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分派
外麵的歡呼還在繼續,人潮尚未散去,祝纓和章司馬已步入二進,祝纓率先走向簽押房。
丁貴一個箭步躥了出去將門為她推開,又垂手立在門邊。等祝纓和章司馬都進去了之後,丁貴又去取茶水了。
顧同跟在祝纓的斜後方,心裏一陣的快意。走進簽押房,隻見祝纓坐在了書案後麵,章司馬站在書案前。他往前走了兩步想給老師充個場麵,祝纓伸出食指對他打了個螺旋。
讓他走?
顧同指指自己,祝纓點點頭,顧同一臉的乞求,祝纓看了他一眼,顧同垂頭喪氣地蹭了出去,一步三回頭的。深深地為自己不能看到這一場戲而感到惋惜。
他沒走遠,閃身到了門邊,他想偷聽。
丁貴端了茶過來,要問他,顧同豎起食指:“噓……”低頭一看,兩盞茶!
丁貴目不斜視地進了簽押房,先往書案上放了一盞,再往旁邊椅子旁的小幾上又放了一盞,收了托盤端站在一邊假裝自己不存在。
祝纓對他也擺了擺手,丁貴心裏十分遺憾:我也要走?
他挾著托盤,耷拉著腦袋出了門,反身扣上了門,他也沒走遠,和顧同兩個趴門縫裏偷窺。
簽押房內,祝纓將案上一疊卷宗往前一推,道:“這些都是司馬之前斷的案子,二十二件,十七件無誤,隻有五件有瑕疵。”
章司馬道:“是下官失察。”
“司馬是個聰明人,怎麽會失察?”祝纓說,“你我都是從縣令任上到這裏來的,知道底下是個什麽樣子。客套的廢話我就不多說了。這麽短的時間能辦這麽多的案子,錯得還這麽少,司馬找到了方法,你比這府衙裏的許多人都要能幹。”
她接著從裏麵拿出了幾份來:“除了剛才的案子,這裏還有四份,想必司馬心裏清楚是哪幾個案子了?”
她的眼睛平平地看著章司馬,將章司馬要脫口而出的推脫反省之詞統統擋了回去。
章司馬沉默了一下,道:“是。”
祝纓沒有問他原因,而是說:“坐,別站著啦。”
茶都擺好了,章司馬定定神,坐了下去。祝纓道:“這幾樁案子還沒有最後定論,我預備這麽辦……”
章司馬聽她一案一案地解說,一共四件問題案子,連同張富戶那個案子,攏共五案,祝纓都告訴了他自己將要改判的內容。大致與張富戶案相仿,將一些他故意不去查證的內容查清,再據以改判。
五件都處置得極妥當。
哪怕我認真來辦,也辦不成這樣。章司馬心中有一絲氣餒,又有一絲嫉妒,終於化成一股幽幽的意念:這樣的上官手下,做成什麽樣都是不如他周到細致的,隻好另辟蹊徑。至少,我在本府算有名號了,不至於默默無聞被冷置數年,等人施舍。他既不叫人旁聽而單與我講,便是有意顧我顏麵,雖然不多,然而姿態好看。他這個年紀能登高位,果然有過人之處。
想要的已達到了,章司馬見好就收:“大人比下官高明得多,下官慚愧,雖也在地方上打磨多年,終不及大人。都依大人。”
祝纓點了點那四份卷宗,道:“這幾份兒我就不公審了,判完了讓他們直接去辦就得了。”
章司馬道:“下官慚愧,大人事務繁忙還要為下官收尾。”
祝纓道:“司馬客氣了。司馬是明白人,眼下正值秋收,又要完糧納稅,接著又要種宿麥你我的事情還很多,還望司馬不要因一事而灰心。南府雖然偏僻貧痟,正因如此,才大有作為。還望司馬奮力。”
章司馬道:“下官慚愧,怕有個閃失,有負大人所托,致人說大人沒有識人之明。”
祝纓問道:“司馬要袖手旁觀?”
