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95章 凡人

年輕的使者在縣城內的驛館落腳,祝纓要送他過去,使者道:“不敢不敢,還請祝大人安排好事務,咱們盡早上路。”

他是中書省的一個主事,從八品,並不敢在祝纓麵前擺天使的架子。

祝纓道:“要的。”幾步路的事兒,縣城又不大,禮數得做足了。

使者十分的謙虛,到了驛館之後再三致謝,又再三催促祝纓快些上路。見他這樣,祝纓也不敢再像上次進京那樣熬到收完了麥子再玩命趕路,隻得回到縣衙開始準備。

她在縣衙裏接旨意,縣衙上下都知道了,這是一件大喜事!張仙姑和祝大自然也知道了,從五品!兩人麵麵相覷,高興得傻了,都說不出話來,拍著巴掌又在家跳了一回舞。花姐和杜大姐抱在一起臉上都是笑!連莫主簿、童波等官吏,侯五、曹昌等仆人也都“與有榮焉”。

祝纓這邊和主事去驛館,他們已在縣衙裏張羅開了,好好吃一頓是應該的,還得給長官賀喜!禮物倉促間準備不來,一同行個禮、磕個頭也是應該的……

祝纓回到縣衙,就見裏裏外外開始掃塵、擦桌子、清潔燈籠、換新燈籠。祝纓問道:“這是要幹什麽?”

莫主簿道:“這是大喜事,得好好慶賀一下。”

祝纓道:“兩宮崩逝,現在不是慶賀的時候。看使者的意思,還要我早些進京。掃個塵,我請大家吃酒就好,不要弄別的啦。”

“那怎麽能叫大人破費呢?”莫主簿主意清楚,從五品,恐怕不能再當個縣令了吧?雖然不知道要高升到哪裏去,但是萬一回京做個什麽高官,咱也是在朝裏有人了!他極力奉承。又說要通知被派到思城縣的關丞這個好消息。

祝纓道:“你給他去封信就是了,眼下要忙的是麥收和春耕。我在京裏,要是聽到這裏壞事的消息,可是要追究的。”

莫主簿背上一寒,不敢再提慶祝的事了:“是是是。”

祝纓道:“把他們叫過來,我有話說。”

“是。”

祝纓將縣衙裏的官吏都召集了過來,他們都是知道她要上京的人,按照慣例,長官離開衙署多數會布置一下接下來的活計。心思活絡的人已經想:怕是要升了吧?不知道誰能跟著享福?哎,老封君和老封翁也要回了京了吧?怪舍不得的。

另有一些人則在犯愁:這要高升了,也不知道新來個什麽樣的縣令,好不好伺候?來一汪縣令那樣的尚可,來一貪官酷吏,大家真要倒八輩子血黴了。朱大娘子走了,家裏人找誰看個病呢?

都不太有心情聽接下來的話,又都裝著在認真聽,內心實則十分傷感。上司這個時候說的話,大家隻要表現出惜別就好。

祝纓卻在認真地安排:“我去去就回,你們該做的事不可懈怠!今年宿麥種得比去年多,一定要留意倉儲,再有,今年宿麥仍不計稅,但要他們將麥種如數歸還,要把好關。春耕不必等我回去,還舊去年的樣子。還有,耕牛……”

她絮絮地將一些事情安排完,特意叮囑高閃等司法佐,在此期間一定要留意縣內的治安。

接著又往思城縣發了一份大同小異的文書,讓關丞留意好思城縣的事務。

接下來才是去後衙與父母商議回京的事情,祝纓的想法,父母出來好幾年了,南方潮濕,對老年人不是太好,這幾年就該設法讓二人去個幹爽一點的地方,比如京城,居住養老的。這一次不像她上回那麽趕,她計劃再帶些橘子之類的土產進京,路上走得不會太快,應該可以帶上父母家眷。

張仙姑道:“京城啊,我還怪想的呢?”

祝大也想起來京城的繁華了,說:“咱們去!”

張仙姑道:“你回來,咱們就再跟你回來,你要不回來了,你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一家人總得在一塊兒。”

花姐不放心二老長途跋涉,也要跟隨。杜大姐自然也是同去。祁泰父女倆卻走不開,祁泰現在還得幫著算賬。什麽麥收、春耕,尤其是耕牛租借的事兒,這個事兒小縣城的賬房就算能算得清,也不太能服眾,還得祝纓出個人。侯五要做護衛,曹昌是京城人。

最後這些人都走了,錘子、石頭就放養了。張仙姑有點不舍得:“他們倆怎麽辦呢?”

