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66章 漲價

心中有了目標,顧同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心都飛到了窗外,他的同學們也因為祝纓回來了的消息大部分心不在焉的,連趙蘇一個平時冷臉的人都因為“進京讀書”這個事兒心神不寧。博士維持了好幾次紀律,最後自己也放棄了,將書一丟,道:“你們自己好生溫書。”

博士和助教也在私下嘀咕,他們也去吃了給祝纓接風的酒席,更是知道了“緋衣”,湊一塊兒說了好幾天了。

師生都無心,一起將這一天亂七八糟地搪塞了過去。

老師不管了,顧同更是在心裏想了許多事兒,晚上一放學就回家去找祖父。

顧翁正忙著盤點自己手上的田產,種地這種事怎麽能少得了他呢?不是他非得掐尖好強,誰叫他既是鄉紳,眼光還準,沒想跟縣令掰腕子呢?當然偽報田畝這種事兒他也幹一點,這不落祝縣令手裏了麽?行,再吐出來一點,就說是新開荒的唄……

多報一點,就能多得一點糧種來種植。私下弄些麥種來種也可以,但是後續可能得不到縣衙的幫扶。顧翁的小算盤也打得叮當響。現在沒功夫理會孫子。

吃晚飯的時候,祖孫倆各有心事,顧同發現了祖父的樣子,心道:不知道又在弄些什麽雞毛蒜皮了。

吃完了飯,他跟在顧翁的身後到了顧翁的小賬房裏,顧翁轉身看到了他,問道:“你來做甚?有事?”

顧同是顧翁孫輩中最得意者,顧翁對他也比較的寬容,招呼孫子一同進屋坐下,搖著涼扇問道:“有什麽事隻管說,不要吞吞吐吐的!你闖禍了?”

顧同道:“阿翁,我想跟著縣令大人做學生!”

“這是好事呀!”顧翁眉花眼笑的,這個孫子可真是讓人省心嘿!讀書又上進,“咱們家的家業眼看越來越興旺,就差你能選個官兒啦!給縣令大人做學生,必是比旁人更容易些的。這可是家裏百代的基業呀!”

顧同心裏的白眼翻上了天,心道:官兒是想做就能做的嗎?咱們家,不,整個福祿縣都多少年沒出個正經官兒了?您老想得也太好了吧?

顧同道:“那您同意了?”

顧翁道:“當然!好孩子!你要多多努力呀!我老了,光宗耀祖就靠你了!你爹和你叔叔、兄弟們都不如你機靈,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呀。嘿嘿!”他招招手,“過來過來,來看看這個。”

顧同上前了兩步,顧翁打開一個暗格,小心翼翼地從裏麵拿出一包銀錢來,說:“隻要你好好上進,要走什麽門路,我都舍得起。”

顧同皺眉道:“不用錢!縣令大人一向提攜後進,也提攜百姓,才不會為錢幹沒譜的事呢。”

“哎~當然當然啦,除了他,還有別人呢?你隻要記著,隻要你有出息,什麽好事都少不了你的。”

顧同道:“那您答應了?!”

“當然了。”

顧同惡作劇般地笑笑:“好嘞!那我明天就跟縣令大人說,您答應我轉科了,再去學裏向博士請示,轉個明法科!”

顧翁一哆嗦,手裏銀的銅的落了一地,叮叮咣咣的,外麵仆人聽到了往這裏跑:“出什麽事兒了?”

顧翁大聲道:“沒事!不用進來!”

他驚疑地看著顧同,問道:“你發的什麽昏?”

顧同道:“啊?什麽昏?”

“你少給我裝傻!”顧翁顧不得揀地上的錢,顫抖著手指指著這個孫子,“你為什麽要轉科呐?!”

顧同理所當然地道:“給縣令大人當學生,還是明法科的更好些。您近來不是總念叨著什麽‘緋衣’‘緋衣’的嗎?縣令大人的緋衣也是從明法科來的,出身哪有那麽多的要緊?要緊的是有本事!”