“額……這,當然不是……”章司馬有點吃不準她的意思,有點擔心這位上司給自己挖坑。自己斷案的小心思已被識破,應該是雙方各退一步,有一個默契,他自己也安份一陣兒,祝纓那裏也正視一下府裏有司馬的事實,這樣才好。如果上官記恨,就另當別論了。
祝纓道:“不是就好!府衙雖沒有直接歸自己管的土地人口,可做的事還是有許多的。先是收稅,咱們合計一下,怎麽弄。今年秋天收成應該不錯,至今也沒有下雨,隻要再晴上半個月,收成就穩了,難的是怎麽收、怎麽不擾民。司馬應該知道,朝廷收一分,下麵的人敢收三分,一分上繳、兩份自己揣了。百姓一說,都是官府盤剝。這可不行。司馬看,有什麽好辦法嗎?”
這是要與自己商議了?章司馬十分詫異,他看向祝纓,完全不敢認為這是上司被他亮出來的招數給嚇到了,從此事事都要帶著他。這是不可能的,祝纓手握他們把柄,如果借案子做文章,哪怕你幹了十七件對的,有五件錯了,一件就能大作文章讓自己難過了。何況是五件?!
他幹的時候已想好了應對之策,有什麽關係呢?他也是為民請命,隻是失於急躁而已。好心辦了壞事,他認錯。此時,百姓隻有心疼他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完全不想得罪上司了。章司馬的幾種念頭不停的在腦子裏翻滾。
祝纓問道:“司馬?”
章司馬就怕自己一句話被她揪到了小辮子,含糊地問:“下官才到,未諳本地財稅如何征繳,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道:“隻好先宣講一下。秋收的時候要穩,誰要鬧事兒我就辦他。”
祝纓就還是那個辦法,向百姓宣講一下朝廷征收的政策,朝廷規定的收多少、州府縣當然還會有一撥的征派,這個數目也都算出來,明明白白地告訴百姓,你就交這些。多了的,可以不交。光宣講是沒用的,還得能有保證!保證府衙會做主。
數目,祝纓已經讓祁泰算好了,現在她要讓一個人來坐鎮——章司馬。
既然想要個憐惜百姓的名聲,那你就來看看場子吧,別讓人盤剝了小民。
祝纓道:“無須司馬親自下鄉,本也不用府衙派人下鄉,司馬隻要坐鎮府衙分管此事便好。若有人來告發,還請司馬去查清,如何?我信司馬會查明真相,公允處置的。明天一早我就宣布此事。”
“這……願為大人分憂。”章司馬硬著頭皮答應了。
祝纓笑道:“這就對了嘛!司馬正當壯年,正在有為之時,就該多做些事才好。秋收完還有宿麥、水利、道路等事,咱們且有得忙呢!”
章司馬訕訕地道:“下官先做好這一件,大人看得過去,再派其他。”
祝纓笑道:“好。”她端起了茶盞示意章司馬,章司馬也意思意思地喝了兩口,也不知道喝進去了沒有,放下茶盞就要告辭。
祝纓則將他送到門口:“司馬慢走。”
“府君留步。”
外麵丁貴和顧同倏地彈直了身體,仿佛從來沒有偷聽過的一樣站到了廊外,一左一右,仿佛兩尊雕像。
“你們倆,進來。”
……——
顧同大不忿!
見屋裏沒有外人,嘟囔了一聲:“老師對人也太好了!他……他明明……”顧同此生沒見過這樣的人,氣得不曉得要怎麽說才好。
祝纓道:“他有數。你見他不許擺臉子。”
顧同哼哼唧唧的,祝纓道:“你有功夫在這兒嘰歪,不如回家看看飯做好了沒有!再這麽著,罰你給杜大姐燒火去。”
顧同道:“杜大姐再這麽忙下去,飯就更不……”
祝纓道:“去去去,你去外麵訂飯去。”
顧同嘟著嘴走了。
晚飯蘇鳴鸞還是在祝家吃的,她們逛了大半天,又看了一場官司,都看得津津有味。蘇喆還看不太明白,蘇鳴鸞於律法並不精通,卻看懂了祝纓這般處置的高明之處。又感慨:那也要想得到才行啊!愈發堅定了把女兒交給祝纓的決心。
吃飯的時候,顧同因為不太開心,沒有眉飛色舞地講故事。張仙姑先問了:“你今天斷案了?”
