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攢局
祝纓與孫一丹也是混了個麵熟,跟孫一丹出了戶部便問:“這是怎麽回事兒啊?”
孫一丹笑容不減:“好事兒呀。”
祝纓道:“快了些吧,也沒有聽到風聲。”
孫一丹一直笑:“您跟我來,等拿到手了就知道我沒騙您啦。”已有比較閑的人往這邊看了,孫一丹維持著笑容,心中感慨:那是挺快的。
南府這地方是真大不好,可南府的知府是個正五品。不算幾個月前正式的給祝纓升到從五品,從上次進京得到一件緋衣算起,也沒有多少日子。祝纓從正六到從五再到正五,這兩步邁成了個連步。看到的人都說惹眼。
祝纓這次的升遷是走的正式的路子,即,不是皇帝突發奇想的手詔,而是政事堂向皇帝提出建議皇帝首肯,然後擬稿、審核、通過,各個步驟簽了字最後到吏部備了案的。從昨天到今天,辦得很快,現在是孫一丹帶她去吏部報個到,她還得領赴任南府的種種文書和物品,比如官印。
孫一丹將她領到了吏部,吏部也有不少的熟人,看到她既有點高興也有點微酸,有說:“恭喜恭喜,年少有為。”也有說她:“簡在帝心。”又或者是說她得到朝中大佬青睞的。
祝纓都一一謝過,她沒有表現出得意的樣子——南府是個什麽熊樣,她可太清楚了。福祿縣窮得要死,倒欠朝廷租稅,在她到之前每年欠稅的口子還在擴大,這兩年隻能說吃個七分飽。思城縣又是那個兼並的鬼樣子,都能私設公堂了。南府幾年沒個知府。南府,整體隻比福祿縣略好一點,放到整個天下,它就是一個比福祿縣大一點的“煙瘴之地”,在全州都算不上個富裕地方。得到這麽個地方當然能比一個福祿縣有更大的作為,但是想幹好,還得下功夫。打個比方,帶了一個倒數第一的學生,有人說再給你幾個比倒數第一好的,一看,倒數第二倒數第三也歸你管了。
她非常謙虛地說:“諸位取笑了,我還一頭霧水呢。還請諸位多多指教。”
“諸位”裏有人早收到過她的帖子和禮物了,陰郎中道:“談什麽指教?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你可差遠啦。來,咱們先把文書辦了。”
祝纓除了接任命的文書告身、南府官任等等之外,還得辦一下福祿縣的事兒。當了知府,沒有再兼任這個縣令的說法。
祝纓悄悄地問陰郎中:“那福祿縣的縣令,有人了麽?”
陰郎中笑得有點奇怪:“除了你這樣的豪傑,誰個會想跑到那裏去?我正頭疼著呢!”同理,還有一個思城縣。吏部手頭有很多正等著補官的人,但是人人都不會很樂意去那種地方。點了人,稱病的、報喪的總有一些人有理由拖延著等別的替死鬼過去。當地已經習慣了氣候的人,朝廷又不許他們本地為官——整個南府能夠有資格排隊等補官的人也不多。
祝纓道:“原來如此。”
辦好了自己的手續,孫一丹還要帶她去政事堂。
祝纓又與吏部眾人約了一下:“南府與京城遠隔關山,我這回一走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臨行前請一定空個時間咱們吃個飯。”
吏部眾人都笑道:“好。”
陰郎中命人拿了個盒子給她把東西都裝好:“你等一下,我找個人給你捧著,你自己拿著像什麽話?”
祝纓離開皇城數年,不少衙門的官員都有了些變動,吏部屬於變動最小的,有新進來不認識她的員外郎向同僚打聽這是何人。便有很多老人向他講述:“他你都不知道?你可是沒見著他真正厲害的時候。當年田羆……”
吏部的一個文吏捧著盒子跟在祝纓的身後,祝纓道一聲謝。又拿出個紅包塞到他手裏,此人笑道:“小人也沾沾喜氣。”平素一般的縣令到他麵前都要客客氣報,他此時卻對祝纓十分的客氣。
祝纓道:“你還沒有補上去?”
那人道:“祝大人還記得小人?”