“胡說!科考正途,還是以六經為要!否則天下學府為何皆以聖人之言為準?耕讀耕讀,家裏耕別田,你好生讀書做官!休要再想其他!你要是敢胡鬧,休想從我這裏拿到一文錢!說!是誰勾的你轉科的?我與他理論去!是不是你最近新交的朋友?那個什麽什麽叫譚什麽的小子?我要問問他安的什麽心!”

顧同道:“我自己的主意,您就跟我理論吧。”

顧翁氣得眼睛發直,嘴裏念念有詞,道:“反了,反了!”

顧同打小因為聰明又長得還端正,也是被家裏人慣著長大的,並不害怕這位祖父,反而說:“反什麽?難道明法科不是正途?我與您老去縣令大人那裏理論好了,您要能當著他的麵兒說,明法科不是正經營生,我就服了您的膽子了!”

祖孫二人一個威脅要斷了生活來源,一個威脅要跟縣令告狀,顧翁被氣得一抽一抽的,捂著心口往身邊的椅子上一倒:“哎喲哎喲,造孽呀!這是中了什麽邪了?!”

顧同驚慌道:“快來人!阿翁中邪了!”

顧翁蹭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逮著他的頭一陣敲:“你說誰中邪?你說誰中邪?”

顧同抱著頭道:“在家裏說縣令大人的不是,當然是你啊,阿婆!快來啊!阿婆!”

顧翁氣得兩眼發黑,又要接著打他,顧同的叔叔、祖母、家裏仆人一致進來將祖孫二人隔絕了。顧同的祖母與仆人把顧翁扶進臥房,顧同的叔叔低聲問侄兒:“你阿翁怎麽了?是不是你氣的他?”

顧同看著叔叔,低聲道:“二叔,我想轉科。”

二叔道:“什麽?你阿翁一心想要你……”

“他想呢,能成麽?”顧同道,“二叔,你最疼我了,幫我勸一勸嘛!”

二叔猶豫地說:“我可勸不動,他最疼你了,可見不得你這樣。”

顧同對二叔一陣作揖:“二叔,你幫幫我,幫幫我嘛!”

二叔道:“那好吧。”

顧同與二叔一同離開了小賬房,他回了自己房裏,心道:你們答不答應的,這科我都轉定了。大不了我從縣學裏退出來,跟著縣令大人當個學生兼個書僮都行。我看他也沒書僮,就跟隨了又怎樣?

經了今天,他更加覺得祖父的主意並不高明。自己隻是轉個科,又不是出去吃喝嫖賭,就要被威脅著斷了月錢。祖父呢?明著也算識些大體,暗中也沒少有些晦暗難明的算盤,就這樣,還想縣令大人給他把孫子扶去當官兒?

都不說福祿縣這考試的水平,就說人情,你都不聽話了,憑啥覺得縣令會聽你的算盤啊!!!

那一邊,顧翁也是越想越氣,他以為這個轉科的事兒已經過去了,祝纓自己都不提了,沒想到祝纓一朝領回件緋衣,他正高興呢,他孫子要造反了!

顧翁本來沒想過讓孫子做官的,可是,這不是……有個能幹的縣令麽?福祿縣整個兒都向好,眼看宿麥也能種成功了,他的家業會更加興旺的。有錢了就想有權,家裏有田了就想出個官兒,這要求也不過份!

他躺在**,對老妻道:“可不得了!現在孩子主意怎麽這麽大了的?都是你慣壞的他!去把他鎖在房裏,叫他閉門思過,不許出來!老二,你明天去學裏,給他請假!”

顧同他二叔剛好進來就聽親爹又給他派了個活,他弓身上前,道:“爹,阿同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呀……”

“呸!”顧翁啐道,“他小孩子家懂什麽?你竟然也聽他的?你白活這麽大了。”

二兒子挨了一口,低聲道:“可咱們縣令大人不也是明法科麽?您瞧……”

顧翁冷笑道:“別道我不知道你心裏想的什麽!打小我看著阿同好,你們就都說我偏心,恨不得他學壞了!外人不是仇人,自家人恨起來才是真的恨呢!就怕自家人比自己好了!”

