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89章 拆了

黃十二郎隻有一個囚車的待遇,與他相比裘縣令等人要好得多,裘縣令能有一輛馬車,其餘文吏等是步行。

這一次再去思城縣又與上一次辦案不同,他們並不著急趕路。祝纓也要將黃十二郎拿來殺猴儆雞,在福祿縣讓福祿縣的鄉紳看一看,繼續老實趴著別生事,到了思城縣是讓思城縣的苦主們看著,踴躍報案。

辦了一樁大案的州、府、縣的衙役們沒有功夫去同情思城縣的衙役,福祿縣的衙役尤其的興奮——會有賞。他們甚至希望隊伍能夠走快一點。

冷雲卻不這麽想,上一趟光顧著“疾馳奔襲”了,沒有認真地走一回路,他一會兒坐在馬上慢跑,一會兒坐到車上休息,真如郊遊一般,比之前從州城到福祿縣這一路還要輕鬆。

他在車上嫌董先生念叨得有點煩,又跑出來騎馬與祝纓並轡而行,回頭看了一眼,拿馬鞭指著隊伍後麵,道:“帶上他們幹什麽?”

祝纓扭頭看了一下:“去領嫁妝。”

冷雲道:“原來是這樣。那些呢?”

除了林翁是自己帶著女兒過來的,還有顧翁派了個次子,又有其他幾個人人也或派子弟或派心腹管家跟著。也有心裏實在癢癢,就自己跟來的。他們的借口極正當——他們的子弟被祝纓召到思城縣辦差,一個多月了還沒著家,就算放心安全,也得送點換洗衣物了。

他們是想聽點兒消息,祝纓想的是,讓他們跟著看一看,也好更老實一點。於是勸說冷雲也答允了。

再回思城縣的計劃裏原本沒有冷雲,現在他來了,祝纓也就人盡其用,與他再敲定一些細節,尤其是給朝廷的奏本裏要怎麽寫。按理說,她和冷雲要各寫一封奏疏,然後她還得單就案子做一個詳細的陳述。想也知道,這份陳述一時半會兒是寫不完的。

一般情況下,應該把黃十二郎的案子、思城縣玩忽職守的事情都查清列明,寫好自己的審判意見,再一總上報。

冷雲道:“那為何不等查明?”

祝纓道:“黃十二在此地為害多年,隻怕一時半會兒審不完。到時候別人先上表了,咱們容易說不清。裘令又是朝廷命官,扣下了他,得向朝廷通報的。隻有朝廷允了,咱們才能辦接下來的事。誰先向朝廷奏報,誰就能先向朝廷提些條件。”所以她現在對裘縣令還得是客客氣氣的。

“什麽條件?”

“賦稅啦、新的縣令的人選啦之類的,隻要是您能想到的。”

“你有新人選?”冷雲問道。

祝纓搖搖頭:“我知道的地方官有限,人家也不愛來這流放之地。但是您可以跟朝廷講,要個什麽樣的人,不是麽?”

冷雲大受啟發。

祝纓又說:“賦稅那裏,新丈量的土地,下官還是建議大人同朝廷講,此地百姓深受荼毒,請朝廷宣示愛民之意,可免今年錢糧,又或者減半。總要讓他們沐浴皇恩才能顯出仁德來。”

冷雲道:“來年再征賦稅的時候,也能顯出比今年多來,是不是?”

祝纓笑道:“那都是後話了,要說多,隻要官員用心經營,多出來的這一份是每年都有的。這才是長久基業呢。”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冷雲又問了秋收的事情。祝纓這才說:“大人還是需要早些回去,思城縣的案子還沒定下來,也不宜在全州宣揚,這兩個月不好拿這件事情震懾他們,就需要大人回去坐鎮。”

冷雲道:“也好。”又問祝纓打算怎麽審手上這個案子。

祝纓道:“先將黃十二遊個街吧……然後……”

比起讓人敲鑼打鼓的喊“黃十二郎被抓啦”,不如將此人一路招搖帶到思城縣衙展示給大家看。如此這般,接下來辦案就會更容易了。

這個案子,可能還得一個月才能有個大致的眉目。

冷雲掐指一算,那就真要到秋收了,遺憾地道:“我是不能在這裏等到那時候啦!”

