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成果
事關重大,祝纓決定再仔細審一審這個裏正。
她對李司法說:“你辛苦了,去換身衣服再過來吧。”
李司法連拿二人,雖然第二個沒抓著正主但也抓著了一個包庇犯,正誌得意滿,聽了一聲吩咐興奮地說:“是!”出了府衙被圍觀了幾眼,快步跑回家裏又被老婆罵:“你去哪兒會婊-子去了?連衣服都叫人扒了去?”
李司法被老婆冤枉,一肚子怨氣,看看也初七了,不用太顧忌過年不能說晦氣話的禁忌,與老婆大吵一架,幾乎要動手。
吵到最後,老婆才將信將疑地說:“你今天還要當差?”
李司法的興奮勁兒這時才過去,猛然回過味兒來:我怎麽還得回去當差呢?
他哭喪著臉出門,到了大街上又要昂起頭來,跨進府衙大門的時候臉上又全是激昂之情了——上司要幹活,你頂好不要在他麵前裝死狗。
見了祝纓,祝纓下一句話就叫他要吐血了,祝纓說:“那犯人家裏還有什麽人?有兄弟不?去把他兄弟也拿來。”
他還得跑一趟?李司法裝出雀躍的樣子來:“是!”
祝纓則將注意力全放到了裏正的身上。
裏正嚇個半死,南府也不知道走了什麽大運,遇著這樣的知府和那樣的司馬。裏正自忖家裏有幾個錢,看章炯就當是要隨時打他一樣,看著祝纓也不像是有什麽好事兒。他苦兮兮地爭辯道:“大人,小人糊塗,他老娘跟小人哭,說,一年到頭的,想過個團圓年,小人就想,等他過完了年再告發他。”
說著說著,裏正難過得哭了出來。他招誰惹誰了?幹好事倒叫這這個忘恩負義的小王八蛋把他的屋子給燒了!早知道就不留他了!
祝纓對一旁的司法佐道:“你告訴他,什麽樣的人要被發海捕文書。”
司法佐本來今天還能再有一天假的,大清早聽說李司法衣冠不整跑回城,他過來聽消息的,結果被抓了個差。對著裏正,他也沒好氣了:“凡能下海捕文書的,怎麽也得是個身負命案!”
祝纓道:“他還想過年?已經有人被他害得再沒法兒過年了!哦,死人不是你親戚,你不管,是吧?我管!”
裏正看她要拿簽打人,嚇了個半死,忙說:“小人再也不敢了!”
祝纓道:“說,他去哪兒了?”
“山、山裏……”
“胡說!你跟著他進去了?你看著他進去了?”
裏正忙說:“雖沒見著,十有八、九,是他!他以往也會往山裏跑!賊皮,雖沒個定性,偶爾也能吃點兒苦頭,尋摸點兒山貨換點兒錢,就能快活些日子。他在那兒山上有個草窩。”
祝纓道:“你說是就是吧。”
裏正的心才放下來,又被她下一句給提了起來,祝纓道:“山裏要找不著他,我就著落在你身上要他!”
裏正癱在了地上:“大人,小人冤枉呐!”
祝纓下令將他押到牢裏先關著,等著李司法將逃犯的兄弟拿回來。李司法這回行動如風,半天功夫就將人拿回來了,他怕進村之後被偷襲,將府衙一半的衙役帶走了,下去就薅了犯人的兄弟來。犯人的老娘跟在後麵追,被跟著的白直一把推給了裏正的娘子:“少他娘的給臉不要!”
李司法將人一抓,直入府城。
他這回回來就威風極了,當時還未宵禁,正趕著讓祝纓再審一場。祝纓看著李司法雖跑得頭頂冒煙,實則語言清晰,而跟著他的衙役白直們全靠兩條腿跑,已累得不行。先說:“丁貴,告訴王司功,他們都記一筆。今天出差的明天放假一天。”
衙役們露出點笑來,帶著疲倦的笑離開府衙,李司法還得陪審。章炯因府衙這番動靜也過來了,見狀問道:“那兩個下海捕文書的,抓到了?”
