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巫蠱
方小娘子到底年輕沉不住氣,也沒有什麽城府,一聲打斷了金元寶的供述。
祝纓道:“都帶上來,當麵對質。”
金元寶看看小環,轉過來又叩頭,道:“是她們說,不願意被家裏嫁個醜八怪了,不如自己擇個人。小人說了,居無定所又無家產,她們家不會同意的。她們就說,生米煮成熟飯,隻要有了孩子,不給我也得給我了!到時候還有嫁妝帶來,小人衣食無憂。要是不答應,她們就叫喊起來。大人想,小人孤身一人在她們大宅裏,她們要是不願意,隨便哪個喊一聲兒,小人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小人勢孤力單的,還不是他們家大業大的人想怎麽搓磨就怎麽搓磨?小人是真的怕啊!”
方小娘子又驚又怒,罵人都罵不利索了。
一邊小環麵如死灰,呆立不動。
三個人裏,隻有方小娘子還是個整齊模樣,她丁點兒罪沒受,一個板子沒挨,另外兩個一個被章司馬打得稀爛還沒養好,另一個才被祝纓打完,兩條腿上都是血痕。
方小娘子瞪著金元寶:“你再說一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是他說“嶽父大人就就算不喜歡我,見了外孫也會舍不得的”。
金元寶道:“大人,是她設酒食款待我的!不然,我哪裏知道有一個她?沒有她們做內應,我怎麽能進得了她們家呢?”
方家老翁先氣得直翻白眼,他的兒子給他撫胸捶背,老頭兒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顫巍巍對著堂上跪下了:“大人,大人,大人請為草民做主啊!這個無賴、這個無賴!要是讓這個無賴說什麽就是什麽,良民就沒活路了呀?!大人,是草民錯了,不該不信官府……”
他努力認了自己之前是“無理取鬧”:“草民無知,還請大人垂憐。”
那一邊,三個人還在打三角架,方小娘子罵兩句金元寶:“混蛋。”調轉了過來要撕打小環:“你這個賤人!我何時虧待過你?!”金元寶又說方小娘子是禍水,方小娘子放開小環要撓金元寶。
祝纓命人將他們分開,還是讓金元寶說。她打定了主意,小環不開口,方小娘子氣的發昏說不利索,將金元寶招的內容隻要男女顛倒,大概就是個實情了。
她說:“金元寶,你從頭說起。”
金元寶又磕了一個頭,道:“大人,小人自幼沒了父母,跟著師傅過活,不幸師父又以死了,隻好自己一個人流浪,從不敢想做什麽富貴人家的乘龍快婿。都說女人是禍水,小人以前還不信,現在是真的信了啊!”
說著說著,他哭了出來!一個大男人,居然還能哭得梨花帶雨,怪叫人心疼的。
他說:“是小娘子要打扮了小人,叫小人提親,小人哪裏敢?她就說不礙的,小人要是不答應,就叫喊起來,叫小人吃不了兜著走。小人隻得從了。哪想到,她家設了個套兒,忽地喊打喊殺了起來。”
項樂忍不住冷哼了一聲,金元寶哆嗦了一下。祝纓道:“你接著說,怎麽就成狐仙了?”
“小人也給人打卦算命,也給人解簽消災,被追得急了,順口嚇唬他們的。”
“哦。項樂!”
項樂又上前一步,將聽到了金元寶對小環說的話又複述了幾句:“我心裏隻有你一個,舍不得你住這茅屋穿這破衣。等我有了錢,她也得聽我的!是為了你。誰叫我生來就窮,卻想叫你過上好日子……”
金元寶一張臉變了幾變,方小娘子已氣得發瘋了!她也不管是不是在公堂上了,又要用力撕打:“奸-夫-**-婦!”
祝纓一拍驚堂木,江舟就上來將她給按住了。方小娘子嬌生慣養,江舟是個幹活的丫頭,用力一按她的肩膀,就將人按到了地上。方家老翁顧不得心疼女兒,又和妻兒一齊跪下來請求:“求大人主持公道!”
