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司馬
“到了?”祝纓問。
小柳用力點頭:“嗯嗯!驛站那裏送來的消息,這會兒該往城裏趕過來了。算算腳程,該是快到了。”
“知道了,你告訴小吳,派人再去一下給章司馬準備的住處看看,順便灑掃一下,好叫司馬一來就能入住。門鎖鑰匙當著他的麵兒取下來,讓他自換新的。”祝纓仔細地叮囑。
小柳道:“是。”
顧同探頭探腦地:“老師,司馬這就要來了啊?”
“你那是什麽怪樣子?”
顧同的表情變了幾變,道:“又有些擔心又不那麽擔心的。”
“哦?”
“副職嘛,除了縣裏的副職還容易管些,府、州的副職怎麽都有點兒像坐探呀?”顧同嘀咕。
以前他還是個天真的小縣城的學生的時候,看所有的官員都是一樣的、都是一體的,了不起是因為各人的性情、各人落袋的銀錢糾紛之類有個親疏遠近恩怨情仇。近幾年、尤其是做了祝纓的學生之後才知道,這裏麵的學問大得很。
朝廷就不是很喜歡一個官員將某個地方經營得鐵板一塊,副職之初心既是“儲貳”也是“製衡”。為了治理好一個地方讓主官和副職搭班子是搭班子,使一人不能在一地一手摭天也是朝廷要考慮的內容。各州每年入京的人都規定要輪流,也是不能叫某個人壟斷了消息渠道。所以一地之副職,不可能是主官想要誰就是誰。能不能理順關係,端看個人的運氣和本事。
主官副職拿到告身那一刻,就知道朝廷的期許,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現在來的這個章司馬,顧同感覺並不很樂觀。
他又很相信老師的本領,眼看南府已在掌握之中,想來一個光杆兒的司馬也不能成什麽事兒。隻是如果司馬跳得太高,太耽誤正事兒。
祝纓低頭又看了一眼章炯的簡要信息,很少。就算是在吏部,對一個官員的信息記錄也多是記錄一下父祖三代、籍貫、年齡、某年出仕、任何職、何時升降轉、考評等第和考語等等。怎麽解讀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祝纓道:“看起來倒是個能幹的人。”
章司馬的任命發布之後,吏部終於告訴了祝纓這個主官將會迎來一個什麽樣的下屬。
章炯,三十八歲,正六品。在這個年紀坐六望五,已是官運不錯的人了。他是正經的科考出身,名次雖然不高,但是起手是官員,正九品。算一算,這一年章炯才二十三歲。先在京城呆了一陣子,然後是任地方,一路幹上來,十五年間做到了正六品。能力應該是有的。
再看他的出身,他的父祖都是官員,祖父一生做到了七品,父親做到了六品,這二位都已經死了有些年頭了。能讓他丁憂的人都不多了。
這樣一位人物的到來,朝廷應該還是比較照顧南府的。年富力強,又有地方上政務的經驗,應該也有一顆上進的心,挺好的。
祝纓對顧同道:“他既來了,你們以後都要當心些!要守府衙的規矩,不要散漫,不能再將前衙當作自己家一樣了。”
顧同道:“是。我這就去對他們也講一下。不過老師才整頓過府衙,上下都還是很守規矩的。”
祝纓點點頭:“去吧。安排好接風宴,再讓小吳帶人去迎一迎他。”
“是。”
祝纓轉回後衙對家裏人說了這件事兒,讓他們心裏也好有個數。祝大道:“他是副的,就算不幹好事兒,怕他怎的?”張仙姑道:“你又在孩子麵前胡說了!什麽好的壞的?不過老三啊,司馬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祝纓道:“都想到哪裏去了?我是說,要是他帶著家眷赴任的,咱們也要有個準備。”
“哦哦,這樣啊!那我知道了。”張仙姑道。
花姐道:“雖不知道他家中有什麽樣人,不過禮物我已備好了,隻看他是什麽樣的,咱們就送什麽樣的禮物過去。”
祝大驚訝地道:“這正的還給副的送禮啊?以前給官兒大的送就算了,現在是怎麽回事?”