“哎呀,死老頭,你說什麽呢?”一旁老妻聽了不樂意了。

顧翁道:“你們都別想了!我定的,不許改!”

二兒子低聲道:“他一心仰慕縣令大人,要不,您找縣令大人說說,請縣令大人勸勸他去?總慪著也不是個辦法,一天兩天不上學,十天半個月的不去,學裏該追究了。”

顧翁道:“你也滾出去。”

二兒子隻得抱憾離開。

老妻低聲埋怨:“你怎麽那樣說孩子呢?不管哪一個,不能好好說麽?”

“還要我求他們不成?明天就去見縣令大人!睡覺!”

……——

顧翁說的時候硬氣,可是顧同安心睡了一晚,他卻氣得半宿沒能睡著,第二天一大早起來飯也吃不下就想去縣衙。

在家氣衝衝,出了門越近縣衙他的脾氣就變得越好,等到了縣衙求見的時候,又是一副很溫和的樣子了。等看到祝纓那張看不出想法的臉,顧翁語帶謙恭地說:“大人,麥種如何分,小老兒不敢置喙,這麥子怎麽種,您是不是要教導我們一些?”

祝纓道:“顧翁等不及了?我也才種了一年,今年不定能種成什麽樣子呢。所以我想,真士紳們應該為家鄉多出些力,才找你們先種。”

顧翁笑道:“大人定的事兒,準是極好的。”

兩人互相客氣了一回,祝纓道:“一兩句說不清楚,等我從州府回來,再與你們細說。還有什麽事嗎?”

顧翁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外麵小吳跑了進來:“大人,顧小郎君求見呢。”

祝纓詢問地看向顧翁,猜到應該是為了轉科的事兒,她現在對顧同轉科的想法是一點也不迫切的。當然,顧同想考進士是真的挺難的,今年那個去國子監的機會她又給了趙蘇了。

她說:“今天不上課麽?請進來吧。顧翁,這是怎麽回事?”

顧翁啞火了,顧同卻跑了進來。他看著還挺整潔,祝纓細看卻發現他後背上有點灰塵,頭上的帽子也有點髒了,心道:這是被家裏鎖起來之後逃過來的吧?

顧同是跳窗跑路的,還差點崴了腳,二叔不是真心要攔他,他意思意思跟家仆周旋兩下就跑出了家門。

祖孫倆在祝纓麵前大眼瞪小眼的。

祝纓道:“你怎麽不上學?”

顧同當地一跪:“大人,學生想轉明法科!學生覺得明法科頂好的!讀明法科也不耽誤學生讀經史!我的《春秋》也已通讀過一遍了。”

顧翁響亮地抽了一口氣,祝纓問道:“顧翁?”

顧翁左右為難,小兔崽子是真的被慣壞了,硬是不怕他,還敢跑。祝纓他又得罪不起,不敢揭人家出身的短。顧翁肚裏一肚子的計劃,底子裏還是怕縣令的。

祝纓卻很寬和地道:“你先起來,有話好好說。”

顧同也機靈,並不提自己之前已拜訪到祝纓的事兒,隻說自己的盤算:“大人容稟,大人一向寬容待人,不會說學生功利。學生想,明經、進士應考者眾多,出頭也難。福祿縣乃至整個南府也無甚全國聞名的大儒,如何能出息?多少年也不曾有一個經明經、進士出仕的人了。明法科卻有大人指點,學生請大人不要嫌棄學生駑鈍,許我轉個明法科,好向大人請教。一個人能做的有限,但是能夠出仕,就能像大人這樣幫許多人了!”

祝纓看向顧翁,問道:“顧翁的意思呢?”

顧翁支支唔唔又說不出話來,祝纓笑道:“看來顧翁還是有所猶豫的,顧同,你先跟小吳去洗把臉。”

顧同微微一頓,將兩個人都看了一眼,道:“是。”他捏著兩把汗,將賭注壓在了祝纓的身上,他希望自己心目中才樹起來的榜樣不會讓自己失望。

孩子一走,顧翁就開始大口喘氣,一副被氣得不行的樣子。祝纓道:“我以前問過轉科的事兒,都過去這麽久了,他怎麽又想起這麽一出來了?嗯?”

