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29章 危牆

七月流火。

按照皇曆,此時天氣已經開始轉涼。這個時候南府還在熱得要命,必得秋收之後才能再涼快一些。張仙姑和祝大雖已知了南府的氣候,仍然嫌熱,白天都在屋子裏麵不出來,必得太陽落山之後、院子裏潑上些井水才肯出來納個涼。

正因如此,祝纓在府衙裏胡作非為,張仙姑也極少得知,隻道是祝纓正在忙著些正事。

轉眼到了八月裏,秋收又陸續開始了,他們越發的以為祝纓忙碌,也都不敢打擾她。祝大最愛與祝石在一處玩,張仙姑就給女兒做鞋襪、做衣服。張仙姑總有一個想法:祝纓無論做了多大的官兒都是個女孩子,穿男人款式的衣服都是不舒服的。女人跟男人還是不一樣的,男子衣裳的剪裁必不是依著女子的身形來的,朝給的官服料子再好,它也不貼體,還是得自己做的穿著便利。

她除了打盹兒,就是給閨女做各種穿戴之物。哪怕在外麵得講究個“體麵”,在自己家裏還是得舒服一點兒。

祝纓見他們各有各的忙,也樂得他們有事幹不來跟自己磨牙,交代下去隨他們在家裏怎麽弄。秋收、稅賦並不能讓她多忙碌多少,便是糖坊也都步入了正軌,眼下糖坊的勢頭雖猛,終究是第一年,工匠、原料等的準備都不充足,發展執著再猛,體量也沒有大到令她驚訝的地步。

祝纓現在最關注的事兒反而是山中的各族“獠人”。

蘇老封君與郎老封君都是花帕族的女人,她們都希望自己的娘家得到朝廷的一個認證。祝纓也希望能夠與諸族達成一個協議,將各族都納入羈縻。她就趁著指使手下的功夫,自己得了空量學習一些“諸獠”的語言。

除了花帕族的語言,還有吉瑪等的語言之類。索寧家因是奇霞族的,反而省事,不用另外單學了。

這些語言都沒有文字,少了一樣需要學的內容,卻又多了一點點難處:她全用音標給標的,不能弄混了。

到得八月裏,中秋才過,蘇鳴鸞那裏就使人送信下山。蘇晴天帶了信使過來求見祝纓——蘇鳴鸞的舅家請外甥女代為詢問,祝纓什麽時候肯見他們一見呢?

“諸獠”不大興過中秋節,人家閑的時候,哪個月看著月亮圓了都拜一拜的。以前,心情好的時候還殺個把人祭個月亮。現在不殺人了,看著月亮一圓,又勾起點兒思緒來,稍信來問也是情理之中。

天涯共此時,郎錕鋙也讓狼兄到了府衙來詢問——不知什麽時候能見一下郎錕鋙的舅家?

祝纓接到了兩份求見的申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八月十六,不是個休沐日,她在府衙裏召集府內諸官吏,分派了差使:“我將巡察,司馬代理府衙日常事務,其餘各人各守其職。”

章炯率道:“遵令。”

其餘官吏也跟著答應了。

祝纓與那等隻在府衙裏聽曲、到城外郊遊的地方官不一樣,她是時常出遊的,府衙裏的人也都習慣了。正值秋收,她突然殺到哪個縣裏摸個底也不奇怪。衙役們隻在心時盤算著:這回會帶誰出門呢?家裏婆娘好煩,孩子又吵鬧,跟著大人出去散散心也不壞,回來還能得幾個假,就更舒服了。

祝纓這回盤算得與他們想的又有些出入,她想到阿蘇家、塔郎家都走一趟,與這兩家的舅家見個麵,商討一下花帕族羈縻之事。一件事便如破竹,萬事開頭難,待順了,就是啪啪幾聲的事兒。

花帕族正在從開頭到萬事順利的節點上,是很重要的。

她點了十名精壯的衙役,再加上十名年輕力壯的白直,讓他們準備。被點名的微有得意,沒被點名的扼腕。

祝纓道:“都回去收拾行李,聽令出發。”