祝纓問方小娘子:“能好好說話了嗎?”
方小娘子一句“賤婢”,江舟又不客氣地將她按到了地上。她的父母都說:“你好好回大人的話!你說呀,你是被騙的,是被挾持的。”
祝纓又一拍驚堂木,方小娘子這回乖了,道:“是那一天……”
那一天,她在家裏無聊,與小環閑話。父母說外麵無賴也多,便是荊家的小娘子還有無賴敢盯著看呢。不夠惡心人的!不許她輕易出門。她還是在家裏的日子多,家裏又要給她說親,可她一心想要個樣樣都出色的夫婿,。這個時候,丫環突然指著不遠處說:“那個呢?”
兩人站在小樓上,透過圍牆看到一個挺拔的年輕人。隔得遠,麵目看不太清。小環就說:“瞧著仿佛是金玉郎。他倒長得俊,要不要看一看?”
她當時隻當是玩笑,就說:“好。”
祝纓便又要審問小環,小環早先被打了一頓狠的,再顛簸回來已氣息奄奄了,她說:“小娘子的脾氣,父母的話且不聽,別人能將她怎麽樣?”
金元寶也說:“大人,小人說的都是實話。”
祝纓對章烔道:“司馬,你是對的。這丫環果然有些故事。這個東西怎麽還在嚎?加二十。”
衙役們一擁而上,將他拖出去又是二十大板,饒是他身上有點武藝,再加二十板子也撐不住了,被拖死狗一樣的拖了回來。要命的是,兩個姑娘雖“呸”了一聲,竟還忍不住往他身上看。
方家老夫妻兩個也被氣昏,顧不得在公堂之上,上前把她拖到一邊,不許她看這個混蛋。就因為這麽個東西,將方家幾輩子的老臉都丟盡了!“狐仙”就算了,還在衙門裏撒了一回潑,又叫公然叫出來未出閣的女兒與個無賴有染。
沒昏死過去,是怕一旦昏過去了事情會變得更加糟糕。他們能做的隻有一個勁的叩頭,額頭都磕出血來了,隻盼著祝纓能夠有點憐憫之心。章炯,他們是不指望了,一是章炯的名聲,二是這個案子他們也得罪了章炯了。
祝纓道:“攙起來吧,磕暈了可怎麽是好?案情也差不多清楚了,你們先不能走,先住下吧,看好小娘子,別再出紕漏了。”接著她又將目光調向了金元寶:“接著說。”
金元寶已經被打懵了:“大人,小人說的是實情。”
“屁!手段這麽純熟,沒少騙奸婦女吧?你就沒有別的案子了?”祝纓招招手,衙役們呈上了從他屋子裏搜來的證物。
祝纓很快將這些東西分作了幾份,最大一份就是方小娘子給他的,他還沒有花用完。又有幾樣繡帕、絡子之類,祝纓指了指:“這是小環給你的?”又拎著剩下的問:“那這些哪裏來的?真是不老實,接著打。”
這個狗屁知府比那個冷麵司馬可怕多了!誰說司馬是閻王的?知府才是!金元寶平日也給人相個麵,也會察顏觀色,他終於發現,這個知府他七情不動不是裝的官架子,他就是天生的拿人命不當回事兒啊!
金元寶道:“那些是真的算命的報酬,看年輕姑娘寡婦說必得佳婿就行!大人手下留情,我還知道旁的人!隻要大人饒了我,我將他也供了出來,能了結一樁人命官司!”
祝纓道:“接著打。”
章炯低聲道:“大人?近來另一樁官司就是人命案,郭令在審。”
祝纓道:“我能逮著這個東西,就能抓著那個玩藝兒,狗東西,跟我講起價錢來了?!要挾我呐?打,打死了算我的!”
金元寶忙說:“別打別打!我招!我招!”
章炯也看不出祝纓的深淺,但是卻配合地放大聲音勸了兩句,祝纓道:“說!”