祝纓道:“那年你與老黃一同抬的桌子。”那人道:“是,大人帶來的豬蹄子十分香甜。”
孫一丹的耳朵動了一動。
到了政事堂的外麵,祝纓接過盒子道了謝,那人道:“小人這便回去複命了。”
“慢走。”
祝纓捧了盒子到政事堂,施、王二人都在,兩人麵上不顯實則看著她進來。見她目不斜視,腳步不虛浮,臉上的表情也不僵硬,寵辱不驚,二相看在眼裏。祝纓向二人行禮,施鯤道:“坐。”
祝纓將盒子放到座位邊的高幾上,自己坐正了,等二位發問。施鯤道:“唔,是有點大臣的樣子了。”
祝纓道:“下官惶恐,有些不知所措。”
“你這還叫不知所措?”
祝纓眉頭微皺:“陛下之前說緋衣是借給我的,如今麥子還沒種好呢,拿著有點兒不踏實。”
施鯤道:“你還不踏實?”他歪頭對王雲鶴道:“你說他是這是真明白還是裝傻?”
祝纓先說:“滿懷不解,不敢傻樂,從底下縣令升任本地知府可不多見。”
王雲鶴道:“是不多見,也得有人願意與你爭這個。”
南府那個地方,也隻有在福祿縣覺得是好的。有本事與祝纓爭這個位子的人,人家瞧不上這兒。瞧得上這塊地方的人,上頭又覺得都太次了。
施鯤又笑著誇了兩句:“肯踏實做事的年輕人,總是會有機會的。你這次招撫了阿蘇部,夷女頭人已是縣令,雖是羈縻,品級放在那裏,你若還是縣令,就算做了人家義父,也難以駕馭。聽說你又盯上利基族了?豈有以一縣令而馭數部的?有事你也不好調度。”
祝纓道:“事情未成,下官不敢妄言。”
施鯤馬上變臉:“成不成的不打緊,不許擅開邊釁!讓你掌南府是為了更好地勸課農桑,安撫內外,不是給你棍子好打人的!”他變起臉來還是很有威懾力的,目光咄咄,祝纓看了心裏也打了一個突。
她馬上站起來說:“是。下官也研究過了之前清剿的事兒,耗費巨萬,未見全功,不過是憑著邊軍震懾勉強維持。和平不易,百姓生計艱難,真要打起來,南府本來就破爛的家底子就要被打碎了。”
王雲鶴吃驚地道:“你還真想過?”
“沒有,沒想打人。一到福祿縣,看看那樣子就知道不成啦。也不能全靠懷柔,虧得南府駐兵數千,聽說連同附近府縣,總有兩萬之數,能夠震懾得住。所以無論何族,也都不敢挑釁。隻有一些零星的山匪,倒也容易應付。這麽多兵馬,一旦開戰再征發兵役、民伕,光吃不幹的就有數萬,府庫糧草吃光、田地荒廢,我這幾年就白幹了。我才不拆自己的台呢。”
施鯤道:“記著你說的話,離京陛見的時候不許胡言亂語。”
“是。”
王雲鶴道:“阿蘇縣的事情雖然已經定下來了,冼敬說還有宿麥之事要與你再詳議,你再留幾天,正好掌了南府,你們好好說說,講清了再走。你以一人之力掌兩地能秩序井然,租賦未損,當再接再厲。”
“是。”祝纓答應了,又請示把冷雲也給薅進去,她之前需要冷雲,現在仍然是需要的。
王雲鶴和施鯤都認為她會做人,說:“這件事情沒人比你更熟悉,你既說需要,那就這樣吧,不必一事一請示。辦好了一總來說一聲。”
“是。”
至此,二位丞相才滿意地將她放走了。
祝纓捧著盒子出了政事堂,又被幾個熟人圍著道喜,祝纓也說:“同喜。過幾天請大家吃酒。”他們也都笑著答應了。
祝纓先沒有離開,而是跑回了戶部,見到冼敬就說:“我請示兩位相公了,將冷刺史再請來咱們一同商議。”
“你還不死心?”
祝纓道:“南府之內我能做主了,與鄰居的事兒還是得他來。他現在雖厭煩管事,等回去了該過問的還是要過問,不如讓他從頭參與。”
冼敬道:“好。你先回家,捧著東西不像話。”
祝纓與他告辭,出去一路不斷遇到人,有人知道了道喜,有不知道的看著她猜測。
……
祝纓回到家裏,家中又來了客人,金大娘子又過來了。她兒子金彪如今也混了個小軍官,父子倆都不在家裏,金大娘子就跑來與張仙姑說話解悶。
祝纓回到家,張仙姑問道:“你又帶什麽回來了?”
