到了蘇匡一句,讓祝纓:依法。
祝纓心道:懂了,該賣的時候就賣了他。
祝纓向甘澤打聽:“聽說他娶了房好妻?”
甘澤撇撇嘴:“呸!養不熟的白眼兒狼!敗家子!”
蘇匡投鄭熹,本就不是什麽“君臣相得”,他給鄭熹辦事,鄭熹也提撥了他。鄭熹一走,蘇匡在大理寺就得另找門路了。他不像左丞,經祝纓引路投了鄭熹甘心留守。蘇匡又年輕又有野心,此人不能幫他,他就要換個廟來燒香。
他投的又不是裴清,裴清代掌大理,讓他分左丞之責是因為左丞辦事效率不如祝纓,裴清是為公務計。為私心計,裴清也寧願用祝纓那位鮑同年而非蘇匡。
蘇匡一手又握著大理寺的部分公產,一麵又有自己的上進心思。理所當然要從中揩油,先是從中貪墨,求娶了一位休致官員的女兒。經嶽父家,又搭上了宦官羅元的線,花錢更多。漸漸入不敷出,就動起了用公款放高利貸的心思。
高利貸的利高,折本的風險也大。裴清是被祝纓慣壞了,大理寺的上官們在祝纓的時代從來不用關心任何一點庶務上的麻煩,所以裴清一般不問賬。竇朋手下沒有過祝纓這樣的“大管事”,到了之後他查賬。
蘇匡這虧空填不上,就開始變賣官產。竇朋是個精明的人,起初還懷疑是裴清搞鬼,為此還拜訪了鄭熹,大理寺的賬本緊接著就被人燒了。接著就有了查賬這一出。
不過現在竇朋和裴清似乎達成了一點點共識,但是蘇匡的嶽父家也沒不管他,羅元似乎也不想馬上放棄蘇匡。
甘澤道:“這群閹人,看錢比別人更重。”
祝纓又問左丞,甘澤道:“他有數著呢,悄悄見過了七郎,如今正貓著。”
祝纓又與他說了一會兒話,杜大姐那兒飯好了,祝纓道:“吃飯吧,再歇兩天再往回趕,侯五不禁這樣趕路法,你就經得住了?”
甘澤笑笑:“好。”正好,他也想看看表弟曹昌都幹了什麽狗事!他媽的!一刻不看著一刻不行!
……
曹昌還什麽都不知道呢,他隻知道快春耕了,大人又得忙起來了,他得好好伺候著。
他把自己的衣服鞋襪都準備了兩套,綁腿準備了三副。先招待表哥吃飯,再讓表哥休息。與甘澤同來的兩人看這孩子老實得可憐,都勸甘澤:“咱們還有兩天才走,一路也累了,先睡一晚,這孩子又不會跑。”
曹昌摸不著頭腦:“哥,你睡我**,我找小吳擠一晚。”
“你去他那兒幹嘛?”
“我夜裏得起來,別把你吵醒了。”
曹昌說完抱著枕頭被子走了,留下甘澤生著氣睡著了。
第二天想找表弟時,曹昌又到祝纓跟前伺候——今天要開始統計耕牛了。
甘澤就先到後麵見張仙姑和祝大,二人看到甘澤驚喜萬分:“甘大郎怎麽來了?!!!杜大姐啊,快!拿好酒好肉來!”
甘澤道:“我昨天就到了,說完話太晩了,就不敢來打擾。”
“生份了不是?什麽敢不敢的?快!”張仙姑樂嗬嗬地。
甘澤看她身上的衣服已然是本地土布,打扮也有點蠻夷風氣,心道:好好的人,跑到三千裏外受苦。都怪姓段的!
他這邊跟張仙姑敘舊,又說了京城裏如金大娘子等人的事。前麵祝纓與士紳們核算耕牛,很快填完,士紳們也都放心地離開。在縣衙門口,他們遇到了一騎驛馬飛馳而來!
士紳們心裏嘀咕:這又是怎麽了?!
有識得的,低聲道:“看著像是州城裏來的。”
雖然都是走驛路,不同地方來的人還是有點區別的。總是越遠的地方看著越風塵仆仆,氣勢越足。看來人,得是州城的。
鄉紳裏的王翁拽住童波:“那是哪兒來的?”