金元寶不敢再講價錢了:“小人以前隻是算命騙口吃的。那一天,與王二哥一處吃酒,看到他腰上有的繡荷包,就取笑。他說,隻要長得不壞,能見著好人家的年輕姑娘,勾上了手,什麽都是極容易的。我請了他酒食,央了他,他就教的我……”
王二郎是個貨郎,“貨郎”是個職業,十裏八鄉到處轉的,其年齡從十幾歲到幾十歲不等,並不都是年輕男子。但王二郎卻是個二十上下的整齊後生,嘴也甜,也會看人眼色。他常跑的那些村子裏,大姑娘小媳婦都喜歡他。貨郎進村,是不受什麽懷疑的,就算擔著擔子進稍富一些的人家裏供富人挑選也是常有的。貨郎有些時候還會兼著磨鏡子的生意,與女眷接觸就更不會受人懷疑了。
他就與一戶人家的女兒有了私情,金元寶再三追問,王二郎告訴了他女人的名字。這就是前幾天鬧得沸沸揚揚的新婚自縊的案子。
章炯道:“此人滿口謊言,未必可信,還是對質一下的好。”章炯本來也接受了“禍水”說,但一講到其他的案子,他馬上就覺得金元寶不可信了。
祝纓道:“來人,把郭縣令請來。”
等郭縣令的這段時間,方家人一個勁兒地求她,金元寶一個勁兒地說自己是被女人**的。方小娘子就恨恨地看著金元寶和小環,拿眼神剜小環。小環麵無表情。
章炯看了一眼祝纓,隻見她依舊是那個樣子,臉上連點疲倦的樣子都沒有,更不要說其他的表情了。他歎了口氣:“大人出手,果然不同凡響,一下子都破解了。”
祝纓道:“司馬不是早就看出來了麽?要不是前兩天那一鬧,多扣幾天,到現在也問出來。丫環的嘴死硬,那小娘子,她熬不住。”
章炯笑笑:“他們又要說刑訊逼供啦。”
“他們說的還少了麽?”祝纓輕描淡寫地說。
閑著也是閑著,祝纓問金元寶:“那天晚上,你是怎麽逃脫的?”
金元寶道:“小人裝作幫忙拿狐仙,混在人堆裏,他們沒看出來。”
“供詞記好了麽?讓他們畫押。”
幾句話功夫,郭縣令就跑了過來了,他本來是跟著下鄉拿人的。審案審到一半,祝纓命關門審,他也被關外麵了。他也沒走遠,幾步路又進了府衙。進來一拱手:“大人!這案子是有進展了麽?”
祝纓指著金元寶道:“讓他說。你的案子。”
金元寶又把事兒說了一遍,郭縣令大喜:“下官這就派人捉拿他去!”
衙役們大部分是本地的,找那個貨郎也比較方便,下鄉一問,再一拿,齊活。隻不過這樣的話郭縣令的案子今天就結不了。郭縣令派人去拿人,心裏實在好奇,看看天,又蹭了回來想看看“狐仙”案的內情究竟為何。
雖然他也差不多猜著了“狐仙”就是個有奸情的案子,但是你不知道這群青年男女能給你演出什麽離奇的戲來。
到了一看,金元寶正在畫押,方家老翁正在簽保書,方小娘子還在那兒要按手印兒。
郭縣令道:“這是要結案了嗎?馬上就要宵禁了呀。”
祝纓笑笑:“還要再審一審,你的案子也快著些,正好拿了人來,與這個金元寶對質。”
金元寶忙叩頭:“小人作證,這就是他!”
他這滿嘴沒一句真話,誰都不肯信他。祝纓道:“先都押下去,明日繼續。”這一回,哪邊兒都不鬧騰了,方家一家子哭得頭昏腦脹,耷拉著腦袋,將金元寶恨入骨髓。
金元寶看了他們一眼,心道:此地不能再留了,哪怕是發配,也比呆在這兒遭他們報複強!早知道那天晚上我就該走了!