祝纓道:“一個。另一個才跑了,險些害了李司法的性命。”
李司法忙挺身而出,說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話,仿佛一臉灰跑回來的不是他。
章炯道:“府君高明!”趁過年蹲人家是有點損,不過也是真的好用。
祝纓邀他一起審,章炯道:“下官旁聽就是。”
犯人的兄弟倒不像是個會犯事的人,也是一臉的灰敗,祝纓道:“你是想兄弟倆都折進去,老娘沒人管呢,還是奉養老娘好好過日子?”
兄弟沒有很猶豫,便將犯人供了出來:“他是除夕回來的,說住幾天聽聽風聲再說。不想……我們都沒想到他膽子這般大,敢放火燒屋。”他也是有點後怕的,都是同村人,放火燒裏正家?他還愁著以後日子怎麽過呢?裏正不報複還是裏正麽?話又說回來了,如果犯人伏法,他身上的賬就會輕很多,頂多遭點兒白眼。不然,犯人一跑,怨恨就都得落他身上了。
他證實了裏正的話,他這位兄弟是會往山裏跑的,因為一般人不會進山,那裏容易躲些。
祝纓道:“有他的消息便來首告。”
“小人再不敢隱瞞了!隻是老娘……”
祝纓道:“辦法總是有的,自己回家勸。要不,我就也問她個包庇,也抓起來?”
“不不不!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祝纓擺擺手,又命將裏正帶來,將二人都斥了一頓:“你們都怎麽想的?他就隻殺外人不殺你們是吧?從你們那兒走丟的,就著落在你們兩個身上了,給我盯好了,他要再回去,馬上來報!”
她不能明著判他們個隱瞞的罪,他們是親戚,隱瞞是很合理,甚至合“法”。
章炯等審完了,才說:“難道要派人搜山?怕少了難拿到人,派多了,恐怕不合適。此賊實在狡猾!”由於以前某些事情的關係,朝廷對“進山”是比較謹慎的。從山裏抓賊這種事,一般就是“搜山”,當地衙役之類的如果不夠,還可以征一下附近居民中的青壯,湊個百來號、幾百號人打著火把拿著鋼叉棍棒之類的進山搜。南府附近這山,不好搜,一是山裏地方特別大可供躲藏的地方多,百來號人進去跟地上掉兩顆芝麻似的,二是地盤有主,弄幾百上千號人進去,驚動獠人以為是要開戰,又是一番麻煩!
祝纓道:“總這麽憋屈著也不是辦法。不過確實不能鬧大。我再想想。”
她其實早就想好了,對於朝廷以及“諸獠”的情勢她也有個預判,以前隻知道朝廷不想生事,但是看各族與南府之間的互動,對方也應該不敢跟朝廷鬧出什麽大動靜來。都不是吃素的。當年的血仇,不拚個你死我活,把長胡子都砍了去祭天實在說不過去,現在相安無事,那還是力量不夠。雙方都不無法輕鬆地往對方那裏推進,這麽糊塗著過。
祝纓對章炯道:“好在已經拿了一個了。”
章炯道:“不錯!另一個也會很快的,這深山老林,一個無賴能住多久?熬不住就會下山的。還是要讓百姓警惕,不要被他下山時害了。”
祝纓道:“說得是,這就行文各縣留意。”
南平縣裏也有山,再往西山就更多了,利基族就在那裏。南平縣、思城縣交界,思城縣的西邊,也有一點邊境與利基那裏接壤。與福祿縣和阿蘇縣以前的“接壤”也是相同的情況,邊界並不是特別的清楚。兩縣都得注意。
祝纓又盤算了一下,雙方——其實就是她與接壤的各族——算是勢均力敵,互相之間有點小摩擦,彼此應該也不都不想鬧大。以互相獵取、販賣、誘拐奴隸但是集市還有異族商人的情況來看,就是小打小鬧,一般不會擴大成無法收場。不至於挨打不還手,犯人跑到山裏也不能抓。
隻是很考驗她處理問題的能力。
她不馬上派差,李司法鬆了一大口氣,他很怕祝纓再派他進山,那他寧願在府衙裏打滾兒了。不派,李司法也麻溜跑了,就怕祝纓再想起來。
……
祝纓沒有讓李司法再跑腿,一則此人已累得不像樣了,二則接下來是她的事。
當天,她沒有動作。這天傍晚,顧同、項安、項樂等回家過年的都回來了。蘇喆要在家裏多過一陣,現在還不曾回來。他們各帶了些禮物分發,顧同捎帶的尤其多。項安心細,不但各人都有,又特意給胡師姐準備了個新妝匣。
巧兒到晚間才回來,帶了好些自家製的吃食。弄得林寡婦她們都不得不懷疑巧兒爹是不是從府衙廚房裏揩油水了。
他們回家之後也有好處,祝纓指使唐師傅那兒做了不少糖,人人也都拿了一包吃。
顧同含著糖說:“我就知道,回來準有好事兒!老師,明天咱們幹什麽?”