衙役與白直都大聲答應,白直們的聲音尤其的大,他們當值是來白服役的,也不算衙門裏的正式的吏,就是來幹活的。在祝纓手裏,白直也能領點補貼,不白幹,這讓他們“耽誤了家裏秋收”的怨氣大幅的降低了。都樂得跟祝纓出這一回差。

祝纓吩咐完,又點了自己的親信們,胡師姐是必得跟著她出行的,這是張仙姑指定的。然後是項樂、顧同、丁貴、小柳等人,其他人都留在衙門裏,項安是要監督糖坊,侯五是看家。

張仙姑還以為祝纓是去巡視各縣秋收,絮叨著:“趕緊忙完了這一陣兒,你也能好好歇歇。”

祝纓道:“我都歇了有一個多月了,骨頭都生鏽了,得活動活動筋骨。”

張仙姑以己度人,隻擔心她太累,不知祝纓是一點兒也不覺得累。她先帶人往河東縣看了一看,她還記得上次私訪河東縣的時候有幾個村子似乎是隱瞞的戶口、田畝,這次就故意經過這幾個村子。

王縣令的心裏,現在隻有兩件事:一、糧食,二、甘蔗田。他便順水推舟,追查:“知府大人路過的是什麽地方?如何檔裏沒有?查!”

扯了祝纓的虎皮當了他的大旗,找了個絕佳的借口開始清查起隱田來。

祝纓從河東縣劃了個圈兒又奔到了福祿縣,福祿縣又是另一種情形。自祝纓走後,莫縣丞的能力比祝纓差著不是一點兩點,蕭規曹隨仍有不足之處,勝在還沒有額外生事,百姓自己幹活都很順暢。

莫縣丞接到消息,將祝纓迎到了清風樓歇息,祝纓道:“你不必管我,隻管忙你的事去,我明日就去阿蘇縣。”

莫縣丞道:“奈何太匆匆!”

祝纓道:“我又不是沒奉承過上官,咱們就不必客套啦。你將正事辦完,我不與你講究這些虛文。”

莫縣丞就想與她講些虛文,他也想在蔗糖的生意上再分一杯羹,又沒有一個平衡好蔗糖與福橘的方案,非常想請老上司給出個主意的,他都要!

祝纓想的卻是:福祿縣有一樁特色,將此事做到極致,必可長久。

因此她並沒有多留,稍作休整便往阿蘇縣去了,徒留莫縣丞望著她的背影嗟歎。

……

往阿蘇縣的路是祝纓走得極熟的,隨從的人心情也頗輕鬆,完全不似上回伴同韋伯中去塔郎家寨子時的緊張戒備。按照經驗,最多也就兩到三天就能到了阿蘇家的大寨,路上的一些小寨也是以前住宿過的,其中小寨主也都很熟識。

不意離大寨還有半天路程的時候,祝纓正在與蘇喆說話,對麵突然有人以利基語問:“是府君嗎?”

蘇喆當時正坐在祝纓的身前,兩人共乘一騎,說著些到了山寨她要好好招待“阿翁”的話,聽到利基話,小姑娘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樣:“利基的人哦?!怎麽到我家來啦?”

祝纓與她一同望去,見是塔郎家的一個青年,首帕上也簪著一朵花,並不是上次那個險些惹禍的人。祝纓認出他是郎老封君身邊的一員幹將,與郎娘子身邊的人鬥毆的時候打架十分勇敢的那位。

她道:“你不護衛老封君,到這裏來幹什麽?”

那青年鞭了幾下馬,笑嘻嘻地道:“大人!我是去給我們老舅爺送信的,剛才聽著歌聲走岔了路。還說要白浪費功夫費腳力,哪知遇到了大人,一點兒也不浪費了。”

蘇喆嘟了嘟嘴,心道:這老男人笑得好假。

祝纓指了一條路,道:“從這兒走就到塔郎了,別再走岔了。”

青年仍舊笑道:“見到大人就不會岔了。我也得趕緊回去了,我們老舅爺也快到了哩。他是特意到家裏,就等著見大人呢。”

祝纓道:“他到了塔郎了麽?”

“是呀!”