祝纓道:“退堂吧。”
胡師姐一直在一旁,聽了這一聲,悄無聲息地上前,哢哢兩下,將金元寶兩條胳膊給卸了。金元寶一聲慘叫,又強忍著痛苦笑,帶點討饒的口氣說:“這位娘子,好手段,隻是有些疼。”
胡師姐沒想到他叫這麽大聲,她看了這人一眼,對祝纓道:“大人,他有些身手,這樣防著他跑。您審完了,我再給它裝上。”
章炯道:“這倒是了。穿了他的琵琶骨!”
金元寶叫了出來:“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衙役們看向祝纓,祝纓點點頭,胡師姐很自然地說:“我幫你們吧。”她說話聲音也平平板板的,衙役們卻不敢怠慢,見祝纓沒反對,就一同去後麵炮製金元寶了。
堂上一片快意!隻有兩個姑娘臉上露出點不忍的神色來。接著,她們也被收入了女監,由女監徹夜看守。本來胡師姐還想幫忙看著的,被項安帶到後衙去了,江舟接手了這個任務。項安道:“後半夜我來替你。”
江舟道:“沒事兒,就這一夜!好妹子,你讓給我!我多幹一會兒,請教大人時就能多跟大人聒噪兩句了。”
項安道:“就算值半夜,大人也會教你的。”
兩人說完,項安匆匆地帶胡師姐去後衙。
……
路上,胡師姐道:“還有事兒沒回清楚麽?”
項安笑道:“不是。”
“要是事兒都幹完了,那我還是回去吧。”
項安道:“不急不急,師姐,我問你個事兒。”
“嗯?”
項安道:“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呢?”
“找個活計吧。我也沒別的手藝,就這點兒武藝,隻可惜看家護院的人家也不太喜歡雇女的。”
“你的武藝比我二哥還強呢。”
“看著不像呀。”師姐說。
項安道:“那……你瞧,知府大人這兒,要是想請你,你願不願意跟大人幹呢?”
胡師姐吃了一驚:“進衙門?”
項安道:“不當差也行,大人單雇你幫他做事,平常就住家裏,家裏也好幾口女眷呢。要是有今天這樣的事兒,也請你出手。酬勞好說。你看呢?”
胡師姐想了一下,說:“行,還給跟你們就個伴兒。”
“別看我,就說你自己。”
眼看要進後衙了,胡師姐站住了,說:“你看呢?”
“我當然想你留下啦。”
“那行。”胡師姐道,“這個大人是個好官。”
項安道:“那酬勞呢?你想要什麽樣的?”
“大人真的要雇我?”
“嗯。”
“你看什麽樣的好,那個,別要太多了再把人嚇跑了。”胡師姐說。
“你是想衙門當差,還是跟大人?”
胡師姐道:“我就不進衙門了,我也不會幹別的。大人有今天這樣的事兒要用到我,吩咐一聲就行,我也照辦。”
項安道:“那,四季衣裳各兩套,包吃住,跟我住一塊兒,吃……嗯,跟老封君和大娘一道吃。每月一貫錢。要是生病了,管你看病,要是能跟咱們大人幹到三年,你要走,隻要提前倆月說一聲,好找接替的人手,還給你盤費。你看行不?”
胡師姐反而不敢接話了,道:“這……這也太好了吧?!”
就這,包吃住還包衣裳,三年的工錢就是白賺,攢下來能買好幾畝地了!而且一個月給一貫錢?!!!她爹活著的時候,跟著商隊也賺不了這麽多。
項安道:“大人本來就是好人!”
胡師姐想起了項安之前講過的事情,項父的仇、種種案子,以及自己在府城這些日子看到祝纓的所為,點點頭:“要這樣,一直幹下去都成,隻怕以後老了,不及年輕人筋骨健壯,就沒用啦。”
項安道:“到那個時候你也有私房錢了,大人也不會不管你。你看老侯叔。”
胡師姐點點頭:“好。”
兩人手拉著手進了後衙,祝纓已經在書房裏坐著了,顧同端茶倒水伺候著,丁貴笑道:“小郎君,莫搶小人的飯碗呐!”
