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輸誠
“這兩天守衛的人再辛苦一下,嚴防門戶,等值表排好了再輪休。好了,其餘人都散了各自回去聽令,不要亂走。”
隨著一聲令下,府衙諸官吏齊齊躬身答應,一個個繃得緊緊的。
祝纓宣布解散之後便轉回簽押房,顧同等心腹跟隨著魚貫而入。王司功、李司法麵麵相覷,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失落。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值房,二人先前在府衙內也是數得上號的人物,尤其王司功,身邊總是有許多人圍隨的,如今司功佐也被拿下了,一些人也不敢上前,身邊十分冷清,格外的落寞。
張司兵看了一眼彭司士,彭司士心有靈犀地回望了過來。
兩人對著微微點了點頭,確保對方都看到了自己。
張司兵往彭司士這邊挪了兩步,彭司士往張司兵這邊蹭了一點兒,兩人終於接上了頭:他也想與我說話。
張司兵使個眼色,彭司士會意——到張司兵那兒說話。
兩人裝作沒什麽默契,卻又越走越近,終於一同進了張司兵的值房。白直上茶水,張司兵道:“案子終於結了,賊人也拿到了,可算能夠睡個好覺啦。哎,彭兄,手談一局?”
彭司士道:“好呀。”
張司兵讓白直翻出盤生了灰的圍棋出來,擦了擦,兩人慢慢擺棋子兒。張司兵對白直道:“你們不要在這裏礙眼,你去外麵等著,看衙裏的值表排出來就過來告訴我。”
“是。”
彭司士見張司兵支開了人,一麵把棋子兒排成條直線,一麵問:“老張,你有想法。”
張司兵也放著棋子兒,他把棋子排成了一道豎線,二人都不是什麽風雅人物,這棋也忘了什麽時候學的,手都臭得很。又要說話,又不太能夠一心二用,索性胡亂擺著聊天。
張司兵道:“你來幾年了?”
“總有七、八年了吧,忘了。這個地方調任也很為難,似我們這等小官,總比主官在任的時間要短些。”
“我也與你差不多,攏共見過三個知府,一個代管的司馬,從沒一個像現在這位這樣的。”
“你的意思是?”彭司士試探地問。
“從今往後,咱們府衙變天啦!”
“嗯?”彭司士十分詫異。
張司兵問道:“你就沒點兒想法?”
彭司士吃不準他的意思,反過來又問他:“你是什麽意思?”
張司兵將棋盤上的棋子往一邊一抹,清出一片空地來。取了兩枚黑子,道:“府衙六司,司戶、司倉,到了就換了!我起先沒想明白,今天一看司功、司法的樣子,忽然想通了,吳司倉、祁司戶兩個,到了就有了告身。咱們這位知府大人,是早有謀劃啦!”
彭司士點了點頭:“是。現在又是司功、司法,雖還沒有罷職換人,女監案一出就是個把柄,這二人是再也抖不起來了。那個顧同,至少能頂一個用,另一個不知道在哪裏。哎喲,就剩咱們倆啦!這可怎麽是好?”
他也揀了兩枚黑子排在之前兩枚黑子之下。
張司兵撿出兩枚白子,道:“就剩咱們倆啦,不能坐以待斃!”
彭司士大驚失色:“你想幹什麽?我可沒這個本事。”
張司兵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這府衙還沒人有這個本事呢!王司功以為自己拿著筆杆子,能管上下的人。嘿!當年丘司馬,哦,現在是知府了,他在的時候,王司功尚且不能一手遮天,現在就想翻天?”
“你到底什麽意思?”
張司兵道:“我五十五歲了,見的事兒可也不少。以往也見過幾個能幹的同僚,他們最後無不高升的。隻要不礙著他們的事兒,也不至於費心思與我等糾纏。”
“都去了四人了!你既說他赴任之前就有謀劃,難道會放過咱們?”
張司兵道:“那你能怎麽樣?”
“你叫我來的!”彭司士實則心中也慌。
張司兵緩緩地道:“莫慌,我不過管管門鑰匙,連武官選備之事也不大用我管呢。我曉得你手上有些工程之類,想來是有些花賬的,你看著司戶、司倉的下場,心裏正虛,是也不是?”
“你可別胡說!”