祝纓道:“那我過兩天可要去塔郎一趟啦。”

青年道:“那就說定了?我這就回去告訴我們洞主。”

祝纓微笑點頭,青年打著馬,飛快地跑掉了,蘇喆小聲地說:“他肯定是守在這兒等咱們的。”

祝纓道:“他怎麽知道咱們會這個時候過來的呢?”

蘇喆道:“他們狡猾。”

祝纓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塔郎家的心思她知道,阿蘇家的想法她也知道,不過她並不想扶植哪一家。她帶著蘇喆先去阿蘇家的寨子,山上秋收還沒開始,蘇鳴鸞還算清閑,已得到小寨的傳訊知道她要過來,早早準備好了在山下的路口迎接。

一見到蘇鳴鸞,蘇喆先叫一聲:“阿媽。”

母女倆都笑得很開心,祝纓也高興:“怎麽迎得這麽遠?”

蘇鳴鸞笑道:“義父好久沒過來了,當然要迎接啦!”又指著身後不遠處一個人說那就是她的親舅舅,是她母親的弟弟。

祝纓順著她的手指望去,隻見一個中年男子正往這邊看來。這個男子頭上的首帕也比別的族更花哨一點,身上的衣服也是藍黑兩色配上紅花綠的花邊,與阿蘇家的服色有些區別。祝纓道:“他怎麽稱呼呢?”

蘇鳴鸞道:“這是長發的,義父,請。”

祝纓便由蘇鳴鸞給介紹了見這位舅爺。

花帕族也分各支,蘇鳴鸞的舅舅這一家是“長發”,他們內部叫“長發族”,女子以頭發黑長而濃密為美。郎錕鋙的舅家則叫“白麵”,無論男女的膚色都更顯得白皙。

蘇鳴鸞她舅舅的名字以音譯為“路果”,意譯是豐收。

祝纓看著路果的胡須心道,得虧沒叫利基族給看著了。

路果的眼神裏有緊張也有懷疑,祝纓緩緩地用花帕語與他打招呼,路果的眼睛也瞪大了一點:“大、大人好?”

蘇鳴鸞道:“義父也會花帕話?”

祝纓道:“看來我說得還算清楚?”

路果道:“差不多啦。”

蘇鳴鸞輕輕咳嗽了一聲,道:“義父,請。”

她先不跟祝纓說“羈縻”“做官”的事,隻是閑話家常。先說蘇喆,接著說蘇老封君,最後說到了路果:“舅舅,怎麽樣?我和阿媽沒騙你吧?我義父是說話算數的人,他說會來山裏,就一定會來。”

路果的心裏已經是同意了的,見到真的時候不由自主要評估一下,堆起一個客套的笑容,道:“你說是就是。我沒聽說過有官到咱們山裏來,來的都是兵。”

蘇鳴鸞哭笑不得,這舅舅,一共說了兩句話,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後半句是完全不用講的!

無奈之下,她隻得打圓場:“義父過來就帶了這些人麽?”

祝纓道:“夠用就行啦。要不是搬運東西,我還不想帶這許多人呢。”

路果的耳朵豎了起來,想知道搬什麽東西了,蘇喆已經揭曉了答案:“阿翁有很多好吃的糖!”

路果話不多,蘇鳴鸞續道:“難道是晴天說的糖霜麽?她說沒買到。”

祝纓道:“項家有糖坊,榷場會有的。”

幾人一路說著,祝纓與蘇鳴鸞都沒有刻意將路果引入話題,她們隻管說自己的話,偶爾再問路果兩句。直到了阿蘇家的寨子裏。

蘇老封君已在家裏準備好了宴席,火塘裏的柴堆得很高、火燒得很旺,蘇老封君也不與祝纓客套,直接說:“阿弟,我這個阿弟也來啦。你們隻管說你們的事,我隻管給你們上酒肉。”

路果咳嗽了兩聲,看了一眼外甥女,蘇鳴鸞居中做了個中人,道:“義父,舅舅也心向朝廷。”

祝纓點頭道:“那是很好的事情呀。”

蘇鳴鸞道:“舅舅,你有話便直說,義父對咱們從來是說話算數的。舅舅你也要說話算數,有什麽事兒隻管問,問明白了,答應了,你也不能反悔。”

路果看看祝纓,道:“大人,我的姐夫將家托付給你照顧,你照顧得很好,我願意信你。小妹也做了官,也不見被欺負。不知道我們花帕族,是不是也是一樣的?”