顧翁苦著臉說:“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大人,您看這孩子……”

祝纓道:“年輕人可貴之處就在於有一身的銳氣,沒了銳氣,人也就沒意思了。我知道你們的心意,還是想走最正的正途嘛!”

顧翁趕緊連搖雙手:“不敢不敢,不是!小老兒的意思不是說明法科不好,是他已讀了這麽多年了,再一轉又要耽誤功夫了。”

祝纓道:“他還年輕,倒也耽誤得起,這樣吧,就讓他先跟著我一年,走走看。合適了就走下去,不合適,我重給他一條路。要不,你給他安排?”

顧翁道:“不敢不敢,就聽大人的。”心裏把孫子罵個半死,又不敢怨祝纓。

祝纓把顧同叫了過來,道:“給你阿翁道歉,你氣到他啦。”

顧同心中祝纓是可靠的,可是居然讓他跟祖父認錯,他心裏失望極了,隻對祖父深深一揖,要他認錯那是不可能的。顧翁心裏對這孫子也是不滿了,他拂袖而起,對祝纓一拱手:“我是管不了他啦,全交給大人了!”

顧同心中驟然一喜,直起身來看顧翁臉上的表情不似作偽,驚喜地看向祝纓。祝纓道:“你可以先試一試,一年後要是沒個成就,就老實跟你祖父回家去。”

顧翁道:“我才不要他呢!”

顧同對顧翁道:“那我要您。”

顧翁氣得將胡子一吹,向祝纓匆匆道別!

顧同左顧右盼,在留下來還是陪著回家之間作選擇的時候顧翁已走遠了。他就當這是天意,順勢留了下來,湊上前道:“老師,為什麽是一年啊?”

“忤逆可是重罪。他隻要一句話,你辯解就坐實了與祖父口角反訴祖父陷祖父於不慈確實不孝,不辯解就是認了。你怎麽辦?”

“呃……”

祝纓又將一本書塞給了他:“禮之所去、刑之所取,你是不是隻背了這八個字,沒懂其中的道理啊?先把這個給我再讀一遍,再去習律條。之前告訴過你們這是王相公一生的學問,你都學到哪兒去了?不會以為這就是總結的經史禮儀吧?你要真是這麽想的,那你確實不適合考明經、進士,你考不過人家。”

耳目一新!顧同道:“是、是這樣嗎?”

祝纓歪頭看他,顧同老老實實地捧起了書,道:“是。那,縣學裏?”

祝纓道:“你要是現在轉了科,想再轉回來就難了。”

顧同道:“我不後悔!本來我們家、全縣,也沒個讀書能出來的人呢!”

祝纓道:“行。”

顧同高興地笑了,又疑惑:“學生這就成了?您收下我了?怎麽就……成了呢?”

祝纓道:“這有什麽好奇怪的?你是福祿縣裏第三個自己個兒來找我的。”

顧同好奇地問道:“前兩個是誰?”

“趙蘇、蘇鳴鸞。”

顧同不掩飾地皺皺鼻子,顯得與趙蘇不是那麽的合拍,祝纓也隻是笑笑,道:“去溫書吧。”

“是。”他又添了一句,“我不會跟他鬥氣的。”

祝纓對他擺了擺手,顧同抱著書輕快地走了,一路上有人問他怎麽不去上學,他說:“我阿翁讓二叔給我請假了。”

一路走一路說回到了家裏,迎麵就飛過來一根拐杖。顧同抱著書閃到了一邊,笑著說:“阿翁莫氣,以後有好事呢!”

顧翁虎著臉,道:“你出息了,敢拿外人壓你阿翁了!”

“大人現在是我老師了,不算外人了吧?”

“你拜師?敬酒了?孝敬了?跟著了?他給你什麽了?待你跟趙蘇那麽近了?”顧翁一連串的發問又快又急,然後說,“以後不給他月錢!”