兩個孩子依偎在一起,沉默地站著,安靜地等待自己的命運。

祝纓道:“一起吧。”

兩人露出了笑容來,錘子道:“我們倆能走路,不會礙事的。跟得上的。”

祝纓道:“那就這樣。對了,去問問小江,她們願不願意也回京看一看。衙門裏有翠香,仵作的事兒也能應付一下。”

顧同扒著門框,又怯又急地問了一句:“老師,您這是要……不回來了麽?”

祝纓道:“瞎猜什麽?我的事兒還沒幹完呢,什麽不回來?”

顧同道:“那我侍奉老師進京!”如果老師不同意,他就跟家裏說要跟著去吏部補官,從家裏騙一筆盤纏,跟著進京。至於補什麽官,開什麽玩笑?從九品能幹啥?當然是得跟著老師再多學點東西了!

祝纓道:“行。”

“呃?”

“不願意?”

“願意的!願意的!”

祝纓道:“那就這麽定了,收拾收拾,咱們回京看看。”她沒帶多少大件的家什來,在這兒也不置辦那樣的,就算老兩口要回京定居了,箱籠也不多。攜帶的更多的是一些要往京裏送的特產之類。

她又給山上送信,告訴蘇鳴鸞自己會親自進京,設法將她的事情敲定。蘇鳴鸞那裏又馬上送來一些山中物產。

縣衙收拾行李瞞不了人,縣城裏都知道祝纓“升了官”,百姓六神無主,鄉紳也是心裏沒底。顧翁倒安穩,給了孫子一大筆錢心裏就平靜了。其他人時不時往縣衙裏來打探消息,說著說著就哭了,也有百姓到縣衙探頭探腦,怯生生地問:“大人不會不要我們了吧?”

百姓比鄉紳更想哭,祝纓來了之後,他們才敢有事兒往縣衙裏告狀。才吃上幾天飽飯呢?這就要走了?

年輕的主事第二天就到縣衙裏來催促,見祝纓這裏正在裝箱,又假裝隻是散步,站了一會兒就回驛館裏睡覺了。

祝纓每天要接待幾十個過來哭她的人,有貧有富、有老有少,少的還好,不理就行。老的哭死在她這兒就很難收場了。她耐著性子對他們說:“朝廷不會不管大家的,我也不會不管大家的,你們看,我隻是品級升了,現在還是縣令呢。”

有的人好哄,有的人就不好哄,當然也有不用哄的。項大郎帶人挑著兩擔子的財物到了後衙,打著給自己弟弟妹妹送鋪蓋的旗號。祝纓這回上京,又帶了物產,就得多帶幾個衙役,項樂、項安也跟著走。

結果項大郎到了後衙當地一跪,雙手將禮單奉上。祝纓道:“這是做什麽?項安!”

項大郎道:“不幹她的事,是為小人的事。先父又不止生了他們兩個,小人豈是不記父仇的人,不過上有老母要養活,下有幼子要承嗣,不得已才忍氣吞聲。真能報仇,誰不願意?大人幫我們報了父仇,我們不能光嘴上說感激。”

他是福祿縣比較大的商人,正在發家中,考慮到了祝纓是要出遠門,送的都是便於攜帶的金銀與一些珍珠之類。

祝纓道:“緝凶本來是我的職責,做得晚了已是我失職,謝什麽?”

項大郎叩頭道:“怎麽會晚?如今已是感激不盡。大人這麽講,小人無地自容。”

項安也跪下來請她收下,祝纓道:“你家的買賣才做起來,正是用錢的時候,拿回去。”她使了個眼色,侯五就上前把項大郎“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

項大郎想了一下,去前麵找了弟弟:“大人不收,你們跟隨大人上京,你帶著。有什麽花用,你靈醒著點兒。”

項樂道:“不消大哥囑咐,我理會得。必會辦得妥妥貼貼。”

項大郎又說:“都說大人要升走了,一個個哭得……我這心裏也……你和三娘,這回上京去,萬一大人另有地方去,你們留些盤費好生回來。對了,順便看看這趟路有什麽買賣好做。”

項樂哭笑不得:“你怎麽還想這個?”