祝纓點點頭。
張仙姑道:“是罰了個賭棍還有莊家嗎?杜大姐回來學也沒學全,怎麽判的?”
祝纓就讓顧同講,顧同語氣平平地將白天的事兒說了一遍,說著說著又把章司馬帶來的不愉快暫時忘了,口氣也激動了起來。張仙姑有聽不懂的還要問。祝纓就給她解釋一下。
張仙姑最恨人賭博,以前是約束祝纓不許賭,現在聽說有人賭,她難得“幹預官司”對祝纓道:“幹得好!這樣的人就要狠狠地罰!再抓到的,你也不許手軟,不許嫌煩,一定要挨個兒都打到了!”
祝纓笑道:“好。”
她們又問章司馬怎麽辦,祝纓道:“他斷的案子,比別的案兒已好了許多了。曆年複核的案子,不說下麵的衙門,就是送到大理寺的,有毛病的也是一堆呢。總比收了錢或者連錢都不收就要偏袒富戶的人好許多,是不是?”
顧同道:“富戶又沒吃他的米。”
祝纓道:“曾經有兩個人都對我講過‘調和陰陽’,我那時年輕不懂事兒,看他們幹的事兒,心道,什麽調和?就是和稀泥。現在輪到自己了。一邊是人,一邊是地,得和好了。不容易啊。我不喜歡矯枉過正,但章司馬這麽幹,對一個才到一地的人來說,是最簡單快捷的方法了。得承認他確實聰明。阿同啊,你既瞧他不上,以後輪到自己的時候就不要像他這樣。”
“我一定不像他!”顧同說。
祝纓笑笑:“吃飯吧。”
她仍是有點愁,還是不會養小孩兒。蘇喆看起來比之前又更適應了一點,席間也會多說幾句話了,還跟蘇晴天商量說:“明天我去找阿姨玩。”
蘇晴天說:“行。”
蘇鳴鸞計劃在府城再住個三天就得回去了,三天夠她把府城細逛一遍了,餘下的事兒就都交給蘇晴天就行,她不能離開寨子太久,且阿蘇縣也是草創,多少事務等著她呢。
她的奏本已經送上去了,批複到的時候,她人得在寨子裏才行。與女兒相處的時間就不太多了,她這幾天與蘇喆在一起的時間尤其的長。
祝纓也有自己的事兒要忙,她計劃用這幾天的時間再將之前的稅收、工程、宿麥等的計劃再審一遍,盡量讓事情沒有太多的漏洞。自己已不是親自操作這些事兒,且鋪開的攤子比福祿縣大得多,計劃就更不能出錯。到時候還得抽查!
到了第二天,祝纓一大早到了府衙,仍是例行的召集眾人開個小會安排一日的事務。
官吏們都知道了昨天的事兒,若說荊五郎以及嬌嬌的案子還有些人覺得對荊五稍有嚴苛的話,昨天的張富戶及張無賴案就讓整個府衙對祝纓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厲害!
李司法等人更有一種得意,瞟著章司馬:我看你怎麽辦?嘿嘿!
