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盼頭
人有盼頭的時候,可以吃得下任何苦、受得了任何的累,福祿縣上下正處在這樣的心情之中。
祝纓是個“好官”這是毫無疑問的,甚至比“好官”更好一點,她來了之後,全縣的日子好過了不少這是真的,但給人的感覺總覺得哪裏缺了點味道,如今這最後缺的一點味道補上了。上下人等都開始相信,這個縣令是個“靠得住”的人。以往隻能說她“有本事”。
衙役們也是同此心,縣裏派了差使讓下鄉收稅,那就下鄉收稅。雖不免在鄉裏吃莊戶兩隻雞,辦事卻很利落也不故意刁難,也沒有更多的欺壓百姓。今年的稅收得比去年還要更利落些,村民交也交得比往年更利落。各鄉、村的租稅源源不斷地裝滿縣城的各大糧倉。
因為鬧了一回逃犯,耽誤了十幾個村子的秋收。安全的地方秋收比去年略多了一點,出了事的村子的收成並沒有增長,反而略有下降。河西村受災最慘,還有人被燒了房子,全村納完糧之後餘糧就有限了,不少村民還得接著過苦日子。
等於受了個小災。
祝纓有吩咐,這些村子如果有情況,可以記下來告訴她。去收稅的衙役就答應了裏正的要求,同意到了縣城之後代裏正向祝纓稟告。
裏正要押車送糧,就在縣城裏隨便找了個客棧住了下來,福祿縣城的客棧也不多,客棧裏的房間也不多,裏正沒混上單間兒,弄了個大通鋪上的一個鋪位,等衙役回信兒。
這個時候祝纓是忙碌的,縣衙不但要接收糧食,還要做另外一些事情,比如春季未結清的耕牛、耕馬的租金之類。種麥的事情也得提上日程了,祝纓親自將糧食押運往州府,鄉間就該再次犁地了。
直到第二天,衙役才找到空隙將河西村的事兒報給了祝纓,說了河西村的難處,又講了裏正的要求:“他們想求大人寬限一下春天租牛的錢。”
河西村春耕的耕牛也不足,這兩年都是縣衙出麵給墊付的租金、到秋收的時候欠錢的農夫再以收獲低息償還。去年一切順利,今年遇到了麻煩。
祝纓問道:“人已經在縣城了麽?”
衙役道:“是。”
“糧稅如數上交了?”
“是。”
祝纓道:“他還在縣城麽?”
“是。”
祝纓道:“給他五百錢,讓他半月後趕過來,不許遲,遲了我可就不管了。”
衙役打心眼兒裏為河西村高興,喜道:“是。”他一路疾走去找到了河西村的裏正,道:“呐,這是大人賞你的,叫你先回去,半月後再來,記著啊,不許遲到,遲了大人可就不理會了。”
裏正將這五百錢撥還了一大半塞給衙役:“兄弟,打聽一下,大人是個什麽意思呢?”
“那我哪兒知道呢?哪裏這麽囉嗦了?大人是什麽人?必是會有章程的。這闔縣上下多少事兒要他老人家拿主意,你看看,不止你們村,各處都往縣城送糧呢。大人還要同府裏、州裏合計事兒。你先回去,到時候早兩天過來,勤著點兒到衙門口轉轉。”
裏正別無他法,看著外麵熱鬧的街道,知道衙役說的是實情——大家夥兒都往縣城裏運糧呢。裏正們會隨衙役押送糧車,各村裏正家裏都還能有幾個銅板的餘錢,也有給老婆帶幾尺布的,也有給孩子買點兒糖的。縣城裏也是一派歡樂的景象。
以年景論,今年不能算豐收,以百姓最後能落到手裏的收成論,那就是個豐年了。
裏正道:“就聽兄弟你的,我先回去了,到時候我還來找你成不?你住哪裏?”