顧同想了一下,道:“也行。”他回了房,將鋪蓋一卷,扛著就打算去縣衙。顧翁怒道:“那也是我的!”

顧同把鋪蓋也放下了,開始解腰帶脫衣服。顧翁道:“你要幹什麽?”

“這也是您的……”

那不能叫他裸-奔,顧翁說:“滾!”

正中顧同下懷,他正愁沒個理由能賴在縣衙跟老師多混一陣兒呢。他抱著書又滾回了縣衙,重新站到了祝纓麵前。

祝纓將他上下打量,道:“顧翁怎麽突然脾氣這麽大了?”

顧同道:“您慣的唄。就覺著您總會給縣裏各種好處的,就算咱們讀書再不如別人,非得考個進士,您也能給弄上。想什麽呢?不是,老師,我不是說您不行。”

祝纓默,道:“小吳,拿我帖子去顧家說一聲,人我先留下了,向顧翁要點食宿費。”

顧同睜大了眼睛,祝纓道:“你真想跟你祖父現在鬧掰呢?”

顧同道:“要不您跟養我幾年吧,別跟他們要錢,這樣我就能少欠他們點兒了,以後少受點兒轄製了。天地君親師,您得護著我點兒。”

“小吳,跟顧翁說,人我留著住幾天,過幾天讓他回去請罪。”

“是。”

顧翁無奈,他也知道祝纓的“好脾氣”未必就是真的“好”,孫子就先放那兒也不算太虧。心裏終究是有了個疙瘩,將次子家的一個孫子又帶在了身邊。這孩子與顧同不能說截然不同,但也區別明顯。樣樣比顧同都要差一點,但是有一個顧翁特別需要的特質“聽話”。

顧同再回家的時候,就看到自己堂弟扶著祖父出現了。他也不嫉妒,很平和地跟顧翁行了禮。

顧翁道:“這是什麽大官人回來了?”

顧同笑嘻嘻地道:“阿翁別生氣,我來取鋪蓋,以後就少在您麵前惹您生氣啦。”

他二叔上前勸道:“你怎麽與你阿翁慪起氣來了呢?哪有不在家住的?”

顧同道:“二叔,老師的義子要去京城了,我當然得伺候老師啦。老師管學生吃住,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二叔驚疑地問:“趙蘇?他上京幹嘛?”

“他是老師義子,老師要送他上京去國子監。”

顧翁猛地坐了起來,眼神不定地打量顧同。顧同道:“我去取鋪蓋啦。”顧翁沉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說:“取五貫錢給他。”

“阿爹?”

“咱們家的人住到縣衙裏,不得有錢上下打點?算了,等會兒我自己給縣裏送過去。”

……

顧翁想再見祝纓一回,哪知顧同回家取鋪蓋到縣衙,祝纓安排了他的住處後就離了縣衙往州城去見魯刺史了。顧翁撲了個空。

見魯刺史之前,她先去了府城,看看上司要不要一同去。照常來說,聚一聚是應該的。哪知上司這回沒病,見了她之後先是默默無語,繼而說:“你自己先去吧。”

祝纓問道:“可是有什麽事麽?”

上司心道,有你在,刺史大人的心情就會不好,誰想在刺史府裏多呆?找罵嗎?

上司知道,魯刺史這幾個月被祝纓又氣得夠嗆。他說:“你沾了些官司,刺史大人明明有回護之意,你怎麽也不領情?這可不好。”

祝纓道:“啊?我知道刺史大人回護之情,隻是又被朝廷給叫了去解釋,這才回來呢。這不是想早去幾天,好向刺史大人當麵道謝麽?”

