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開工
祝纓看完了“今天的邸報”,不動聲色地道:“將邸報分發下去吧。”下麵各縣的邸報都是從府城這裏中轉,同樣的,她這兒的消息也是從州城那裏轉過來的。同時,府衙內的相關官員也有資格知道相關的消息。
丁貴拿了邸報,拱一拱手:“是。”
新司馬人還未到,然因任命已下,他也有一份邸報可看,連同本應知道應該的幾位佐官,一人一份。
祝纓將多出來的這一份順手給了顧同:“看看吧。”
顧同仔細將這邸報一字一句地看完,看到已任命南府新司馬章炯時手抖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祝纓,小心地說:“老師,要來新司馬了。”
“嗯。”
“那?”
祝纓道:“朝廷是不可能不派個司馬來的,可以沒有知府,不能沒有司馬啊!”
“誒?”顧同還在想,祝纓沒再解釋,讓他自己琢磨。
祝纓將邸報放到一邊,又拿起一邊的卷宗走到簽押房裏間,那裏牆上釘著一張大大的輿圖。她將手中的記錄比著牆上的圖,在心裏又勾勒出一幅新的圖卷來。所有官府的檔案、記錄都有一個通病——遲滯。全麵,但是信息都會比現實要慢兩拍。輿圖也不例外,福祿縣、思城縣的,祝纓有最新的數據,南平縣和河東縣就要遲個五年、十年的。
朝廷做的統一的更新,就是五年或者十年來一次,譬如人口之類,戶部就是十年一更換,有的時候懶點兒就二十年,一代人都過去了。
祝纓慢慢看著,小吳從外麵鬼趕的一樣跑了進來:“大、大、大、大人!”
顧同將邸報放好:“怎麽啦?”
小吳道:“不好了!大人呢?哎喲!快讓大人看邸報!你這正看著呢?快……”
祝纓在裏間道:“怎麽了?”
小吳趕緊躥了過去:“大人,咱們要來個新知府啦……不不不,我是說,要來個新司馬了!”
顧同跟了進來:“老師早就知道啦,邸報也是先送過來的。”
“哦哦。”小吳連聲答應著,垂手站在一邊等著祝纓的吩咐。來個新副官,不得有個什麽準備嗎?
祝纓看看這兩個人,道:“傻站著做什麽?”她捏著手裏的那一卷舊檔又踱回了桌子邊,將舊檔往桌上一扔,問小吳:“你事兒都幹完了?庫巡好了?”
“啊?哦!下官這就去!”小吳急忙說,“那……新司馬?”
“人還沒到呢。幹你的事兒去,不要以為交割的時候看著什麽都好,你就可以懈怠了。正是雨水多的時候,勤快些。你新任司倉,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虛心點兒,多看、多聽、多想。”
“是,下官這就去。”小吳又拎著邸報跑了。
顧同看著小吳走遠,回過頭來問祝纓:“老師,真的不管這新來的章司馬嗎?”
“唔,當然不能不管,”祝纓微笑道,“雖不知是什麽樣的人,有些準備總是不壞的。”
顧同心道:那為什麽剛才不跟小吳講呢?還是……
祝纓道:“去把南府名下的賬目取了來,不要戶籍錢糧的簿子,要府衙財物賬。”
“是。”顧同一麵奇怪,一麵仍是去找祁泰了。老師剛才看的可不是財物賬啊!
祝纓內心想的卻是:缺人。
其實小吳不是很適合一下子就做一府的司倉的,司倉,不是隻管倉庫,雖然字麵上看起來是這樣。司倉的職責,除了倉庫還得管著公廨、度量、庖廚、租賦、征收、田園、市肆。以小吳的本事,也就管個倉庫能管得好一點,再加個度量?其他的幾樣,這小子多少得從中揩點油幹點別的。
但是小吳對自己比較忠心,自己對小吳也比較了解,更重要的是自己了解小吳全家親戚五服、祖宗八代,不至於因為不了解屬官而對節外生枝之事沒有預計。
小吳負責的這些個事兒,祁泰管起來更合適。可是,祁泰這個司戶,第一要務是戶籍。人是一切的基礎,要麽自己管著,要麽就得一個信得過的人,祝纓把這個活計就交給了祁泰了。祁泰幹司戶,他也不是完全能夠幹好的。司戶還管其餘數項事務,包括過所、道路、田疇之類。
如果有兩個祁泰這樣的人,那就好了!