衙役道:“你隻管到衙門上找我就成。”
裏正歎了口氣,將兩把銅錢裝回了袋內。衙役猶豫了一下,對著撥給他的銅錢呶呶嘴,道:“這些不裝了嗎?甭弄那麽虛的,趕緊的走吧。”說完,生怕自己反悔似的跑掉了。
河西村裏正特意問客棧掌櫃的確認了日期,扳著指頭認真地數了十天,心道:我十天就動身,路上花個一、兩天的,就在這兒等著,總不至於來晚誤事了。
……
且不說河西村裏正如何扳著指頭數日子,祝纓這邊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充實。核對糧稅、租金不必說,又有府、州的第二次回函。
無論是府裏還是州裏,對此事的回複都是出奇的一致——殺就殺了,辦妥即可,但是要好生安撫百姓。
由於這事兒錯不在她,府裏、州裏將思城縣給斥責了一回。思城縣的裘縣令人在縣衙坐,怨從天上來!他雖也有些責任,但是主責是在常校尉的。府裏、州裏又嫌他“竟不能及時破案,致使犯人流躥”,裘縣令心比黃連苦。他明明是個苦主,犯人在他境裏殺人,總得有人向他報案他才能知道!
虧得常校尉將五名犯人裏的兩名也捉拿了,勉強也不算他們毫無作為。但是當裘縣令找常校尉去討要這兩名犯人的時候,常校尉扣著人不給。
常校尉如今才是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交出犯人,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如今在“玩忽職守”的邊緣,兩名犯人是他抓回來的,這二人就是他“沒有玩忽職守”的明證,肯定不能交給裘縣令。
不給裘縣令,裘縣令也交不了差,他也不願意。
兩下僵持住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收尾。更因此事將思城縣的一些庶務也給耽誤了,裘縣令也是十分的不滿意,多想像祝纓一樣說一句“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可是他不敢,隻能跟常校尉依舊打著太極。
頭都要撓禿了。
祝纓就沒有裘縣令這些痛苦了,她連殺三名凶犯,避免了陷入裘縣令這個境地。混在官場十年,祝纓見多了各處扯皮的事兒。哪件事兒歸誰管就顯出誰的權了,而權必然帶來利,必是要爭一爭的,其間能做無數文章。如果是三個活人,少不得扯皮,現在她這裏反而是最清淨的。殺都殺了,隨便你扯。屍首先晾著,不耽誤我事兒。
富戶又吐出些土地登記在冊,福祿縣今年收上來的糧稅比去年還要多,縣衙自有的耕牛也有租金可收。又有其他種種收入及安排。秋收後,不種麥子的人要服徭役接著修路,冬天的時候所有在籍的又要修水利工程等等,都得她現在先有個大致的計劃,算好不同時期的人工,以免到時候混亂。
十來天時間,完糧入庫。祝纓的一切都很順利。
算著點兒,祝纓將縣中士紳叫來了。與此同時,河西村的裏正也到了,到了衙門上一問,祝纓就命人將他也叫了過來。
裏正不是赤貧,在本縣這些“士紳”麵前還是顯得貧窮局促,人家穿絹綢,他穿布,人家寬袍大袖,他窄袖短衣,不過他比一般人強,衣服上沒補丁。屋子裏還有幾人與他打扮相仿,兩夥人一眼就看出來明顯的不同,也不曉得同時叫他們來是為的什麽。
裏正湊到布衣一堆裏站好了,發現大家差不多都是裏正一類的人物。原本在村裏、鄰村裏也是場麵人的他,此時不由有些膽怯了。他低聲問了旁邊另一個裏正:“叫咱們來是為什麽呢?”
那位道:“我也不知道,看到那邊那個穿藍絹衫、腰裏佩了把小刀的麽?那是我們王翁,有他們在的地方應該不是壞事兒。”
裏正看過去,隻見那一堆穿絹綢的人裏,幾乎個個都在腰間配著把小刀。福祿縣地處偏僻,民風多少有一點點彪悍。有錢的人有時候也會佩把刀,這樣的刀多數是起裝飾作用的。現在這些刀也差不多,但是與之前的形狀稍有些不同,刀身顯得尤其的狹長。
士紳們見到裏正們,也有認識的,點頭致意,也有不認識的,打量打量他們幾眼就不再理會。士紳顯然是知道為何而來,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小小的興奮。
他們人一齊,沒多久就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人過來,說:“肅靜,大人來了。”
這個人河西裏正認得,是縣裏以前主事的關丞。
很快,縣令大人就從外麵走了進來。
鄉紳們趕緊起身,裏正們也都立正站好,又一齊行禮。
祝纓往上首坐了,曹昌捧著隻匣子出來站在她的身邊,關丞在她的下手站著,在關丞的旁邊擺了一張桌子,祁泰悄無聲息地坐在了那裏,身前擺著文房四寶、兩個匣子。
祝纓掃了一眼下麵,人數對,人也對得上號兒,她說:“都知道今天是為了什麽事吧?”