以祝纓的能耐,給章司馬小鞋穿那是再簡單不過了!這個讓自己等人為難的司馬,也該吃點兒苦頭了。
哪知祝纓先說了:“今天接著辦賭博案,李司法,繼續拿人。若其中再有聚賭的線索也來報我。賭棍可惡,家人無辜,能解救一人是人吧。”
李司法連聲答應,又大力拍馬。
祝纓道:“此外尚有幾件案子仍有不明之處,我將複核,要用到人,不要把人都帶走了。”
“是!”李司法更大聲地答應,他又瞥了章司馬一眼。
接著,祝纓又講了府衙內的幾件事既然秋收開始了,那就再把庫房檢查一遍,接下來還要往州府繳糧,需要的車馬人伕之類也要安排好。
這些征發都是從下麵的四縣征調的,庫房的修葺之類尤其要用到南平縣,府衙就座落於此,這是逃不掉的。為此,凡似南平縣這樣的地方,總會比其他的地方多一點旁的補償,比如稅賦之類的。當然,南平縣也會因府衙在此而多一些機會。
祝纓又讓小柳去請郭縣令一會兒過來敘話。
小柳也老實答應了。
祝纓道:“司馬。”
“下官在。”
“秋收糧稅,由司馬坐鎮,最後給我個總數。府衙先派人再宣講一次賦稅之征收。其他人,還是照舊。好了,就這樣吧,散了。”
這麽個安排真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就這樣?也不給他撅了?還給他派肥差?難道是被他治住了?不像啊!都拿到他的錯處了!
好些個看出點主副官“不和”苗頭的人暗中嘀咕。
祝纓對項安道:“開府門,提人!李司法,待命!”
章司馬被卡得上下不得,頗為難受,心中一歎,道:你狠。
一時之間也不知是喜是憂。
這一天,祝纓又從那一疊證據裏勾了四個人出來。衙役有限,還有別的用途,並不能將所有的人都用在這一件案子上,隻有一批一批的判,一批一批的打。有沒在縣城的苦主,還得下鄉去抓人。這些人都被賭博坑光了家業,田也沒了,未必就是在秋收,肯打零工收稻穀的都算好了!搞不好在當飛賊,李司法還得四下追捕。
且不說李司法幹勁十足,祝纓這裏又將另幾樁案子再來理過。她之前隻是粗粗一看,現在李司法去辦賭博案了,她隻好再派項安、項樂各領一樁,先查再判。這兩樁判完了,李司法那兒也該忙完了,再接最後一件。
郭縣令也被請了過來。
……
郭縣令進府衙,步子都比以前小了許多,小碎步趨了進來,到了祝纓麵前垂手肅立,老實得緊!
他以往說“人家這麽年輕就能幹這麽多出彩的事兒,又升得這麽快,必有過人之處”一半是客套一半是無奈,實則心裏也不是特別的喜歡這位前同僚兼現上司的,甚至有點嫌祝纓好生事、不如丘知府好應付。直到昨天看了個全過程,才覺出來自己與人家確實比不得。
祝纓再叫他來,他就抱著一種普通學子去見狀元的心,乖巧異常。
到了簽押房,恭敬地行禮,樣子比之前誠懇了十倍。這讓顧同懷疑郭縣令是不是也幹了什麽違法的事兒怕被發現。
祝纓道:“坐。”
郭縣令隻坐了半個屁股,拱手道:“不知大人召下官來有何吩咐?”
祝纓道:“商量個事兒。”
“不敢,大人請吩咐。”
祝纓跟他說的是運糧的車馬等等調撥的事兒,以及庫房等的修繕要用到的役力。郭縣令大包大攬:“以往這些也是以南平縣居多,下官一定安排妥當。”
祝纓道:“要妥貼。”
“是。”
祝纓接下來又同他講了要多宣讀稅賦的問題,郭縣令很實誠地說:“大人,縣裏府裏都要吃飯的,光憑著公廨田也不大夠,也得征一些的。您再補貼他們錢,不如他們私下撈得多。”
祝纓道:“唔。我給官吏們多發的錢,夠他們生活得寬裕些,但是對貪得無厭的人是無用的。給臉不要,就不再給了。這個事兒,有章司馬坐鎮。”
郭縣令心裏打了個突:“他?”