花姐解釋道:“隻是幾樣簡單的東西,並不是重禮,不比往京城送的那些。”
祝大揉了揉鼻子,心道:這司馬當的!我得看看他是不是個識好歹的人。
祝纓道:“明天就能見著真人了,現在多猜他的性情也是無益。”
張仙姑道:“花兒姐啊,那咱們把衣裳再拿出來晾一晾吧。見客了得穿得鄭重些。”
……——
話分兩頭。
章炯不是來任本地主官的,本地官員就沒有必要結伴去必經之路迎他。他自己到了南府的驛站落腳的時候向驛丞通報了姓名,辨明了身份被驛站上報的。
才住下,預備第二天到府衙報到,當天晚上小吳就帶人到了驛站。
小吳自從知道了章炯要來的消息,心裏早揣摩過這個新的司馬許多次了。他自認是祝纓的心腹之人又得到重用,便額外為祝纓操了許多的心。副職!這一點小吳比顧同更明白是個什麽意思。
他自己設置了一套預案:先熱情周到地迎接章司馬,章司馬要是個好的,跟祝纓一條心,那這番熱心也不白費。如果章司馬是個壞的,那也可以麻痹一下他!
小吳給自己定位好了,就殷勤地跑到了驛站去求見。
他亮了自己的身份,又問驛丞:“章大人住在哪裏?快領我去見。”
“回大人,就在那邊的那個屋子。”
聽到驛丞也叫他“大人”,小吳感覺頗佳。站到章炯的門外,他又是一派恭敬了:“章大人,下官是南府司倉,奉知府祝府君之命前來迎接大人。”
裏麵門打開了,小吳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端正的男仆走了出來,道:“司倉大人?我家大人有請。”
小吳讓身後的衙役在外麵等候,他們也帶來了一些禮物,小吳掌握了一個送禮的分寸:咱們都是清廉的人,熱情,但是清廉,所以人來了厚禮還是沒有的。
小吳對驛丞道:“辛苦你啦。”抖抖領子,邁步進了屋內。
先作揖,口稱“下官”,等上麵一個渾厚的男聲說:“請起,不必多禮。”才站直了身體正式打量這位章司馬。
章炯是個須眉丈夫,身材不算特別的魁梧,卻也有些威嚴的樣子,國字臉,鼻直口闊,目光炯炯,須中雜了幾根銀絲,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這副相貌夠他再用個幾十年,有朝一日身著朱紫,模樣也不顯寒磣。
小吳道:“大人好風采!”
章炯一笑:“過獎啦。”
小吳道:“下官姓吳,大人喚我小吳就是,他們都這麽叫我。聽說大人要來,祝府君歡喜得不得了,說,總算又來了個得力的人!隻可惜不知道您什麽時候才能到,還沒去州城之前就念叨著,吩咐咱們給您修葺住所呢。哦,咱們本州的規矩,打從前頭魯刺史時就說,每年兩次、半年一回,要到刺史府去麵見陳情。”
小吳絮絮地說著:“啊,下官見到大人這般模樣,實在心生歡喜,話多了些。”
章炯道:“哪裏,我還有事要問你哩。你官話很好。”
“大人過獎了。不知大人有何事垂詢呢?”
“未知府君明日可在府中?”
“本要出巡的,您知道的,這時節南方就要秋收了,不出去看看不放心。聽說您到了,便止了行程。未知大人攜了家眷否?也不知道準備的住處夠不夠?是一處二進的庭院,有偏院的,也帶仆人的住處、馬廄等處。”
章炯道:“足夠了,我並未攜眷赴任。”
“啊喲,那您的起居……那倒也不礙的,府衙裏還有小灶呢!”
“哦,是嗎?”
小吳給祝纓說了幾句好話:“是,府君一向關愛我們,寧可自己儉省,也要咱們過得舒服些。大人見了就知道,祝府君是最好相處的一個人了。大人又是這般的和氣,你們一定處得來的。”
章炯笑笑,問道:“府裏其他人呢?”