祝纓道:“下官審完了,會同時行文刺史府、上奏朝廷,您肯定能早早知道。”

兩人一路上套好了詞,是祝纓請示冷雲以刺史的身份來協調全府的宿麥種植,冷雲先到了福祿縣,遇到了李家的案子,於是下令祝纓去辦,祝纓在辦案的過程中發現的黃家的“私設公堂”的問題。又在辦案過程中被黃家莊客“聚眾圍攻”,事態擴大,不得不請裘縣令暫時避嫌。由冷雲下令,祝纓查清一係列的案件。又因為思城縣上下官吏涉案,所以不讓他們參與,調其他地方(主要是福祿縣)的官吏來辦案。

之所以沒等查明一切就上奏,是因為需要朝廷的授權,畢竟裘縣令也是縣令,而南府離京城兩千多裏,無論是本地官員的“自辯”還是本地的人證、物證都不容易傳遞,如果案情有個反複,再來回傳遞文書等十分耽誤時間,沒個一年半載定不下來,那就誤事了。因為思城縣的官吏們現在還是個戴罪之身,關著,沒人幹活。放出來幹活,他們顯然是幹不好的。得請趕緊定案,重新派員,別耽誤了農時。

如果朝廷不放心,就請再派個人過來,好看一看這個“仿官樣”證明沒辦錯人。他們也好將黃十二郎的案子都合並處理。早點結案也好早點幹正事去。

冷雲道:“大理寺恐怕沒人願意來這個地方哦!”又窮又偏的。

祝纓道:“不來正好。”

……

他們套好了詞,冷雲還想再問祝纓一些州裏的事務,譬如他當了刺史之後,竟然還遇到了京城權貴派過來采買的跟他訛錢。

進了思城縣之後話題就總是會被打斷。因為李大一家見著人就會喊:“都來看!都來看!黃十二這個畜生被問罪啦!”

黃十二郎在思城縣裏大名鼎鼎,引得人來圍觀,熱鬧是熱鬧了,效果也是驚人,有些之前還不敢告狀的人,現在就攔馬告狀,冷雲路上開始無法與祝纓好好說話。遙遠的刺史府裏還有一個薛先生,也不斷有些文書發來給冷雲,大印別在冷雲的腰裏,他也得處理。

三天之後才走到了黃家的宅子,祝纓預備讓隊伍在這裏休整,順便處理一下這裏的事務,然後再去縣衙。

項樂來問:“大人,犯人如何安排?”

祝纓道:“他不自己有牢房麽?”將黃十二郎往他自己的“仿官樣”裏一關,裘縣令還能在一個小院子裏有酒有肉有飯吃。

林翁一家也得一處客院住著,三個孩子年紀還小,緊張了好些日子回到了家裏安心地笑開了,跟林氏說:“娘,我們先去玩了。”就要跑出去,看守的衙役卻不許他們亂走,孩子不懂這些,氣得大叫:“這是我家!”

衙役才不理他們呢,孩子闖不出去,往衙役身上打了兩下,衙役的腿一抖便將他們阻了回去。

孩子碰了壁,轉頭向母親、外祖父哭訴,林翁道:“你看好他們,叫他們別鬧!”

林氏將三個孩子攬回了身邊,問林翁:“阿爹,他們難道要謀占我們的家財麽?”

林翁道:“胡說什麽?!黃十二犯的過錯,殺頭都嫌輕!能離婚已是萬幸,快不要多說。”

林氏別過臉去,林翁隻好又說女兒兩句:“你知道私設公堂是個什麽罪名?!不離婚,連你也逃不掉。你好生想想,你的東西都放在哪裏,咱們拿上了就走。”說完準備出去找祝纓再討個情,盡快把嫁妝拉走。他給祝纓的那張嫁妝單子上虛開了一些東西,又要跟女兒對好口供。早辦妥早安心。

林氏道:“隨爹怎麽說。”孩子又在叫娘,林氏將他們攬到了身邊哄著,不多會兒,都安靜了。

林翁出門被稍一攔,衙役去報給了祝纓。祝纓道:“叫他過來吧。”

祝纓征用了賬房來做自己辦公的場所,冷雲則在正堂那裏喝茶休息。隨行鄉紳家人都往賬房這裏來見祝纓,他們都了些衣服之類,詢問如何交給自家人,也有為別人家捎帶的,也想早點完成。到了一看,竟有顧同等幾人在這裏,顧同二叔就先不著急了,沒看到自家子侄的人隻能四下張望找尋,又哪裏找得到?