祝纓道:“哦,南府的大印。”
“啥?”
項樂道:“大娘子,大人是南府的知府啦。”
祝宅的人都高興壞了,金大娘子過來就聽著了好消息,一拍巴掌說:“哎呀呀,又升了呀!好事,好事!明天我們家那個回來,聽了一準高興。”
祝纓問道:“金大哥沒調動嗎?”
金大娘子道:“那倒沒有,溫大郎調了,你們沒見著?”
祝纓道:“我回來還沒喘口氣兒呢,安排好了趁著明天休沐日大家都有空聚一聚。”
“應該的。”
祝大道:“你又升了,是有新官衣了嗎?穿上瞧瞧、穿上瞧瞧,再給祖宗上炷香!叫他們也高興高興。哎,我去盛碗雞肉供著。”
祝纓道:“上什麽香啊?衣裳也沒什麽差別。”
所有人都不肯,必要她去拜一拜祖先。祝家祖宗都是祝纓現編的,現在自己要拜,總覺得哪裏怪怪的。拜完祖宗,祝纓就去把官服給換了下來,依舊穿著家常衣服。
金大娘子看了,說:“這身兒好。”
“府裏夫人給的。”祝纓說,嶽妙君實在是個周到的人,給自己的衣服就沒有不妥過。
金大娘子又催促他們去報喜,又說:“大家都說,三郎是個有良心的人呢。”
祝纓道:“這話說的,是人都有良心,就看把良心給誰了。”
金大娘子歎道:“是啊。”
祝纓安排了人給鄭侯府上報個喜,再照著之前的習慣給府裏送些酒席,自己準備今晚照著約定跟之前大理寺的同僚聚上一聚。門房那裏,狗卻叫了起來。
這狗留在京城有點虧,曹家老兩口自己就很節儉,狗也不能吃得很好,略瘦。這兩天夥食好了不少,肉眼可見地歡樂了起來。
侯五開了門,一看之下便說:“趙小郎君來啦?!”
趙蘇站在門外,一襲青衫書生袍,狗見了他就不叫了,警惕地看著他的身後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咕嚕聲。侯五看著趙蘇身後的挑夫,問道:“這是?”
趙蘇道:“聽說義父回來了,我想義父久不回來,家裏東西恐怕不湊手,就帶了一些來。”
侯五心道:都回來好幾天啦,等你送東西來不得餓死幾個?
他頭一低:“請。”
趙蘇讓挑夫將擔子放到院子裏就出去了,除了吃的還有柴碳之類,隻有他的小廝捧著盒子包袱留了下來,趙家一個年長的仆人與挑夫出去算錢。
祝纓等人走了出來,看趙蘇比之前見著的時候年長了一些,已蓄起了須,衣著舉止上已然是個久居京城的士子了。祝纓道:“不錯,有點樣子了。”
趙蘇道:“義父,兒來晚了。”
張仙姑笑道:“不算晚不算晚,正正好的,今天又有好事兒呢。”
趙蘇便問何事,張仙姑道:“她做知府啦!”
趙蘇急促地問:“義父要離開福祿縣?”
“去南府。”
趙蘇一顆心放回了肚裏,道:“那可真是太好啦,恭賀義父高升。”
“還有好事,走,裏麵說。”
他們到了前院的正堂,祝纓上麵一坐。
趙蘇鄭重地拜見義父兼道賀,顧同聽到他說完賀詞,也跟著在後麵再拜而賀,小吳敏捷,順勢也拜了下去。祝纓道:“都起來坐吧。你們兩個,已有官身了,還這麽拜就不合適啦。”
顧同笑道:“我拜老師,與別人不一樣。”
小吳道:“小人本來就是大人栽培的,與別人也不一樣。”
趙蘇笑道:“我是別人?”
顧同道:“你自己瞎想的。”
趙蘇、顧同下麵對坐著,小吳挨著顧同也坐下了。項安、項樂往祝纓身後一站,杜大姐來上茶水。
祝纓道:“小妹的敕封也下來了。”
趙蘇心情十分複雜,一時沒有掩蓋得住,道:“舅舅……”
祝纓點點頭:“升天了,我去送的,身後事還算安寧。你呢?看著還好?”