顧同與他也混熟了,道:“去去去。”
丁貴笑道:“都多久了,還跟才見著大人施展似的?”
顧同道:“我這是學而不倦。”
祝纓道:“行了,案子結了會從頭給你講解的。”
顧同高興了,項安在外麵說:“大人,師姐帶過來了。”顧同又跑去開門。
他對胡師姐也很好奇,跟人家叫一聲:“胡娘子,請進。”
進門之後,兩人站到了桌案前,祝纓起身道:“來了?坐。”丁貴又給上茶。
胡師姐小心地並不坐,有點拘謹地行了個禮:“妾拜見大人。”
祝纓道:“這幾天辛苦你啦。”
胡師姐道:“也,也沒什麽。”
祝纓道:“請用茶,項安對你說了麽?”
胡師姐茶也不喝了,道:“是。”
項安代她說:“師姐閑雲野鶴,不大能受衙門的拘束,欽佩大人的為人,願意為大人看家護院。大人有旁的事兒征召,師姐也責無旁貸。”
祝纓道:“那可就太好啦!娘子還有什麽要求麽?”
胡師姐忙說:“已經太好啦。”
祝纓道:“那行,以後咱們手頭寬裕了,再漲。先簽個契吧!”
她準備好了契書,條件列明,胡師姐是個半瞎,識字不多,項安給她念了,胡師姐心情激動,跟一位知府大人家裏看家,又比風吹日曬強得多了。跟商隊出去,跑路辛苦在其次,氣候、生病等等更是麻煩。
她也不會寫字,就按個手印。一式兩份的契書,先期三年,到期再續。
祝纓道:“行了,那就準備吃飯吧。回來再置辦你的家具、衣裳,鋪蓋家裏倒是有多的,現在就換上也行。明天搬取你的行李,今天晚上先隨便吃,有什麽忌口的、喜歡的,告訴廚房巧兒和林娘子他們。你住前麵西院吧。有拆洗的衣服什麽的,家裏也有人管。”
她沒等叫花姐就先給胡師姐安排好了!胡師姐那一手彈子,她有點饞。
胡師姐第一次見這麽大的官兒,不想竟是如沐春風,全不像是官員的樣子。又心細,安排事務麵麵俱到,一時不敢相信,又有些惶恐。她的膝蓋微彎,說:“我是粗人,都行,這也太好了。”
祝纓道:“先住下。”
胡師姐還不太敢上桌吃飯,當護院的,也沒有跟主人家一起吃飯的。項安給硬拉到了桌上,胡師姐心想:興許是頭一天,東家客氣些,我可不能將這個當成尋常,自己輕狂起來了。
祝家三口聽說她家裏沒人隻有自己一個,就先同情上了。連祝大都說:“家裏也有屋子,就住這兒吧。”
花姐打量她一下,就知道得給她添置衣物了,吃飯的時候讓一讓她,見胡師姐還是有些拘束,就不再跟她客氣,免得她不自在。張仙姑就對花姐說:“一會兒給她安排一下。”又問胡師姐叫什麽名字。
胡師姐也沒名字,別人也有叫她“胡大娘”的,也有叫“胡娘子”的,張仙姑就叫她:“胡娘子。”
她在家裏的稱呼也就定下來了。
當晚,花姐先帶她認了家裏的這些人,然後帶著杜大姐開庫房取新的鋪蓋,又暫取了自己的一套衣服給胡師姐換上。她的衣服一向素淡,給個守孝的人穿正合適。“家裏旁人的衣服都不合適,這是我的,新做的還沒上身。明天再找裁縫重裁過吧。”
本來項家兄妹是住在前一進的西路,兄妹倆住一個院子,現在祝纓要給胡師姐安排住處,胡師姐忙說不用,在項家兄妹那兒有個偏間兒支張床就行。祝纓看出來了,胡師姐跟這師弟師妹不能以一般的師門關係來看,項家以前是胡家的雇主,項家有錢,胡家就是出力的。之前說讓她跟項安就個伴兒,現在看就不太合適了。還是給人單獨開個院子的好。