祝纓道:“你,明天開始教小吳點文章!”小吳的公文寫得還行,這人有點油滑的本領在身上,奏本要文采的,多少得再學一點兒。
顧同道:“他白天也有差使呢,我晚上教他。咱們白天幹嘛?”
“逛街。”祝纓說。
第二天衙門正式解封,祝纓因將一半的人放了假,也不多事,隻簡單說了句:“收拾收拾,準備辦公。”就讓眾官吏散了,然後召來王司功,再次囑咐他將李司法等人年假辦案的事兒記下來。
然後她回後衙換了身衣服,沒有派別人,而是親自帶著錘子、石頭逛集市去了。此舉沒有引起別人的懷疑,誰不帶倆小廝呢?
項安、項樂兩個就跟了過去,顧同自是不離左右,看到兩個小孩兒,心道:大人終於有倆小廝跟著了,不用叫人說隨意了。
祝纓帶這倆孩子是為了好交涉,這一天,集市也大開來做買賣了。京城的集市通常是後半晌才開,南府這一點上與京城相似,不過又沒那麽嚴格,等祝纓拖著一群人走到的時候,快到午飯的時候了,集市也已在市令的主持下開市了。
她先帶著兩人去仇文的鋪子裏,仇文一臉的喜色。祝纓道:“開市大吉呀!”
仇文拱手道:“大吉大吉!!!”
這個年他過得又好又不好的,好是因為他全家都在府城裏過年,府城沒有往年那麽熱鬧,但是感覺比往前安全,往年街麵上那些個流氓扒手今年都沒有了。不好是因為他不跟與山上再有聯係,在山下呢又沒什麽親近的人,也沒地方走動,多少有點冷清無聊。
集市開了,生活又回了原樣,仇文挺高興的。
祝纓來的時候,他正給左鄰右舍分東西。祝纓道:“大方呀。”
仇文道:“是過年沒賣完的,集市又不開,就隻好收拾點常見的山貨,在外麵街邊擺個小攤子,擱那兒零賣。也沒賣出去多少,不如散一散。”
這是很多地方的習俗,集市雖然不開,但是城市裏的某一條街道會成為過年期間的“擺攤街”各式各樣的東西都會出個小攤子,也有鄉下人拿著些自製的小玩藝兒、自家產的一點點剩餘的東西過來擺個攤子,同樣的,下麵各鄉進城趕集的人也都在這兒買東西。一般是擺個三天。南府也不例外。
祝纓順手買了兩個小木雕,一個給石頭、一個給錘子。她又在集市裏轉了一轉,說:“有擾亂市場的都可來告訴我。”
仇文道:“現在已經很好啦。”
祝纓點點頭,仇文對錘子、石頭格外的親切,祝纓見狀道:“你既喜歡他們兩個,就叫他們倆在你這兒玩兒一會兒吧。”她自己則舉步去對麵,對麵那個山貨鋪子也開張了。
仇文看祝纓走進了對麵的鋪子裏,問錘子、石頭:“你們是怎麽到大人身邊的?”
石頭道:“大人帶我們走的。”
仇文看他說不明白,就問錘子。
錘子想自己的來曆也沒什麽不能對人講的,便說了自己的來曆,不想仇文突然變得親切了起來:“是吧?你呀,機靈一點,大人叫幹什麽就幹什麽,能留下來就永遠不要回去。”
“我不回去。”錘子說。
“對嘛!山上除了挨餓,就是被殺,有什麽好?”
錘子年紀畢竟小,與仇文聊了一會兒,灌了兩耳朵“前輩的教誨”,想起自己的那些小難題,忍不住請教這位“前輩”。他現在為難的事兒有兩件,第一就是仇文說的“留下來”,家裏住著個蘇喆,雙方打了一架,這讓他有了危機,很怕會被趕走。第二就是他想要個“山下的名字”。
“蘇喆都有名字,我沒有,跟家裏的人不一樣。”錘子說。
仇文聽得認真,道:“那你就跟大人直接求個名字嘛!誰給你起名字,就跟你更親近!你別理別人,就跟著大人。大人教你讀書識字,也不比對別人差嘛!”