趙蘇將身子拔了拔:“總算趕上趟了。”說著,讓小廝把那個小包袱拿過來,接過之後鄭重地遞給祝纓:“義父,這是兒在國子監讀書時記的劄子,國子監的書籍義父能弄得周全,師傅們上課講的些東西常是有感而發,未必記錄成冊。還請義父帶回家鄉。”
祝纓很高興地說:“你有心了呀!”
趙蘇笑笑:“京城繁華之地,確實令人心胸開闊。”
“是吧?跟他們對著罵了嗎?打他們了嗎?”
趙蘇笑出了聲:“到了這兒,我不說,別人也不知道我是獠女之子,我們這些人統一有一個稱呼‘蠻子’。”
“切!”顧同說。
趙蘇道:“別說咱們了,比咱們還北的那幾個府州,也是蠻子呢。同學們互相攻訐的時候說什麽的也有,南人、北人、東邊的、西邊的,各有蔑稱,互相對著調侃。也就那樣了。”
顧同道:“就是,他們說是蠻子,你也講他們……”他忍住了,想起來老師也是北方人。
祝纓問道:“有人抱團兒排斥你麽?”
趙蘇道:“還好。人一多,什麽樣的事兒都有。還應付得來。”他多少有點錢,既不是最窮的、也不是最富的,故意針對他的也少,一些恩怨就不怎麽顯眼了。
京城常見四夷,長什麽樣的都有,又有番學。他很高興自己沒有進番學,進的是正經的國子監,還是自己考的。
或許嶽桓等人因為祝纓的書信對他稍有照顧,誇他:“天資尚可,就是來得晚了有些耽擱。”他自己從最後幾名入學,將成績追成了個中等,雖然再往上努力總覺得撞牆,比不得全國最頂尖的那一撥人,憑本事考的中等大小也算個青年俊才了。
顧同有點羨慕地說:“真好啊!”
趙蘇道:“你也不賴呀。”
“那是!”
祝纓道:“明天休沐,你且住一住吧,今晚咱們出去見些客人。”
“是。”
……
才回京的時候,並不曾料到自己會做南府的知府,當時的一些安排就需要做一點調整。
當天晚上,祝纓約了與大理寺的舊同僚們同聚,於“舊友相聚”之外,又添一分升官的喜宴,席麵上也多加了幾道菜。
同僚們也有一些調走了的,也有外放的,人不如上一次的齊。吏員大部分都在,小吳在親爹麵前也不敢擺譜,被祝纓安排去給叔伯姐姐們敬酒。
左丞看著趙蘇、顧同代祝纓擋酒,又看著項安項樂站在祝纓身後,道:“春風得意啊!”
祝纓道:“那我請你與我同行呢?”
左丞擺擺手:“罷了罷了,我是不敢的。一把老骨頭比不得年輕人。”
祝纓道:“各有各的難處,我那兒頭上還頂著事兒呢。”
“你必是行的。”
祝纓道:“先幹著再看唄。”
一旁胡璉說:“咱們祝大人隻要幹了,就一定是成的。”
大家都笑。
祝纓拍拍左丞的肩膀,道:“沒事兒。”左丞問道:“真的?”祝纓附耳道:“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他是會坐以待斃的人?”
左丞才放開,與身邊的人劃拳。祝纓看著左丞,心道:這都不肯來南府呀!