他們隻好仔細打量黃家宅子,心道:比我家可還大不少呢,這姓黃的果然豪富。

顧同目不斜視指著一隻箱子道:“狀子都收在這裏了,共計三千兩百二十七件,學生都帶著他們理過了。這裏麵有直指是黃某親為的隻有三百餘件。這些是問明了,是他的管事奉他的命幹的,有一千餘件。這些是他家遠親聽他的指使幹的。二百餘件。剩下這些也是他家仆幹的,或仗勢欺人,或狐假虎威。此外還有這些是學生看著覺得有疑問的,恐有訛詐之嫌,一共是三百零一件。都編了號。”

祝纓看了一下,顧同按照案件類型給分的,比如人命、重傷、強搶民女、高利盤剝等等類型。又有一些是黃家的仆人犯下的,也都另列出來。又有是顧同覺得過於誇張了的,比黑牢還要誇張一些的,有點假。

他給祝纓介紹:“這個,說黃十二郎占了他家一百畝田,可看他的樣子並不像有一百畝田的人。像是混水摸魚的。”

祝纓道:“很好。”

顧同露出了兩行白牙。

然後是其他學生,匯報他們往鄉村裏核查田畝數的情況。明麵上,是要核查隱田,暗地裏祝纓讓他們將各鄉的田畝數也要做個粗略的統計。時間雖然略顯倉促,好在祝纓毫不憐惜地壓榨著學生們的勞動力,倒也完成了。

匯報得差不多了,林翁也到了,祝纓道:“來了?跟我走吧。”

“仿官樣”就在賬房後麵,她將一行人領著走過夾道小巷,推開了門,指著裏麵問他們:“眼熟麽?”

林翁看自己的前女婿,有點同情,也有點惱怒。旁邊顧同二叔已然驚呼:“嚇!”他本想借機跟侄子說句話的,現在連說話都忘了。

林翁順著他的目光看過,眼前直冒金星——原來這就是私設公堂!黃十二他是真的敢呐!

顧同等人大怒,他們之前忙得昏天黑地,這裏又被查封了,並不能過來。現在一看,都是又驚又怒。林八郎呆立在當地,怪不得有清查田產這種仿佛是要抄家一樣的舉動。原來真是這麽樣的一個罪過!抄家就抄家吧,至少,這宅子是保不住了。

祝纓道:“我想諸位的家裏,應該不至於有這樣的地方吧?”

林翁等腿都軟了,他們軟了一地,興奮地等著祝纓驗收成果好表揚的學生們也有點慌。祝纓道:“別傻看著了,扶起你們的父兄,咱們到外麵說話。”

林八郎惡狠狠地橫了站籠裏的黃十二郎一眼,他開始特別地擔心自己的姐姐。

……

再到外麵,鄉紳們心中的惶恐就淡了許多,之前他們是覺得黃十二郎對縣令不恭敬而受罰,於是兔死狐悲。現在看黃十二郎作死成這樣,惶恐之心是沒有了的,要說震撼之後沒有一點小小的羨慕那也是假的,旋即被黃十二郎的下場震懾住了。

祝纓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也不需要再多解釋什麽話,就能讓鄉紳不在擾動,回去準備秋收、準備種麥了。

她說:“現在你們也該知道自家子侄幹的是什麽事了,不是要捎帶物品的嗎?哦,還有沒見著的?顧同,你去安排一下。”

“是。”顧同幹勁十足,做了個“請”的手勢,連同自家二叔一起,將諸人都請了出去。隻留林翁父子還在祝纓麵前。

林八郎的擔心在聽到他父親說:“謝大人活命之恩。”之後也卸下了一些。

祝纓道:“帶著令嬡拿單子點東西吧。庫房都封著,點一樣拿一樣,你留下嫁妝單子,畫簽,拿東西回家吧。”林氏心裏未必能接受,不過那也是林家自己的事了。

林翁道:“是。”和林八郎兩個都叩頭,祝纓將他們兩人拉起來,讓他們私下敘話。

直到此時,花姐才得以和她見上一麵。

花姐在這兒住了好一陣兒了,因為是“祝縣令的姐姐”,她的待遇頗佳,黃家的宅子比祝纓的縣衙也不差,花姐便是不額外要求什麽,衣食住行也是很舒服的。

兩人打了照麵,祝纓道:“瘦了。”

花姐道:“你黑了一點兒,是不是一直在外麵跑了?”