“廢話,一家子都靠這個吃飯呢。還有三娘,一個姑娘家,我看大人是個正人君子,接下來會來個什麽東西就不好說啦,她們粗黑傻笨的在衙門裏當差就罷了,年輕又周正的姑娘,會有人說嘴。你們……”

項安從後衙追著他們出來,聽到了最後幾句話,道:“你們這在說什麽?咱們不是說好的麽?咱們從來追隨的就是大人,也不是什麽衙門縣令。要不,我自家跑買賣,一趟不比這衙門裏的典獄一年賺得多?誰個必得捆死在這裏了?”

項大郎看站在衙門外麵說話不好,道:“好好好,先這樣、先這樣。你們先跟著大人上京一回,探探路、探探路啊,錢你們帶上。咱們自家要趟路不也得花盤纏麽?還不安生!跟著大人走,娘也能放心。”

兄妹倆將大哥送來的金銀也放到自己的包袱裏,一人分了一半帶好。

一切收拾好,已是五天後了,年輕的使者終於鬆了一口氣:“可算好了!咱們趕路怕是要快著些了呢。”

祝纓道:“有限期嗎?”如果有有限,她就再減些行李。

使者道:“還是老樣子,不過據下官想,是越早越好的。”

“也好。”

一行人即日啟程,縣城百姓扶老攜幼,送他們出城,有些人看到祝大和張仙姑都坐在車上,不由哭道:“恐怕是不回來了。”一句話說得人心惶惶,一片哭聲。有激動的人上來攔著馬不想讓祝纓走。旁邊的人哭著勸道:“不要攔著大人的路才好啊。”

祝纓在馬上團團一禮:“各位父老,我去去就回。”

顧同挺身而出:“都這麽著幹什麽?老師上京是好事啦!離開京城家裏好幾年了,不讓人回家看看說不過去呐。”

顧翁,項樂、項安與眾衙役也跟著勸,才勉強從縣城出來。一路直到走出福祿縣的地界,都不斷地有人過來看他們。

出了福祿縣,路邊又有許多人在等著她們。祝纓坐在馬上看得遠一些,對項樂道:“我看前麵有一堆人,你去瞧瞧怎麽會事。聚集這麽多人看著不對勁。”

項樂一陣風一樣的卷來卷去,卷回來說:“是思城縣的父老,為首的是那個李大郎和他妹子。”

如果說福祿縣百姓是日常一點一滴的情誼,思城縣看祝纓就是從天而降的救星了。也不知道關丞是怎麽會意的,反正消息傳出去就走了樣,都說她要走。思城縣凡有條件的,也都到官道上等著攔截她。

祝纓又與這些人說了好一陣兒的話才得脫身。

年輕的使者看了這兩場,心道:原以為他是因為京裏有靠山才能有這番成就,現在看百姓這般挽留倒不是做假,可見是真有幾分本事的人。

一路對祝纓就更加禮貌了。

祝纓隨行之人見她如此受歡迎,也都昂首挺胸,加快趕路也不覺得累了。

……——

兩個月到京城,於祝纓而言行程就完全不緊張了。隨行的人,要麽年輕力壯,要麽是張仙姑和祝大吃過苦的人,現在氣候也慢慢地不冷不熱了起來,很舒適。

他們一天走上五、六十裏路,人尚可,橘子卻有點吃不消了。需要每隔兩三天就翻揀一次,將其中壞果處理掉。張仙姑心疼,拿個橘子剝開,將沒有壞掉的橘瓣掰下來放到碗裏,將黴壞的扔掉。一天能攢上兩大碗。一路上大家吃的橘子就有了。這會兒吃橘子,怪奢侈的。

錘子和石頭都是小孩子,看什麽都新奇,兩人看了一會兒,也幫張仙姑剝橘子。

祝纓倚著門框,含笑看他們擺弄。這是難得的閑暇時光。

年輕的主事湊了上來,道:“大人,既然如此,大人不如改走水路,從運河入京。”每年南方往朝廷繳的糧,大宗的都要走很長的一段水路。船比起車馬看起來要稍慢一些,但是剩在穩且人能夠更好的休息,載物也多。

隻要天氣好、河道順暢,船夫還能日夜兼程,一天一夜又將路程給追回來了,並不比車馬慢。水路也有水驛,補給也與陸上的驛館一樣的方便。以祝纓現在的品級,能夠乘比較大的官船,完全可以放得下這些。

祝纓想了一下:“也好。”