錘子心想,我本來就想求大人給我取個名字的。兩人意見相合,又被仇文包了一大包山栗子塞給他和石頭:“快過去跟著,機靈點兒、勤快點兒。”
錘子決定馬上就辦這件事,揣著山栗子,拖著石頭趕緊往對麵跑。
對麵,祝纓正在與那個老者閑談。老者家裏有兒孫,看起來精神不錯。山上的紀年與山下不太一樣,現在不是山上的年,山下過年集市關了,他就回山上跟兒孫住了一陣兒,等山下集市開了再回來。
祝纓笑問:“不怕危險了嗎?”
老者道:“哎,不到大節日,又沒有大事,不用我的頭。”
祝纓道:“隻怕還會有些別的危險。”說著,她好像想起來什麽似的,問老者,“你兒子在山上是隻做獵人的嗎?對了,他會孤身進山嗎?可千萬要小心啊。”
老者驕傲地說:“他是最好的獵人!每次頭人要打獵,他都是收獲最多的!姑娘們都愛與他對歌。”
顧同道:“你不在的時候這裏出了個盜匪,好像跑到山裏去了。見到你兒子一定要他小心。”
老者忙問:“很厲害嗎?”
“殺過人。”
老者微微吃了一驚道:“多謝您的提醒。”
祝纓又狀似無意地問:“你們家與山寨的頭人能說得上話麽?說得上話就告訴他一聲,要是遇著了就捉拿下來還給我,也免得在山上為禍作亂。便是不為我捉人,也請不要隨便收留。”
老者忙說:“好的。”
祝纓摸摸錘子的頭,說:“你兒子是個好獵人,我倒想見一見,也想請他教一教這個孩子。”
錘子的小臉上滿上緊張,他十分的不安,忍不住往祝纓身邊靠了靠。老者看了看錘子,想起來聽說他好像也是寨子裏出來的。
老者又給了錘子一個小陀螺,沒再說話。
祝纓仿佛也就是順口說了那麽一句,又帶著人四處逛了一陣,等她回府衙的時候,又帶了半車的小玩藝兒回家。有些吃的就讓放廚房裏,看巧兒和林寡婦怎麽收拾,其他的都給大家分一分。也有些做工粗糙的簪子,也有些造型古樸的雕塑,還有小花布方巾之類。
分完了,祝纓回到前麵書房,抽出卷圖來仔細研究。這是根據趙蘇、蘇鳴鸞等人提供的草圖、情報,再從黃十二郎那兒搜出來的一些利基奴婢的口中問一點信息,又結合了朝廷裏的一些記載之類繪製的附近的輿圖。祝纓著重研究了一下關於利基族的部分。
與所有的輿圖一樣,它都不是特別的精確,因為從來也沒有一個比較細致的測量。奇霞族對於利基族的描述比較籠統,而利基奴婢字也不識字更是隻能有“七個山頭像一家人”這類比喻一樣的說法。
能提供最精確數據的反而是一些膽子大的商人,他們還能標記一些物產。但是也不好講。山路多盤旋,“三天山路,每天三十裏”這樣的說法,也不能將這片地區的實際麵積做個大概的估算。
都是比較模糊的來。
有比沒有強,她還是差不多地畫了張圖。
利基族這地盤也比較有意思,它的北麵是一條大江,兩岸高山峭壁,這條江就成了與北麵朝廷統治之地的天然分界線——十分清晰。反是與南府這邊,邊界模糊。那條江,轉個彎兒,又被引水、挖掘,向祝纓上次進京乘船所行的運河提供了其中的一段水路。
可以說,這些“獠人”是被水和山隔離於“人世”的。
祝纓伸手在這張圖上指指點點,指尖在一片地方上畫了個狹長的圈。她問顧同:“南府有沒有什麽好狗?”
顧同吃一驚:“老師說的是……”
“以往不得閑,今年想獵一圍。”
顧同笑道:“有的!靠山那邊兒也有獵人!叫上幾個,什麽都有了,他們也會設套!等麥收之後,春耕還沒開始,也不怕踩壞莊稼,天也暖和了,野獸也出來了,正好……誒?錘子?”