兒子另有安排,趙灃親自到了縣城,此時當仁不讓地上前一拱手:“大人,可是為了種麥?”
祝纓點點頭:“水稻收完了,該種麥子了。”
河西村的裏正有點莫名其妙:這幹我什麽事兒呢?好像聽說縣令大人種了麥子,可跟我們有什麽相幹呢?跟耕牛的租金又有什麽相幹呢?
祝纓道:“去年試種,時間稍有些緊,今年要稍早一點種。你們上報的田畝數我已知道了,今照你們的田畝數分與你們麥種。”
她不需要再與這些士紳協商每人分給多少麥種,想必他們也不太想讓她當眾將這些人的家產報出來,再按比例宣稱給了某某人多少多少麥種。
一邊關丞點點祁泰的桌子,說:“念到名字的就到這邊來簽個字畫押吧。”
他從一個匣子裏拿一張拿條子看一看,唱名:“趙灃。”
趙灃抖抖衣領走上前來,對祝纓一施禮,再對關丞一禮,站到了桌前。隻見兩個匣子一空一滿,滿的那個匣子裏都是字紙,頂上一張就是寫著著他的名字。
祁泰拿出那一張,道:“看看無誤就畫押吧。”
趙灃看上麵寫著,今領麥種若幹、縣衙教耕種,來年收獲後,趙灃照原數目歸還麥種,其餘產出悉歸他個人支配。
他畫了押,收好這張契紙,再對祝纓一禮。祝纓點點頭,那邊小吳將曹昌手裏的匣子也打開,取出一張條子遞給祝纓,祝纓看一眼姓名、數目無誤,就將條子往前遞了遞。趙灃上前接了,見這張箱子上麵寫著田若幹畝,準發與麥種若幹斤。上麵蓋著朱紅的印,憑條子到縣中的倉庫支領麥種。
有他這個例子,下麵接麥種的人也都依樣畫葫蘆,進行得很順利。趙灃領了之後先不離開,安靜地在一邊等著,他覺得等下去應該還有安排。
河西村的裏正見狀更覺得奇怪了,鄉紳們領了之後也都不急著離開,直到所有的鄉紳都領完。
祝纓道:“我待百姓一視同仁,不能因貧富而有所偏頗,既有富戶的也就有貧戶的。下麵,念到名字的上來。”
這就不是一家一家的發,而是某村幾戶人家一總寫一張條子,上麵列個表,分給幾戶種植,各領多少斤麥子,由裏正代領,條件也是一樣的。裏正們看一看上麵寫的人名,在村裏都是人丁興旺日子能過得下去的。他們自己也多半名列其中,也都先畫押簽領了。
祝纓道:“會有人陪同你們下去分發麥種的。”
裏正們道:“是。”
河西村的裏正心道:種麥?難道還有我的事?
祝纓最後將他與八、九個裏正提出來:“你們是今年受損的,也與你們一些麥種,會有人教你們耕種。”
免耕牛租金?拖到不知什麽時候交?那不跟我剛來的時候福祿縣的欠租一樣了呢?新債壓舊債,想都不要想!老實種地吧!要是種麥子的時候沒有耕牛,縣裏還可以繼續租給他們使用。種麥的事還沒推廣,這個時候縣裏的耕牛是十分富餘的。
祝纓道:“憑條子去領麥種,那裏會有人教你們種植的,一張條子領兩個人。”這才是讓裏正一總代領的原因。若幹畝田地,派兩個種過田的熟練農夫去教授。除了單八等人,去年祝纓在公廨田種麥子的時候也使用了一些佃農,這些佃農也都會種植。
今年,她打算以舊帶新,摻著使。
河西村裏正心道:再種一季麥子,隻要有一石,就能將租金給補上了。再還了現在播種的租金,還能餘一點麥種,明年咱們就能自己種了。
很劃算!