聽說要坐船,隨從都興奮了起來。錘子與石頭都開心得跳了起來,他們生在山上,又被販賣為奴,從未曾見過大河,也沒有見過船,小臉紅撲撲的,眼睛裏都是好奇。

祝纓道:“那加緊些,到前麵的水驛去。”

她們一行又走幾日,先轉到一處小運河的水驛,覓一艘大船,大家都上船。船上兩層艙,船艙稍矮。分了船艙,上麵是祝纓等人的住處,衙役們住下層船尾,船首一個大艙做客廳之用,再底下是船夫水手住的,以及貨艙、放馬匹的地方。

衙役們在船頭立起了牌子,上書著祝纓的身份,祝纓坐在船頭,眺望江中景致,項樂跑了過來:“大人,有商人求見。”

祝纓問道:“什麽事?”

項樂將帖子遞上,道:“他們想跟著您的船往北走。”

哦!這是老規矩了,無論水陸,都會有人想依附官員的隊伍,無論是為了安全還是為了避稅都很劃算。祝纓道:“你和項安去看看他們販賣的什麽,如果貨物沒什麽問題,隨從裏沒有歹人,就捎一程吧。他們自己另備船,我不管這個。”

項樂道:“是。”

不多會兒,又帶回來禮物,大商人一般跑熟悉的路,一來一回有固定的貨物和固定的渠道。這一位是將南方的布匹、絲綢往北方販賣的。送了一箱子的絲綢,又同項樂講定,船到地方,還有兩箱絲綢與一些珠寶。

祝纓將此事都交給項樂去打理,將年輕的主事請到自己的艙裏,與他喝茶聊天。長途無事,主事也願意與她聊。主事想打聽點為官之道,祝纓也想問一問京城的消息。主事隻是個從八品,知道得不多,但是從他言語中分析,三次地震、兩次國葬,朝廷裏是人心惶惶的。皇帝在此期間杖斃了六個內侍——都是有名有姓的。不但罵了太子、鄭熹,連近來很寵愛的小兒子魯王也吃了一頓排頭。隻有女兒永平公主還能有點麵子,勸他冷靜一會兒。

又說今年到京城去與吏部等上計的各地官員十分之倒黴:“也是一身朱紫了,遇到了陛下不喜,都鬧得沒麵子。又往公主府裏送禮討情……”

別的事情,主事就不能知道詳情了。祝纓也投桃報李,跟他說一些自己在皇城生活的竅門,兩人都比較滿意。

問完了消息,又跟主事聊他的差使,沒過幾天祝纓就把主事的腦子掏了個幹淨。閑得抽空教錘子認一回字,再向花姐請教一些藥理,又問小江回到京城有什麽安排。

小江幾年沒回京城也沒什麽想念,但是想到自己的屋子還托付給了九娘,也想回去看看九娘、攏一攏錢。幾年下來應該也攢了一些了,祝纓又升了品級,說不定要再調到別的地方,她也想跟著去。

“翠香已學了不少東西了,尋常差使都能應付得了,我麽,也想走一走、看一看。大人身邊總有些奇事發生。”她說完,見江舟的神情也放鬆了下來。這丫頭是極服祝纓的,斷案不說,搜檢查案的本事還想蹭在身邊學一學。

祝纓留意到了主仆二人的動作,道:“也行。我還未必會離開福祿縣呢。”

江舟忙說:“哪兒都行!隻要讓我跟著學。離了大人,也沒什麽人肯讓我這樣的丫頭摻和進案子裏。”

祝纓歎了口氣,道:“好。”

船行很順利,船夫也都是好手,祝纓拿出錢來,讓水驛給船夫改善夥食,船行更快,船上的雜役也將她的馬匹、貨物照顧得妥妥當當。

船夫們日夜輪換,遇到大風大雨時祝纓也同意停船休息。如此行了數日,祝纓算著日期比走陸路也不慢,張仙姑適應了之後也說比坐車舒服得多了。

祝纓等人在離京師不遠的地方從船上下來,重新由水路改為陸路。腳踏到地上,都覺得腳步有些虛浮,手下人互相嘲笑著:“你都飄了!”祝纓在地上慢慢踱步,轉了幾圈腳下踏實了,才說:“緊著些,咱們去驛館再休息。”

一行人到了驛館,卻發現這個驛館非常的熱鬧!離京城越近的官道上的驛館就越繁忙,祝纓此時有從五品的身份,主事又有奉旨辦差的名頭,才讓他們一行人得以有一個不錯的宿處。正在安放箱籠的時候,聽到隔壁的院子在吵架。

乃是兩個小官在爭這一所院子,兩人品級都不高,但卻各不相讓。祝纓搬了張椅子到院子裏坐著,一邊吹風曬夕陽,一邊聽兩人你來我往。

一個北方的口音說:“我有要事,耽誤了你可賠不起!”