但是沒有,祝纓隻得這麽分派,然後在兩人職責範圍之內再調劑一下。比如小吳所管之租賦、征收,托與祁泰,將祁泰所管之過所,交給小吳。
祁泰很快就過來了,祝纓問道:“看邸報了嗎?”
祁泰道:“大人說的是新司馬麽?下官正在理會賬目,小吳那裏的租賦賬本子也拿過來了。雖然交割的時候理過一遍,當時時間有點緊,現在再細看一遍。管不叫新司馬挑出毛病來。”
祝纓道:“他挑什麽毛病?”
“啊?”
“走,看看房子去。”
“咦?”祁泰又發出一聲疑問。
祝纓道:“我記得南府府衙名下有幾處房產,除了司功他們住的,應該還空著五處。咱們去看看,是否需要修葺,要多少工、多少料,多少錢。”
祁泰道:“好。大人是要?”
“章司馬來了,不得有個住處嗎?”
祁泰恍然:“是該準備的!下官幾乎要忘了這件事了。”
與京城各衙門一樣,各地的官府也多少有些自己的產業,公廨田是一準兒有的。此外很多有條件的地方也會有一點房產,有的是沒收的犯人的家產,有的是一開始就設置了的。
這個設置是有正當理由的——外地赴任的官員,他們得有個地方住。不同於本地的吏員,家就在當地,即便不在城裏,他們租個房子也比外地人方便。官員按照規定都是外地人,得給人個住的地方。主官不必說,就住後衙,其他的官員呢?很多地方也會準備這樣的屋子。
有了這麽一個口子,很多地方的官府就會借這個名目再置一點房子,就像祝纓在大理寺做的那樣,取租。甚至有的地方連鋪子都有。
祝纓剛到福祿縣的時候,關丞等人很快就能搬家騰房子就是因為縣衙產業裏也有這種屋子存在。這種房子一般離衙門比較近,位置尚可,算是一種福利。
交割的時候祝纓留意到府衙也有一些這樣的屋子,小吳、祁泰本也有資格住的,他們倆一個光棍兒,一個連女仆就三口,祁小娘子不放心親爹,就都借住了衙門,祁泰不操心這個事兒,一時沒有想起來。
此外,衙役的值房、白直的宿處,也都是有安排的。
南府這樣的房子不太多,作為一個煙瘴之地的府衙,它滿員的官員總數隻有十個。刨掉一個知府,司馬、六曹、倆博士。其他的都是吏員和一些差役。
祝纓和祁泰都回後衙去換了便服,祝纓道:“你去取了鑰匙來。”
再帶上顧同、項安、項樂、祁泰,一行五人照著記錄的地址一處一處地看過去。
顧同道:“老師真是體恤。”哪裏有上司給下屬安排得這麽周到的?從來都是下屬奉承上司的,有些二傻子還奉承不好。
祝纓道:“你要留意記一下,從來新人入仕品級都不會太高,做的都是輔助的事兒。這些事情無不瑣碎,千頭萬緒,做好了,旁人覺察不到你的辛苦,做得不好時人們才會覺出來不便,這就要開始埋怨、咒罵了。一個主官,要是不知道這些事兒,就容易懈怠,容易不懂下情,容易被人上下其手。會誤事。”
“是。”顧同說。開始摸自己腰間的招文袋,掏出個卷成卷兒的白紙本子,摸出筆來匆匆記了幾筆。
一行人先到第一處,隻見這處宅子的門鎖著,裏麵聽不到聲音,牆頭長著草,磚也有點塌了。祁泰經提醒,將房子的鑰匙取了來,拿來打開了鎖,進去一看,裏麵庭院也長著荒草,這一處人倒是不多。
兩進,闊麵三間,有廂房、有偏院,後麵是住的、前麵是待客的,院中還有一株大樹。
祝纓搖了搖頭,再去看下一處,走到一半的時候,小吳帶著兩個司倉佐過來了,司倉佐屬文吏。祁泰拿的鑰匙本來是他們管的。鑰匙一拿,兩人趕緊告訴小吳,攛掇著過來。
小吳道:“大人?!您怎麽來了?”