他小心地問:“大人,那這稅?”
祝纓道:“今年不向你們收麥稅。”
鄉紳們之前知道今年是不會收稅的,到她公開將這句話說出來,心頭一顆大石才算落地了,都稱讚起了祝纓真是愛民如子。
祝纓道:“好好種,明年也不收。”她沒有一口將話說得太死,直接公開說五年不收,除了開始兩年,接下來她還是要收一點麥子做種的。如果順利,南府的麥種她都得供應,這個事兒她得糊上了才上,冼敬真是個奸商!
這個條件無論鄉紳還是裏正倒都能接受,一齊向祝纓行禮,祝纓道:“都忙去吧。”
她也得押運秋糧上繳去了。
……
運糧的路祝纓這是走的第三回 了,所有人都不擔心她會出差錯。
臨行前,她對趙蘇道:“等我回來你就上京,我還有事要交給你辦。”
趙蘇也很想多等一等,等她回來,同時也是等蘇鳴鸞將山上的事情忙完了下山來。山下秋收已畢,山上還在幹著。之後就是種麥了,他仍想在離開之前最後為舅家牽一回線,也不枉他占了“獠女之子”的身份得了一些便宜。
他說:“孩兒就在縣城哪裏也不去,家中有家父安排,也不用孩兒回去。”
祝纓道:“好。”
她這回上州城裏還想再采購一點物產,秋稅收了,她的腰包又鼓了起來。算來鄭夫人嶽妙君已經生了孩子了,家裏除了花姐和張仙姑給做了些百衲衣之類,再準備點珠寶物產,手裏就沒有應急送禮的存貨了,她得再買點兒。
與去年一樣,還是先去了府城,上司這回對她客氣了不少,關切地問:“百姓安撫了嗎?”
祝纓道:“都還行,好容易有了點起色,總不能叫他們再因為幾個囚徒又窮回去。給他們找口飯吃,緩過了這一季,等到明年也就好過來了。”
上司道:“果真能行麽?真有難處一定要說。”
祝纓道:“窮人不能有意外,一旦出了意外就全完了。隻要意外的時候給他們兜個底兒,搭把手,過了這一關就依然又能向以往那樣生活了。直到下一次意外發生。”
上司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道:“你且在府裏住兩天如何?”
祝纓奇道:“為何?”
上司道:“府裏的秋糧還沒齊。誒,你今年來早了呀。”
祝纓也不辯解,道:“正好想見識一下府城的繁華呢。”
上司道:“福祿縣的會館辦得不錯。五、六月裏竟還有鮮橘。”
祝纓道:“都是去年摘的,今年新鮮的還沒下來。等下來時,請您嚐嚐。我出了百貫賞懸,求好苗好種好果農,要甘甜的、不必冬季上市,春季要是能結果就更好了。”
上司道:“你倒還真舍得!”
祝纓道:“種出來了我還能嚐鮮呢,何樂不為?”
兩人閑話了一陣兒,上司看著一點也不像個病人,祝纓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您精神不錯,是有什麽喜事麽?”
上司清了清嗓子,想笑,又忍住了,低聲道:“你要知道輕重。我知道,你在朝廷裏有人,可是呢……萬一魯大人就是升到京城去,你開罪他就是自討苦吃啦。你已令他十分頭痛了,不要再火上澆油了。他罰了你再走,留你在這兒丟臉豈不尷尬?”
祝纓道:“聽您話裏的意思,他老人家要高升了?”
上司有點後悔讓她知道了,怕她動什麽心思節外生枝,道:“莫要畫蛇添足!他任滿了要離開這裏罷了。”
祝纓道:“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來的本事左右刺史的任免?”