另一個口音很極的人說:“哼!你有什麽要事?我的事才要緊呢!”

北方口音說:“我們大人可是從三品!”

“哈!誰家大人不是呢?”

祝纓想:我家不是,我才從五。

項安端了茶過來遞給她,祝纓接了,喝著茶繼續聽,一邊琢磨著二人的口音,腦子裏模仿著北方的那個口音,又在想這二人是什麽樣的人。年紀多大,高矮胖瘦、有無疾病之類。

北方口音說:“大家都是從三品,難道你有什麽軍國大事不成?我這可是往京中報祥瑞的!”

“笑話!誰不是報祥瑞的呢?!”

“你祥瑞呢?”

“你的呢?”

“你拿來我看!”

“你先拿!”

祝纓被嗆到了,合著這衝喜還帶大把抓的?買十送一是怎麽的?

祝纓又聽了一陣兒,有一個出京的刺史住過來,將二人都訓了一頓趕出院子自己住,此事才告一段落。

……

一個驛站遇了兩個祥瑞,祝纓隻覺得有些好笑。

又走一天,隨從們都有些疲倦的時候,京城到了。

祝纓家在京城,就讓曹昌、侯五跟家裏人去家裏先安置,在附近一處客棧包了個小院,將衙役們往裏一放,讓他們先休息不要外出,因為衙役們的官話實在稱不上好,估計在京城交流比較困難。自己帶著項樂先去報到、交差使,等皇帝召見。

她估計早不了,得先見政事堂。本事以為自己這個“喜事”排隊能靠前,一個驛站就遇到倆送“祥瑞”的,估摸著自己可能占不了先。

又對張仙姑道:“小江那兒也不好住,娘先給她們倆在咱家安排個屋子。項安姑娘家,不好與他們在客棧裏擠,跟花姐安排一下吧。”

張仙姑道:“你忙你的。”

祝纓帶著項樂先跟著年輕的使者去皇城,使者有門籍先進去複命,祝纓想進去還得再臨時辦一個。怎麽辦、怎麽給,得聽裏麵使者複命完事兒之後上頭給的答複。

祝纓也不著急,如果今天就喊她進去麵聖,那是太順利了。再等幾天也無所謂,就瞧這門裏進出的人的精氣神就知道,大家心情都不太好,可見皇帝心情也不好。那不如等皇帝看看祥瑞,心情好了再召她。

她從容地在皇城門口站著,留意看四周。她竟沒有看到溫嶽,以前認識的熟人也隻有一半了,祝纓心道:這是怎麽回事呢?邸報上沒寫呀!

好在熟人還有幾個,她問了一下李校尉:“天上一天、人間一年,我這走了才幾天,就瞧著好些生麵孔了。怎麽?”

李校尉道:“哎,又調了唄!又添了一個左武賁,一個右武賁,抽了些人、又打亂了。”

他說得比較簡略,反正就是“禁軍重組,又添新衙門”,沒辦完所以還沒登報。

祝纓道:“原來是這樣。”

“恭喜大人啊!”李校尉眼中眼是羨慕的說,“這就著緋衣了!”

認識的人也都來說恭喜,過一陣兒,裏麵傳出話來——給她辦門籍,先去政事堂,至於麵聖的事兒,沒說。

門籍辦得很快,祝纓對項樂道:“你在外麵等我。”才跟著上次的熟人藍有誌去政事堂。

藍有誌微側著身子引她往裏走,嘴上說著:“恭喜祝大人!這一道坎兒邁過來,從此就是通天坦途啦!”

祝纓道:“借您吉言,但願順利。我看你清減不少,是太憂心國事麽?”

“害!下官這樣哪有什麽國事?”藍有誌說這一聲就不再言。

祝纓道:“身子要緊。有人才有活,人累垮了,也幹不好活兒不是?”

藍有誌笑了笑:“也但願接下來不用這麽忙,宮裏崩了兩位,什麽太常、禮部又是光祿、戶部、工部……都吵到政事堂來。我們也跟著轉著圈兒的忙,最忙還是相公們,又要向陛下解釋許多事。祝大人能在外麵幹些實事可是極好的。啊!到了!”