“差不多了,就能歇了,我捂兩天就捂回來了。”

逗得花姐一笑,花姐道:“江娘子她們也都安頓下來了,這宅裏有些女人家的事兒我也問出來了。”

“慢慢說。”

花姐道:“一個貪心的人怎麽會隻貪一個女人呢?這宅子裏還有兩三個呢。”

這也在意料之中,隻是這些女人都沒有兒子。聽說有一個是因為算命的相麵說是“宜男”,另一個是因為長得好看,被黃十二郎拿錢問她們家裏人買來的。花姐還看了一些女仆:“要說這家人聰明也是真聰明,凡貼身的仆人過得都還不錯。凡粗使的,可就受了罪了,身上傷是不斷的。”

祝纓道:“行,都記下了,一塊兒算總賬。對了,爹娘都惦記你,娘還說我不該把你放這兒來呢。”

花姐道:“幹娘還是擔心我。我不比你一頭紮進來安全麽?”

兩人正說著話,董先生和祁泰那裏起了點小爭執,祝纓又和花姐一起過去看。卻是賬上有了些誤會,董先生覺得某項與賬上、庫裏的數目有差,又問了林翁等人搬取了多少,還是有差。

祁泰急得要跳:“這肯定是沒問題的。”

祝纓道:“你就是不會說個話。我看看。”翻了一看就笑了,對小吳道:“呐,你帶幾個人,去把管事家給我封了。”

董大人恍然:“哦!經手的!”

祁泰道:“我就說……”

董大人心裏舒服了一點,祝纓也是有缺點的,比如身邊這個人,他白長了一張嘴,幹好的事都說不清楚。祁泰還委屈呢,他都準備好祝大人講的,這個半瓶水的破老頭半路殺出來,他一緊張,忘詞了!等會兒還得跟大人解釋一下。

祝纓命將黃十二郎好生看管,給吃好喝給看病,務必要他活著。然後在莊園周圍遊街示眾。李大一家子十分稱意,賣力要為他們宣揚:“有冤情隻管訴,報仇的時候到了!”

黃家宅子又收到一些關於案子的詢問。

祝纓征得冷雲的同意,先判了一些案子。

她斷案極快,先在黃宅前的大街上搭了個台子,設個桌案,自己坐在上麵,把黃十二郎推出來。從袖子裏拿出一根簽子:“二十大板。”又讓左右記下,黃十二郎扯謊三次,這是第二次板子。

黃十二郎在福祿縣也被打過,於福祿縣百姓不過是“啊!富人也能挨打哎!”到了黃家莊園麵前,黃十二郎再挨一回板子,極效果與在福祿縣是天差地遠。看的人“哄”的一聲炸開了!他們飯也不吃了,就守在台子前麵,等著看黃十二郎的下場。

祝纓看訴狀,再提人。有時候被告是黃十二郎,有的時候被告是他的族人、管事等等。顧同之前的分類很有用,找出來的一些混水摸水想趁黃家田地的人,也被祝纓狠狠責罰。

她先揀出有誣告嫌疑的狀子裏涉及土地的部分,財物有可能隱瞞不清,尤其是金銀,融了就沒標記了,不好追查,斷定很難。要想很快的立威,土地是最容易甄別的。揀出幾份土地的單子,再與賬簿上對照。有黃十二郎明確記載是從另外一家那裏搶的,便與這一個想趁亂發家的相矛盾。

祝纓也毫不客氣的判他謀奪財產,順手將這份田歸還原主。然後問:“有要撤訴的嗎?有趁亂謀奪現在撤了,我不追究,讓我再查出來,絕不放過他!”