祝纓道:“當然。不過我要知道你有多少人,有多少地。”

路果忙道:“有的!”

蘇鳴鸞道:“舅舅,你把那個拿出來吧。”

路果猶豫了一下,拿出了一張皮子,道:“都畫在這裏啦。”

這花帕族處在更遠一點的山裏,與山下的效更生疏一些,蘇鳴鸞見這不是個事兒,替她舅舅拿過了一張畫得很簡陋的圖來與祝纓講解。這圖雖簡陋,卻是生長在其中的人所繪,比祝纓這邊轉了不知道幾手的口述畫圖更貼近事實一些。

祝纓對蘇鳴鸞道:“這圖準麽?周邊除了你們自家,還有些旁的族,若是到時候合不上,會生出爭端來的。”

蘇老封君道:“那就憑本事說話好了。”

就是打。

祝纓微笑道:“要是能好好說話,還是不要流血的好。”她將這圖與心裏已記熟了的圖對比,又指著圖上幾處問這處據說是索寧家的,那處又是吉碼的,這個地方有多大之類。

路果和蘇鳴鸞的描述都不能很準確,路果有點失望地道:“不是說隻要我給你圖,就可以有官做的嗎?”

酒肉沒吃上,又聊到了大半夜,祝纓好脾氣地問道:“能為我帶個路,再深入一點看一看麽?”

路果道:“我沒有騙你!”

蘇鳴鸞也說:“義父,山路難行。”

祝纓笑道:“我不是說他騙我,那邊塔郎家的舅舅也是花帕家的,也有這個意思。我得親自看了,才好決定。”

路果悶悶地道:“你要聽他的,又問我做什麽?”

蘇鳴鸞又勸他。

祝纓道:“我也不是隻聽哪一個的,我要看一看,憑看到的事情說話,說出來的話才能叫人信。我總不會偏袒哪一個,也不會坑害哪一個。”

路果歎了口氣,蘇鳴鸞道:“舅舅,你今天酒喝得多啦,睡一覺,明天再好好說。”

路果耷拉著腦袋走了。

祝纓是沒有喝酒的,蘇鳴鸞不能用這個理由勸她待奴隸、仆人們收拾了屋子,她帶上樹兄和巫師到了祝纓的房裏,預備同祝纓好好談一談。

蘇鳴鸞極想促成此事,卻又不想為了舅舅而損害了自己。她試探地問祝纓:“義父,花帕族的人口、地方要是沒有我阿蘇縣的多,是不是就做不成縣令了?”

祝纓反問道:“他有多少人?多少地?”

蘇鳴鸞有些猶豫,祝纓道:“你要對我說實話,我看你舅舅的輿圖與你的相差甚大,並不很準。”蘇鳴鸞皺了皺眉,道:“他的人不如我的多,地方倒不算小。義父知道的,我們都沒有文字,算數也不好,記不了太繁複的。地方還能看出來,人口互相之間隻知道個你比我多、我比你少,有多少是不知道的。”

“那麽他的地方究竟有多大呢?”

蘇鳴鸞想了一下道:“比我的要小一點。阿蘇縣也才有個約數,花帕族的地方有多麽的大,我也不能說準。”

祝纓再三問她,確定了一件事,花帕族的地方攏共也隻有阿蘇縣這麽大。各族大小是不等的,並不是一家就能占一縣之地,長發、白麵兩族加起來,也隻有阿蘇家或者塔郎家一家那麽大。

祝纓道:“朝廷設縣以人口為準,這並不是誰能夠隨意更改的。”

蘇鳴鸞道:“山裏的人口本就不是很準的。”

祝纓道:“知道。長發、白麵兩家也不是見麵就要爭鬥的,他們能協商的。”

巫師道:“塔郎家的舅舅一定會爭縣令的。”

祝纓笑道:“那也是可以談的。”

蘇鳴鸞道:“隻怕他們談不攏,誰也不肯讓一步。”

祝纓道:“為什麽要讓呢?”