祝纓正正衣冠,等通報了叫她進去,才舉步再次邁進了政事堂。

裏麵隻有王雲鶴在,施鯤是奉命做兩宮的葬禮的,什麽諡號、天下臣民戴幾天孝之類都是他在幹,更麻煩的是營建山陵。幹前麵幾樣沒什麽,幹後麵這事兒有時候算是隱晦的奪權。但這事兒施鯤不得不做,還得頻繁地親自跑到京郊幾十裏外監督。因為皇太後跟王雲鶴有些舊怨,皇帝選了另一個丞相給亡母營建陰宅,免得親娘死後還覺得膈應。

王雲鶴的白發多了不少,人瘦了一些,看到祝纓他有點放鬆地往後一倚:“來了?坐。”

祝纓謝了座,王雲鶴打量著這個年輕人,那一年,丞相們空前的團結,往外派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也有踏實肯幹的,也有死在途中的,也有不幸眼高手低沒幹好他們予以申斥的。

能將地方治理得令人高興的人也有幾個,不但能幹正事,還能整出點新意的真就無人能比得上眼前這個。更讓王雲鶴喜歡的是,祝纓的身體是真不錯,年輕、體力好、也不見生病!這可真是太寶貴了!本事再高,沒兩天累死了,有什麽用?

祝纓問了王雲鶴好,又說他“清減”了。

王雲鶴道:“年輕真好啊!”

“誒?”

王雲鶴道:“不與你說閑話啦,說正事。”

“是。”

“瑛族、阿蘇家,可靠麽?”

祝纓道:“現在是可靠的。幾十年前不是也很可靠麽?知府一令,數家土司雲集。”

王雲鶴道:“是我問錯了。現在你看可行?唔,女子,她的父親沒有兒子嗎?”

祝纓道:“有、好幾個,她的父親都看不上。我知道大人的意思,朝廷上也會有人因此有些異議。不過,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麽是阿蘇家第一個向朝廷表示歸順之意呢?”

“用得著。”

“是。朝廷對他們,也不過羈縻而已。隻要她能控製得住族人,下官也就滿意了。”

王雲鶴問道:“這可不太像你會說的話。”

祝纓道:“形勢所迫。”

她給王雲鶴講了自己的觀察,朝廷想要控製山區是非常難的:“不通路。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路,但是沒有官道,沒有大路,政令尚且不通,更不要提人員往來、輜重運輸。語言也不通,南方的方言本就難懂,各族又各有其語言。”

王雲鶴又問道:“一旦敕封,羈縻也算是朝廷官員了,若她以此為根基,擴張勢力、一統獠人。恐怕會是朝廷的大患!親民官一旦魚肉百姓,編戶齊民尚且要逃入深山。唉——”

祝纓道:“下官倒不覺得她能做大,更不覺得有任何一部能夠坐大。山將人群切割成了無數細碎的小塊,人與人之間能夠聯係的距離變短,一個洞主可以控製的範圍受此限製也就不會特別的大。似之前那等數部並反的事兒,也不是哪一個‘獠人之王’一聲令下的。倒是朝廷的知府一聲令下給招來的。

他們沒有文字。沒有文字是不可能維係太大的疆界的。話傳不過三個人,必定走樣。什麽樣的政令能執行得好?不如朝廷分別敕封各家、各族,羈縻州縣來得更現實,也比降服一個什麽蠻夷之王更方便。”

這些都是她通過調查、觀察、思索得出的結果。也之所以,她也不讓阿蘇家馬上就弄個戶口、田畝,再交個稅什麽的。連人家有多少人都弄不清楚,繳什麽稅啊?她之前還想著,按戶,意思意思地交。了解越深入,這心思就越淡。幹這些是需要很多“不是生產”的人的,都要百姓供養,山地物產尤其是糧食產量低,很難養活太多的吃白飯的人。

人!大量的識字、通曉政令的人去普查,連普通的縣城都缺乏這樣的人,她得拿縣學生當牲口使呢。進山?

不如回去把思城縣也立一點識字碑,指望有天賦的偏僻鄉民靠識字碑多認幾個字更現實一點。

王雲鶴認真地傾聽,祝纓的這些思考令他高興。

王雲鶴又問道:“怎麽?一個蘇鳴鸞還不夠?你又瞧上誰了?”