小吳道:“府裏還有六司,司倉便是下官了。司功姓王、司法姓李,他二人最忙了。司工姓彭,他接下來就要忙嘍,秋收一過,就是整修水利工程。司兵略清閑些,因本府防務尚有梅校尉擔當。司戶祁先生不太愛說話,您要是遇到他不答話,一準兒是害羞了。”
“諸位各有所長啊!真想早些領略諸位的風采。”
“大人過獎了,”小吳道,“那下官就先不打擾了,明日下官陪您一同去去府城。”
“如此,就辛苦你啦。”
“大人哪裏話?”小吳笑著退了出去,“大人一路奔波才是真辛苦,您再勞累一天,等到了府城安頓下來就好了。”
他已對章炯有了點數,他見過的官兒不少,這個章炯看起來是有心氣的。一見麵也不給他下馬威,也不特別急切地打聽府衙的底細,就是有點城府的,有小算盤,不太好對付啊。明天得找個機會將自己看到的都告訴大人才好!
小吳觀察章炯的時候,章炯也在觀察他。章炯怎麽看這貨,怎麽覺得他身上帶著一股油味兒。心道:怕是個從小吏升上來的官兒。這也難怪,煙瘴之地,官員選拔原就難些。那位祝府君已是個難纏的主兒,再添上這樣的下屬……
章炯歎了口氣,暗想到任之後恐怕要花上些時日來探探這些人的底,光知道個姓有什麽用?
不是所有的地方官赴任前都能拿到自己想要的訊息的,有些人職位太低,甚至不必進京,京城那兒一紙公文給他,就打發上任了。章炯介於兩者之間,他未能像祝纓那樣從吏部將所有的檔案都看到,更不知道上司祝纓的履曆。
不過祝纓此人還是小有名氣的,章炯多少有些耳聞。
他看了看自己帶來的人,一個小廝、兩名健仆、兩個腳夫,都比較年輕。隻恨自己不能將自己之前得用的下屬帶一兩個來。
第二天一早,章炯和小吳都早早地起身,小吳又早早穿戴整齊站到章炯門外等著。章炯不經意地問道:“你便日日這麽侍奉祝府君的嗎?”
小吳笑道:“府君可不歸我伺候,他自住後衙裏,與老封君她們住一塊兒。”
“府君家眷都在這裏了嗎?”章炯有些吃驚地問。
小吳道:“正是。”
“那可真不容易啊!身體都康健嗎?”
小吳道:“都還好。”
“哦。那便好,那便好。”
“大人,請。這會兒府衙裏應該已經分派完差使了。”
“每日都先分派嗎?”
“是啊。”小吳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問。
他不知道,並不是所有的地方官署都像祝纓這麽辦的。祝纓這兒,是延續自大理寺鄭熹主事時的規矩,鄭熹又是接手龔案時養成的習慣。大部分的官署,大概十日一休沐,休沐日轉天到衙門裏應卯的時候主官或者代理的官員大致說一下要幹什麽,然後就散了。也就是十天安排一次,如果沒有突發的事情,大部分沒有訓話癮頭的主官是不會召集人的。懶惰一些的,或能一個月都不會將整個衙門召集一次。一般是在春耕、秋收、征繳這三個時段才會頻繁一些召集官吏安排事務。
隻要想幹活,就永遠有活幹,如果想“無為而治”,也總能有“垂拱”的辦法。許多地方“垂拱”反而是件好事,官員瞎折騰反而勞民傷財。
章炯心道:是個愛生事的主官。
……——
二人一同往府城去,小吳也看到了章炯的隨從,五個,都年輕。再看他的行李,也就兩車。小吳估算了一下,如果刨去鋪蓋、衣物等,章炯的行李並不多,甚至有些寒磣。
一行人半天就到了府城。
章炯看著這座府城,除了其規製是按照朝廷要求修建的,其他的都稱不上好。
路上有好奇的人圍觀他們,指指點點的,仿佛在說些什麽,章炯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他聽不懂這個!