祝纓道:“你再裝。”
小吳一溜小跑跑到了祝纓跟前,道:“您在這有事兒,叫上我也跟著呀。”
祝纓道:“現在還用不著你。”
“誒?”
祝纓對祁泰道:“記一下。梁柱完好,牆麵須新糊,窗、門要換若幹,需工若幹、若幹。唔,再打個兩成的餘量,以防不測。”
然後問小吳:“算得出?”
小吳道:“下官能學啊,學不會,還有他們呢?”他朝兩個司倉佐呶呶嘴。司倉佐沒想到自己掇攛著上官出麵,上官把他們也捎上了,現在他們直麵了上司的上司的目光。
祝纓伸出一指,點點小吳的額頭:“你啊!阿同,功課給他加一倍。他既然想學,就讓他再多學一門算學。”
小吳的臉綠油油的,頑強地跟在祝纓的身後說:“祁先生自己還有一攤子事兒呢。”
顧同將他扯到一邊,說:“你怎麽回事兒啊?叫人當槍使了不是?老師才把原來的司倉拿下去幾天啊?手底下的人你不收拾利索了現在就敢拉出來用?你以前說起官場上的事兒也是頭頭是道,還給我說呢,怎麽輪到自己的時候不多想一點兒?今晚好學算啊!你得知道一點兒,才能不叫下頭蒙了。你是老師手底下使出來的,還怕老師冷落了你不成?”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人嘀嘀咕咕,落後了好一段,兩個司倉佐小心地跟在祝纓側後,前後都不著邊兒,心裏也有點忐忑。
顧同和小吳說完了話,兩人追了上去。小吳又蹭了過去:“大人,下官回去就好好學。”
祝纓道:“想跟就跟。”
小吳犯了錯一樣地跟在她身後,到了第二處宅子,這裏麵倒是比較新,乃是前司戶住的地方,司戶、司倉被祝纓尋到了錯處,換與小吳、祁泰,倒不是她料事如神,實因她本來就是本府下麵的官員,對府裏的情況也是略知一二。第三處是收回的原司倉的住處,也是兩進的房子帶偏院。
雖然看起來不大,但是因為是府城,比起縣城兩進的院子更難得。由於收回的時候動作比較粗暴,所以房屋有一些輕微的損傷,祝纓也都讓祁泰給記了下來。
第四處院子就有意思了,它裏麵住著人!按著賬上寫的,這地方應該是空置的。小吳的臉又變了一回,兩個司倉佐一個勁兒地往後退。
小吳做衙役時的習性都被氣出來了,上前一腳踹在了門上:“裏麵是誰?出來!”
他們交割的時候時間緊,祝纓看重的幾項並不包括這點房產,所以隻是清點了數目,住沒住人之類,當時也就沒有完全核查。
門裏的人比小吳脾氣還要大一些,罵道:“哪來的野狗,到這裏撒野來了?!”
門一打開,便見著一個穿著黑綢衫的中年男子,小吳一看就能看出來這得是個管家。他大聲說:“這裏主人是誰?誰叫你們住這裏的?”
“嘿!哪裏來的匪類?我家主人也是你這匪類見的?”管家模樣的人膽氣也是壯的。
兩人對罵一陣,祝纓耐心地看著,終於,小吳回過味兒來了,沉著臉道:“我這便派人收房子!”
“我賃的,你憑什麽收呢?”
小吳反手往身後一撈,將兩個司倉佐揪了出來:“說!這是怎麽回事?!”氣死他了!
管事倒認得司倉佐,嚇了一跳:“哎喲,這是怎麽一回事呀?小人有眼無珠,不知這位小官人是……”
小吳磨牙:“你們好!”
祝纓道:“罷了,回去再細問。且去下一處。”
下一處不出意外的也被租了出去。祝纓道:“有趣。我說,那邊頂頭那處院子,是不是死過人、鬧過鬼?還挺厲的?”
不然不至於租不出去呀!