“老彭你總這樣,嚇也要將自己嚇死了。他早有謀劃,你害怕也沒有用。為今你我隻有孤注一擲……”
“你要找死自己去,我熬得一日是一日。”
張司兵道:“與其如此,不如輸誠。”
“啊?”
“你我這就去向知府大人輸誠,如何?你我的事本就不大,我手上可沒太多的花賬,好吧,是有一些。我都招了,求他老人家從輕發落。他要不計較,我就死心塌地跟著他幹。你瞧瞧他,二十來歲,緋衣,那個吳小寶,縣衙小吏,如今竟也與我等並列了。從吏轉官,再升一級,一共花了幾年?你從吏轉官,熬了多久了?”
彭司士眉頭緊鎖,他手上的毛病確實比張司兵大一些,但是張司兵說的,似乎又有點道理?他說:“隻怕他早有打算,已打定主意要踢走我了。”
張司兵道:“那又如何?我就全招了,他要容不下,就請他看在我不曾有所違逆自己要走省他一番手腳的麵子上,為我指條明路。到時候將我踢走換個上司沒這麽嚴苛的地方,日子也能好過些。要是能容下你我,咱們就聽命賣力,一來就給咱們加薪俸,跟著他也不算吃虧。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老彭,你看如何?”
彭司士還在猶豫,張司兵道:“這麽年輕的人,恐怕不能等我們太久呀!”
彭司士問道:“你看得準?”
“你手上那點子毛病,等他查出來發作你就晚了。你說呢?”
彭司士十分心動!突然,他狐疑地看著張司兵:“你的毛病沒那麽多,為何找我?”他們倆之前關係也沒那麽好的。
“往年六司,如今隻有你我二人境況相同啦。如何?同去?若要追究我,還請你也為我求個情,若追究你,我也為你說個話。咱們不給大人添麻煩,也請大人放咱們一條生路。”
彭司士道:“好!”
兩人又細細地議了一回,如果祝纓到時候不追究,他們要如何感恩。如果祝纓必要追查,他們又要怎麽講。一步一步套好了話,進去先請罪,再自己檢討罪行,然後表忠心,表示隻要大人許他們戴罪立功,他們一定唯馬首是瞻。如果大人嫌他們笨,也請高抬貴手,給他們一條生路,他們走的時候也將自己手上的東西原樣奉上,絕不敢給大人添亂。
眼見議到天黑,彭司士道:“還是要準備些禮物才好登門的。”
“那就明天。你準備什麽?”
“你呢?”
兩人落衙往外走,彭司士請張司兵到自己家去,又議了一回禮物。約定次日先整理自己的檔,中午祝纓到後衙吃飯的時候,他們就跑過去請罪。
彭司士仍有些疑慮:“大人會放過我們麽?”
張司兵道:“現在輸誠是最好的!早知如此,大人一到的時候就該去的。唉,可恨當初他在福祿縣的時候,我竟沒有預先結交。說來咱們這位大人做事最周到的,便是我這樣的司兵,與他沒甚往來的,也照你們的樣給我禮物哩。並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呢。”
“是啊是啊,”彭司士道,“但願但願!明天一早就去吧!我怕他弄下了司功、司法,現在正想法子要弄我可怎麽辦?”
……——
“老師,我來!”顧同從左移到右,取文書遞給祝纓。
“大人,我來!”小吳從右滑到左,拿起墨條來研墨。
顧同看看小吳,無聲地笑笑:嘻嘻。
小吳看看顧同,無聲地咧嘴:嘿嘿!
太提氣了!
真的!
二人自從到了府衙之後,尤其是小吳任官之後,那種“一人得道,我隨升天”的得意不久就消失了。府衙的氛圍與被祝纓整頓過的福祿縣並不相同,粘乎乎、滑膩膩的,也不是橫眉冷對,可做事就是不順,上下都懶洋洋的。
小吳略有點經驗,祝纓在福祿縣與當地鄉紳之間角力,也是來回犁了幾次,開頭還蜇伏了幾個月,但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顧同雖聽祝纓說新官上任第一年是幹不成什麽正事的,卻總有一股子期盼。然而這上下的官吏們,先糊賬、再把牢裏胡亂抓的人放走了,總是踩在讓人想發作又覺得發作顯得小題大做的線上。更讓人惱火了。
又是生地方,顧同是有些鬱悶的。他相信跟隨老師的人多半也都會有這樣的感覺,也就那幾個新來的小子,傻乎乎的還沒品出味兒來。也難怪,新人嘛,沒經驗的。顧同甚至在計劃什麽時候將小柳等四人叫來聊個天兒,讓他們都警醒一點。
現在好了!好痛快!