童波的外婆家姓王,與王翁血緣稍遠,小聲說:“我去打聽一下。”
去了回來就說:“京城公文。寫的什麽就別打聽了。”
……
福祿縣並不經常有京城來客。
以前的時候,幾年、十幾年也不來一個。公文倒是有,多是從州、府轉過來的。自打祝纓來了之後,福祿縣與京城的聯係就變得頻繁了。但是因為路途遙遠,一季能有一個來回就算多的了,如果是物品的遞送,路上更耗時,攏共也沒幾次。
今年過年之後,先是小吳、曹昌從京城回來,然後是京城的禦史過來,再然後是祝纓派了侯五離開,現在又是京城來了信使。還是兩撥京城信使!不對!這是第三撥了!
縣城內人人犯嘀咕:這是怎麽了?
縣衙裏稍稍知道些內情的人就更多了,尤其關丞等人,關丞更是陪同康樺接待過阮芝、樊路的。整個縣衙都不安了起來,縣城裏更是人心惶惶,不知道要發生什麽事情。
憑經驗,恐怕不是什麽好事!
士紳們有點門路還想打聽,尋常百姓一點門路也沒有,不知道怎麽的,康樺前腳拂袖而去,後腳就有人說:“大人得罪了上官,他們要調他老人家走!”“是有人眼紅咱們大人!”“聽說是魯刺史看咱們縣令不過眼,要給他小鞋穿!”“我三姑家的二小子親眼看到的,州城來的一個官兒,罵咱們大人的。”“必是瞧著咱們這兒收成好了,要多收租稅!”“是大人不肯給他們多交租,他們就要擠他走。”“那群當兵的,拿了縣裏的好處還要害咱們大人!”
過了兩天,又陸續有京城信使過來,百姓們越發的恐慌。人們一旦遇到了變化,最先想的就是自己最怕的事兒。福祿縣百姓最怕的,眼下就是祝纓被調走。女人們傳得尤其得凶。
不出三天,流言越傳越離譜,傳到本來不太相信的鄉紳大戶都心底發毛了起來。
——這流言,它不能是真的吧?
福祿縣的大戶們被祝纓強遷到縣城的時候,背後沒少罵她,現在卻又都覺出其中的方便來了——方便他們碰麵通氣。
還是在顧翁家,他們湊到了一起。顧翁也失了往日的冷靜,一個老頭兒在屋裏打轉,杖都不扶了。難得的,他下帖子連趙蘇都給請了來,還讓孫子顧同也一同從縣學裏回來作陪。
等人聚得差不多了,互相看一眼,也有如顧翁一樣不再鎮定的,也有無所謂的。
顧翁道:“近來縣裏有些謠言。”
張翁與他是親戚,跟著接話:“難道傳言竟是真的嗎?祝大人真的要高升走了?”
雷保笑道:“顧翁這是怎麽了?擔心縣令大人走了你也不能再這麽將大家夥兒召過來說話了?他走了,你老還是顧家老翁,飯照吃、覺照睡,倒還少了誰要你上報田畝再納稅呢!”
此言一出便有幾個鄉紳點頭,他們也覺得顧翁這人實在是可笑,是在擔心以後不能狐假虎威了。
他們是鄉紳,沒有祝纓,他們依舊是地主,還收著佃戶的租子、住著自己的大宅,不用必得有人住在縣城,天天看縣令的眼色。隻有顧翁,因為縣令大人將大家遷到了縣城,所以占據了地利之便,竟然隱隱成了本地所有鄉紳的頭腦人物一般。
服他嗎?有些人那是不太願意服的。
現在看顧翁這生怕失了勢的沒頭蒼蠅樣子,不少人心裏不由生出些鄙薄的意思來。
顧翁道:“你無知!”