一路上走的是驛路,多是與驛丞打交道,各地驛丞說出來的官話雖各有口音,都還能分辨。章炯也在外地任過官,對方言有心理準備,但是沒想到這世間還有地方是一句土話都不肯讓人聽懂的!雖然這些人臉上的表情像是對他有好評。
他不動聲色,又看了小吳一眼。
小吳將他引到了府衙前,章炯看這府衙,見這裏應該是新修葺過的樣子,門口已列了四名衙役。小吳說一句:“章司馬到了。”四人齊齊行禮,小吳道:“司馬稍待。”大步往裏走,裏麵又一聲一聲地往裏傳:“章司馬到了!”
章炯下了馬,衙役接過馬韁繩往一旁拴住,章炯走到門房前,便見遠遠有一群人往這裏走來。他站住了垂手等著——他看到了一個紅色的身影!
二人離得比較近了,章炯又搶上幾步行禮:“下官章炯,新任南府司馬,拜見知府大人。”接著便從袖子裏取出了告身。
祝纓接過了,核對了上麵的信息,道:“不必多禮,裏麵敘話。司馬攜帶家眷不曾?”
小吳忙說:“大人,司馬未曾攜帶家眷,有幾個仆人,又有行李,下官這就安排人送去司馬的宅子裏安頓。”
祝纓道:“去吧。”
章炯還要客氣,祝纓道:“讓他們去辦,咱們還有正事呢!請。”
章炯看到了傳說中的祝纓,這也未免太年輕了!心裏也是感慨,瞧瞧人家,這就有緋衣了!兩人到了簽押房裏,祝纓在上麵坐了,章炯就理所當然坐了下手第一的位子,接下來六司官員也都入座了。
祝纓道:“你我都是新任。我比司馬早到幾個月,有事些事兒就當仁不讓啦!”
章炯道:“下官隻是輔佐,聽大人的令,唯大人馬首是瞻。”
“你我同朝為官,是同心協力。我便不說什麽客套的話來,咱們先認認人?來,見過章司馬!”
六司都先見司馬,祝纓一一給他介紹,然後說:“司馬今天就算是報到啦,新到一地,我給司馬三天假,安置一下。縱使沒有家眷,也該歇歇腳,明日我在府衙設宴,為司馬接風。一應事務等司馬安頓下來再細說,以後少不得要司馬出力呢。”
“下官職責所在。下官駑鈍,萬事聽府君號令。”章炯說。
他之前是做縣令的,現在調過來做司馬,小升了半級,卻又是由主官一言堂而變別人的下屬,小有不得勁兒。
祝纓道:“司馬如此客氣,府衙裏大家都是自己人,放輕鬆些才好。叫他們過來吧。”
不一會兒,府衙的差役也輪班過來拜,認一認章炯,又給了章炯兩個腰牌。丁貴端著一張托盤過來:“大人,這是您的,這個是給您一個仆人進來聽差的。這邊兒這些簽子、票子是您領東西的表記。前番府衙裏出了點兒事,門禁管得嚴些。”
章炯點了點頭,丁貴便將托盤放到他身邊的小幾上,將襯布四個角一攏,結了個小布包,一並遞給了章炯。
祝纓道:“我讓他們送司馬去住處。”
章炯道:“有勞。下官盡快安置了再回來拜見大人。”
兩人的會麵就這麽客客氣氣又風平浪靜地結束了,章炯注意到了祝纓身後有兩男一女,但是祝纓沒有介紹他們。祝纓也留意到了章炯身上的種種痕跡,與之前知道的訊息一一對應。
祝纓將章炯送出了簽押房,小吳又接著將章炯送去安置。章炯到了新居,發現自己做了司馬之後居住竟不如做縣令時,以前既可住在後衙,地方還更寬敞。小吳又給他介紹了不遠處是王司功家等等,接著又給章炯的仆人說:“柴米水草料都備齊了,用完之後就要你們自己留意啦!府衙每月都有料錢發放,你拿簽票去領就得。”
都囑咐完了,小吳就離開了。
章炯將這宅子都看了一遍,隻見都是翻新過了的,也打掃得十分幹淨,屋內甚至有幹淨的鋪蓋、帳幔之類。連花都給他養了兩盆。
章炯心道:這可厲害了!