“不愧是老師!”顧同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在拍馬奉承,這全是由衷的讚歎。
祝纓正在寫公文,案情移大理,因尚未結,隨時可以將這二人的犯法事添進去。除此之外,她還有再寫兩份奏本。一本是參荊綱的,一本是討論一下請求在現行的律法裏加條目的。
荊綱是必須參的,話說出去了就沒有不做的道理。順手一參,不過費點紙筆,效果應該不錯。
奏本的重頭戲是有關律法條目,這是因為嬌嬌的案件提示。由於之前沒有女官,衙門監獄裏的女吏也是兼的,與之相適應的法條也是沒有的。現在有了嬌嬌的案子做例子,她自己先判了個案例,再呈報上去,想在現行的律條裏加上這一案相仿的情況,以為定例。
即,男上司假借職務之便,與女下屬有苟且之事,當如何判罰?
她的意思,因其尊卑次序,上司天然就居上位,是朝廷官位給的位差,而女下屬又不同於下屬之妻女,是直麵上司的壓力,受其管製要聽命的。以上淩下,不存“通-奸”隻有“誘-奸”或者“逼-奸”乃至“強-奸”。
所以女下屬當無罪,男上司之罪當加一等。嬌嬌案裏,嬌嬌與二佐之關係,她就是按照這個原則來判的。
這裏麵又有一個很正大光明的緣由——“士行”。所謂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士人天然就得有個德行操守,朝廷的官吏就得做出個正經人的樣子給百姓當模範。不要你多麽的高風亮節,起碼不能有“禽獸行”吧?
至於其他方麵,譬如賄賂安排職位,這個律法裏早有條目,照那個辦就行了。掏錢的荊五郎,她已經罰了。嬌嬌沒錢,但是入職的時候沒有正式的考試,所以逐出。
寫完了,吹一吹,才對顧同道:“我怎麽了?”
顧同笑吟吟地:“老師,如今六司之中,兩司已然在手中,眼看就能換了司功、司法,就隻剩司兵、司士了,要怎麽拿回來?老師隻屬吩咐,我們一定好好地辦!”
祝纓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兒:“怎麽這麽大的脾氣呀?府衙六司,朝廷所設,都是歸我管的。什麽拿不拿的,嗯?”
顧同道:“那也得聽上官之命呀!我看了看,這些人,亂七八糟的,說不定還沒我幹得好呢。不不不,我不是討官兒的。”
“你現在討也來不及了!我沒想換他們呀。”
顧同張大了嘴:“為什麽?他們的錯就近在眼前,很好的機會了。”
祝纓道:“我一來,就換掉了兩個,如今再換四個?六個全換了?南府之前是犯了什麽大罪嗎?要全都換了?能用則用,畢竟手熟。”
顧同欲言又止,他知道祝纓得做出政績來,政事堂對祝纓的期望是很高的,祝纓的任務也很重。要是手下不和諧,這得要浪費多少功夫?再說了,這幾個人屁-股都不幹淨!這群廢物,給老師提鞋都不配!跟這群廢物在一起怎麽能治理好國家呢?老師不值得更好的屬官嗎?換個好屬官,幹事更快更省力呀!
小吳反而有點理解,他說:“大人在福祿縣的時候也沒有全換的。有點兒小把柄拿捏著,幹活反而勤快。”最後一句他有點心虛,他就是最近犯了好幾回的傻這才老實了的。
祝纓道:“考考你們。”
顧同精神一振。
祝纓道:“縣與府,有什麽區別?就隻看衙門。”
顧同道:“就是,大小?權責、管轄、品階、官吏人數,之類?喔!還有府衙不直接管各地。”
祝纓道:“還有一條。”
“縣衙裏,隻有縣丞、主簿等三、五人是官餘者皆是吏啊!府衙裏,主、副官之外主,六司等皆是朝廷命官。縣衙之內,考核評定皆在我手。府衙裏,有司功專管。當然,主管也有資格評論,終究還要經司功之手。”
顧、吳二人都老實點頭,祝纓道:“既然是朝廷命官,就不能像小吏一樣任由我處分啦!”