祝纓道:“他們都安頓好了,就別再挪了。你再去,他們也擠。正好有空置的院子,你住就是了。以後要再有人來,就安排同你一處住。”
胡師姐聽到這話馬上就答應了。
屋子裏的家具當初都是一起配的,竹具,簡單掃塵就能用。胡師姐自己有了一個單獨的小院兒,一切用品都是新的,像做夢一樣。洗了澡,篦了頭,換上新衣服,躺到新鋪蓋裏。活了二十幾年,記憶裏也沒有這樣的一次全換新的日子。以前所有的東西,都是修修補補著湊合的,衣服穿不下了,才裁件新衣服,這時候鞋子還是舊的。等換了新鞋,衣服又開始打補丁了。有時候更換不及,就打雙草鞋湊合。一切用具也是如此。
胡師姐躺在**,輾轉反側。
第二天一大早,她猛地睜開眼,看著陌生的環境,彈坐起來,眼前一黑,旋即想起來是怎麽回事。她趕緊起床穿衣,拉開門起來想找水,得趕緊洗漱,她得練功了。
出了院門,撞上杜大姐端著個盆過來:“胡娘子?我給你送水來了。”
胡師姐問道:“大姐,井台在哪兒呢?”
杜大姐告訴了她,又說:“等會兒再把那個缸給你刷刷,擔水過來。”院子裏有水缸,為的是取水方便。
胡師姐收拾停當,花姐的衣服她穿著有些餘量,她掖好了衣角等處,想到梅花樁那兒看看能不能用。到了一看,祝纓正蹲在上麵呢。胡師姐吃了一驚:“大人?!”
祝纓笑道:“來,練練?”
胡師姐輕巧地跳到她下麵的一根樁子上,祝纓道:“這兒以後想用就用。”
“是。”
祝纓跟她聊了會兒天,問是不是每天都練之類,胡師姐隻要沒事兒,每天就是吃飯、練功,祝纓如果忙了,練功就放下了。心道:到底是術業有專攻。
她說:“練功之後多吃點肉,不然容易餓。”
胡師姐臉上一紅:“是。”
祝纓跳下:“行了,你自己來吧。”她又去提起了弓箭,嗖嗖幾下,搖了搖頭,院子太小,這個距離她的準頭是不錯的,再遠一些不常練,可能就不行。是時候找一下梅校尉了。
晨練完了,休息一下吃早飯,然後就是去府衙。
胡師姐這天被花姐等人拖著收拾屋子,家具全打掃一遍,被子重新曬過。又是找布料讓她挑選,又是找裁縫。胡師姐就隨便選了月白色的幾塊布料,也不要綢衣:“布的就行。”花姐道:“穿多大鞋?”
胡師姐道:“我自己納就行。”
花姐道:“那得多大的功夫?”
胡師姐想起來,自己是給家裏護院的,還有衙門如果有案子她也得跟著去幹。急忙道:“大娘子說的是。匆忙搬取了自己的行李,她就一個很小的包袱卷兒,包袱皮兒上還打著個補丁,拿來放到了衣櫃裏。
自己去把水缸挑滿,放下袖子,撣撣身上,將後衙巡了一遍,見門鎖都好,牆頭也沒人爬過。跑到前衙去,跟項安站在一處給祝纓撐場麵了。
……——
郭縣令這次的動作也很快,堪比抓莊家時的李司法。
他也是連夜拿人,將人帶到府衙來與金元寶對質,對質完了,祝纓這兒結了案,他再接著升堂判他手上的案子。
王二郎先是死不承認,金元寶卻熟練地說出了他身上所佩的飾物。王二郎道:“他與我熟,知道我身上有什麽東西也不稀奇。”
祝纓命人將新娘子的母親和丫環都叫過來,讓她們辨認。新娘子的母親說:“是我女兒的針線。”丫環隻管低著頭,淚水漣漣,點了點頭。
王二郎便說:“是那天她問我買簪子,錢不夠,拿這個抵的。”
金元寶道:“放屁!你分明說是拐得那個傻丫頭給你的!到時候拿這個給嶽父一看,不給你也得給你了。大人,他還有別的物件兒!”