小吳道:“這些年租出去的錢想必也沒有入了府裏的賬了!大人,小人這就去查這個……”
祝纓道:“回去再說。”
……——
一行人回到府衙,又引起衙內衙外一些人悄悄的圍觀。
兩處租房子的人也都來了,都往堂下一跪:“大人,小人確是從中人那裏賃的屋子。”
祝纓命他們呈上了契書,上麵是一年一簽,今年的錢已然交了。祝纓道:“拿下。”
兩人嚇得直如篩糠一般,卻見幾個衙役撲上來,把兩個司倉佐給按下了。祝纓道:“先放牢裏吧,賬,慢慢地查。查完了一總同他們算。你們租的房子是府衙的,不能再給你們住了,將租金退回,給你們五日時間,尋新房子搬家。”
退錢,自然是兩個司倉佐家裏出了。祝纓又派人將司戶佐家給看管起來,不讓他們有機會轉移財產細軟。
兩個司倉佐直呼冤枉,道:“都是前麵那位司倉授意做的,錢也是他拿的大頭!他掌著田園、公廨等等,也挪借庫裏的錢糧放過貸,也從山上砍柴拿下來賣。他是小人們的上司,小人們不敢不從啊!”
祝纓問小吳:“我到南府多久了?”
“快、快、快一個月了,”小吳答,然後吼起了司倉佐,“都大半個月了,你們是死人嗎?不會告發?不會報上來?”
祝纓道:“這下好了,還要再招兩個司倉佐。”
辦完了這一件事,祝纓將小吳留了下來,問道:“你怎麽看呀?”
小吳道:“是下官疏忽,下官這就將房舍再盤查一遍!”
“先幹正事。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像什麽話?”
“是是。”
“下去吧。”
“是是。”
這時候就要用到顧同了,他不用人叫就挺身而出,跟著小吳出去,將小吳拉到了空值房裏道:“你還教過我呢,先將上官在意的事情辦好,再小意奉承旁的喜好。老師頭一樣在意的總不能是幾間破屋子租給了誰。你新來,老師又不是不知道,怎麽會因為這個怪你?你加緊將該幹的大事幹好才是正經呢。”
小吳有點害怕地說道:“做個官兒,可真難啊!”
顧同心道:小人得誌就是這樣了吧?德不配位呀!可恨別人也沒有很配就是了!老師可真是太難了。
口上卻說:“如今回去,我給你補些算學的課。你那些能寫會算,核賬的時候就不夠使啦。好在糧倉、房舍等等,都是實物,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先檢看這些個。”
“好、好,我這就辦。那司倉佐?有他們的時候多少能幹些事兒,沒有,現在就更弄不來了。”
顧同道:“這些話你該自己對老師講的。老師一向信任你,不信任也不能叫你就接了這個差使。京城離南府多遠?你們的告身在京城就準備好了,那是老師早就安排好了的!你想想,這還不是看重你?”
小吳馬上就相信了:“對對,咱們這就開始學吧!”
“你先幹正事呀。”
“是是。”小吳有點著慌,紙上談兵的上了戰場多半都是這個樣子。看再多別人當官,輪到自己的時候就是會繃不住。
他定了定神,跑去跟祝纓說了自己的難處。祝纓笑道:“這不正好?你手上不是還有四個人麽?跟他們說,誰做得好了,你就報上來升誰。”
親娘!這主意我想得出來!想得出來啊!不就是吊著人嗎?小吳大悔,怎麽就忘了呢?他趕緊告辭,出去巡查倉房去了。
顧同看他匆忙離開,又看柱子後似有人在偷窺,搖了搖頭,進來問祝纓:“老師,那宅子,還修?我舅舅在這裏有些日子了,我找人來辦這個事兒吧。這回一定不像訂家具那樣!”