樹兄道:“縣令隻有一個。”

祝纓道:“總有辦法能置下他們的。你們的擔心我知道,你們也可放心,我總會找到法子的。”

蘇鳴鸞道:“要是地方不能設縣……”

祝纓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問題她也想過了,她預先也做了些功課,花帕族的事兒她也有個預案。朝廷設縣分為上、中、下三等,羈縻縣也可以這麽分。阿蘇縣這樣的,算羈縻中的上縣,長發的就算下縣。至於更小的族群,分不出來,就一個族裏一統分成一個縣,然後輪流做。沒輪到的就授散官的品級,反正也不怎麽用朝廷給他們發俸祿。

所謂羈縻,不外就是“不強行改變”,先都攏到了朝廷的體係裏,剩下的再說。

她現在先不對蘇鳴鸞打包票,具體得等與郎錕鋙的舅舅也見了麵之後,綜合之下再講。留下討價還價的餘地。

祝纓道:“既然信我,那就不妨對我再多說些實話,我知道的越多,越能妥善籌劃。無論路果的事情成與不成,我待你一如往昔。”

屋子裏明顯地聽到了吐氣的聲音,祝纓一笑:“若是現在路果不願意,我也可以府衙設宴相待,等他下來再細談。”

樹兄道:“是啊,讓他看看,大人有這麽大的地方、這麽富饒的領地,並不會圖謀他的寨子。”

祝纓搖頭:“你不要這樣想。有更大的地方的人,並不代表就不貪婪。用這個理由是說服不了人的。但我願意相信阿嫂和小妹,也願意與路果好好商談。”

蘇鳴鸞道:“我再與舅舅談談。”

祝纓道:“好。”

……

蘇鳴鸞沒想到舅舅這麽難纏。

花帕族的勢力不如奇霞族也不如塔郎族,能打的就不會躲更深的山裏了。一直以來,即便是姻親,相處之中也有些微的強勢與弱勢之分。蘇鳴鸞原本以為這事會比較容易,不想路果並沒有那麽好說話。

她先與母親商議,蘇老封君在此時卻又不肯強壓著娘家兄弟低頭,她說:“那是你舅舅的家,你不能代他做主。”

蘇鳴鸞隻好自己去找舅舅。

路果還沒有睡,點著燈在屋裏來回踱步,看到外甥女過來,搶先說:“小妹,是你先說可以做官的。你說……”

之前蘇鳴鸞拿自己現身說法,告訴路果羈縻之後的種種好處,朝廷也管不著,雖然收點稅,但是可以交換到更多的東西,也可以從山下得到許多壯大自己力量的辦法。

現在祝纓沒有一口答應路果的條件,讓他直接做縣令,反而又詢問了更多的情況,這讓路果有些不痛快。

蘇鳴鸞低聲道:“是這樣沒錯,義父也要對朝廷說明白。舅舅,義父肯到咱們山上來,他與以前的官不一樣。對山白麵家也在爭搶。”

路果道:“那個官,不是說可以再商量的嗎?”

蘇鳴鸞道:“那我陪舅舅下山。”

最終,祝纓沒有能夠在阿蘇縣與路果達成一致,與蘇鳴鸞、路果約定了十日後在山下衙門裏見。

蘇鳴鸞稍有尷尬,送祝纓下山的時候說:“義父……是我沒辦好事。”

祝纓道:“這又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派給你的差。你要拿自己舅舅當投名狀,我反而不敢信你啦。這樣就好,總比將一些心事隱了不說,將不滿累積最後突然發怒要強。”

蘇鳴鸞道:“我會盡力勸舅舅的。”

祝纓道:“不要逼他。”

“好。”

祝纓從阿蘇縣轉出,沒走多遠郎錕鋙就又派了人在道旁迎接,這回來迎的是那位狼兄。他看到了祝纓就笑:“大人果然說話算數,說要過來就真的過來了!我還道您被阿蘇家留下了呢。”

祝纓道:“誰能留得下我?”