顧同趕緊拿出筆來記。小吳跟他學著,也在腰間掛個袋子,也開始記。
祝纓道:“不要落到紙上。有些朝廷會忌諱的事情,都記心裏。”
兩人趕緊收了起來,又豎起耳朵來聽。
祝纓道:“六司都換了,屬官全由我指定?朝廷該先斥責我啦!如果是刺史府,官員的數目更多!哪裏能全由主官自己挑選裁換?得習慣跟不那麽靈便的人打交道,這樣還能安排得來,那才是真的磨練出來了。再說了,南府的官員也沒那麽糟糕,否則也不能撐下來,早出大案了。”
顧同低聲道:“黃十二郎案子也不小呀。”
“所以裘縣令這不是折了嗎?”祝纓說,“至於司功司法,他們平日裏小有訛錯我早有所預料了。真是個能人,除非得罪了朝廷哪位貴人,否則這個地方留不住。”
小吳點點頭,顧同一陣錯愕:“為什麽?”
祝纓道:“你的心裏,自己家鄉是最好的是不是?”
顧同明白過來了,心裏更難過了。
南府這個情況,煙瘴之地本來就偏僻,百姓跟朝廷之間語言還不通暢,道路就更遙遠了,離脫離王化隻是一步之遙。它就不是個官員心目中願意來的好地方!
有誌者就算想來,也得有命到這兒才行。所以一般的低級屬官,哪果不是犯了大錯貶官至此,就是由吏升上來的,或者沒背景能力不太強的附近的人比如關丞、莫主簿。
品級高一點的或者是一縣之主官之類,有出身就是官員的人到任。這樣的人,要麽是冷雲這樣的,一來就做高官,要麽是祝纓這樣的,為了有所作為,還得能活著能有辦法幹很多的活。要麽就也是混日子的,比如汪縣令,雖活著但神隱。
當然,有誌、有行、有能力的官員不是沒有,問題是一有上麵就能看出來,給調走了委以重任了。於是優秀的顯眼被挑走了,不能在本地長留。本地條件不好,大部分人又不肯來,乃至於有補官不赴任的。當地偶然出個人才,又要異地為官。這就沒有大量的優秀的新人來補充,官員整體素質能力上不去。王雲鶴再欣賞之前祝纓的說辭,也還是要以“腹心之地”為要的。
這種情況下,頗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意思了。隻能用他們。
祝纓道:“想明白了?”
顧同認真地點了點頭,道:“老師,南府一定會好起來的,咱們福祿縣會更好!老師有事,隻管吩咐我!”
祝纓道:“當然。不會忘了你的。”
小吳忙說:“還有我呢!還有我呢!對了,還有祁先生他們!項二郎他們也很好,丁貴也是。”
祝纓道:“我心裏有數。咱們就還穩住,一步一步地來。”
顧同安心了,道:“老師說一步一步來,步子總比別人又快又穩的。那下一步?”
祝纓道:“先將府衙之守衛排班、府城之守衛等再梳理一遍。這兩天隻是匆忙之中下令,要長久運轉還是要排定次序才好。你留意一下司功的事兒,哪怕補不了這個司功的職,也要練一練這份本事。以後用得著。”
“是!老師,我還以為老師要讓我多聽聽有何冤案呢。”
“那個慢慢留意。雖然要有所長,也不能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懂。”
“是。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現在就補這樣的缺,補了就得跟小吳似的了。”顧同笑著說。
“我怎麽了?”小吳說。
顧同道:“我給你今晚多加兩道題。”
小吳的臉皺了起來。
祝纓點點頭:“好了,今天就到這裏,安排完了值表,阿同你與侯五、項樂、項安輪流盯幾天,有什麽漏洞咱們盡早給補上。去州城之前,將這事定下來。司功的舊檔、司法的冤案,可以開始著手了。你給我打下手。”
“是。”顧同說。
“小吳,沉下心,學點兒東西以後才能走得遠。”
“是!”小吳馬上說!又給祝纓端茶遞水。
祝纓道:“好了,把這兩本明天一早發往京城。”
“是。”
顧同又問道:“老師,我還有一事不明。”
“什麽事?”