“找祁先生,看看工匠的名簿,這個算公差,在今年的徭役裏扣。”
“是。”
祝纓道:“走,咱們再去看看值房等處,既然做了,就一並做完。”
“到飯點兒了。”
“那不正好?看看大家夥兒吃的是什麽。”
祝纓身上還是便服,與顧同悄悄地往飯廳裏去看了一回。府衙的有大鍋飯有小灶,菜色的品相十分的飄忽。同一道炒青菜,知府要吃的時候就綠油油鮮嫩嫩,給衙役的不知怎麽的就能綠裏發黑。唯一的優點是能糊口。
衙役們也不挑剔,賬麵上他們每天領一鬥幾升米的俸,衙門管飯都是後來不知哪一任的好人給的恩惠。有得吃就不錯了。雖然廚子偷、采買扣的,倒能吃飽這一餐,為家裏省一分糧食。
廚子偷得不算太多,采買上的油水就豐厚一些了。小吳又是一陣慌,這事兒,論理他也得管著的。現在什麽都讓他一把抓,他焦頭爛額的顧不上。
祝纓道:“幹你的正事,旁的慢慢來。”
“是。”
她隨便出手,便將衙役們的夥食又改善了一些,府衙的開支沒有增加、衙役們又得到了實惠。小吳道:“大人忙碌了這許多天,本說好要歇幾日的,都怪下官無能,叫大人又操心了。”
“誒?我這不是歇著的嗎?”祝纓很奇怪,她好好呆府裏都沒折騰事兒呢。
順口吩咐,讓項樂先管著這一項,再重找個人來管。然後再去看值房,又下令撥了款,將值房壞掉的桌椅之類換些新的,漏雨的地方限期修補好。吩咐完,她也不跟衙役們一處吃了,她要在這兒,這些人一準兒不能好好地吃飯。
……
祝纓說是“歇幾天”,在外人看來,她這個知府還挺忙的。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燒了司戶司倉,接下來她要幹嘛了?
“三把火?”祝纓笑了,“新官上任,頭一年都是一事無成的。”
這天晚上,她在外書房裏,顧、祁、吳三人都在,小吳拿外麵聽來的說法向她匯報。
祁泰驚訝地說:“大人這還算一事無成麽?那阿蘇縣、還有咱們府裏這麽太平,賬目比起別的地方交割已經好太多啦!當年咱們在福祿縣,那個賬,全靠您把逋租給清了,不然更爛!”
顧同道:“是啊,風氣一新!”
“那都是以前種的樹,現在結的果。咱們在這兒什麽事都還沒幹呢。”頭一年,都是了解情況、收拾手下的。
顧同笑道:“怎麽沒有呢?修葺房舍的事兒正在找人了,這回一定幹好!下麵的人都說您真是愛民如子、愛惜手下!老師,如今府內的文吏、衙役,心裏都是向著您的。”
祝纓問道:“不過讓他們比前吃的好點兒、住得好點兒、發的俸祿多點兒。算起來,能翻個番?”
祁泰道:“這還不夠?下官以前在戶部的時候,誰能給我翻個番兒,叫我幹什麽我幹什麽。”
祝纓道:“要是有人以五倍的利**呢?十倍呢?不給所有人,就選一、二人,收買得動嗎?”
三人臉都變色了,祝纓道:“成就好事不容易,壞事,太容易了。”
顧同認真地說:“人都是會有良心的。大多數也都是知道好歹的!有人生事要害人,總有別人會護著好人。”
祁泰和小吳都認真地點頭。
祝纓道:“這倒是。唔,王縣令來了之後,我會同他一起去河東縣看看,祁先生、小吳,你們留下,阿同、項樂你們與我同行。”
“是。”
祝纓道:“小吳,學問不是一天能學會的,但要學。差使也不能耽誤了,想要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累。懂?”
“是。”
“祁先生我就不多叮囑了,你隻管盤賬,越細越好。手下的人,小吳,你幫祁先生看著點兒。”
“是!”小吳答得響亮。
祝纓道:“就這樣吧。”
她說“歇幾天”,還真就是歇“幾天”,王縣令一到,她就又忙上了。
……
王縣令嘴角起了一堆小水泡,趕到府衙的時候是半下午,有點擔心這會兒知府是不是清醒的。
以王縣令的經驗,找官員說事兒,頂好是上午說。中午有些官員就開始喝酒了,下午暈乎乎的,什麽正事兒都談不了——除非是個能嚇得人醒酒的上司。
到了驛館,他先派人投了帖子,送了幾個紅包出去,派人往府衙裏送一份厚禮。他是個老實人,卻不是個傻子,上司的禮物那是不能省的。
祝纓正在後衙跟張仙姑說:“我得出巡了。”
張仙姑在心裏算了算日子,問道:“出去多久?”