祝纓笑道:“還沒摸著人呢,不過……”她小心地試探,“隻要再給點時間,下官還能再摸幾個人過來。就是不知……能不能再讓下官留任三年?”

王雲鶴不置可否:“這就開始想下一個了?”

他又問了一些關於福祿縣的情況,聽祝纓說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土地種了宿麥,又說思城縣也種了不少,情況都不錯,於是又問了思城縣。祝纓也一一答了。

王雲鶴道:“唔,不錯,你先回去,等陛下召見,也就在這兩日了。不要亂跑。”

“是。”

祝纓從政事堂裏辭出來,舒了口氣,她沒看出來王雲鶴對她有什麽不滿,也沒從王雲鶴的舉止中看出自己有什麽危機,看來皇帝對自己也沒什麽不滿,且皇帝現在心情還沒有很壞。

藍有誌又送她出去,她向藍有誌道了聲辛苦。藍有誌道:“這幾天王相公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心情好。”

祝纓道:“看得出來?”

“不是靠看的,靠聞的,”藍有誌神神秘秘地說,“味兒不對還是能覺出來的。”

兩人離了政事堂,再往宮門走,不遠處見一行人匆匆地捧著一個匣子往宮城方向走去。藍有誌道:“謔,又有一個祥瑞,咱們躲著點兒。”

“詳瑞?”

“嗯,房梁上長出來的靈芝。跟靈芝一塊兒報來的,還有一個‘人瑞’,說是活了一百多歲了,大人路上沒遇著嗎?他們快到了。哦,之前還有什麽天生的像字的玉石,上頭寫著堯舜之君。”

祝纓想起自己的白翎子野雞,將一句玩笑話咽了下去。她本來想去大理寺看看的,抬一看天,到了快落衙的時候了,隻好先回家再說。

出了皇城,項樂還在外麵牽著馬等著,有認出馬來的人向項樂打聽,項樂的官話說得仍有口音,他聽得懂別人的官話,有些人聽不懂他的。一個人正在對他說:“我問你不用答,點頭搖頭就行了!”

項樂點點頭。

那人問:“是祝纓祝大人的馬?”

項樂點點頭。

那人又問:“你是跟他來的?他在裏麵嗎?”

“老左!”祝纓揚聲叫道。

左丞猛地一回頭:“小祝?!大人……”

祝纓大步走了過來:“就是小祝,聽你再加後麵兩個字,你加得生硬,我聽得也不順耳。”

“那可不行,”左丞說,“什麽時候到的?”

“今天。邊走邊說?”

左丞點點頭,與她並行:“還沒安頓下來吧?我明天到府上拜會,還是在老地方嗎?”

“是。明天我不定有空,正在等旨意,冷大人如今是刺史,我也得先拜會他,他……還好麽?”

左丞苦笑:“比鄭大人好。”

“鄭大人自己有數的。”

左丞道:“快別提了,他,就在今早,罷職了。”

“啊?為什麽?”

左丞湊近了她,耳語道:“我知道得不也不多,還是與東宮有關的。陛下發現,太子在太後的葬禮期間居喪不謹,隱約聽說是太子妃還是什麽人犯的錯,最後鄭大人頂的缸。唉……”

祝纓道:“那他現在……”

“在家吧。你沒有麵聖之前,先不要見他為好。唉……”

祝纓道:“多謝你告訴我這些,過兩天我請你喝酒。”

“你可別喝了。”

兩人苦笑兩聲,各自回家。

項樂一向是安靜沉默的,回去的路上,卻忍不住扭頭看那宏偉壯麗的皇城。祝纓也站住了,與他一同回頭看去。項樂忙收斂了心神,說:“小人失態了。”

祝纓道:“想看就多看兩眼,也沒什麽,我頭回過來的時候也覺得這牆是真高啊!”

項樂笑笑:“天上宮闕,也就是這個樣子了吧?不知道裏麵的人都是什麽樣的風采……”

“帝王將相,皆是凡人。”祝纓說。

項樂有點警惕地四下張望,祝纓被逗笑了,輕快地說:“你我也是凡人。大家都是凡人,他們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項樂道:“因為大人不是凡人,才看裏麵的人說這樣的話。”

祝纓道:“告訴你一件事兒——藍德也在裏麵。”

看到項樂啞口無言的樣子,祝纓道:“走吧,回家了!有得忙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