與阿蘇家相同,祝纓到了塔郎家之後,郎錕鋙的舅舅喜金也與路果是一個意思。他們都想馬上做縣令,但是對自己家的情況也不是特別的清楚,既無文字記錄戶口,地圖也很粗糙,其情況比塔郎家還要模糊。

喜金也與路果一樣,並不如他的外甥那麽果斷。聽到祝纓說想進山看一看,喜金也是本能地警惕:“山裏路可不好走。”

最終,他也與路果一樣,同祝纓約定,過幾天他也下山去府衙與祝纓再作商談。

郎錕鋙也有些急躁,他比蘇鳴鸞還要焦慮一點。蘇鳴鸞到底是認了義父了,與祝纓相處的時間也長,郎錕鋙與祝纓才相識不久,交情不深,又擔心因為舅舅而傷了與祝纓的和氣。

祝纓依舊脾氣很好地說:“不提我與阿蘇家協商了好幾年才定,就是你,也花了幾個月的功夫不是?我並沒有生氣,也不著急。先將話說透,總比胡亂許諾一股腦兒地將事給定下來,以後再反悔要好。”

郎錕鋙道:“我也同舅舅說了好幾回,阿媽也說過了。”

祝纓道:“那是你們,不是我在同他講。我今天才見到他呢,讓他怎麽信我?不急。”

……——

祝纓說不急,就是真的不急,她並不要馬上就再堆出兩個羈縻縣來好使自己的賬麵上好看。任期一到,拿著這個政績升走了,留下個爛攤子叫後任收拾。

她從山上下來,依舊心平氣和,又繞到思城縣看看秋收,此時秋收已進入了尾聲,看著收成堪與往年持平,沒有特別的增產。這樣祝纓已經很滿意了,沒有減產就行。

她再回府衙,張仙姑等人看她又安全回來了,口上說兩句就不再追著她說“進山危險”了。祝纓樂得清淨。

她回來的第三天,蘇鳴鸞就帶著路果到了府城,因為有路果,祝纓讓小吳將他們安置在館驛裏。路果以前從來沒有到過府城,看到府城高大的城牆先是驚歎:“比咱們的寨子都大!確實打不過呀。”

到了館驛,見到了裏麵的布置,對蘇鳴鸞道:“東西不壞。”

路果在寨子裏的房子也不小,其中也不乏山下的貴重物品,比起館驛裏成套的精致瓷器之類仍是稍嫌不足。長發家比阿蘇家確乎差了一點。

蘇鳴鸞道:“一會兒就擺飯了,舅舅是嚐嚐山下的菜,還是吃咱們順口的?”

路果道:“我吃過山下的菜,不過還是嚐一下吧。”

不一時,飯菜擺上,舅甥倆坐下吃飯,路果邊吃邊說:“真的要花很長的時間嗎?”

“是,都是這樣。”

路果道:“我不是一心要做這個官,一定要催你的義父。你阿媽也說他是好人,你阿爸也說他是好人,我是信你的。我信不過喜金他們,得比他們快才行。”

蘇鳴鸞道:“舅舅為什麽這麽著急?”

路果道:“誰走得快,誰就能先得到美麗的小羊。”

“咦?”

路果歎了口氣,他的猴子與喜金的兒子都在爭取另一家的女兒,這也是一項比較重要的籌碼。

蘇鳴鸞才要說什麽,外麵又熱鬧了起來,她問道:“怎麽回事?誰來了?”

仆人快步走了過來:“塔郎家的來了!”

郎錕鋙也將給他舅舅爭取這一項利益當做入了一件大事,緊趕慢趕的,與蘇鳴鸞前後腳地到了府城。這一回沒用著在路上賽馬爭道,卻又在館驛中碰了頭。

蘇鳴鸞與路果都站了起來,兩人一同走到了門邊看向這邊。郎錕鋙正在同狼兄說話,忽然覺得背上一刺,倏地轉過頭來,恰與這邊蘇鳴鸞的目光對了個正著。喜金已大笑著走了過來:“路果,你也來啦?”

他們兩家倒不似奇霞族內阿蘇家與索寧家那樣,一不小心就互相抓人放血,雖然總有些摩擦,族中年輕人也不時會毆鬥,互相之間的敵意倒沒有那麽的深。

路果也走出了門,大聲笑道:“你不是也來了嗎?”