上司深吸一口氣,道:“你們都是好漢,你先去吧。”他要踩著點兒過去!這破地方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祝纓道:“是。”

祝纓說的是實話,阮芝和樊路來的時候魯刺史是確實有回護她的意思,不管這意思有幾分真心,還真是派了人一路跟著了。她也確實想要向魯刺史道個謝的,此外又有種麥子的事兒她也有個預案。魯刺史願意體諒就體諒,不願意那她也沒辦法,隻好依舊自己玩兒了。

出了府衙,她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驛館裏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宴,讓小吳去把在府學裏上學的趙振和甄琦都請來一起吃個便飯。

小吳去了半晌,隻有趙振過來了。祝纓問道:“甄琦呢?”

趙振搖搖頭:“他讀書太刻苦,不與我們一處,剛才沒找到他。您叫他他也不會來的。”

祝纓問道:“怎麽說?”

趙振道:“他太想考好了,這樣吃一頓飯也嫌浪費功夫。”

祝纓再問,趙振才吞吞吐吐地說了,甄琦近來過得不是很好,在福祿縣,他是個雞頭,在南府,差不多是個鳳尾。府學的老師比縣學是強很多,但是趙振說:“比起您給咱們講的王相公的文章,那可就差遠了。都是剖析經史,他們要是能講得好早當相公去了。真想回家啊……”

他隻是叫喚兩聲,並不想真的回去。因為除了那點講義,別的方麵府學還是占優的。他家又供得起他的開銷,在這兒感覺還湊合。

甄琦的情況特殊一點——他長得不好看,以貌取人在哪裏都是難免的。如果一個學生,窮、學習不是名列前茅、長得還不好看,又不大會打架,也沒什麽勢力。

祝纓道:“是有些艱難的。”

“強呢,我說我與他一同吃住,他說不肯占我便宜。就天天悶頭苦讀。”

再提就沒意思了,祝纓道:“你呢?”

趙振突然覺得壓力有點大,他本來比甄琦成績差些,準準的掛車尾的,勝在心態一直很平和,在府學這些日子竟有了點長進,還被老師誇了兩句。但是成績確實稱不上優秀,甚至混個良好都勉強。

祝纓道:“才剛上沒多久,不急。”

“哎!”趙振高興地答應了。

吃完了一餐,祝纓讓人拿出些錢來給他帶走,又讓他再帶一份給甄琦。趙振道:“大人放心,我一定帶到。”

祝纓又在府城住了一晚,往同鄉會館看了一回。那裏橘子也還剩一點,不過不多了。祝纓問了價,知道這個時候已經按個賣了,竟也有人買。有個財主的母親還願,三十文一個就買了一盤去供給佛祖了。

祝纓心道:還行。

次日動身趕往入州城去。

到了州城,她還是住驛館的。這一次到州城比起之前她也是誠意十足。依舊是準備了一些禮物,雖不貴重也是人人都有。給魯刺史準備的尤其用心,還添上了她從京城帶回來的一些東西。

帖子遞上了,她沒用在刺史府多等就得以入內見魯刺史。此時是六月二十七,她算提前三天到了。她估計別的知府、縣令應該也是差不多的時間到,但是她能夠第一時間見到魯刺史,可見是上了魯刺史的單子了,是不是黑名單不好說,刺兒頭的單子上得有她一個。

她仍然畢恭畢敬地拜見魯刺史,魯刺史的聲音也聽不出喜怒:“來了?坐。”

祝纓謝了座,很乖巧地坐下,然後開口向魯刺史致歉兼道謝:“早該來拜謝大人的,不幸沾了些麻煩須得往京城去解釋,延宕至今,不勝惶恐。”

魯刺史心道,你還悠閑自在的在縣裏多玩了十幾天才動的身,你當我不知道?

他說:“案子不是已經了結了麽?與你無關有什麽好惶恐的?”

祝纓道:“給大人添麻煩了,勞大人又特意派了康大人跟隨回護,大人恩情我豈能不知道呢?”

魯刺史道:“你得賜緋衣才要謝陛下的聖恩,怎麽不穿來呢?”

“您這一身才是真的,我那一身還是‘假’的,不敢誇耀虛榮。”

一旁侍立的人大氣也不敢出,就見魯刺史跟個假人似的,祝纓也越來越像個假人。兩人說話的內容都很友好客氣,口氣了也沒有嘲諷的意思,氣氛不知怎的就還是很讓人害怕。

魯刺史道:“怎麽是虛榮呢?你不是種出麥子了?”