祝纓點點頭:“我已與他談過了,他會有分寸的。你若覺得他有不妥之處,也可以同我講。我必秉公而斷。”
“是。”
祝纓又與他再核對了一次宿麥的種植以及水利、道路問題,因為南平縣不但是自己,還有一些歸府衙的項目也是落在南平縣地界上的,不得不再敲定得更細致一些。郭縣令也匯報了識字碑的進度,已立若幹,還有若幹,何時能全部立完,識字歌也開始傳唱了之類。祝纓都認真聽了,間或問幾個問題,兩人簡單討論執行中出現的新問題,商量一下解決辦法以及後續如何預防避免。
議完,祝纓又誇讚鼓勵了郭縣令幾句。郭縣令離開簽押房,轉身去看王司功。
王司功自祝纓到任以來算是開了大眼了,之前遇到過的哪一個上司都沒這一個能折騰,她居然不折騰百姓,專折騰官吏!要命的是人家還能折騰得起來。王司功近來也安靜了許多。
郭縣令推門進來,王司功起身相迎。論品級,王司功略低於郭縣令,但是他是府衙的官,兩人平時相處是王司功更強勢一點。
郭縣令向王司功打聽:“府君與司馬,和解了?”
王司功努努嘴:“聽到了嗎?打得鬼哭狼嚎的!你說算不算和解呢?反正我說不準。”
郭縣令感歎道:“咱們這位府君,我是真的服了!我勸你,先前那些個謀劃也先放一放吧。”
“我有什麽謀劃?”王司功一口將有的沒有的事兒都抹去了。
郭縣令一笑:“司馬鬥不過府君的呢。嘖!用功不如用過,高啊!可一般人還是不敢隨便用過的,也就是他了。”
“你轉性了?”
郭縣令道:“不服不行啊!就這個事兒,要是我的縣丞幹的,我就不好應付!章司馬已將清譽賺盡,主官被架上牆頭,尋常人竭盡全力也隻能做個‘不得不失’,富戶固然不能得罪,小民的怨恨也不能完全忽視。兩樣都要拿到,還要顯出章司馬之不周到,同時還不能過分斥責章司馬。難!要是我眼下就隻能認栽,日後再圖反正。”
王司功也歎了口氣:“咱們都比不上他。”
郭縣令是個主官,感觸比王司功深得多:“他是怎麽想得到借題發揮得這麽巧妙的?!這麽一發揮,又將主官的地位給顯現出來了,又將章司馬的不足給暴露出來了,更妙的是,他的聲望又蓋過了章司馬。咱們小人一點兒地說,接下來章司馬要是幹得好呢,是他有識人之明,給犯過錯的人機會。幹不好,他尋到了把柄,又顯他英明,錯的又是章司馬。”
兩人感歎了一回,統統表示自己已經忘了上次密謀想要刺探知府不法之事的事兒,不,他們從來沒有密謀過什麽。他們從來都是想著好好襄助知府大人的,之前沒幹好那是能力有限,不是心眼不好。現在一邊聽話幹活,一邊學習提高,老老實實各司其職。
郭縣令的本領堪堪夠用,讓他額外多想或許想不到,現在認起真來做得比之前又好了幾分。
那一邊,終於到了蘇鳴鸞離開的日子——山上秋收也要開始了。
祝纓道:“一旦朝廷有回複,我即轉發給你。”
蘇鳴鸞道:“多謝義父。”
然後退後一步,鄭重地拜了下去:“義父,小妹就托付給義父了。”
祝纓道:“這不是早就說好了的嗎?怎麽又行起大禮來了?”
蘇鳴鸞又認真地一拜,仰起臉來肯切地說:“因為我知道,義父不會將我的女兒養成個繡娘又或者什麽賢妻良母的嬌姑娘。當年阿爸阿媽多麽的疼我,也不曾一開始就要教我做洞主的。後來我走了好一程彎路……我不後悔與她爹生下了她,隻是有些遺憾不甘罷了。”
她再拜而起。
接著讓蘇喆過來:“來,拜見阿翁,以後我不在的時候,你就聽阿翁的。要是阿翁說的與我說的不一樣,你先問阿翁為什麽,聽阿翁給你講道理。”
蘇喆老老實實地拜下,祝纓道:“我會盡我所能的。”養小孩子是不會,不過教一個不算笨的小孩子學習,應該……可以的吧?