……——
另一邊,小吳著急跑回了府衙,正好與顧同等人都在祝纓麵前。
顧同臉上微紅,說著:“這位司馬看著……看著……”看著真是一表人材!他有點想收回之前忌憚司馬的話了。
祝纓屈指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兒,小吳躥了上來,說:“大人,剛才我沒說仔細呢!顧小郎君,這位司馬也不太簡單呢。”便將他所觀察的又細細地說了出來。
祝纓道:“你們管那麽多幹什麽?早告訴過你們了,先做好自己份內的事。都不許小瞧了他,他是正經科考上來的官兒!顧同,自己掂量掂量這個份量。”
“是。”
第二天,王司功一大早便到了府衙,到了便先到簽押房找祝纓匯報:“大人,咱們這位新司馬,他好像聽不懂話。”
“哦?”
“下官說著官話,他似乎……”王司功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示意章司馬反應不過來。他倆鄰居,昨晚本想多聊聊,哪知章炯是勉強聽得懂他的話,聽完還要反應半天。最後通過書寫完成的交流。
祝纓失笑:“是聽不懂方言吧?不急,能看懂公文就好。今天咱們先為他洗塵。”
這一天府衙裏設宴,除了當值的,普通的衙役也有酒食。
祝纓不飲酒,先向章炯做了說明:“我不善飲,喝酒會鬧笑話,你們不必管我。”
章炯攏共也就喝了三杯便放下了杯子,同樣要了茶水,司功等人便也不好暢飲。唯祁泰該喝多少還是喝多少,看得王司功一陣羨慕。
席間大家都還客氣,祝纓看著章炯的反應確認他確實聽不大懂方言,她也不戳破。隻是與章炯交談的時間卻變長了,有人過來敬酒就細細給他介紹在座的人。又說了一些在南方生活的細節,說:“你孤身在此,生活上的事兒隻好自己多留意啦。”
章炯十分警醒,將祝纓的話記了下來。
接風宴過後,第二天章炯就命人帶了禮物到府衙去拜見張仙姑和祝大。
老兩口早就準備好了行頭,一看章炯的樣子也都一怔:“司馬生得好氣派!”
章炯忙謙虛,說祝纓才長得好。張仙姑不想人家提她女兒這個話題,道:“不說她,不說她。”祝大看他像個官樣兒,戒心就升了起來,問道:“司馬是來幹什麽的呀?”
祝纓道:“是來做司馬的,府衙的事兒他也管,回來我再給爹細說。”
章炯看這老兩口,說有架子也不太像,說沒架子又有點端著,不大像能養出祝纓這樣兒子的人,也有點犯嘀咕。又想:這家人丁也太單薄了吧?
張仙姑努力岔開話,說章炯也太客氣了,大老遠的過來還要帶禮物,自己日子怎麽過呢?章炯道:“禮數是不能虧了的。”
雙方到底說不到一塊兒去,不多時章炯就要告辭。張仙姑苦留他吃飯,章炯與王司功溝通不暢,一時大意留下來嚐了杜大姐的手藝,悔不當初。
三日一過,章炯就正式到了府衙裏來,他特意吩咐了仆人:“將我的午飯送過來。”
見祝纓大清早就分派活計,暗想:我所料不差,他果然是勤奮好事之人。
章炯已做好了坐冷板凳的準備,他當主官的時候,對副手也是先考察的。不意祝纓吩咐完了別人,就問他:“司馬是想先看卷宗呢,還是咱們一邊議事一邊慢慢摸索?”