上司一想,也是,到了魯刺史這個品級的官員的升遷調動,絕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縣令而有什麽意外的。
他說:“總之,咱們將糧交上,他押糧進京。到了年終,新刺史赴任了,就聽新刺史的。新刺史不來,就由別駕或長史上京奏計。都與咱們不相幹了。”
祝纓道:“大人的消息準麽?”
上司道:“你且看就是了。怎麽,不相信?”
祝纓道:“怎麽會呢?隻是想,又要奉承新上官了。”
“你還會怕上官?”
祝纓道:“怕是怕的,也是想討好的,不過有時候太吃力了實在幹不來就放棄了。”
上司咳嗽了好幾聲,心道:你就胡說八道吧!
……——
祝纓從上司這裏得了個消息,心情不好也不壞,她依舊是請了趙振、甄琦吃飯,趙振還是到了,甄琦還是沒來。她也還是準備兩份禮物讓趙振領回去,趙振也有經驗了,也帶了回去。禮物,甄琦還是會收的,不過趙振一整年好像都沒有看到甄琦用。
這樣的小事,趙振就給瞞了,免得祝纓鬧心。
祝纓又在府城轉了一圈兒,看福祿縣的同鄉會館比去年熱鬧了不少,她走過去,又被一些人圍觀。冷不丁的,腦後一陣風響,她往左一閃,一件荷包擦過她的袖側落到了前麵的地上。不遠處幾聲女子的笑聲。
祝纓:……
同鄉會館裏的人忙迎了出來,又說外麵:“別鬧。”
人們都嘻嘻哈哈地,也有人說:“好靈!怪道能緝凶哩!”
祝纓進了會館裏坐下,道:“挺熱鬧啊。”
今年在這會館裏坐鎮的是本縣張翁的幼弟,他笑道:“都是托大人的福。大人近來在府城名頭響得很哩!帶著我們這裏來看的人都多了。”
“嗯?”
原來,府城的百姓也喜歡聽個痛快的故事,事情傳到了他們這裏又走了個樣兒,竟然說她能通鬼神,半夜裏夢到了冤魂引路。
祝纓一笑而過。
又過了幾天,才與上司一同往州城去,這一路仍與之前一樣的順利。整個南府的糧都順利地繳入了庫裏,她們拿到了收據的條子,接下來也該去拜見一下魯刺史了。
不是六月和十二月,同時到刺史府的官員沒那麽齊,祝纓隨著上司等去拜見了魯刺史。魯刺史出奇地和氣,對祝纓說話時竟帶了一些真誠:“凡有能為者無不有脾氣,不過有的人脾氣外露,有的人脾氣不顯。年輕人不知道,老人也年輕過,你們的心情,我們都經曆過。”
祝纓認認真真地聽了,道:“想來大人年輕時必是意氣風發之人。”
魯刺史道:“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成就未必就比我差了。後生可畏呀!”
聽的人都驚了,魯刺史晾著祝縣令快三年了,一向不對付,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隻有祝纓和上司知道,魯刺史是快要離開了。
她還是裝成不知道,於平靜之中稍稍讓魯刺史看出一點點的驚訝,魯刺史點了點頭。魯刺史算著自己的任期也知道差不多該動一動了,隻是怎麽動、接任的是誰他的消息也不很準確,於是也不對這些與他關係沒那麽緊密的人講,言語間帶一點安撫而已。
對他的“自己人”魯刺史當然有私下的安排,這也不必去宣揚。
一行人出了刺史府,王縣令道:“魯大人這是怎麽了?”
上司咳嗽一聲,道:“上峰的事兒,不要亂猜!”
王縣令就真的不猜了,他轉個身邊走邊同祝纓說話,纏著問麥種的事兒。祝纓道:“我來之前已分了下去,就快種了,怎麽也得明年。”
王縣令不好意思地道:“哦,是我太著急了。”
祝纓見他也關心農桑,對他的印象就好,兩人慢慢說一點事務,上司插嘴都不插不上。上司也懂庶務,不過他現在心放在了“新刺史是誰”這件事情上,並不想討論什麽農桑。他的消息有點靈通,又沒那麽靈通,知道魯刺史要走,但不知道新刺史是誰。
急了一圈兒,竟又重將主意打到了祝纓的頭上。縣令決定不了刺史,但是祝纓在京城有門路呀,難道不能打聽打聽?