祝纓道:“那是僥幸,不敢居功。案子壓到了頭上,隻好先尋摸些東西帶上想著能擋一擋。究竟能不能推廣成了,現在還是未知,故而不敢先向大人稟報。哪知情勢所迫得用著它,倉促間就帶到了京城……”

魯刺史揮手打斷了她的話,道:“事情過去了就好,你又不曾犯法,不必再提。”

祝纓道:“下官已奏請再任三年,以後還請大人多多賜教了。”

魯刺史他心裏有點堵,但也知道不好跟這個人杠下去,他溫和地說:“年輕人,日後必有作為。”

祝纓也很無奈,她不太想得罪魯刺史的,魯刺史這個年紀、這個品級,弄不好就能進京在哪個部裏有一席之地了,到時候她還是個地方官。不怕他,但也麻煩,最好能維持一個“相敬如賓”。

事已至此,卻又不是輕易能化解的了,她也隻好禮貌地向魯刺史告退。

兩人心情都不怎麽美妙。

出了刺史府,祝纓回望了一眼刺史府的朱門,心道:得再做點打算了。

小吳在外麵牽著馬,一見她出來就躍躍欲試:“大人,咱們再去珠市?還是去看看寶石?”

祝纓道:“走!換身衣服,去珠市!”

……

憋了一陣氣,祝纓決定多稱點珍珠!

主仆二人到了珠市,這回小吳不想揀漏了,祝纓卻有了點“搶購”的心思。她之前買過幾次珠子,認識了一些販賣的商人,直接去信得過的商人那裏去要買。

商人抄起一把散珠,笑道:“官人來啦?您瞧瞧這些!”

祝纓低頭,看到了牌子上的價格,問道:“你這漲得有點凶啊!”

狗日的!價格翻了四倍!這是要搶錢嗎?

商人陪笑道:“官人許久不來我這裏,或許不知道,行情變啦!”

小吳道:“你休要騙人!不要看著咱們總往你這裏買,你就要殺熟。”

商人不慌不忙地道:“不敢、不敢!您往哪家去看,也都差不多是這個價。官人或許不知道,如今珠子的市價有點亂的。以往,咱們隻看珠子的成色、大小、圓不圓。可就在前幾個月,京裏忽然派了使者來,連不圓的珠子都要。他們帶了幾個匠人,一看那手就知道是大拿!哎呀,他們不但讓我們這些人拿珠子去挑,還往產珠地親自選哩。”

祝纓心裏暗叫不妙,道:“怎麽說?”

“以往,有些不像樣的珠子原地就扔了,或者湊一起按斤稱了。現在那樣的珠子也都有人要,越奇形怪狀的越好,拿去鑲了首飾,哎喲,還怪好看的!這不,聽說京中有貴人喜歡,刺史大人也就使人揀選些好的貢上。您瞧,那邊也有幾家做珠寶的鋪子也有師傅過來挑珠子呢,大家夥兒也就,咳咳,奇貨可居了。”

祝纓道:“也不是所有的珠子都能用的吧?”

“可說呢,可是大家夥兒都覺得自己的珠子是奇珍,就是漲,同行漲了咱們可不敢不漲。小人說句話,官人莫怪。虧得市麵上還更認走盤珠,現在這些不圓的價還沒上去,它們還是看工匠手藝才能要上價。不過呢,小人估摸著,以後還得漲,漲個差不多了才會落一點,最後看它長的樣子。特別奇異一眼能認出像什麽的,最貴,其他的才會便宜下來。您要現在買,就這個價兒。要是看中了什麽,千萬別跟我說,跟我一說,我就忍不住要接著漲價了。”

珍珠這東西一般人也不大消費,能用的都是小有資產的人,它再貴也不耽誤百姓吃飯。所以這價格真就見風漲也沒人管的。

因為異形珠的價格極不穩定,帶著走盤珠的價格也跟著不穩定了起來,反正是都不太便宜。隻有個頭小些的圓珠子目前的價格比去年要降了一點。

祝纓估計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錢,什麽百八十斤的是別想了!