蘇鳴鸞又望了一眼堂前梅花樁,這幾天的相處她感受得到祝纓沒有歧視她的女兒,沒有將蘇喆當成個“女孩子”,是將蘇喆當成個“男孩子”來看待的。祝纓不介意蘇喆好奇梅花樁,不介意蘇喆詢問案情,也不介意蘇喆問一些“男孩子”的問題,甚至不是“鼓勵女孩子”,而是完全地接受蘇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祝纓不給蘇喆設限。
仿佛什麽事情都不能讓祝纓覺得驚訝。
蘇鳴鸞非常滿意,狠一狠心,將女兒抱在懷裏狠狠緊了緊,將蘇喆放到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蘇喆在背後叫了一聲“阿媽”,往前跑了兩步,小嘴一癟,祝纓心道:不好,要哭!
蘇喆小哭了兩聲,用手背抹抹眼睛,再擦擦鼻子,就慢慢恢複了平靜。祝纓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懂事”的樣子,拉著她說:“咱們先去洗洗臉。”
蘇喆很老實,洗了臉,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就要寫字。寫了一小會兒,又放下了,看起來是想玩的樣子。祝纓道:“去吧。”
“誒?”
“想玩兒就玩兒。”
“阿媽說,到了阿翁這裏要用心學,不要想著玩兒。”
“到了我這兒,我說了算。”
蘇喆搖搖頭,有點疑惑的樣子,從福祿方言轉成了奇霞語:“可是,我不是來學東西的嗎?”說完又捂住了嘴。
祝纓也轉了奇霞語:“怎麽啦?”
“阿媽說,下山來要講山下的話,最好是官話。”
“那也不能忘了之前的話。”
蘇喆問道:“為什麽?我要想管好寨子,就要學山下的東西。”
“想要管好寨子,要跟你管的人說話,要聽你管的人說話。連人家的話都聽不懂是管不好人的。”
祝纓看她的樣子,仿佛隻要玩了一會兒就會回來懺悔似的,帶她到了房外,兩人坐在門檻上,看石頭和錘子在院子裏瘋跑。祝纓也不跟她搭話,蘇喆也安安靜靜看了一會兒,過了一陣兒,說:“阿翁,我想學那天項哥項姐的本事!”
“挺苦的。”
“不行嗎?”
“行,得早起練功。”
“好!”蘇喆高興地說。
蘇喆還是太小,字也沒認全,話也沒學全,祝纓就先讓她學點說話、寫字,自己每天總抽空跟她小聊一會兒天。蘇喆也開始跟著項安學武藝,這孩子居然很願意吃苦,也紮得下馬。祝纓看她識字的功課沒耽誤,也就由著她去了。
如今秋收有人盯、糧稅有人看、孩子也找著了玩法,她終於騰出手來,邀花姐同往醫學博士那裏去了。
……
花姐道:“再等一等,我就快雇著人了。安頓好家裏再去不遲。”
“咦?這會兒還能雇著人了?”正秋收,做工的人少呢。
花姐道:“嗯!說好的,四個女仆,兩個在屋裏的,兩個在灶下的,這樣杜大姐也能騰出手來了。”
“都什麽人呐?”
“我都托項安打聽過了的,好人。說起來,廚娘還與你有些淵源呢。”
“誒?”