幾個鄉紳開始勸解,也有擔心的,說雷保:“好容易與這個大人熟了,知道脾性了,再來一個誰知道是什麽樣兒?像汪縣令倒好,要是像個別的,整日裏勒索,如何是好?”福祿縣跟別的地方還不太一樣,它窮,百姓成窮鬼了,榨油水得費很大的勁,不如榨小地主,油厚點。
也有覺得雷保說得對的,勸顧翁:“您老有年紀的人了,別這麽著急上火的。不耽誤咱們吃飯。”
常寡婦見這一群老男人、小男人這個熊樣隻覺得可笑,她大聲說:“吵什麽?!祝大人好不好,難道你們自己心裏沒個數?還是想著他走了,你們就能白得他帶來的好處還沒人管?
三歲孩子嫌他爹娘打他了,想著要是爹娘都不在就好了,想吃就去鍋裏盛飯、想花就去罐裏拿錢?腦子沒長好的小畜牲也不想想,飯哪兒來的、錢哪兒來的!
雷保,你不就是不幹人事挨了打記恨麽?同鄉會館的好事兒你也占著了,不虧了,就想仇人走了是不是?做你娘的夢!沒有大人的文書,看你能全須全尾在外鄉活幾天!”
被個娘們兒罵,這是男人不願意忍的,雷保被說中心事,跳起來要打她。被更多鄉紳攔住了,他們中原有漫不經心的,此時又正經了起來,很認真地勸雷保:“她婦道人家不會說話,道理還是有的。”
祝纓來這裏兩年多,一切都還在剛剛開始,還沒到大豐收的時候,福祿縣仿佛從她手裏得到的並不多。可是常寡婦說得也對。
趙翁道:“有他,好處還沒盡顯,沒他,壞處可是多多呀!”
祝纓是個愛惜民力的人,她看鄉紳和農夫都是“百姓”,要求鄉紳老實交稅吐隱田的時候是把他們當“百姓”一樣的要求,照顧的時候也是當“百姓”一樣的照顧。
顧翁道:“他不折騰啊!不會為了政績就不管別人死活,不會拿大家夥兒填坑,你們想想,有幾個官兒能這樣的?你們還不知道著急?再有,同鄉會館、就算是他自己要賣的橘子這兩件事兒,沒了他,咱們這些人雖然都在,誰能牽頭將大家夥兒攏起來?誰有這個威望信譽,叫大家信他能兜底兒?攏不起來,就是一盤散沙,大的好處誰也別想有!沒有個規矩,就得內鬥。”
趙翁終於想起來趙蘇了,問道:“你有什麽消息不?”趙蘇應該是最急的吧?
趙蘇什麽消息也沒有,他說:“義父看起來與平日無二。”
顧翁道:“不如去打探一二。”
趙蘇心說,你這是支使我呢?他說:“然後呢?無論義父是走是留,顧翁能幹預得了?”
顧翁一臉苦相,所有人都得承認趙蘇說得對,顧翁道:“知道了,心裏也好有個數兒。不如去請教一下。”他指著自己的孫子顧同說,“叫他與你同去!”
顧同正在走神。
鄉紳們爭執的時候,一旁顧同看著這群人的樣子,心道:平日裏個個穩操勝券、指點江山,還要背後說些祝大人的小話,如今看來卻是個個都要依靠大人的,這些人可真是沒意思。
顧翁叫了他兩聲,顧同收起心情,裝成個乖模樣:“阿翁。”
“你與趙賢侄同去衙裏,你們是縣學生嘛!”
顧同不情願極了,趙蘇也不是什麽好人,顧同敢打賭,這人此時心裏正在嘲笑所有人。
他歎了口氣:“是。”
……——
二人到了縣衙,祝纓沒有拒絕見他們,把他們叫到了簽押房。
顧同進了簽押房一看,祝纓一派淡然,看著桌上的一份文書。兩人行了禮,祝纓道:“有什麽事兒?”
趙蘇道:“士紳們有些擔憂。”
“嗯?”
趙蘇不客氣地說:“近來使者頻繁,又有禦史查問案件,士紳們擔心您要被問罪調開。”
祝纓道:“我怎麽不知道?”
趙蘇老老實實地不說話了。
顧問道:“大人,這不是該百姓與學生管的事,可是縣裏人人都在傳,心裏很不安。是真是假,還請大人能出麵安撫一下,快春耕了。”
祝纓道:“唔,確實不是你們能管得了的,但也不該不關心。總悶著頭讀書、幹活,不太好。”
顧問道:“那——”
祝纓道:“能有什麽事?我過一陣兒會去京城一趟,了結一些事情,省得你們瞎操心。”
趙蘇心頭一緊,問道:“義父,您還會回來的,對吧?”