大理寺這些前同僚,一麵說羨慕,祝纓道:“那你們來!咱們還一道幹事。”
他們又都笑著岔開了話題,有人說:“成,幹不下去了我就去投奔祝大人。”有人說:“我將手上的案子忙完就去。”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很認真的意思,全是玩笑。
祝纓也仿佛是在同他們開玩笑:“那成,忙完了你們招呼一聲,我先幹著了。”
吏員們頗為動心,小吳跟個花蝴蝶似的滿場穿,哥哥姐姐叫得很甜。從九品在官員裏屁都不是,在吏員心裏就不一樣了。在中樞當差的吏員心理十分矛盾,他們看地方上的官員,隻要品階沒有高到一定的地步,小官兒他們瞧不上眼。但是“官”又是他們豔羨的。
去南府?本人下不了這個狠心。煙瘴之地,那是真的不行,又舍不得現在的吏職。不像老吳,兒子幾個,小吳是最小的,本來也難有更好的營生,所以豁得出去。年長的就想到了自家的子侄,也不知道祝大人肯不肯收下多幾個跑腿的。
有了這個念頭,不少人就開始心神不寧。也有一些不考慮這方麵的,倒吃得十分開心。祝大人請客,還是一如既往的舒服。女監們更是高興,她們之中多數人不需要考慮兄弟子侄的問題,其中有兒子的人雖看到了小吳,仍是沒有將孩子往南府送的打算。
祝纓與眾人吃了一回酒,重敘了舊誼半個人才也還沒有撈到。估計頂多撈倆仆人兼衙役,還未必有小吳機靈。
天色暗了下來,客人陸續告辭回家,祝纓送別眾人,自己再回家的時候宵禁已經開始了。趙蘇道:“不好。”
顧同道:“沒事兒,大人已經有安排了。”
一人行走在路上,對麵忽然來了一列車隊,車上掛著個牌子,祝纓道:“避一下吧。”指著牌子給他們講,車上掛那個牌子的,就代表是可以夜裏走的,京城有一些這樣的權貴之家。
再拐一個彎,又有一些少年,在街上長嚎。有巡夜要攔,他們中有一人也拿出了條子,道是京兆府出的。
祝纓喃喃地道:“天氣果然暖和了,都出來蹓躂了。”少尹整頓京城的治安還是不如京兆尹親自出手有效果。
回到祝宅,趙蘇與顧同去安放鋪蓋休息,祝纓則回書房翻閱趙蘇的手劄。筆記記得很紮實,字跡也很工整,看得出來是一口氣謄抄的,趙蘇也是個有心人。
那一邊,趙蘇知道顧同已是官身,心頭各種滋味混雜,終是決定:我既走了這條路,就要走下去!什麽老師、義父,學生未必就能學得成老師,義子以義父為榜樣不也是一樣的麽?
他從小與各方都不能相合,凡事都自己琢磨,倒是心誌堅定。打定了主意,蒙頭大睡到第二天。
第二天休沐日,祝纓先帶他們去王雲鶴家。
趙蘇這是第二次來,與顧同一樣內心都比較激動,麵上卻比顧同看著要瀟灑一些。可惜他二人都被祝纓留在了外麵,兩人在一個小廳裏等著,裏麵的人客氣地給他們上了茶點。
祝纓很快見到了王雲鶴,王雲鶴上了年紀,休沐日起得也不晚,看到祝纓就說:“有事?”
祝纓笑道:“是。”
“何事?”
祝纓不客氣地問:“大人,福祿、思城兩縣的縣令,能不能給個能幹的?”
王雲鶴對她向來比較寬容,道:“這是要安排人了?”
祝纓雙手一攤開始哭窮,道:“昨天問了相熟的人,沒人想跟我走啊。”
她想給福祿縣找個合適的縣令,如今她是南府的知府了,可以向朝廷提點關於下屬的要求了。列清單點菜肯定不行,差不多範圍內要差不多水平的某類人人還是可以的。她與吏部的人關係還湊合,甚至可以指定要一兩個人。指定,得先有人。
王雲鶴道:“還真打算過了?”
“煙瘴之地,確實有些難為人。強扭的瓜不甜,還是得人願意,”祝纓扳著指頭開始跟王雲鶴說難處,“知府比縣令難,南府四縣,我得居中協調調度,能巡視的時間就比現在少。行百裏者半九十,我在福祿縣的那些事兒正在關口,還沒定型,定了型我也不這麽擔心了。還有思城縣,才遭逢大變故。如今南府裏的人,以前是我的上司,現在回去,也要分心與他解心結。我真得要順手的人。不先跟您說一說,憑我跟吏部去求,能安排兩個八、九品的過來就頂天了。真得給我幾個順手的人。”
王雲鶴看看祝纓,心道:像他這樣願意過去的人也不多。問道:“你有什麽想法?”
祝纓想了一下,道:“退而求其次。福祿縣那個地方,家父家母頭一年過去,夏天出門就中暑。若硬安排個人過去,沒幾天折了,也是朝廷的損失。”
王雲鶴直接問:“誰?”
“現在福祿縣丞調到思城縣做縣令,您看?暫代也行,試試看?”