“老師要參荊綱,這個……荊家如今已然受罰。荊綱不過從六品,您這一參,是不是……”
祝纓道:“那再考你一考,讀史的時候記得先時主官自辟僚屬的事吧?”
“是。”
“為什麽現在沒有了呢?現在歸誰管?”
顧同有點明白,又有點不太明白。祝纓笑笑:“昔時地方官自辟僚屬,必有當地豪強。朝廷為與地方豪強爭這一分處置之權耗費了多少心力?也就是日久懈怠、本地可用的人少又講究不起來,真講究的地方,一縣的市令都不能用本縣人。這個要州、府之司功來調度。一個嬌嬌,事兒不大,但是得給他們緊緊皮。”
顧同恍然。他和小吳都想起了祝纓剛到福祿縣幹的事兒,與大戶關係密切之吏員衙役都換了一批。
現在小吳、祁泰等人的官職是祝纓薦的,也算是“自辟僚屬”,但他們不是當地人,所以朝廷才能同意。朝廷也願意給赴任的官員一點點這樣的便利,尤其是偏遠、難搞的地方。本來任用本地人做吏職就是難免的了,再任由當地豪強隨意安插人,還有朝廷什麽事兒?還有官員什麽事兒?
“人情在所難免,地方上也不能杜絕親族。明晃晃的買賣職位,被揭出來了還不懲處,當朝廷是死的?”祝纓說。
敲打。不過祝纓揀了最響的那麵鑼敲了而已。
祝纓道:“好了,去吧。”她接下來還有更多的事情要逐一落實。二人離開之後,她又想了一下,再往計劃上添了幾筆。
顧同去而複返:“老師,李司法求見!”
……
天色已暗,李司法行色匆匆,對顧同也十分的客氣:“顧小郎君,大人得空麽?”
顧同心裏有底氣,對李司法也不以年輕人之傲氣淩人了,禮貌地道:“司法大人,大人來必有正事,我這便去通報。”
祝纓道:“請進來吧。”
顧同去引了李司法過來,李司法也不客氣,進了書房一轉入東間看到祝纓正坐在書案後麵,他到案前撲通一跪:“大人!”
祝纓放下手中的卷宗,道:“司法這是做甚?阿同。”
顧同搶上一步去攙扶李司法,扶著的時候吃了老大一驚——李司法哭了!
眼淚鼻涕一塊兒下來,比顧同他娘要跟顧同他爹吵架的時候哭得還快還慘!顧同手一顫,李司法的身體往他的方向一沉,顧同趕緊又把他扶了起來:“大人,司法大人,您這是怎麽啦?”
李司法今年四十多歲了,眼淚鼻涕都沾到了胡須上,一邊哭一邊說:“大人,下官有罪呀!求大人重罰!”
祝纓道:“這是怎麽了?快坐下,慢慢說,你是本府的官員,有什麽事兒本府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咱們一塊兒想辦法。怎麽了?”
李司法道:“大人,凡接手前任的職事的,無不要彌補許多。下官不敢說自己將來留給他人的是多麽好,更不敢將錯處都推給前任,可接手的就是這麽個樣子。南府地處偏僻,文教不昌,常有不法之事。與獠人雜居,其約定俗成又染上些獠人之風。下官接手時如果,一步錯,步步錯。”
顧同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他,李司法擦了眼淚鼻涕,聲音清楚了一些:“下官駑鈍,左支右絀。大人乃是大理寺屈降來此,比下官高明何止千倍?還請大人不嫌下官粗蠢指教一二,使小官從此侍奉大人左右,也好跟著學些兒。”
顧同借著給李司法拿茶的機會張了張口,手上雖幹著活,臉上是有點懵。他也算見過世麵,卻不曾見過一府司法這樣的“高官”,這麽的不顧形象、這麽的敢拉下臉來求饒!