章炯道:“聽大人吩咐。若是大人不嫌棄下官新到,下官旁聽即可,晚間可再查閱卷宗。”
祝纓道:“卷宗不能出衙門,隻要你人在這裏,想怎麽看都行。”
章炯頓了一頓:“是下官大意了。”
“那就開始吧。”
章炯就像個影子一樣的坐在祝纓旁邊,祝纓今天說的是倉儲的事情。祝纓的官話極好,章炯聽得很明白,見她在做秋收預案,兼提及了徭役的問題。章炯是做過地方官的人,內行看門道,聽祝纓將徭役計算得如此細致,征發時還能顧及到百姓的負擔之類,比之自己雖然是“多事”,卻又是真的“本事”,是自己所不及。
人一旦比不過別人的時候,就開始心慌。
接下來是彭司工,他又說了自己需要多少工的問題,彭司工的官話連半桶水也不到,章炯整個兒一個鴨子聽雷,更覺身上燥熱。虧得接下來是祁泰又說話了,章炯重新聽清了。可祁泰是個算賬的,官話清楚,一長串的數目章炯心算又沒能算得過來。
彭司士道:“老祁、老祁!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算不過來!”
祁泰又給他重複了一遍,章炯看明白了,原來不止自己一個人不太懂哈?
開完了上午的會,祝纓問道:“司馬是不是……方言上有些障礙?”
章炯苦笑道:“實在是慚愧。”
“我也是到了之後才學的。”祝纓又關切地問他:“公文總是能看得懂的,對吧?”
“這是自然!”章炯微有不悅。
祝纓說:“那就好!我正要巡視一下各縣,司馬正好坐鎮府衙,司馬真是及時雨。”
“啊?”
“往來公文,司馬看著辦,要用我簽的,南府也不大,送過來也不過幾天的功夫。至於語言麽……王司功的官話還是能聽懂的,他也就在這裏,叫他做個通譯。司馬聰明人,科考比我在行,很快就能學會的。”
章炯又說了一聲慚愧。
祝纓道:“這裏就你我,不必客套。那就這麽定了?”
章炯道:“謹遵命。”
……
祝纓要出巡,除了倉儲之外,她也想看看各縣的作物,她心裏已經有了一點點想法,具體如何,還要試驗。並不是一開始看起來不怎麽樣,以後就發展不起來,也不是現在看著不錯,接著就能躺著賺錢的。
就像橘樹,福祿縣的“福橘”起初是賣個“彩頭”,頗有點神棍詐騙的味道。更甘甜的橘子是她以縣衙的名義懸賞重金誘使人改良出了更好的品種。如今嚐到了甜頭,又不斷有人仿冒,福祿縣的人自己也更注重品種的改良,以與別人做出區分,這才越來越好的。
這些都得她親自去探探底。
第一站是河東縣,因為她之前是“靜修,不曾親自踏遍全縣”,這次得補上。
王縣令接了祝纓,他非常珍惜這次機會,郭縣令,府衙的鄰居,關、莫二人,府君的故吏!隻有他,沒有任何特殊的親密關係,連做同僚的時候都沒能有眼光地提前交好。
祝纓道:“不必著慌,咱們先看倉儲。”
王縣令道:“大人請。”
祝纓先看了新築的倉房,感覺做得還不錯,又問:“用工沒有超支吧?”
“不敢不敢。”王縣令說,“都還可行。以往是做事不精細,有些事兒沒想到白費了人力物力。經大人點撥,通盤一調度,可省了不少呢。”
祝纓道:“便是種成了宿麥,今年也隻回收麥種,不可征稅。”
“大人放心,下官不會幹殺雞取卵的事兒。”
祝纓道:“河東縣,雨水是不是更少一點?”
“是,不及他們三縣,故而這水……”
祝纓笑笑:“水你們也是不很缺的,在這個地方,雨水是比北方要多不少的。”
“害!什麽都瞞不過大人。”
天氣仍然炎熱,王縣令請祝纓往一邊屋子裏坐下,仆人奉上解渴的飲品。祝纓不飲酒,自家喝點水和茶,外麵奉承的人就變著法兒的準備各種飲品。王縣令奉上的也是甘蔗汁。
祝纓問道:“現在就有柘漿了?”