“二十天上下吧。”
“這麽久?夠到州城打個來回了。”
“嗯,到下麵都看看,不看一看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哦,那日子也差不多了。”張仙姑說。
“對。”
“家裏你隻管放心,有我們呢!”張仙姑打包票,“家裏都收拾得差不離啦!過兩天我再種盆花來!哎,等你回來,咱家新地窖也能收拾好了,今年橘子又有地方放啦。”
“怎麽都跟橘子幹上了?”
“橘子好呀。”
“還有更好的呢。”祝纓說。
張仙姑高興了:“真的?”
“嗯。”
她考慮到了,全府的閑地都種橘子?倒也不是不行,不過她還想弄點別的。不然萬一橘子染了病或者突然減產了,豈不要全體受窮?頂好是四個縣各有一個除了糧食之外的招牌物產,可以是橘子之類種出來的,也可以是什麽手工製品。
每項都以其中一縣為主,另外三縣有零星的都可以貼著這一個主要的縣販售。哪怕主要的產出受損,還有點別的可以補貼。多會點兒手藝總不是件壞事兒
要是老天爺不給麵子,四樣全滅,那算她倒黴。
除了南府四縣,她也想了一下阿蘇縣。阿蘇縣的產出樣樣產量都不高,山地總是比平地更容易貧窮。她將此事也記在了心裏。
她對張仙姑道:“我把老侯留在家裏,他是咱家的老人了,都信得過。再把顧同留下來,外麵有什麽事兒要他辦也方便,我囑咐過他了,有事兒往會館去找人也使得。顧同的舅舅在那裏。”
張仙姑道:“能有什麽事兒?天兒又熱,我們也懶得出去,多歇些日子,等你回來。”
“好。”
花姐問道:“你如今收的錢可比以前多多了,預備怎麽辦?我想,咱們在這裏也不用它做什麽營生,不如,有機會捎到京城,托溫大郎或者金大娘子他們再置些地?”
祝纓道:“現在一時也無人北上,先存著吧,留一半兒。”
“咦?”
“不說冷刺史,鄭大人家的女公子,怕也到了要用錢的時候了。”鄭川都是個小少年了,鄭霖比他還大,婚事就在眼前了。想來鄭府不至於留她在家養老,明年不辦喜事也就是後年了,得給她也攢一份兒禮。
花姐道:“好,我記得了。你上州城的時候也順捎帶置辦些。”
“好。”
她們又給祝纓收拾行裝,忙到天黑透,才各自安歇。
第二天,王縣令收拾得整整齊齊,到了府衙來拜見上司。
祝纓原本是他的後輩同僚,如今變成了上司,他卻是所有人裏最自然的一個。與祝纓見了禮,祝纓還了半禮,請他坐下。有衙役來奉了茶。
祝纓道:“天氣炎熱,一路辛苦。”
“大人哪裏話?下官拜見大人是應該的。”
祝纓道:“路上可還好?”
“都好,看著路邊的莊稼長得還不錯。”王縣令說,“就是不知道,咱們這個宿麥,怎麽個種法?”
祝纓笑道:“你還是不忘這個,我也正要說這件事呢。唔,我與你同去河東縣看一看,如何?”
王縣令一怔,道:“好。”上司要去你轄區,是不能夠拒絕的。因為拒絕也沒用。
他說:“下官這就回去準備。”
“不用這麽麻煩,咱們一道走就行啦。你拖了許多人來,我還要與他們說話,不如咱們自自在在地走,消消停停地看。”
王縣令也不敢反對,隻得稱是。
祝纓道:“我又不會吃了你。河東、福祿、思城三縣相鄰,又有河道,往年都是各弄各的,順便看一看。”
王縣令忙說:“大人,那下官那兒您得多看看。”
“好。你休息一天,明天就動身?”