再看祝纓,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但是動作卻顯出幾分驚訝來。她急忙起身,道:“司法說的哪裏話?我自福祿縣至南府,已接了兩回前任的遺澤啦。你說的我都明白。封檔查案,並不對你。我向來對事不對人。司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辛勞呢。安心辦事就是。”
顧同心道:又收伏一個。
哪知李司法更加惶恐的樣子,又跪了下來:“大人,下官有罪。以往確乎怠慢理事,以致手下鑄下大錯。求大人寬恕。”
祝纓道:“什麽寬恕不寬恕的?司法將舊案理會清楚才是正理,有什麽誤判的過往,你心裏想必有數?以往之過,毋再重蹈覆轍才好。”
“是、是。”李司法還是不起來,又請罪,說自己確實本領有限等等,以往確實會有誤判的事情發生,案子都整理出來了,請祝纓指點如何判罰為佳。他願做祝纓的學生,投到祝纓門下跟著學。
顧同死死地捂住嘴才能忍住譏諷的聲音。
祝纓道:“指教談不上,你我互相切磋也可。司法快起來,你我同朝為官,互相幫扶才是正理,你行這般大禮,我可受不起呀。司法要保重身體,以後府裏捕盜、斷案、治安種種事務少不得你。你瞧,我這裏隻有一個阿同,指望他幫我複核舊案,不得幹到猴年馬月去?還要你來相助的。”又讓他明天過來跟著複核舊案,有什麽問題隨時“請教”他,大家將舊案重新審過,再將積年未斷的案子也理一理,也好做到心中有數。以後上麵追查下來的時候,她也好代為辯解。
李司法這才不哭了,爬起來又是長揖:“下官敢不盡心竭力!”
祝纓命人打水過來,將水放到門口讓顧同端進來給李司法洗臉,又請他喝茶,再將他送到門口。
李司法道:“大人留步。”
“走兩步又累不著我。”
她將李司法從後衙一直送到衙門口,李司法的仆人牽著馬,他也不敢在祝纓麵前就大剌剌地上馬,向祝纓拱一拱手,轉身先步行幾步。一轉臉,就看到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遠遠地過來。
王司功遠遠地看到李司法,心裏也是詫異的!這會兒都該宵禁了,雖說在這小城,他們犯夜禁沒人敢抓,但是!這家夥不是應該落衙回家了嗎?還是跟自己一塊兒走的!他怎麽回來了?
王司功催動馬匹過來,就著衙門口的燈籠看到李司法眼睛紅紅的,連鼻尖都哭紅了,心中暗罵一句:忒狡猾的老東西,狐狸都修成精了!跑過來請罪輸誠來了!可惡!
王司功沉著臉,與李司法打個招,跳下馬來對祝纓行禮:“大人。”
祝纓對李司法擺了擺手,李司法向她拱了拱手,步態從容地踱遠了。
王司功被李司法搶了先,他也想先過來輸誠的,不過掌考核的人與吏部一樣總有些自矜,又不太舍得就這麽聽了祝纓的話。然而有把柄被拿捏著,又不得不服個軟。猶猶豫豫,將司功佐祖宗八代都罵完了,又想好了怎麽將一些嚴重的事情推給司功佐,這才作罷。
他隻恨檔已封、府衙守備森嚴,不能一把火燒了一些舊檔。
什麽都想明白了,連日後與祝纓的相處,到什麽樣是完全可以聽祝纓的,哪些事兒祝纓如果逼迫太深他就要鬧一鬧的都想明白了,王司功才跑了過來。
他看李司法走遠了,才說:“大人,下官有事要向大人稟報。”
“哦?想必是很著急的事情了,來,裏麵說。”祝纓說,又問吃飯了沒有,讓預備王司功的飯菜。祝知府家的廚娘手藝差是出了名的,也就知府家不嫌棄,有時還得借祁司戶的女兒幫個忙。
以口味論,王司功是不想吃這個飯的,王司功道:“大人賜飯,敢不領受?”
祝纓請他到後衙,後衙李司法喝過的茶已經收掉了。
祝纓命人上茶,王司功等茶端上來,看丁貴退了出去,也是當地一跪!
顧同翻了個白眼,看著王司功和祝纓又演了一回戲。王司功比李司法高明些,往司功佐身上推了一些,再自己認一點。且要說有一些是“承上官之意”,因為他畢竟“隻是個司功佐”品級也不高,才從八品而已。這種事兒,雖是他的職責捏著許多人的前程,但也要看上官的意思。知府不用說,就是司馬,也是個正六品。比他高太多了!回憶自己的“左右為難”,王司功泣不成聲。
祝纓也不是省油的燈,戲笑著說:“好吧,以後司功再對別人言,就說也是我這個上官的意思辦岔了事就行了。這鍋,我來背?”