雖說“一族隻有一家”是個謠言,但是兩人碰了麵,心裏又都沒了底,都想:我得盡快把事兒定下來。

他們各自回房,飯也沒心情好好地吃了,路果就對蘇鳴鸞道:“那個官,他願意進山就進吧!你家都答應讓他看了,我家也沒什麽不能看的!”

蘇鳴鸞笑道:“義父不也讓舅舅看了他的家麽?”

同一時刻,喜金也對外甥說:“路果那個老東西也來了,不能被他搶在了前麵!知府要進山,我就給他引路!”

郎錕鋙道:“我也陪同進山!”

兩對舅甥還沒與祝纓見麵,便都打定了主意,不再猶豫。

……

蘇、郎二人上次到府城的時候有許多人看見,這次分別又帶了人來。山下之人分辨不清山上各族,隻知道這兩個人又來了,沒有特別辨識出來喜金與路果二人,他們隻奇怪:山上不秋收的麽?這個時候過來,不知道又要幹什麽了。

府衙中的官吏也在心裏嘀咕,卻又都知道祝纓對“安撫獠人”是很重視的,這一項是她升官的一個重要內容。

次日,雙方到府衙投帖,門上無人敢怠慢。衙役們極有眼色,看他們分成兩撥貌似不合,也分出兩個人來,分別接了他們的帖子往裏麵通報去。裏麵祝纓說了一聲:“請。”再有兩個衙役出來,一左一右,分別說一聲:“請隨我來。”

左右對稱的兩夥人就這麽被引到了小花廳裏。

祝纓站在台階下迎接:“大家都是說話算數的人,說來就真的來了。請。”

喜金與路果也打量著這個房子,整個衙門從進門到花廳,過了幾道門、幾道牆,牆高、門高,他們的寨子與此一比就顯得不夠看了。世人總有些誤解,以為異族的建築粗獷、寬闊。其實,房屋的大小與哪個族關係不大,隻與造房子的人的技藝有關係。毫無疑問的,山下工匠的技藝水平更高一些。府衙的規製也不小,因而顯得比寨子裏的房子更壯觀一些。

這兩位舅舅進了花廳,也是分左右坐下。祝纓自坐上首,又命上茶:“一路辛苦了,睡得還好嗎?累不累?”

路果道:“很好。並不累,知府要進山,我現在就能引路。”

喜金心中有些惱怒,也搶話說:“我們家更近!到他家要過我家,我先來引路吧。”

祝纓看了看這二人,再看看蘇、郎二人,蘇鳴鸞臉上現出一種無奈的神色。

祝纓已經一口答應了:“好!”

他們二人又爭起先到誰家去了。

祝纓道:“抽簽吧。誰抽著長的就先去誰家。”她順手從花瓶裏抽出兩枝花,把花瓣薅了,剩兩根杆兒,一折,一長一短攥在手裏,讓兩個人各選一根。

喜金與路果一人拿一根,結果卻是先到路果家,再去喜金家。路果微有得意,大聲說:“那就這麽定啦!”

祝纓又對喜金道:“我並不是隻去一家。”

喜金道:“我的酒一定更好!”

郎錕鋙眼前一黑。

祝纓笑道:“那也就準備去啦,你們才下山來,請今天先休息一天,明天咱們再動身,如何?”

喜金道:“好!”

祝纓命人將二人都送回驛館,自己往後衙去準備行李。這一次要走得遠,她要帶的東西會更多,往返估計得二十天左右。她要帶的人也會更多,衙役、白直之外,還要向梅校尉再借二十名士卒,又叫來彭司士,命他再找一些匠人。

……——

次日,祝纓準備妥當又要出行,府城百姓早已見怪不怪了。她要先去驛館與蘇鳴鸞等人會合,然後再出城進山。

不想才出府門就被一群人給攔住了。

小柳正牽著馬等著,祝纓對他擺了擺手,看向走過來的這一群人,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鄒進賢與幾個同學將路一攔,道:“大人,學生冒昧,大人這是要去獠人山寨麽?”

祝纓道:“你們今天不該放假。”

鄒進賢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大人一身係南府之安危,請大人三思,毋履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