丫環忽然抬起了頭,道:“二郎,這是真的嗎?!我們小娘子,被你騙得好苦哇!”
郭縣令也是沒想到,自己的案子在府衙的公堂上又被招了出來。與小姐形影不離的丫環,當然是知道得最多的。與方家不同的是,王二郎能夠自己就見著新娘子,是二人看對了眼,小丫環是為了幫著自家小娘子才隱瞞的。
知道要出嫁的時候,主仆二人都慌了神,想找王二郎。可一個貨郎,到處跑的,他不來找她們,她們也難找到她。到了日子,新娘子絕望了。
祝纓問他去哪兒了。王二郎道:“小人是欠了點兒賭債,躲債去了。”
祝纓對郭縣令道:“這是你的案子。”
郭縣令道:“是是。多謝大人。”
“那樣的話就不必再說了。司馬?眼下這個,可這是你的案子。”
章炯怎麽也不肯接,道:“案情是大人查出來的,當然由大人來判!”
祝纓道:“司馬先前所料並無差錯,隻因原告聚眾哄鬧,方才不得不中斷。”
章炯十分推辭。
兩人在上麵謙讓,方家諸人在下麵心急如焚,先是向章炯請罪,承認自己見識淺薄。轉個向,又請求祝纓來判。
章炯也想看看祝纓怎麽判這個案子,索性離席避讓了一下。
祝纓道:“那好吧!我是代司馬斷案。堂下聽判!”
新婚自縊案能有突破是件好事,不過難的是眼前的案子要怎麽判。如果來個呆子判,金元寶頂多也就是個流放,小環怕是得要發賣,方小娘子也討不著好。雖說兩個姑娘是糊塗,也該受到教訓,金元寶毀人一生隻是流放未免太便宜他了。祝纓不想像當年曹氏的案子那樣,暗中下黑手讓他去死。
且一巴掌抽在本地士紳的臉上,痛快是痛快,也不是怕他們,以後天天過招也很麻煩。本地士紳比福祿縣的土財主更麻煩一些。
你不是“狐仙”嗎?剛好又好裝神弄鬼給人算命,斷你個“巫蠱”不算冤枉你吧?
祝纓緩緩地說:“金元寶,你孤身一人在她們大宅裏,她們要是不願意,隨便哪個喊一聲兒,你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她們主仆終究一聲未吭,可見你有些神通!我現在就廢了你的神通!”
她命人燃起炭火,取了自己的官印往裏一扔,將金元寶往衙門外一押,官印倒是真材實料,燒得通紅,拿火筷子往金元寶臉上一按!一股白煙冒出,金元寶放聲哀嚎。
圍觀的百姓都來聽這奇案的判決,荊綱等人與縣城裏的士紳們、府學的學生們也都來圍觀。“狐仙”本來就很吸引人的注意,現在又“破法術”,一股白煙出來,這是真的有妖術啊!!!再看金元寶,剛才還讓人覺得很好看很可親的臉,獰猙得可怕,果然是被破了邪術!