“是秋甘蔗,次年收,甘蔗好放,能放兩三個月也不腐爛。至今還能有現榨的飲用。”
“隻有柘漿,沒有糖嗎?”
“有的有的!大人要用嗎?這就取來,是上好的糖霜。”
“不要拿到這裏了,隨口一問罷了。回去再看。”
“是。”
一行人回到縣衙,王縣令忙命人取了糖霜來,所謂糖霜是甘蔗所製,不過顏色是白的,色白如霜,故名糖霜。祝纓看了一下,道:“有沒有更好的?”
“本地隻有這樣的。”
祝纓心道,可惜,仿佛聽說貢品裏有更好的糖呢,不過這樣也可以了!真當了貢品,又未必是好事。
她想的就讓河東縣種甘蔗。甘蔗這東西她在京城也見過,家裏張仙姑和祝大因年輕時條件上不好,牙口越來越不好,兩人也不嚼那個,祝纓就給他們買飴糖之類的吃。
甜的東西,永遠能吸引人。而糖是貴的。貴,還比較稀少。糖霜就更少了。
到了南方,柘漿就喝得多了,祝纓之前留意到了。但是福祿縣地方不太適宜種甘蔗,河東縣的條件就要好一些,平地比福祿縣多一些,在保證糧食的前提下,祝纓希望把甘蔗也給種開來。
如果製成糖的話,比水果又更好儲存。糖這個東西,實在是太誘人了!它本身就是比較貴的東西,不用挖空心思去設法抬價,其餘三縣合適的土地都給種了都不愁賣的。
至於成品的樣子不是特別的好,這有什麽?先製紅糖之類,不要求貢品的品質的話,現在的工藝稍作改良就行了。原料是甘蔗,所以也要受季節的限製,祝纓打算自己先在公廨田裏種點,研究研究。
她不再提甘蔗的事兒,而是與王縣令算了一回麥種、水利等等。這一回在河東縣明著轉了小半個月,上回經過的一些村子都沒有再進去,王縣令給她安排了另一條路線。所到之處是一片“農家樂”,人人都臉上帶笑,當地鄉紳也都穿戴整齊地迎接。
祝纓對王縣令道:“隻有惠及小民,你的差使才算是辦好了呢。”
“下官明白。”
祝纓離開縣城,就對項樂、項安道:“你們弄幾車甘蔗回府裏,再買點糖,要是有製糖的家什,也弄一套回去。都放家裏收著。”
二人應命,項樂就各告奮勇幹這件事,因為祝纓巡視的下一站是福祿縣,這樣他雖回了府衙,妹妹可以隨行,能夠回家見到母親。
一行人再去福祿縣,到了驛站消息就瞞不住了,莫丞騎馬飛奔而來。祝纓笑道:“你這一路沒踩壞莊稼吧?”
莫丞道:“那可不敢!再說了,田裏哪有大道好走呢?跑到田裏不怕折了馬腳?”
祝纓道:“今年還行?”
莫丞道:“不敢說大豐收,也不比往年差。薄田肥力確實有些不足,還是要用心積肥。大人總能想到前頭!”他還以為拆了黃家蓋茅房是為了警告羞辱犯人,哪知竟是真的為了積肥考慮!
祝纓見他上心,也很高興,又問縣裏其他的事兒。莫丞道:“都好都好,就是上下都想大人了!阿蘇縣那裏,榷場也還如往常。他們那兒好像比以前好些了,榷場的生意也好了一些。”
祝纓道:“是麽?那去看看。”
莫丞請她往清風樓裏住下,祝纓站在樓上忍不住笑了:“我倒住過來了!也好,地方寬敞,今天我請客。”
莫丞道:“怎麽能讓大人破費呢?”
祝纓道:“福祿縣也不富裕,還是我來吧。”這窮鬼地方,她在這兒當了快六年的縣令,都沒有個富戶捧錢來請她寫個匾呢!