當場呼啦啦就有幾十號人過來要討回訴狀。一下子減輕了一點的負擔,祝纓也頗為滿意。

黃十二郎隻有一個人,卻作惡無算,一案打一頓,不等後麵的人告他就打死了。隻好先給他記下,分類並案,一並處罰。

她一個人斷案也不能很多,一天不過十數件,比起那麽多的案卷,實在是九牛一毛。但這在鄉民眼裏簡單就是神人了,縣衙斷案,不拖個十天半個月的不能開始,扯皮的時候經年累月。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口碑便立了起來。

祝纓還能抽空又將黃宅的糧錢盤一下,再撥一批用作這些日子駐守的費用之類——也都記賬。

在黃宅住了三天,董先生見祝纓辦事滴水不漏,在偏僻地方的條件下能辦成這樣已然不易,便與祝纓商議,該讓冷雲回刺史府了。董先生道:“正可挾此案之威,回刺史府去行事。”

祝纓也是這個意思,卻對董先生說:“大人想去縣城看看,咱們且去縣衙走一遭,從那裏回州城正好順路。”

冷雲說:“就這樣辦!對了,先奏給陛下,等京中有了批複,咱們再議。”

他們按照套好的詞,連夜寫好了奏本,將這兩天盤到的案件數目、隱田隱戶數目等報了個約數添上去,具體案情隻能等審完再報上去。祝纓命人把“仿官樣”的尺寸給丈量了一下,也附在後麵,連同黑牢一起畫了張圖紙,都厚厚地堆成一撂,發驛站快馬疾馳去京城。

然後衙役們敲鑼曉諭——去縣城。

祝纓與冷雲一行人再到縣城,一路上,他們在前麵走,許多百姓田也先不管了,都跟在後麵往縣城裏去。

黃十二郎在這裏也有一處大宅,其豪華壯麗,堪稱是縣城頭一份兒,除了不敢比縣衙的門麵闊,其占地麵積比縣衙還要大那麽一點點——如今也是被封了。

隻因祝纓和冷雲當時是直撲的黃家老宅,封這裏封得晚了一些,好些仆人已卷了不少細軟跑了。

到了縣衙,祝纓先把黃十二郎單獨看押,再與冷雲出安民告示,告知案子從明天開始審理。

黃十二郎將養幾日,又被她拉了出來,她又從袖子裏拿出一根簽子,跟黃十二郎勾了福祿縣的賬。

此後就是審案了,祝纓還是如在黃家老宅一樣,撿個渾水摸魚的殺雞儆猴,又有一些撤訴,接著再按次序審理案件,再遇到想趁亂訛詐,就沒有這麽客氣了。冷雲看完了三根簽子的結果,雖不滿足還算滿意。祝纓斷案過於快了,看得他心癢,也跟著斷了幾起。顧同等人正在最有精力的時候,一腔的熱血,給許多案子都寫了條子夾著,簡潔明了,甚至附了證據在何處。

冷雲斷了半天的案,終於被董先生拉走。

……

冷雲走,祝纓也不能讓他空手回去。之前給他的隨從的東西都打包好了,一些山貨、土儀之類。祝纓當時打的好算盤,好歹讓他們嚐嚐味兒,然後通過同鄉會館往外販售。什麽阿蘇家的茶、自己縣裏的幹菜等等,不是特別珍貴罕見的東西,但是走個量賣給稍稍能吃得起的文吏等生活水準的人也是不錯的。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她是不能錯過的。

又有了黃家財產的處分之權,她沒動大頭,隻從中撥出一些錢來壓一壓禮包。又撥一些給丁、常、梅,又給他們的士卒每日加餐。上司還是不走,祝纓也請他安坐,給他的衙役們也按日供飯。

她辦事,少了中間的克扣盤剝,同樣的錢向來比別處吃得好,也是人人滿意,還能借些南府的衙役們維持斷案的秩序。

她將福祿縣四個司法佐帶來了倆,又讓項安、小江來負責收集、安撫一些告狀的婦人。女人受黃家欺負,不少是夾著些不能高聲宣揚的事的,還是女人來接待合適,等要審的時候一次審完,不叫她們被抻著多受難堪。

花姐本來是非常合適的,但是她沒有職事,為防別人說嘴,就不讓她明著出麵。對此,祝纓覺得十分的遺憾。花姐倒不覺得有什麽,在一邊又擺了個攤子,為女人看個病。

過了數日,又有了新的情況——出現了不是告黃十二郎,而是告其他的人。乃是一個小商人,經營一間祖傳的鋪子,不合被一個“大官人”看上了,這人沒別的長處,就是有個兄弟在縣衙裏,於是構陷他收買贓物等罪,叫他吃了官司,最終將他的鋪子奪了去。