祝纓道:“當然。不把福祿縣治好,我是不會走的。讀書去吧。哦,要春耕了,你們也該放假了,那就在這個時候催你們讀書啦。收拾收拾,回家裏幫忙吧。我在與不在,你們的日子都是要過的。”
“是。”
二人將消息帶出去,又是惹得鄉紳們一陣的猜測。他們的心並沒有完全的安下來,這麽說,祝纓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了?說是要回京平事兒,可是,能平得了麽?
顧翁當機立斷:“咱們去衙裏,向大人請願,有什麽事兒是咱們能出得上力的,咱們也得幹呀。”
他們一齊找到衙門,路上想好的借口是——春耕。
到了衙門裏,祝纓卻不在前衙,她又去看麥田了。
公廨田裏種麥子這事兒不少人知道,人們討論一回也就罷了。本地不常種麥,有些人甚至以為是在隨便種點什麽當青肥或者飼料之類。
單八依舊精神緊張,祝纓來問他:“還沒好麽?”
單八道:“大人,再等五天、再等五天,一準兒成的!”
祝纓道:“好,給你十天。”
單八放鬆了下來:“那就成了。”
祝纓騎馬回到縣衙,遠遠就看到門口一群仆人等在外麵。
祝纓回到縣衙,被顧翁等人從門口一路擁簇進內,祝纓邊走邊問:“怎麽?怕我跑了,過來看著我?”
顧翁道:“哪裏哪裏?是來請示大人耕牛的事兒……”
祝纓道:“正好,我也要與你們安排這件事兒。”上次都已經談妥了,再說耕牛就有點扯了。
祝纓還是將他們請到了花廳坐下,說:“擔心我要走?”
顧翁等人都陪笑,現在連雷保都不想她走了。她是不照著大家的意思當傀儡,給某一家死命謀利,從傳說起,本縣再沒遇到過另一個人這麽能幹且兼顧各方了。
祝纓道:“安排好春耕,我就上京,我自己去!我的父母家人,就要托付給諸位了。家父家母年紀大了,你們多照應。”
顧翁等人又驚又喜,都說:“我們一定侍奉好二老。”
“不要耽誤了農時,他們時常會出去轉轉,路上遇到了跟他們聊聊天兒就成。”
“是!”
祝纓又問了他們現在生活是否艱難之類,他們都說:“隻要大人您還在咱們這兒!”
祝纓點點頭道:“我一任未滿,怎麽會走呢?”
趙蘇問道:“義父何時動身?”
祝纓又說:“回去對他們說,我要安排完春耕,看著你們播下第一粒種子再動身。”
眾人一陣歡呼。
顧翁道:“小人告退,這就回去安排!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啦!”
“慢走。”
祝纓沒有送他們出去,她自己是真的有事兒要幹——她得進京!
與士紳們擦身而過進了縣衙的驛馬信使送來的公文,就是召她進京解釋的。禦史台直接下令,既然蘇匡案、豐堡案都與祝纓有關,往來書信奏本太麻煩,就讓她跑這一趟。限期入京,當麵解釋清楚。
祝纓心裏沒個底,因為兩件事她都解釋完了!
她問了還沒回去的甘澤,甘澤也不知道有這件事,聽了祝纓這般說,低聲道:“要不,咱們一同進京,或者我先回去同七郎講,也好有個照應。”
祝纓道:“我現在還不能走。春耕還沒安排好。”
甘澤急道:“都什麽時候了?!”
祝纓道:“春耕的時候,甘大,你先走,代我向鄭大人問好,我自有準備。”
甘澤氣得直跺腳:“行!”
……
甘澤走後,祝纓就讓父母收拾行李。
張仙姑道:“怎麽你要走?這個時候?”
祝纓道:“朝廷的事兒,哪說得準呢?叫走就得走,快著些。”接著,她又找到了花姐。花姐道:“你……怎麽?”
祝纓道:“會有點麻煩,這樣,如果我在京城出了事兒,你別管別的,帶著爹娘去蘇媛家。”
“啊?”