王雲鶴聽到“調”就笑了:“小滑頭。”
祝纓道:“做縣令的時候不覺得,一說做知府,眼睛裏竟然多了許多以前看不到的事兒。今天才知道當年魯刺史憂愁的是什麽,不能事事親力親為,就要委於他人。同朝為官,也不能懷疑別人不行,但又擔心別人幹不好。就必要設法令下官‘聽話’。當年是我輕狂。”
王雲鶴笑著指著她:“你竟還能找到自己的錯處?”
祝纓正色道:“輕狂,不後悔,再來一次還這麽幹。”
王雲鶴笑得驚天動地。笑完了道:“說吧,還想怎麽樣?”
祝纓道:“要是多給我幾年,遇著什麽樣的人我都不怕的,隻不過現在身上係的事情多了,不能不顧及別人。單說宿麥,我與冼兄爭執歸爭執,我心裏知道他能給我五年已是很難得了。他在吏部又能有幾年呢?他未必會計較一事之得失,可比起讓偷機取巧的人得了便宜,我還是不想辜負內心正直的人。
阿蘇洞主以子女相托,我也不能中途不管。前番動亂之前,諸部也是心向朝廷的,一把火,什麽都沒了。放火還是因為沒把他們當成自己人。這才有了敕封,接下來總得再穩一穩,更親近一些。
這些事能給我多少時間呢?相公,不給我時間就得給我人。”
王雲鶴點點頭,道:“說說。”
祝纓道:“要不,能給那位升一升,走人麽?”
“嗯?”
祝纓故意堆出一個甜甜的笑來,王雲鶴打了個哆嗦,抱著胳膊摩摩手臂:“正常點。不要向劉鬆年學!”
祝纓道:“那位能熬到現在,也是有些本領的。他去年冬天已在南府試種了些宿麥,今春就能收獲,經驗也有了。附近不拘哪裏您安排一下,我情願再給他麥種帶過去。咱們推廣還快些。種宿麥,現在看來不是太難,鋪開了、收成穩定能夠收租,非得下功夫不可,再急,也得穩住,試種這一步不能省的。有經驗的人都聚在南府,是暴殄天物。”
王雲鶴聽得很用心,最後被說服:“隻種了一年。唔,不過你也是自己試種的。咱們去郊外看麥子仿佛就在昨天。好吧。”
祝纓一樂,王雲鶴道:“福祿縣呢?”
“還沒想好。能容我再去尋摸尋摸麽?沒尋摸著合適的,我寧願空著自己來,頂多累點兒,可不容易壞事兒。”
王雲鶴道:“去吧。”
“那另兩個,您答應了?”
王雲鶴道:“答應了。”
祝纓對著他正正一拜,道:“多謝大人。”
王雲鶴道:“你要的我答應了,我要的你也要辦好!”
“是。”
“都說施相公懶惰,哪知道他的憂心呢?”
“我一定不惹麻煩,寧願慢、寧願晚,也要穩。容不得我出差錯。”
“去吧。我看你還得到處亂跑。”
祝纓笑嘻嘻地走了,路過小廳又捎走了顧同、趙蘇,出了府門才問:“等得著急嗎?”
顧同道:“光顧著想這是相府了。”
祝纓道:“以後你們自己到處奔波的時候,等的時間會比這長得多。還未必能見著人。多練練耐性吧。”
顧同大驚,道:“老師要打發我們了嗎?”
祝纓彈了彈他的腦門兒,帶他們又去了嶽桓的府上。嶽桓休沐日也在家,他妹夫鄭熹才罷了職,他也比較低調也不出門應酬。祝纓登門,他還是見的。
嶽桓對祝纓的印象極佳,見麵就說:“我已聽到三郎的好消息了,可惜仍是南方,太遠。”
祝纓道:“已好了許多了。”
嶽桓看了一眼顧同,不認識,又看了一眼趙蘇,頓了一下,問道:“趙蘇旁邊這個,是哪家郎君?”