她不動聲色地說:“我要磨粉的,也不用細挑,先隨便買點兒吧。小個兒的圓珠給我來一些,要個頭差不多的。”

商人笑道:“使得!”一邊給她稱珠子、揀珠子,一邊說,“官人實在人,又識貨的老主顧,小人也不算你高價,這幾顆算是小人送您的。今年小人算是年景好,一樣的貨,利更厚些,真要多謝京裏的匠人,還能想到這樣嵌珠寶的法子哩!”

祝纓道:“是哈。”

主仆二人提著小袋子的珍珠回到了驛館,小吳低聲說:“也不知道是誰……”

祝纓看了他一眼,小吳恍然:“不會就是您去年弄的……”

意識到可能戳了上司的痛處,他垂下了腦袋,跟隻雨打了的鵪鶉似的不再說話。

祝纓心道,算了,我還是種地去吧,不過圓珠買得倒是劃算了,正好送嶽夫人生孩子。這一次的禮物又有著落了!

珍珠囤貨不成,祝纓也不難過,到了六月三十這一天她還照舊去刺史府匯報。今年大家看她的眼神又有點不同,從禦史台全身而退,還獻麥了!還有緋衣!

魯刺史麵前,大家不敢拿她的緋衣說事,心裏卻是有些佩服的。等她匯報完了,大家也不好明著誇她,隻有魯刺史誇讚了她兩句。又說她“不驕不躁,願為百姓福祉留任福祿縣。”讓其他人也要向她學習,不看自己仕途,卻是真正的心係百姓。

眾官也一陣含糊地附和,許多人想的是:不,我還想升官,還想去繁華的地方。他幹這個是有回報的,咱們不是。

鄰縣的縣令不知道是不是傻,道:“你種得好些,也給我些麥種,如何?”

祝纓道:“好。”

苗縣令咳嗽一聲,道:“二位這些事情不如私下細細的商討,反正你們離得近麽。”

鄰縣的王縣令道:“苗兄說的是!祝兄,等會兒我找你去!”

祝纓道:“好。”

等所有人都匯報完了上半年開始說下半年計劃,祝纓的計劃就是再種個宿麥,也不提橘子的事兒。

魯刺史以前喜歡開會,現在開會開得挺鬧心,又忍不住還想開。將其他人挨個點評一遍,再說祝纓給駐軍發錢的事辦的不太好:“以後行事要慎重。”就讓散會了。

王縣令與祝纓一同離開,苗縣令留了下來,陪著小心對魯刺史道:“大人,這種麥推廣的事兒,一個縣也不能叫廣呀!您是不是得將這事兒管起來?不然得多少年才能幹成呢?”

魯刺史涼涼地看著他,苗縣令道:“下官的一點淺見。本地以往也不見種麥,可見本地是不太適宜的。他偶然種成了,貿然推廣恐怕也難,或許本地就不宜栽種呢?還得您來主持大局。”

魯刺史沒好氣地說:“他奏請連任了!多少年能幹成?那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能把我送走!”

苗縣令輕輕籲了口氣:“是個厲害的角色呀,肯在福祿縣一幹六年不怕回不去。”

魯刺史心情本就不好,說:“你也回去吧!”他心裏又把祝纓給記了一筆,這小兔崽子,怪惡心人的。

惡心人的小兔崽子跟王縣令協商,隻要上頭一開始推廣,王縣令那兒她派人去教授種麥子。王縣令滿意地離開了:“你可快著些呀!我還等著呢!”誰不想多有些糧食呢?

祝纓道:“好。”

王縣令道:“哎,你跟刺史大人怎麽回事兒?可不能再強下去了啊,他是刺史,隨便給你個小鞋就好了。就說種麥,也得人家不給你使絆子呀。”

祝纓道:“我前幾天好好跟大人道謝了呢,他也沒生氣。”

“那就好!”王縣令這回真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