祝纓道:“刺史大人隻與我處份黃十二之權,思城縣的裘縣令雖然現在不能斷案,以後會有官員來管的。你的狀子我且收下,到時候我會轉交的。”

商人滿心的喜悅化成失望,無可奈何地耷拉著肩膀拖著腳離開了。

祝纓歎了口氣,對顧同招了招手:“你再去,將他們這些與黃十二無關的別的案子也搜集一下。”

顧同瘦了一圈兒,眼睛也摳進去一點,人卻非常的有精神,答應一聲,就去扯了個幌子開始幹活。

祝纓在這裏卷起袖子幹了一個來月,有關黃十二的,都給了苦主號牌,但是分類且有不同的處理方法。比如有兒女被搶的案子,是現在就發還,當場就辦了。有家人被打死的,現在還不能殺黃十二,也給他們號牌,讓他們等消息。反正人她已經打了,百姓心中也算有信譽,都等住。涉及財產的,立賬,給號牌。

她自己不休息,帶著縣學生也不休息,衙役們也不敢休息,都卯足了勁兒幹。期間,福祿縣的公文也不時地由驛馬傳遞過來,祝纓白天處置黃案,晚上順手辦福祿縣的公文,又抽空寫信給趙澤,問他阿蘇家情況如何。

又連軸轉了一個來月才算將黃十二郎的事情理順了。“大罪三千”是誇張了,但是人命、指使逼死人命、指使毆傷致人殘疾、強搶民女等事總不下幾十樁,又有放高利貸利滾利奪人田地、祖傳珍品的許多件。而他的管事、心腹仆人幹的惡事比他還多,狗比主人凶。

連同“私設公堂”、隱瞞戶口土地、“收買官府”,照祝纓的估計,他能活到今年秋天,那是律法保了他的命。如果一切依法而斷,要補償受害者、歸還被他不正當獲得的財產,粗略估計,他的財產隻得剩三分之一。

不過祝纓打算追討他曆年隱瞞戶口、土地欠下的租賦,這一追就追得沒邊兒了,落祝纓手裏,能他追到傾家**產。戶口的勞力給他服役,他不得折算回來給國家嗎?隱瞞的土地多少年的稅不得繳嗎?

祝纓覺得這樣挺合理的。她打算給林氏的三個孩子每人預留二十畝地,夠活,還夠當嫁妝、老婆本,足夠了。孩子沒滿七歲,按律都得照顧的。

黃家管事、仆人的,她也都給判了,就等朝廷一聲令下,她就開始執行。

再有思城縣的裘縣令等人的所為,她也一一列明。裘縣令買賣官司的事沒怎麽幹,不過一個“失察”跑不了。其餘也有貪贓枉法的官吏,也有買賣官司的文書……她都給注寫了相應的律條。但是都不自己來判,尤其是裘縣令,得發給冷雲上報朝廷。

抻了個懶腰,祝纓又提起筆來,接著寫:顧同,擬從九品,吳小寶,擬從九品……

幹了活的人,怎麽不得舉薦一兩個?顧同或許還想走個科考的路子,但是上官保薦也是正途之一。小吳本來就在候選等排名的,再推一把也無妨。其他的縣學生,多少添個名字上去,也算一筆資曆,何況是真的幹了事的。

這些都寫完,祝纓卻迎來了京城來使——禦使薑植、宦官藍德。

薑植在禦史台的日子比祝纓在大理寺的日子都長,宦官藍德卻是個小年輕,二十來歲,也是個麵白無須的周正人。兩人一路快馬加鞭,計算時日,他們幾乎與祝纓當年奔赴京城時的速度要差不多了。

兩人到祝纓麵前時已累得麵無人色,走路都需要有人架著了。

祝纓道:“怎麽這般……”

薑植對她使了個眼色,說:“奉詔。”

薑植展示了身份,藍德也拿出了自己的腰牌,二人又拿了皇帝的手詔。祝纓趕緊跪下了。

薑植道:“帶我們去看、看那個‘仿官樣’!”

祝纓道:“不在縣城,他的膽子還沒大到這般地步,還請使者暫歇片刻,下官安排馬匹。”

兩人都舒了一口氣,彼此苦笑一聲。

藍德與這二人都不熟,說一聲:“打擾了。”就去休息,祝纓送薑植去安歇。薑植強撐著說:“陛下震怒!”