祝纓道:“是我在福祿縣時收的學生,顧同。”
顧同和趙蘇都上前行禮,嶽桓道:“都不錯。”趙蘇或許是混血的原因,相貌更佳一些,顧同則是能夠看出來比較明顯的南方人的樣子。二人生活尚可,都養得細皮嫩肉。
嶽桓道:“趙蘇勤奮、天賦亦可,以前是被埋沒了。虧得有你。顧郎想必也是一樣。你有教化之功呀!劉叔父常誇你呢。”
“有天賦有什麽用?我自己書也讀得七零八碎的,還得是您給的那些書,頂了大用了。”
“光有書也沒用,得讀得進去、讀得懂。”
祝纓道:“那您給看看這個,是不是讀得懂了?要是有什麽不妥的地方,能給批一下麽?千萬拜托,我還要帶回去給他們學呢。”
她摸出來厚厚的一疊手訂的本子,也不知道剛才她藏哪兒了。嶽桓接了,掀開幾頁看看,詫異地道:“這是國子監的課業?這一篇我看著像是王博士的手筆。”
他看了一眼趙蘇,趙蘇微有點緊張。嶽桓收回目光,點點頭:“記得認真。這裏、這裏,有點漏了,許是聽岔了。成,我來給你看看。”
祝纓道:“多謝。”
嶽桓道:“你是用心的人。別人遇到了福祿縣那樣的地方,就不知道從哪裏下手了,最後什麽也都幹不成。他們又會先征租稅以示自己是能吏,倒將讀書的事給忘啦!劉叔父喜歡你,不是因為你刻了他的識字碑,是因你主意正,沒忘了教化百姓。”
“我知道他心裏高興的,不然也不用搭理我了。”
“哈哈,他是有些小別扭。”嶽桓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壓低了,仿佛劉鬆年隨時會從窗戶裏跳進來一樣。
兩人又說了一些閑話,嶽桓問了祝纓何時南下,好在她走之前把手劄給批完。祝纓道:“怎麽也要再有十天,與戶部還有些沒講完。”
“好,誤不了事。”嶽桓說。又說了趙蘇一句:“你每門功課都聽得認真,不若單選一經專門治學,會比現在更好些。”
趙蘇躬身道:“是,學生受教了。”
嶽桓將祝纓送出門,看了一眼隔壁劉鬆年家,道:“可惜他一早出去了,不然咱們去討茶喝。”
“總會有機會的。留步,過幾日我再來取?”
“那我可要加緊了。”嶽桓笑著說。
……——
拜訪完了兩家,趙蘇心情有些激動,問道:“義父,咱們再去哪裏?”
“回家。”
她今天約了金良、溫嶽等人好好聚一聚,這些人情份不同,單花一個晚上吃個晚飯是不夠的。地方也不是酒樓,而是她家,早訂好了酒席送到家裏來。
回到家裏,金大娘子等人都來了,金良和金彪爺倆正在梅花樁下,溫嶽、鄭奕還沒到。邵書新來了,藺振也來了。隨後,甘澤、陸超也到了,二人在這些官人堆裏進退自如,並不因奴仆身份而有所拘束——他們兩個陪著鄭川到了祝宅。
鄭川第一次到祝宅,原以為祝纓現在升了職、以前也聽說是個能幹的人,想來家中不奢華壯麗也當是精致小巧。進了之後發現並不算很大,人口也少,宅子竟有點“古樸”,不由有點奇怪。
祝纓來了見到了他們,笑道:“大郎竟然能來,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
鄭川叫她:“三郎。”也不顯生疏。
祝纓道:“來,裏麵請。”
外麵訂的席麵也上來了,金大娘子因鄭川來了,將自家的拿手菜也帶了來。前堂裏擺下酒時,鄭奕也來了。
沒有絲竹聲樂,擺了投壺大家玩著敘個舊。祝纓將鄭川往主賓的位子上坐了,鄭川推辭:“叔伯們都在,我陪著就好。”
金良道:“沒事兒,在三郎這裏,他說你坐得,你就坐得。”
鄭川才坐下了。大家又問鄭熹,鄭川道:“阿爹說,忙了很多年,得空歇息幾天也不錯。”
祝纓捏著筷子從麵前往遠處拉了一段距離,道:“不錯,你看,離遠點兒能看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來。”
這一天祝纓不見別人,大家直聚到天黑,各敘離別之事又向祝纓道喜。祝纓問金良:“別再說我啦,我那點兒事兒大家都知道了。你呢?阿彪到底補了官沒有?”
金良道:“喏!陪戎校尉。”
正九品?“還行,”祝纓說,“想不想到我那兒去?”
金良道:“行啊!”
祝纓很高興地說:“那就講定了?!”
“你管得了嗎?”