清風樓宴請的還是以前的常客,祝纓依舊如常地與他們打招呼,顧翁因孫子在她麵前,自覺也有麵子,老腰都挺直了。項母也得一席,與常寡婦鄰坐。趙娘子也到了,她在宴後沒有走,與顧翁等人坐那兒互相熬著,熬到別人不好意思了,滿意地看到隻有自己留了下來。
她這才起身,一聲“阿弟”叫得有一點點的底氣不足。五品官的概念,她現在知道了。祝纓還是叫她:“阿姐。”
趙娘子道:“阿弟,山上小妹托我問候。”
“她一切順利嗎?”
“忙了這麽久終於將那些個人給弄服啦!”趙娘子高興地說,“又聽說朝廷不許官員離開自己的地方,她才沒來。就叫我問一問,什麽時候想見你一麵呢。”
“隨時都可以。”
“哎,還有一件事兒,她想先問一聲兒。你要答應了,她就帶孩子來,要不合適呢,就當我沒提——她想,自己到縣城來上學的時候就已經晚了,想把小妹托給你教,行不行?”
祝纓詫異地問道:“她不想小妹接手她的家業?”
“當然是想的,說,隻有多學些本領,以後才能當好家的。”
祝纓問道:“小妹……六歲?”
“是。”
“教養一個孩子,我這裏倒沒什麽。她現在六歲,想學好了成個人,學到十二、三歲我還怕不夠。這個年紀就離開寨子,她與族人相處的時日又不多,一去六、七年,在外麵的日子久了以後恐怕會與族人生份。不利統禦族人。”
趙娘子道:“那我傳信回去,問問她怎麽想的。”
“好。我再多住兩天。”
祝纓給趙娘子開了條子,趙娘子當晚就派人出城送信,顧同依舊陪同在清風樓裏居住。聽祝纓說還要再多住兩天,他有點坐不住了:“已經秋收了,且將府衙交給司馬這麽長的日子,他不會亂來吧?”
“這回不說人家看著就像個好官員的樣子了?”
“人不可貌相嘛!”顧同短暫的讚歎了章炯的長相之後,又開始圍著祝纓考慮問題了,“才將府衙上下收伏呢!別再來個攪屎棍才好。他語言不通才沒生事,等學會了,不定怎麽樣哩。”
祝纓道:“不至於的。”
她一點也不著急,第二天一早換了便服又去集市蹲著,跟人聊了半天。集市上的人也都不怕她,圍著她說話。
正熱鬧,小柳跑了過來:“大人!李司法急件!”
祝纓拍拍手上的渣渣,跟賣糖的道別:“莫慌,回去再看。”
……
回到清風樓,見新補的司法佐哭喪著臉,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小竹凳子被他的屁股扭得吱嘎亂響。
祝纓走了進來,司法佐一個前撲,跪在了她的麵前:“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章司馬他!”
“怎麽了?”
“他亂判案子!”
“嗯?是新案舊案?他這麽快就上手了?”
司法佐道:“他聽不大懂人話哩,叫了王司功做通譯。他一聽,是個貧戶訴與張大官人家宅地的糾紛,那個……張大官人家派了個管家應訴。又問張大官人是什麽官兒,就那麽一敬稱,哪是什麽官人?大官人外甥才是個補了從八的縣丞在外地做官的。章司馬就說,藐視公堂,把張大官人和管家都拿了過來,放在衙門外麵打了!”
祝纓道:“這也不算過份呀。”
“可那案子,張大官人是冤枉的呀!那什麽苦主,是他們本家!那建宅的地,是張大官人的!對方是個無賴呀!章司馬說:你已如此富裕,仍是欺淩貧戶,實在可恨……”
祝纓道:“果真冤枉?”
司法佐道:“您老人家麵前,誰敢胡說八道?您回去一查不就知道了?不止這一樁。他每日早早到府應卯,李司法接狀斷案時也避不開他,他都要聽一聽,說是也好學些方言。一聽,凡官司,就必袒護窮人。竟不是看誰有理誰沒理,是看誰有錢誰沒錢……咱們私下都說,知府大人刻薄鄉紳還講個道理……唔……”
他捂住了嘴。
祝纓被逗樂了:“我又成好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