“前兒你不是罰賭棍的嗎?又贖了些被賣的可憐人,其中有一個就是了。”
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錢,祝纓就特別的大方,盡著莊家的錢花。即便賭棍已經死了,如果知道他有家眷被他生前賣了,祝纓下令也給贖回來。這廚娘就是被贖回來的人之一,她被轉了一手,賣到一個富戶家灶下幫忙,廚藝還過得去。跟那種豪富之族家養的廚娘沒法比,在南府就算不錯的了。
另一個廚娘也不是外人,是前麵府衙食堂灶上大廚的女兒。用花姐的話說就是,知根知底。且蘇喆的女仆也是個比較能幹的姑娘,蘇喆上回吃魚覺得好吃,她照著樣兒借了灶就燒了一條差不多味道的,偶爾也能借來幫忙。
祝宅的夥食問題終於解決了,杜大姐也鬆了一口氣。
至於丫環,花姐想自己就跟杜大姐做個伴兒,張仙姑那兒得需要一個健壯的女仆。最後隻要再雇一個幹粗活比如燒火的女仆就行了。這兩個也比較好找,前者是顧同早就計劃好了的,他之前就覺得祝家應該多一些仆人的,千挑萬選了幾個,花姐和張仙姑一個也沒要,反而要他幫忙尋個可靠的寡婦。
花姐以為,自己也是寡婦,如果不是有祝家,自己前途未卜,既然要雇人就偏向這等處境更加艱難的人。無子的寡婦,最是難熬。最後是個南府靠著會館外麵一個每天出攤兒賣漿的寡婦中選。
有了這一個例子,連燒火的,花姐也買了個寡婦。本來說是要雇的,結果看人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正在被夫家賣掉的寡婦。花姐隻好出錢將人買了回來。
祝纓道:“行,給她們把屋子收拾出來唄。杜大姐搬來與你住,她們就先住那邊偏院裏吧。離廚房也近,也能看著火。”先住得遠一點,她也好觀察觀察人品等等是否可靠。
“好。”
此後兩天,四個女仆陸續到了府衙後院,屈指算來四個人裏居然有三個寡婦。
最先來的是食堂大廚的女兒巧兒,大廚親自扛著行李給送過來。她是花姐以每月兩百錢的工錢雇來的大工,自帶著鋪蓋,十七歲,幹淨整潔。她是想過來幹兩年,給自己多攢點兒嫁妝的。祝纓看她長得不太像大廚,那廚子肥頭大耳的,這姑娘雖然也麵色紅潤,但沒那麽胖。
然後是那位新贖回來的林寡婦,賭棍丈夫已死,她也是個寡婦。三十來歲年紀,臉上已有了些皺紋。手有些粗糙,指甲修剪得很整齊,衣服鞋襪都很幹淨。一個小而舊的鋪蓋卷。
祝纓讓她們先試試手藝,林寡婦更擅長一些本地菜色,巧兒除了本地菜色還會一些外地菜。府衙的官員不定是哪兒來的,廚子就得順著主人的口味來改變,巧兒也從父親那裏學到了一部分。
無論葷素,味道都不錯。
燒火的趙寡婦沉默寡言,黃、瘦、矮,這樣的寡婦就很慘,牙尖嘴利的尚且不能阻止別人欺負,不說話的就更難了。她沒有鋪蓋卷兒,隻有一個破爛的包袱。
最後一個是顧同推薦的蔣寡婦,二十來歲,個頭在南府算高的,人利落、幹活利落,嘴皮子也利落。倒有副薄鋪蓋。
祝纓一看,先給她們將鋪蓋給配齊了。這四個女仆還分三種,廚娘兩百文,算高薪,給四季衣服。趙氏是賣身契,管四季衣裳,每月隨便給點錢就行,花姐先給她定了五十文。她的情況與杜大姐當時有些相似,如果不托官人庇佑,極易被夫家、娘家再給嫁了。
蔣寡婦現在是雇工,每月一百文,再四季各一套衣裳,包吃住。
現在分工就很明確了,廚娘得管這一大家子十來口人的吃喝,同時要把廚房等處打掃幹淨。趙氏除了燒火,也還兼著掃院子。杜大姐輕省些,陪伴花姐,打掃一下祝纓的屋子和自己的屋子。杜大姐的工錢每月漲到三百錢,比起她當初到祝家時一年才五百錢,手頭頓覺寬裕。
蔣寡婦管張仙姑那兒的打掃以及洗全家衣服。
蘇喆自帶仆人,前院的活計及重體力的活有男仆。
晚上吃飯的時候,顧同長出了一口氣:“老師這兒終於像點樣子了!以前哪像個五品官呢?說出去人都不信!”