祝纓點點頭,詔書她看過了,能想象得到。

薑植睡到天黑,渾身酸痛地爬了起來,飯菜已在灶下熱好了,當時端了上來。祝纓過來陪他吃宵夜,兩人一邊吃一邊聊。

……——

卻說,祝纓和冷雲的奏本差一點就晚了。黃十二郎有十一個姐姐,最大的那一個孫子都能娶媳婦了。十一家姐夫,勢力自然不小的。思城縣的富戶都不夠她們嫁的了,也有嫁到更遠一點的富戶家裏的。有自己已兒孫滿堂,不靠娘家也能過下去的,覺得娘家待她們不過爾爾,就先看看動靜。也有自己想管,夫家怕事的,隻得在家裏念叨。也有能說得上話的,攛掇家人相幫黃十二。

她們是不相信,自己娘家那麽大的一個勢力,會被人給掐死了,還想搏一搏

其中兩個嫁到鄰府的一合計,裘縣令人都找不到了,南府那裏也是找不到人,又派人去了刺史府,發現刺史不在,仿佛是去福祿縣的。事情有點不妙。娘家就是她們的底氣,她們也得幫著娘家。兩人一不作二不休,各自指使兒子上書,為舅舅鳴冤。她們的兒子也是富家子,有幾個錢讀書,也有縣學之名額。

以學生之名上書,倒說得過去。

派了人,日夜兼程往京城去告狀。

沒頭蒼蠅似的在京城轉了半天,他們的官話講得稀爛,一般人也聽不明白,隻得一路向北,直挺挺到了皇城外麵,當地一跪,求過路的官員給帶信。

這事有點稀奇,被路過上朝的裴清給遇到了。裴清見是京城地麵發生的事,以為又是巫京兆不愛生事給鬧的,順手給揀到了。打開一看發現不對味兒,他也不敢扣著,拿著狀子就去政事堂了。

政事堂裏王、施二人都認為不太可能,祝纓怎麽可能幹這個事?二人活了幾十年,不是沒見過前半輩子清廉如水,後半輩子其貪如墨的。但是兩人有一個念頭:這小子何等聰明,真要謀財害命,怎麽能叫你們倆跑到京城?不不不,他要真動手,你家錢都進了他的袋裏,你還當他是好人呢。

兩人將這狀紙扣了一天,預備研究一下,次日派人去福祿縣詢問。

次日,祝纓與冷雲的奏本就到了。

說的都是同一件事。

王雲鶴將奏本轉交給皇帝時,先將訴狀放在上麵,再將二人奏本放在下麵。皇帝先看了訴狀,臉上一沉,再往下一翻,氣得更狠。

問王、施二人:“你們怎麽看?!”

施鯤道:“祝纓正在忙宿麥的事兒,他恐怕不會另生事端。”

王雲鶴道:“陛下看那個夾片,私設公堂圖樣都有,很難做假。”他地方官做了不短的時間,對“士紳”們的脾性也頗為清楚了。麵上光鮮,底下也是良莠不齊的。祝纓將前因後果說得明白,另一份訴狀就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為了慎重起見,王雲鶴還是建言:“他既不懼朝廷派員,便是有理有據的,陛下不妨派員過去一探究竟。他與冷雲二人在大理寺時日不短,大理寺現在的人,恐怕……”

皇帝冷冷地道:“恐怕什麽?藍德!你去!”

王雲鶴吃了一驚,宦官?忙道:“陛下,藍德是內官,未諳律法,斷不能獨行。”

皇帝道:“再找個禦史。”

薑植就請命跟過來了。

皇帝給他們就一個任務:“查私設公堂是否為實,如是實,即行誅殺!”別的什麽都沒說就限期讓他們去福祿縣。

原本到福祿縣的期限,如果是赴任,能給兩到三個月的路程,皇帝就給他們一個月,到了馬上查,查完不用他們自己趕回來,驛路加急文書遞過來也可以。皇帝要他們以最快的速度給一個結果。

薑植說完,一陣唏噓:“陛下的脾氣,越來越大了。我信是個可靠的人,這事兒,究竟……”

祝纓道:“隻有更惡劣的。”

薑植放心了,道:“還是你這兒好。”

祝纓知道他有心事,道:“既然陛下不要你們即時回去,你就多住兩天,吃點橘子,如何?”

薑植道:“好。哎,正事可不能耽誤!”