“遵大人令。”
祝纓將府衙內的官吏都如今來,宣布了自己要去河東縣的事兒。
王司功道:“大人出巡,不知衙內事務如何辦理?如果有緊急事務又當如何?大人要帶什麽人去?下官等好有所準備。”
祝纓道:“不用太多人,我帶項安、項樂、丁貴、小柳四個,再有十個衙役。你們都在府裏,邸報與緊急公文讓司倉隨時發來。不緊急的事務就先放著。諸位各司其職。”
“是。”
祝纓又說:“司戶、司倉,房舍修葺等工程,你們留意,我回來是要查的。”
“是。”
分派完,祝纓就騎個馬,帶著人與王縣令一同往河東縣去了。
王司功等人出城來送,郭縣令聽風聲也跟了過來。二人言語間滿是不舍,郭縣令道:“大人一離開,下官心裏就沒有底了。您隻要在府城裏,什麽也不用做,就坐陣,大家心裏也塌實,也覺得有依靠。”
王司功道:“是呀,沒有個主官,就沒有個主心骨。”
祝纓對郭縣令、王司功戲言道:“我呀,當過別人的下屬,現在又成了別人的上司,頭上也有自己的上司。該知道的都知道。你們鬆快鬆快吧。”
郭、王二人連說不敢,聽她這話又覺得有點舒服:你倒是什麽都知道。一個心裏有數的上司,還是有可能好好相處的。郭、王二人也不想真的跟上司撕破了臉對著幹,幹,也得戳著別人上前當炮灰不是?反正自己能躲還是躲一躲,上司如果差不多,就聽他的得了!
二人也笑了。
祝纓與王縣令騎馬並行,此時還是在南平縣,王縣令感慨道:“南平縣真的好啊!”
“好在哪兒呢?”
“地勢也好,地也好。”王縣令真誠地說。
“那倒是,位置也好。”祝纓說。
南平縣名字帶一個“南”字,在南府四縣裏卻是最靠北,它是南府最早的縣,南府的名字也是由它而來。其他三個縣都是從它往南擴散開來的。它雖然也有山地,平地比其他幾個縣都多,思城縣又比福祿縣平地再多一些,也更方便黃十二郎那樣的人兼並。
河東縣位於二者之間,有山地,比福祿縣要好一些。人口上也差不多,總是好地方、富裕的地方人口多,貧瘠的地方人口少。
兩人一邊走、一邊聊,祝纓問:“你手下有多少隱戶,有數沒有?”
王縣令眨眨眼:“下官能管的,都管著了,管不著的,那就是不知道了。想要括隱,也是難的。大人自己做過縣令,呃……下官比不得。”
他說到一半就想起來,祝纓摳隱戶的本事是真的厲害。
祝纓一笑:“不急,我也不知道福祿縣現在還能有多少隱戶,不過算個約數罷了。有,肯定是有的。人家一輩子連縣城都不踩進來,何必報這個戶口白擔徭役?你往這個上頭想,就能想出來怎麽括出隱戶了。”
“嗯嗯。”王縣令連連點頭,“早些年就該請教大人的,當時總不得機會,不然,我做事也能更順利些。大人,那宿麥?”
“你錢糧有虧空?”
王縣令心頭一顫,哭喪著臉道:“誰手上沒有呢?下官的前任,到任半年就病死了,下官接手的時候,他都死了半年了,下官再過來,賬目一團糟。下官理了這些年,正還著呢。”
祝纓看了看王縣令的打扮,這縣令一身的衣飾或許土,但不簡樸。絲絹衣服、金銀玉飾,填虧空的時候,估計也沒有很虧待自己。
她看過王縣令的履曆,也知道他的父祖三代,王縣令的祖上有個官兒,所以他是蔭職。不過父祖死得早,他又沒有什麽過硬的靠山,最後就被扔到這裏來了。觀其曆年的考核,都是中等,中中、中下打轉,中上都沒有。
想來當年魯刺史對他也不是特別的滿意,但是勝在也確實肯幹,及格了。
祝纓道:“是啊,當年遇到的虧空可真是太讓人頭疼了。”
“下官腦子慢,沒想到祥瑞呀!再送一次就不值錢了。”王縣令很是唏噓。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纓做過縣令,說起話來十分合王縣令的心意,沒到河東縣,就把王縣令給套了個幹幹淨淨。王縣令,有本事但不多,勝在心地還算不錯。他現在最想的就是種出個宿麥,種好了,能升走!
“煙瘴之地,名不虛傳!”王縣令說,“沒有別的地方好去,就隻好呆在這裏了。我好些年沒能見到老母妻兒啦!”