錘子悄悄地蹩到門邊,還是被顧同發現了。祝纓問道:“怎麽了?”
錘子被叫破,也就大方一點閃身出來,說:“大人,我有件事兒想求大人。”
“什麽事?進來說。”
錘子反手從一旁掏出了石頭,兩人一同進了書房。石頭有點懵懂,又有點局促,一個勁兒地看錘子。錘子用力咽了口唾沫,對祝纓揖了一揖,道:“大人,能給我們取個名字嗎?要像,嗯,就是那個仇掌櫃一樣。”
祝纓感興趣地看著他,她本來對錘子就有些親切感,但是以己度人,並沒有馬上給錘子安排太多。現在錘子自己提出來了,想是受仇文的影響。仇文的來曆淺看起來在利基族裏應該也不是貧苦出身,是在寨子裏受了傷害,才覺得寨子裏有些風俗實是惡習。
仇文的腦子也比較靈活,識字、會做生意,這樣的人,他在利基族的本事應不止於做一個商人。
仇文與錘子既是同族,親密些又在情理之中。仇文的看法也會影響到錘子一些,促成他有這個請求。
祝纓道:“這是你自己的主意呢?還是仇文教你的?”
“我本來就想的,他也說這樣好。”錘子心裏是緊張的,他不想回山上,也不想離開祝纓。
祝纓道:“老實說,為什麽想?是因為蘇喆嗎?”這孩子從跟蘇喆鬧完一場之後就有點心事的樣子,蘇喆走後,過年這幾天他跟放了鷹似的撒歡兒,那股小孩兒的勁攔都攔不住,也更愛笑了。
錘子的緊張淺淺地浮了一點到臉上:“不、也、也不算……”
“名字是你父母給的,你就算用自己的名字,我也不會趕你走。”
錘子道:“我還是想要一個。”
祝纓不想為難小孩兒,道:“罷了。取名就取名。”
顧同理所當然地認為錘子的名字應該由祝纓取,笑道:“老師是應該賜個名給他。哎,錘子,你姓什麽?”
錘子道:“我……跟大人姓。還、還有石頭,我們倆一塊兒吧,我們說好了的。”
顧同也不覺得有問題,仆人隨主人的姓也比較常見,且顯親近。從小養大的,還真頂用。
祝纓道:“你不記得自己的姓氏了?”
錘子搖了搖頭,實是沒什麽記憶的。祝纓道:“好吧。”
她也曾動念將錘子養作弟子,取個名字還由她家裏養著,也不算突兀。她想了一下,道:“石頭還是取個筆劃簡單的名字為好。”
她將兩人的名字保留一點以前的痕跡,石頭就叫祝石,這個諧音十分吉利。錘子的名字,如果叫個“煉”筆畫又多了一點,祝纓看了看兩人,心道:反正錘子學習好,筆劃就多一點也無妨。
“百煉成鋼。”祝纓對錘子說,“你年紀雖小,已經吃了許多苦,那就不要白費了這許多苦頭。”
她寫下了二人的名字,一人一張紙,讓他們記下。石頭識字慢,石字他認識,高興地接著了。錘子將紙很認真地看了看,鄭重地拿著,用力點了點頭。
祝纓摸摸他們的頭,說:“這下可以放心了嗎?”
錘子笑笑,祝纓彎出小指,跟他拉勾:“呐,你們兩個好好地用功,好好地住在家裏。”
錘子大大地放心了,伸出了小指頭勾住了她的手指,石頭也忙伸勾出個小指頭:“還有我。”
三人拉了勾,仿佛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一樣,祝纓道:“去背書吧。”她這麽大的時候,最想的就是能夠讀個書,理所當然,就讓錘子念書。石頭,她承認有點兒放鷹。錘子已經將識字歌都背全了,現在是將字給記牢。
然後祝纓打算拿史書給他開蒙,而不是常說的五經。她也不打算照著史書的順序講下去,而是從其中抽取幾段,幾個故事,讓錘子從中學道理,故事也好記。配著些算學等知識,六藝也學一些,學上幾年,再讓他去讀那些個經籍。
對蘇喆,她也打算這麽教,第一篇她已經選好了《陳涉世家》。都給教成了守朝廷禮法的人,還有她什麽事兒?落她手裏,就得先學一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等蘇喆從山上回來,這兩個小家夥就是同門了!輩份麽,各論各的。
錘子高高興興地拉著石頭走了,顧同道:“這小子好運氣,倒投了老師的緣。”
祝纓道:“他自己肯用功。倒是你,大半年過去了,各司你也都沾了一圈兒了,覺得自己行了嗎?”