“好。”

祝纓第二天就安排他們倆連同幾個隨從一起去黃家莊園。“仿官樣”好好的放在那裏,祝纓連尺子都帶了兩副,一人一副讓他們自己量。看完前堂看黑牢,看完黑牢逛大宅。宅子裏的東西都清點入庫準備賠償給苦主了,但是這麽大的宅子還是讓薑、藍二人驚訝了。雖土,但它地方大啊!在京城住不起這麽大宅邸的二人,心裏頗不是滋味。

看完了,再領他們出去走一走。

專挑李大等苦主家看,看完再將無數份卷宗推給他們看。

藍、薑二人對望一眼,也不想再多生事,都說:“看明白了。請誅黃賊!”

祝纓問道:“不經勘覆恐怕不好吧?”

藍德笑道:“祝大人不愧是大理寺出來的,就是講究。不過我隻聽陛下的。大人聽不聽呢?”

祝纓道:“冷刺史與我一同上書,他……”

“即行誅殺。”藍德又強調了一遍。

祝纓歎氣道:“好吧,我安排一下,二位這個可是看清了?”

藍德道:“陛下有話,即行誅殺。”

祝纓道:“好!我這就讓他們提人!陛下的心情,臣雖無知也能體會一二,這就安排。”

她先命人去調了健壯的衙役與一百士卒前來,再征了三百徭役,又命去縣衙大牢裏提黃十二郎的人一路宣揚:要殺頭了!領到號牌的,都去看殺頭吧。

招呼了遍地的百姓到黃家大宅那裏圍觀,不幸又踩壞了一些莊稼。虧得預先調了人手來,才勉強維持住了秩序。

薑、藍二人都暫時在黃宅住了一天,薑植還好,藍德急得上躥下跳不停催促。當天傍晚,又有快馬趕到,補了一道旨意:“細細地審!除惡務盡!”緊接著又是一匹快馬,是政事堂的公文,講的是“用心辦案,暫代思城縣。”祝纓將兩份文書展示給使者,藍德道:“陛下可沒說不殺!”他也展示了補給他的詔書——觀摩此案。祝纓道:“知道。”

第二天一早,祝纓命在宅子外麵搭起了台子,設座。

薑植道:“怎麽設在這了這裏?”一般設座,尤其是正式的,都是座北朝南,或者是因地勢,取一麵向平坦之地。祝纓把台子設在了黃家圍牆外,也不知要幹嘛。

祝纓道:“請。”給二人也設了座,然後拿了一份擬就的文書,判黃十二郎斬刑。

因為有手詔,朱紅的字,誅殺。

藍德道:“快著些吧,辦完了也好繳旨。”

祝纓道:“就好。”

她也不問黃十二郎是否知罪,從頭到尾三個多月了,查出來的東西那麽的多,已不是知不知罪的問題了。

她說:“拆了。”

藍德沒聽清楚,問道:“什麽?”

祝纓指著“仿官樣”外麵的圍牆說:“拆了。”

黃十二郎一直陰沉沉的,從之前的怒吼咆哮,變成沉默,此時終於有了反應:“你!!!欺人太甚!”

別人可不聽他的,遵著祝纓的指示,開始拆他的老宅,一點一點的,拆得很仔細,保證不是什麽“斷壁殘垣”,而是點滴不剩,圍牆拆去,“仿官樣”露了出來。祝纓再命人宣講什麽是私設公堂,這樣是要砍頭的,以後見著這樣的要上告。

拆完了“仿官樣”再拆黑牢,地牢、水牢都被掀開了露在了眾人的麵前。然後是賬房、收租子的院子、左一路拆完,再拆中路,漸漸將黃十二郎的大宅一點一點剝開給所有人看,看完即拆。

祝纓動用了三百人,拆這一所大宅,直到加狗窩都拆完了,黃十二郎絕望地癱成一團。

祝纓抬頭看一看天,道:“還能趕上時辰。”

下令行刑。

劊子手手起刀落,黃十二郎一顆人頭落地。祝纓命人將人頭拿石灰醃了,裝匣,交給藍德。

藍德像是被燙著了似的縮回了手,道:“送、送京。”

祝纓又看薑植,薑植點點頭。圍觀的百姓一擁而上,將黃十二郎的屍體踩了個稀爛。

祝纓道:“二位,咱們先回縣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