祝纓點點頭:“放心,還應付得來。隻要你們沒事兒,別處有天大的事我也不怕。”
花姐擔心得要命,仍然點頭:“好。你什麽時候走?”
“限期我兩個月內到。”
“三千裏,六十天,一天要跑五十裏,中間還不能遇到天氣不好、路壞了停歇。”
“五十天。”祝纓說。
“什麽?”
“我得等到麥收,晾曬好。帶著麥子上路!”
花姐驚訝地問:“為什麽?”
祝纓笑笑:“上京可不能空著手啊。收完麥子,還要看著他們春耕好好開了頭。”
花姐道:“家裏不用你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好幹爹幹娘等你回來的!你會好好的回來的!”
祝纓道:“當然!我還要再幹一任呢?”
“咦?”
祝纓道:“三年哪夠?要幹,就得幹好,我不走。”
“嗯!”
祝纓對花姐說得堅定,事情其實不少。等麥收的這幾天,她不但將與兩案相關的證據準備好,又將福祿縣這兩年的情況寫了足有三萬字。再尋了兩隻很結實的口袋。等待的時間裏,蘇鳴鸞又到了縣城來,山上還沒有開始春耕,現在也不是她下山的日子。
她是來協商買些農具的。
祝纓又讓她再寫一封向皇帝問好的奏疏,蘇鳴鸞寫什麽她也不幹預,但是她會代為轉達。
蘇鳴鸞驚訝地說:“阿叔要親自去京城?”
祝纓道:“你想不想與我一同去?”
蘇鳴鸞有些意動,緩緩地搖了搖頭:“寨子裏事還多,我現在還走不開。以後……可以麽?”
祝纓道:“當然。先去寫奏本,我來安排。”
蘇鳴鸞笑道:“好。”
她去宅子裏寫奏疏,祝纓繼續收拾行李。她親自到了田頭監督單八等人收割麥子,收麥子花了一天半,又曬了四天。福祿縣此前無人這樣種麥子,看到單八等人收完了麥子攤開晾曬,圍觀的老農激動極了,他們也有耕完了地的,也有現在還沒有牛的,凡有空的都來看曬麥子。
也有悄悄伸手攥一把走的,議論著:“咱們也種這個?不知道種子哪裏有?”
有大膽的就求祝纓:“大人,咱們也能種麽?”
“多一季糧啊!”
還有問產量的。
祝纓道:“你們將春耕做好,等我回來安排。信不信我?”
農夫們一齊說:“信!”
祝纓命人將麥子稱重,算出來畝產與單八估計得差不多,隻是肥料得跟上。祝纓得到這個結果終於放心,將麥子裝了兩大袋,餘下的都收入庫中。
當天,她帶著極簡單的行李,也不用車、隻騎馬,與曹昌兩個人往京城飛馳而去。
她將奏疏一類都打包好自己背在身上,另備一匹馬不馱人,馱著兩口袋的麥子,兩人又另有換乘的馬匹,一路上換馬不換人。
第三天,兩人到了一處驛站,曹昌進門便喊驛丞準備房間,說這是準備赴京的祝大人。驛丞尚未回話,一個熟悉的聲音找了過來:“大人?!!”
侯五!
祝纓道:“你休息好了?”
侯五道:“大人!幸虧沒錯過!小人有事要稟!”
祝纓讓驛丞準備好房間,才讓侯五到房裏回話。
侯五進門便說:“是王大人要您回京的!我、我對不起您!”
“起來,慢慢說。”
“鄭大人體恤,說我太累,另派了小曹的表哥來送信。小人就想,在京城逛逛,不合路上被王相公看到了。小人上回到京裏,曾往他家送過信……”
王雲鶴記性極佳,祝纓派侯五進京都是前年的事兒了,王雲鶴竟然還記得他。想來一個獨眼龍,也確實挺好記的。王雲鶴命人叫住了侯五,略一問,侯五還沒反應過來,王雲鶴已問出底。
想到段嬰已經回京,王雲鶴雖不想讓祝纓回來,但她現在總被各種官司刮到,不如叫她過來解釋一下。一直不在京城,許多事情是極不方便的,兩年了,該來露個臉。出現一次,能省很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