“嘿嘿,學生麽,還是差了一點兒。”
祝纓道:“不要嘻皮笑臉,跟你說正經的,你不能總在我這裏吧?”
“那也得老師身邊有個合用的人呐?項二跟他妹子還有胡娘子,他們可用是武,文字上麵,您得有人跑不是?”
祝纓道:“罷了,你將書再溫一溫,過幾天隨我去看府學選拔的考試。”她想在自己的知府任上將顧同也放出去做個官才好。顧同是正式的讀書人,起手是官,又年輕,前途也會比較好。因為是自己第一個“學生”,她就要多上心一點。
一個地方官,除了六司事務,學校也是要注意的。顧同以前隻是上學,沒有經曆過管理。祝纓就帶他往府學去。
府學的考試是被延期的,現在才開始。祝纓按照自己的想法,先給各縣保留了名額,餘下名額才是考取,為此她還用心勸說了南平縣的學生。隻可惜荊綱已經走了,不然還能拉他一起來閱卷的。
考生們先到府城集合,也有提前到的,也有趕到開考前到的。然後是考試,祝纓也還是照著自己以前的辦法來——糊名、逐項打分。最後一總算出成績來。
鄒進賢等人很樂於接受“糊名”,他們一向認為府城、即南平縣城學生的成績是優於其他三縣的,憑真本事當然好!也好讓下麵的土包子知道知道斤兩。一旦解糊名,出來還是他們多,鄒進賢等人的自尊心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同樣的,這樣考進來的其他的學生也更容易被他們接受。
比較讓鄒進賢意外的是,福祿縣的學生除了保送的名額之外,竟又有兩個人考上了。一旁趙振很得意,大聲說:“府君在福祿縣播的種子結出籽兒了!”又吹噓了一回。
祝纓掃了他一眼,他忙將頭低了下去。
祝纓對府學生也還如對福祿縣學生一樣——給補貼。她重新定了對府學的策略,考試定等級,一等獎錢帛若幹、二等減等、三等再少一點,頭等一人、二等兩人、三等三人。又發鋪蓋,每季供些紙筆。同樣的,管理也更嚴格,黜退的規定也嚴格了。
府學生也沒有農忙的假。
一切忙完,已到了正月末,二月便正式開始新的學年。
便在此時,集市那位老者於二月初的一天早上帶著自己的兒子摸到了府衙,說是要找錘子和石頭。兩個小孩兒雖然取了新名,衙門裏還是叫著他們的小名,聽說找他們給指了路去後衙。
祝煉跑了出來,老者道:“又長高啦。”
祝煉踮了踮腳尖,老者的兒子捋須一笑,這是一個紅臉龐的中年人,留一把胡子。老者道:“大人叫我們捎的信,我們捎到了,有回信啦。大人忙,這幾天也不去市集,我就來說一聲。”
祝煉道:“我去回稟大人!”
他蹬蹬地跑進又蹬蹬地跑出,說:“大人請你們進去說話。”
祝纓在簽押房見的他們,說的也是利基語,她第一次見老者的兒子,遠遠看著他的步伐與姿勢,近了再從上到下打量一回,就對他有了個初步的估計。她見過阿蘇家寨子裏的貧苦人和奴隸,利基族的情況也當與之相仿,則這位中年男子當如仇文一般,在寨中生活算小康。
她說:“你們辛苦了。”
對方也客氣了幾句,祝纓又問這中年男子怎麽稱呼,男子的名字是“狼”的意思。
狼兄帶來了頭人的話,頭人說“各人管好各家事”,狼兄對祝纓轉述:“頭人說,他會管好寨子的。”
祝纓心道:那就是不肯移送了,也罷,反正我已經把話送到了。
她說:“那便好。”又讓人拿出些錢帛來給這父子倆以示感謝。
父子倆隻肯取一點布,老者道:“因為他跑了路,取一雙鞋就好。”
祝纓就給了他兩匹布:“犯人沒抓到,說不定還要你再跑一趟。”再讓顧同和祝煉送他們出去。
顧同送完人,同祝煉一道回來,兩人都眼巴巴地看著她。祝纓道:“看我幹什麽?又不是打人,一巴掌打過去就能聽到個響脆的,要有耐心。”
祝煉道:“那……我去寫字。”
顧同見祝纓要寫奏本的樣子,忙上前給鋪紙,問道:“老師要向朝廷奏本說利基族的事兒麽?難道也是先開榷場?聽起來那邊兒不是很熱衷啊,現在是不是早了些?”