他也是自己帶了個妾來赴任的,正常人隻要不是流放,一般不帶正經家眷到這兒來。他很是佩服祝纓居然把爹娘也帶了來,言語之中也些不讚同:“有年紀的人,還是得到舒服的地方住著養老才好。”
祝纓笑笑,也不多辯解。
到了河東縣,祝纓不住到驛館,而是說:“我聽說,河東有座古廟,裏頭供奉著的白衣大士十分靈驗,借住那裏可還方便?”
王縣令道:“當然!當然!”
河東縣的觀音廟比較有名,廟也略大,有不少客房,祝纓就選了兩座院子,自住一個,衙役們住另一個。
她先住在這裏,與王縣令將縣城周圍看上一看。第二天,再與王縣令往附近鄉裏走一下並。河東縣比福祿縣麵積稍小,祝纓也是走馬觀花地看。
看不兩天,祝纓便說:“大致情形我差不多知道了。突然做了個夢,我想靜靜地吃幾天齋飯。府裏事務多,鬧得我腦仁兒疼,正好清靜清靜。”
王縣令道:“好好。”
祝纓從這一天起就住在了觀音廟的後院裏“靜修”,衙役們倒不受拘束,偶爾也去河東縣閑逛,閑買些東西。丁貴在祝纓的居處照顧起居,一日三餐端進房裏,等吃完了再將殘肴和碗碟拿出來。一應洗沐等事都是他拿水進去,再拿水出來。
王縣令心裏掛著事兒,一日去探望一次,總不見祝纓出來。丁貴來傳話:“大人要靜修,說住幾天自去見大人。”
王縣令隻得再回縣衙,河東縣城這些日子的治安尤其的好。
他並不知道,祝纓已經不在觀音廟內了。當天下午,她就帶著項樂、項安、小柳三個人,換了補丁衣服從後麵溜出了觀音廟。匆匆買了一匹騾子、一輛驢車,趕在關城門之前跑出了河東縣城。
出了縣城,小柳問道:“大人,咱們往哪裏去?天快黑了,得找個宿頭。”
祝纓道:“來的時候我見著那邊有個野店,先去那裏。”
一行人到野店投宿,一間單間給了祝纓,小柳就在祝纓的房裏打個地鋪,以聽使。項樂、項安合住往一間,祝纓道:“不用管我,你自睡去。明早起來收拾好牲口,問店家要些食水,咱們要趕路。”
小柳打好了水站到祝纓房裏,見她拔出了佩刀正在揮刀,不由吃了一嚇,死死抱住水盆:“大人?”
祝纓快速地收刀:“再不練練手就要生了。”
第二天,一行人拿了點幹糧和水,包了點鹹菜就上路了。項安三人還擔心祝纓受苦,卻見她比他們還要自在。祝纓道:“你們不用管我,顧好你們自己就行!記著了,你們倆是我的弟弟妹妹,咱們是同姓,將出五服了,小柳是表弟。咱們是小買賣人,出來看看有無生意可做的。”
項樂道:“空手買賣還有許多人同行,得是收土產或者販賣完貨物回家的才好。”
祝纓道:“我有計較。”
她拿出隨身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個小紙包,打開紙包,裏麵密密地有許多繡花針。
項安道:“賣針倒是門好生意。”
他們下了官道,先走小路,祝纓從一個路過的鎮子那裏弄了個貨郎的挑子,又問村裏的人收了點亂七八糟的手藝活兒。將挑子往驢車上一塞,項樂和小柳交替趕車,項安騎著騾子跟隨。
到下一個鎮子,祝纓又從鎮上收了點兒當地的小零嘴、手藝活兒,將貨郎挑子給塞滿了。從鎮上的布莊裏買了條長布,路邊斬了根細竹,在布上寫著“鐵口直斷”,將布挑在竹竿上,一個幌子就製成了!
三人越看越驚奇,心道:大人這麽大一個官兒,竟會這些麽?
項樂小心地說:“咱們在河東一鄉一鄉地走麽?還像大人在福祿一樣?”
祝纓道:“先在河東轉轉,再悄悄去南平。”
“啊?”
祝纓道:“啊什麽啊?擺開儀仗南平縣難道會讓我從容的看實情嗎?怕不都給我安排好了。縱不動他們,我也得自己看過一遍才好心裏有數!快點兒!開工了!開工了!我跟家裏說一共就出來二十天!咱們得按時回去,別讓家裏人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