祝纓又將金元寶贈給方小娘子的那根簪子——就是胡師姐偷窺時看到的那個——也扔到炭火裏燒了。說:“巫蠱的法器現在燒了,人就清醒了。”
當然,她沒把方小娘子拿出來展覽,這姑娘看著不像馬上就清醒的樣子。
方老翁癱在了兒子身上,說:“這下好了。”
巫蠱,金元寶就死定了。他女兒也不是與人通奸,隻是受了不可抗的妖術,現在也算解了。名聲無法恢複如初,但是防止了最壞的事情發生。方老翁心中滿是慶幸,再看祝纓就覺得知府大人真是可親可愛。
祝纓沒有判小環,而是將她發還回去。小環固然可惡,要判她,不免又要牽連出方小娘子。這小娘子才是真的倒了八輩子的黴。不過小環是方家的丫環,被方家記恨上了,恐怕也不是什麽好事。她卻不能再回護小環了。
判完了,祝纓又借題發揮,命張告示,宣諭全府:“不要信**祀!要信,就信朝廷正經定下的神仙!要進,就進朝廷發度牒的寺觀。”
同時再宣講了一回“巫蠱”大罪,並且告訴大家神仙不會與凡人交和,妖怪隻會騙奸婦女的,都是“巫蠱妖法”,敢張口,隻管拿來告官。赤鐵烙麵,穿了琵琶骨再斬首,這就製服了。放心,辦得了它,不用害怕!
如果有人要你奉獻家產的,那玩兒也是巫蠱,千萬別信!
宣判完,百姓們一陣歡呼,也有一些有智慧的老人看了,會心一笑,歎一句:“大人是個厚道人啊,給人活路。”
“厚道人”已回了府衙之內,荊綱等人跟著進來,方老翁一家今天也洗幹淨了臉,都跟著進來道謝。
祝纓道:“要謝就謝司馬,司馬要是不管你們,你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裏,拿你家丫頭,拿錯了?”
方老翁會意,又向章司馬致歉。
章司馬道:“快請起,我既是本府司馬,該我管的,我就會管下去。”
荊綱道:“好在狐仙拿住了。”
“你見過那麽廢物的狐仙嗎?”祝纓問荊綱。
荊綱啞然。
祝纓對方老翁道:“女兒還是要讀點兒書、見見世麵,你又不是養不起。養成個傻子給別人送菜嗎?”
“是是。”
“那個丫頭,”祝纓說,“你要怎麽處置?”
“大人的意思是……”
“你有氣,這個大家都知道。想追究,就自己去。不過,我不想聽到這件案子再起什麽流言,更不想聽到有什麽淩虐的傳聞。”
“是、是,悄悄的罰過就算!”
“得啦,鬧騰了這麽久,趕緊回家緩緩神兒吧。司馬,咱們聽聽隔壁怎麽斷案的去?”
章司馬笑道:“請。”
郭縣令這案子簡直太舒服了,人證物證都送到眼前了,這個丫環恨王二郎恨到牙癢。她跟新娘子在一起七年了,她打小在這家幫忙的。新娘子有心儀的人了,她就幫著新娘子,哪知道弄成這個樣子!丫鬟發誓要咬死王二郎。
郭縣令想想祝纓剛才斷的案子,思忖了一下,將王二郎斷了絞刑。理由是“誘拐婦人時就該知道這婦人以後求生無門,等同謀殺”,再斷新娘子雖然做了錯事,但是已經自縊了,就不追究了,由父母領回屍體安葬。婆家無妄之災,要娘家退還聘禮賠償婚禮損失等等。丫環也有錯,但是因為作證有功,所以打個二十板子,發賣。
也還行,祝纓點點頭,與章司馬一同回府衙去了。
這一天過得相當充實,祝纓對胡師姐道:“行李搬來了嗎?”
胡師姐道:“都搬好了,明天去退房子。”
“行。家裏有幾個猴子,你見著了別太在意。有個小猴子要跟你學藝,你願意教就教,不願意教就叫她寫字去。”
胡師姐道:“是。那個小娘子,要想練成,可得吃苦頭,又費功夫。她還要認字兒,沒那麽多辰光練功。怕成不了高手。”
“沒事兒,她能用多少功就得多少力。對了,你想識字嗎?”
“我?”
這時外邊一陣驚呼,祝纓道:“去看看怎麽回事兒。”
丁貴剛抬腳,胡師姐已經一道白影躥出去了,很快回來說:“剛才要賣的那個丫環,碰死了。”
祝纓輕歎一聲,指著丁貴說:“叫小吳撥點錢,給她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