大家都笑了起來。
顧同還是覺得女仆少了,蘇喆一拖三,張仙姑、花姐就不金貴了嗎?貼身侍女竟然沒有的!不是說杜大姐不好,老家人,可信,沒有伶俐丫頭終究是個遺憾。
祝纓道:“這樣就很好了。”
……——
家裏也安排好了,祝纓便邀花姐同去府學。
府學現在還有幾個空額,祝纓現在不急著填滿,她已將各縣名額分配給定了下來,提下來的幾個月,她打算再通過幾次月考再篩掉幾個人,方便湊夠一次四縣學生的選拔。府學四十人,隻有荊五一個是走後門進的?
她是不信的。
不過這一次她是去醫學博士那裏。
醫學博士帶著十個學生,當然是男學生。祝纓帶著花姐過來,醫學博士還小有驚訝:帶個女人進學校幹嘛?
等看清了花姐,他想起來了,這位是知府大人的姐姐,在娘家寡居,常在外施醫贈藥。為人不錯,待人也和善,醫學博士有時候也帶著學生到外麵義診。幹這一行的,想要醫術高,除了天賦就是經驗,得練。
彼此打了個照麵,祝纓道:“博士不必多禮,今天是有事相托。”
博士忙道:“不敢。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纓道:“是為家姐的事而來,有些個病症,想與博士探討,再來有些書籍上的困惑之處,還請解惑。你們聊。”
說完她就在一邊坐著了,看花姐跟博士探討。她與花姐同居日久,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醫術,但都沒有特意鑽研過,也沒給人瞧過病,所以不插言。
花姐客氣地向博士請教,反而博士有點緊張,學生們則在旁邊圍觀。
祝纓聽花姐問博士某症狀,博士道:“因不潔。”
花姐道:“然而這是產後才有的症狀呀!”
二人雞同鴨講好久,祝纓已聽出來花姐有點生氣了,她說:“可是病人疼。”
“這就沒有不疼的。”
祝纓扶額,道:“好啦,一時半會兒是吵不完了的,今天就先到這兒吧,你們倆再爭辯下去,那邊兒就要來人圍觀啦。博士,打擾了,大姐,咱們回家緩緩再來?”
花姐臉上一紅,博士也有點惶恐又有點小生氣地拱手道:“是學生學藝不精了。”
祝纓道:“孩子話,學藝不精還教學生呢?你還義診嗎?”
“是。”
“那很好啊,本地什麽樣的病症最多?”祝纓又與博士閑扯了一陣兒,才同花姐離開。
花姐道:“分明不是他說的那樣!我以為是我學藝不精,想為病人減輕痛苦才請教他。他卻覺得這不是什麽大事兒……這……明明疼的!”
“那就是疼的,你就照著自己的經驗來。”
“我?這可是人!一個治不好,人命關天的,怎麽能隨便呢?或者有別的病因?”
祝纓道:“我還道你這幾天愁什麽事呢,原來是為這個!他身上又沒長女人的零件兒。病人長了、你也長了,他不會比你們更懂的。更高明的男郎中,也體驗不到婦科病。”
“真的可以嗎?”
祝纓戳戳自己的肋下:“小時候吃不上飯,娘說,睡著了就不餓了,趕著我睡覺去。可是餓就是餓,打暈了還能餓醒。信你自己的感覺,信你自己看到的、做到的。餓就是餓、疼就是疼。”
花姐與她對望一眼,目光堅定了起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