“不是他們。”祝纓說。
她要寫的是請求國子監給多留幾個名額,之前南府學子的反應提醒了她,如果僅從現有的名額裏擠出分配給各府縣的固定名額,那是不行的,必有人反對。所以她現在想的是,國子監擴招一下!現有的名額不大動。
人口稠密的州,下麵是直接管縣的,全國攏共算起來九百個左右的縣,不到一百個府、州。如果每個縣都要兩個名額,那人數是太多了!如果以府、州為單位,每府來兩個,估摸著也就多上二百人左右。這個數目朝廷應該能夠接受了。
理由她都想好了,要使偏遠地方能沐王化。再舉一下福祿縣的例子,在那之前連課本都有訛錯,還談什麽“教化”?對朝廷能有什麽感情?
她還要繼續給王雲鶴寫信,重申觀點,“隻有參與了,才能有感情”,一直跟朝廷沒有直接一點的互動,就是交稅,一個弄不好又倒欠朝廷錢糧,鬼才喜歡這個朝廷。
她又分別寫信給鄭熹等人,也是通個氣。鄭熹現在是禮部尚書了,他大舅子還是國子監,這不正好落這兩人手裏?不趁現在提,要等到什麽時候?
她又給陳巒等人寫信,也說了自己的想法,再安排趙蘇,讓他提前知道,萬一有人問起,他也好準備個說辭。
這封奏本祝纓字斟句酌,改了三稿,足寫了小半月才寫妥當。
寫完了,她又不急著發往京城——麥收開始了!
祝纓對這次麥收十分的重視,南府宿麥以麵積論已播種了全府糧食麵積的四分之三,其中福祿、思城縣幾乎全部,南平、河東的一半多一點,都已種完。現在是收獲的時候了。
這一次,祝纓將其他的事情都放下,專心協調各處麥收。無論是收獲、晾曬、儲藏等事,隻要有問題,隨時都可以向府衙反饋。
等到收獲完畢,各縣報上來畝產,與祝纓估計的所差不大!祝纓先具本奏明了收獲的情況,南府今年秋天就能全部種上了,她盯到明年收獲的時候如果沒問題,那就差不多穩了。
奏本入京,冼敬大喜!四分之三,那跟全部種上也沒什麽區別了!天地良心,他等了多少年了?再不成,他都要調出戶部,給別人做嫁衣了!
王雲鶴與施鯤也很高興,他們倆甚至跳了起來。施鯤哈哈大笑:“當年派出這許多人出京,終於有了成效了!”
新入政事堂的鍾宜見狀,捋須而笑,心道:不想當年那個貧兒竟成棟梁了。
那一邊,鄭熹、冷侯都很高興,鄭熹是因為祝纓不避艱險做出了成績,冷侯是因為他兒子冷雲也上表了,南府種成了,再算上其餘兩府,約等於冷雲成功了一半兒。董先生到底老成,給冷雲盯著,發現再往南一點的地方,就不太適合種麥子,申請種雙季稻,目前也在試著。這就是他自己的想法了,冷侯因此更加開心!
皇帝也難得高興:“不錯!還算順利!”下旨獎賞祝纓,賜了錦衣、腰帶等物。
這邊獎賞還在路上,那邊祝纓的信、新的奏本緊接著就送到了京城。她要為天下各偏遠州府再搶倆名額。
想當然耳,朝上肯定會爭吵一番的,這事兒不扯個一年半載是不可能的,明年能通過都算快的。
她奏本遞上,又將此事放下,對顧同道:“走!咱們打獵去!”
顧同原本以為是到城郊打打兔子野雞什麽的,沒想到祝纓還帶了帳篷之類,越走越偏,眼看到了山邊。
顧同大吃一驚:“老師,這是要到哪裏打獵?”
祝纓笑道:“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