他瞪了王縣令幾眼,王縣令壓根兒就沒有察覺。一邊的裘縣令竟也湊了過去,也問麥種的事情。快三年了,祝纓終於打到了一點“我與他們是同僚”的味兒。
她也不藏私,說:“戶部的意思,我先種著,能種好了再推廣。放心,隻要能種,我必會與諸位麥種的。不過現在還說不好,故而不敢先與諸位講怎麽安排。”
裘縣令道:“成與不成,咱們先安排著!否則到時候再現商議,哪裏來得及呢?是吧?大人?”
上司正琢磨著事兒,猛地被裘縣令拎出來問:“啊?哦,嗯?”
祝纓道:“就算是商議全府種麥子的事兒,也得大人主持呀。”
上司道:“咳咳,你更懂你更懂,你先看看怎麽弄。”
有他這句話,另一個縣令也擠了過來:“還有我呢!”
祝纓見狀,就請上司在驛站裏主持一下,她略說一說做法。上司勉強同意:“也好。”
一行人到了驛站,聚到了上司的住處,幾人坐下,祝纓說了自己的法子。王縣令道:“不是應該先恤貧戶麽?貧戶困苦,得了機會會珍惜的。”
祝纓道:“他拿什麽種?有耕牛嗎?有多少田地?種了不怕叫人拔了?”
裘縣令道:“不錯。且小民好模仿,凡士紳推崇的,他們才會跟風。隻消大戶先種了,貧戶看到了也就有樣學樣了。”
幾人又向祝纓要先預定下種子的數量,祝纓道:“戶部還沒給我期限呢,怎麽也得再種個兩年,看出產量穩不穩才好。”
幾人爭執,上司忽然想到:刺史大人要調走,那我就不急著走了!我還有兩年的任期,何如趁此機會推廣一番?
也算政績。
他也加入了進來。
祝纓雙手一攤:“戶部沒有給我那麽多的麥種。得這一茬種完了,留種。也不是所有的麥子都適合當種子的。”至少得種個兩輪,她手頭合適的種子才能富餘。
上司正色道:“你們都不要催她了,豈不聞欲速則不達?既然朝廷有意,祝令有心,大家想要的總會有的。”
一句話將大家都鎮壓了,上司道:“好了,都散了吧。想逛的就逛逛,不想逛的就回去。”
祝纓是屬於想逛的,依舊是去買了些東西,珍珠的價還沒有落下來,她也不強求,這次稱的珍珠更少,倒是又買了點圓珠。其次是一點寶石,又遇到了合適的玳瑁,且買到了一些硨磲,都是以靠近產地而得的便宜價。
買完了回到驛館,卻發現上司還沒走。他竟然拖著病體也逛起了州城。祝纓收拾好包袱,就向他告辭。
上司正在看一個盒子,裏麵是十二顆大珠,上司樂嗬嗬地道:“瞧瞧,這個怎麽樣?”
祝纓道:“我得過年才舍得買。”
上司皺眉道:“出息呢?給你了。”
“不不不。”
“拿著,”上司說,“逃犯的事情你做得對。真讓常校尉拿了人,又是沒完沒了的官司。且鎮懾了凶徒,才是一勞永逸的事,你不知道這些賊皮,一個一個不以犯法為恥,反以重刑為榮。誰個殘害無辜更多,反而論資排輩靠前。”
祝纓道:“當時沒想那麽多,隻是看他拿不到人,看著實在令人著急。”
上司笑道:“現在讓他自己去吧,他失職,我已參了他了。不日就將革職。”
上司說這個話也有點把握,這回常校尉的紕漏有點大,跑幾個囚犯,事兒不大。囚犯殺人,事兒也不算太大,但是殺了三人以上,事情就很大了。所以朝廷不怪祝纓果斷,上司和魯刺史也認為她辦得沒毛病。
兩人客氣一回,上司將蓋子“啪”一聲合上,塞到了她的手裏:“讓你拿著就拿著!怎麽婆婆媽媽的?”