祝纓道:“南府司兵,如何?”這個司兵,是府衙裏的官職,與駐軍並不在一起。司兵還管兵甲器仗、門戶管角、烽候傳驛之類。雖不是軍職,但是趁手。
金良歎了口氣:“太精細了,他幹不了這個。”
祝纓隻得作罷。
溫嶽道:“阿彪有他自己福氣。”
祝纓問道:“你呢?”
溫嶽道:“我還在禁中。不過調到了左武賁,所以你沒見著我。”
祝纓又謝了邵書新介紹的祁泰,邵書新道:“是你能變廢為寶。”
藺振是翰林,吃酒不用作詩,也沒什麽風流情致就是閑話,頗覺放鬆。
他們都卡在六品上,既羨慕祝纓這麽快就到了五品,一想到祝纓這是跑到三千裏外換來的,又覺得還是在京城熬資曆更適合自己。鄭奕倒是在兵部,但是金良想升個五品,他還得通過兵部尚書,這是個坎兒,不太好悄悄辦,遂作罷。
溫嶽要了竹筒簽籌來,又行酒令。鄭川擺弄著竹簽,覺得有趣,鄭奕道:“你看什麽呢?”
“十三叔,家裏的都是牙簽,沒見過這樣的。”
“我得跟七郎說去,你再這麽著可就要被養傻了。”
叔侄二人嘀嘀咕咕。祝纓見幾人都有了點酒意,問道:“你們有沒有認得的,願意到南府去的人呢?不是做仆人,如果有合適的,咱們私下調一下,南府、福祿縣都行,吏部那裏我去跑。”
邵書新直白地道:“能合你意的人恐不樂意去。”之前祁泰那樣是找飯碗的,越是地位低的,活著越不容易,所以願意。現在要的是已有官身的,都有點身份了,就更愛惜自己。要麽是有點賭徒之心,要麽是走投無路,要麽就是真的滿腔情懷。
後者他們通常不太相信此人性情是否屬實,走投無路的賭徒也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
祝纓道:“那就算了,先就著手上的人用吧。”她不再提這個話題。攢局,這不上不下的還真不太容易。
一群人不再聊任何的正事,單說些風俗人情,鄭川聽得十分入神。
天擦黑,祝纓將眾人送出門去,也拿定了主意。
她決定了,跟吏部那裏商議一下,把祁泰、小吳、顧同都給塞到南府裏。已有官身,補個實職,還是個煙瘴之地的九品的小官,就他們了。擱她手裏,幹幾年活攢點功勞和上等的考試,升到八品不是問題,接下來就看機緣了。顧同能走得遠些,祁、吳兩個還得看命。
酒樓的夥計們將殘肴收走,小吳湊了上來,道:“大人,那個,他們有幾個人想來求大人點事兒。”
祝纓道:“什麽事?”
小吳笑道:“大人如今高升了,身邊不能隻有咱們這幾個人伺候著不是?他們有幾個人,家裏也有伶俐肯吃苦的孩子。”
祝纓道:“都是熟人?”
“那可不!”小吳低聲介紹了一下,“都是從小長大的,小人也認得。不好的,小人也不敢同大人講,更不能叫大人吃虧。要不是現在走不脫,我姐夫都想跟大人南下呢。”
小吳給介紹的,一個是他的表弟丁貴,一個是大理寺的積年老吏老牛的孫子牛金。又準備了幾個備選的,不外小吳親戚或者大理寺熟人家的。
祝纓道:“他們。”她都有印象,大理寺這些吏員及其親眷,祝纓心裏都有數。小吳也沒撒謊、風評都還可以,不過小吳的表弟家裏小有點家資,有房,有個小鋪子。祝纓問道:“你表弟家裏還不錯嘛,怎麽舍得離開?”
小吳道:“想趁爹娘身子骨還硬朗出去見見世麵。”
祝纓道:“你沒對你表弟講,我身邊這許多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官做的。”
一句話戳破小吳的心事,嚇得他當即跪了下來:“小人該死。”他如今在外麵不飄了,在自家親戚麵前被全家一套誇,不免要充個胖子。嘴上稍稍吹個牛,誇大了一點在祝纓身邊的好處。也不知道怎麽的就被祝纓給看破了。
“起來。回去想清楚了,同他們講明白了再帶過來。我這裏好處有,壞處也有,還有板子挨呢。不要讓人家隻聽到好處沒聽到壞處,苦吃完了,好處沒能盡得,你是要落埋怨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