王司功又被她一句話打跪到了地上,連說那肯定是自己的錯。
兩人又是一番機鋒,最後和解。祝纓還對王司功語重心長地說:“司功安心做事,必有回應。”王司功三十大幾快四十的人了,被她弄得暫時息了氣。最後也洗了臉,跟祝纓就在前麵吃了飯。
飯是花姐幫忙做的,王司功心道:味道居然還可以,來新廚子了嗎?
他比李司法多混了一頓飯,自覺也是穩了,也是步行了幾步才上馬,心道:他還是要捏著我的把柄,想必老李也好不到哪裏去。不過總算不追究了。等過了這一任,他走了,我們也不必伺候他,又或者也能調走,誰還管這個事?且將眼下糊過去才好。他手上親信不過這些人,總還能用得到我。唉,他的親信都得升遷了哩!不知我能不能也……
顧同等人都走了,再掩不住一臉呆滯:“老師!他們怎麽這樣?”
祝纓道:“哪樣?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是人都這樣。”
“怎麽這麽沒骨氣呀?朝廷官員!朝廷官員!”
“你還想他們接著為難我是怎麽的?”祝纓說,“多讀幾首怨婦詩吧,看看都是誰做的,看看都是寫給誰的。何等哀婉?比起來,我見過的那些愛抱怨的女人,都隻會罵句‘殺千刀’。”
顧同自然是讀過一些怨婦詩的,整個人都被雷劈了,回房睡覺都是飄的。小吳拿了題目來給他看,他竟然差點算錯,最後說:“明天再看。”
……——
到了第二天,顧同頂著黑眼圈爬了起來,陪祝纓去前衙安排了今日之事務。祝纓已將府衙、府城之巡邏、值守等事親自重新安排了一回。
府衙她很有把握,比較大的城池她沒做過,打算在城裏轉轉,登上城樓、城牆,考察一下再說。
張司兵趁機道:“下官於城防門鎖還算熟悉,願為大人前導,下官這就取圖。”
彭司士也說:“下官亦熟舍宅、津梁等,願為大人述說,下官這就取冊。”
兩人進了簽押房,見隻有顧同在側,丁貴等人守在門外。兩人對望一眼,張司兵先進去,捧了整理好的東西,跪是沒跪,卻是長揖到地,老老實實輸誠。
張司兵管的事兒少,能犯的事也少,很快招完出來。他拍著胸脯對祝纓保證:“凡司兵的事情,大人隻管清查,有錯處下官就改。”
他好好地出來了,彭司士又進去,他也沒跪,卻是哭得快在癱到地上了,顧同麻木地將他扶了起來。
二人離開之後,祝纓道:“收拾收拾,咱們去看看這南府的府城。你怎麽了?累著了?要不我也跟項樂似的放你三天假?”
項樂兄妹倆和小柳等人跟著她出行河東,又私訪奔波,祝纓給他們放了假,項樂又悄悄去盯了司法佐,可謂立功。祝纓給他記了一功,又多放他兩天假。
顧同道:“我跟著老師!跟著您總能見識些不凡的東西。”
祝纓笑笑,帶著他與小黃等人,與張、彭二人登城樓、看地圖、實地看了府城的概況,重新定了規矩。又下令:嚴守夜禁。
小黃等人都很興奮,他們的年紀也不大,與小柳一樣,能聽到的關於祝纓的都是“故事”,這回親見了,一個個也與顧同一樣的興奮。祝纓說什麽,他們就聽什麽。祝纓道:“你們各有職司,都要用心。看看吳司倉。他以前可是能將整個衙門都記在心裏的。”
然後才回到府衙,接著看舊檔。四司舊檔,可比司戶、司倉的錢糧檔簡單得多!司士的稍複雜一些,也不如這二司的麻煩。
雖則他們輸誠,祝纓還是要將四司的情況都記一記。
核了幾天的檔,邸報也沒有大事,祝纓回到後麵吃晚飯。
飯後,小江說:“大人,我想搬出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