祝纓捧著盒子,想把東西再塞回去。三年了,上司沒給過她東西,現在給貴重東西,一定有詐!
上司果然又說了:“看你緝凶幹脆,庶務反而瑣碎了。那個麥種的事兒……”
祝纓道:“下官還是覺得要仔細些好,回去會好好斟酌的。”
上司道:“不錯,事關民生,不能莽撞。這樣,明年我在府城種一些,也用公廨田。”
祝纓把盒子塞回了袖子裏,道:“大人預備怎麽種?又要種多少田呢?”
“你那兒有熟手嗎?”
祝纓道:“稱不上熟,都是今年才開始試種的人。隻要明年收成尚可,麥子未見災病,秋收納糧之後,下官派人過去,如何?”
上司笑道:“那可說準了。”
祝纓道:“王、裘等人想要的麥種,您是不是也得出點兒?”
此言正合了上司之意,他說:“這是自然,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操勞。”
兩人談妥,祝纓便不再等上司,當時就與上司辭別,揣著大珠回福祿縣去了。
……
福祿縣裏,已有心急的人在整理耕地了。他們積肥的方法也多種多樣,也有不差這點柴火的人燒些秸稈的,也有積綠肥的,也有積攢各種糞便發酵的。又翻地,將肥料摻到土裏。
回到縣城,人們看到她回來了,都笑著招呼一聲,依舊各幹各的去了。
山上的秋收已然結束,蘇鳴鸞也下山來,協商種麥之事。蘇鳴鸞有數,想從祝纓這裏拿點什麽走,也得給她帶點什麽。
祝纓則有她的打算:什麽都白給,也就都不值錢了。當白給成為習慣,少給一文都會被認為是吝嗇。縱使蘇鳴鸞腦筋清楚,架不住山上人口也不少。像阿渾那樣的人,還是阿蘇洞主的親戚,白給他試試?
蘇鳴鸞又將主意打到了“祥瑞”的頭上,她這回又帶了兩隻白翎子野雞。
兩隻野雞被裹在布裏,隻露個腦袋出來,並排放到了祝纓的桌上,祝纓道:“這是要做什麽?”
蘇鳴鸞認真地道:“就說是它們下山吃穀子時抓到的,怎麽樣?”
祝纓大大地咳嗽了一聲:“何必?”
蘇鳴鸞道:“反正都帶下來了。”
祝纓道:“大郎說了什麽?”
蘇鳴鸞也笑了:“從小他就愛操心的,雖不說,心裏總想得很多。這回我覺得他說得對,不能總仗著阿叔待我們好就不管不顧什麽都要占便宜的。”
“也不算占便宜,你們好了,大家才能都好。不過給你多少、要怎麽種,你怎麽還我,都要有個主意。”
祝纓不再提敕封、獻圖之類的事,蘇鳴鸞現在也沒提。她與父親已然商量好了,以山下朝廷的熊樣,封女人做官兒,比寨子裏接受一個女兒當家還要難得多!祝纓已算不錯的了,至少她能給你講價。換個朝廷裏的臭男人,就是一句“不行”,那可真就是腹背受敵了。
所以,父女倆決定,蘇鳴鸞將以“獻圖籍”來換取朝廷的認可,讓背後有朝廷這個靠山——雖然靠山未必很可靠。但是仗著朝廷與利基族、索寧家對抗是足夠了的。
祝纓也有打算,先種著地,隻要山上與山下交流多了,後續她有無法的辦法執行自己的計劃。
兩人都對會麵比較滿意。
祝纓道:“巧了,我要讓大郎上京去,正可同路。”
蘇鳴鸞也是高興的,趙蘇還是她表哥,人在京城也能為她傳點消息。
兩人都收拾了些東西,祝纓又派了小吳與趙蘇同行。趙蘇自帶了一個管家、一個小廝,兩個長隨,趙灃給他收拾了兩車的行李。祝纓這裏是小吳押運,足有三車,趙蘇拿個籠子把兩隻白翎子野雞一裝,心中感慨無限:初見義父,仿佛也是這般情境。
一轉眼,他就要被送到京城去了!
趙蘇滿懷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