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狡猾
花姐邁出祝纓的院子,祝煉和祝石正從張仙姑的院子裏跑出來,兩個男孩子都很高興。祝石還吆喝著:“玩兒去囉!”
一看到她,祝煉趕緊站住了祝石慢了半拍才訕訕地說:“功、功課都做完了。”
這群倒黴孩子,祝纓離開二十幾天,臨走前給他們布置了功課,留下了要背誦的課文和要抄寫的生字。又指定了侯五督促他們練功,再讓祁小娘子監督他們算術。祁小娘子沒有其父的算賬本事,基礎的算術還是能教的。
祝纓不在,侯、祁二人比她在的時候還要用心監督。其他人還罷了,祝石尤其的痛苦。就算跟不上,也得被祝煉死拖活拽著做功課。好不容易祝纓回來了,檢查完了他們的功課,答疑完畢之後就接手了接下來的課程,祝石這才能輕鬆一點。
祝煉忙說:“我會跟他一塊兒做功課的。”
花姐莞爾,她更喜歡祝煉一點兒。這孩子有點像祝纓小的時候,仿佛岩縫中的雜草,奮力吮吸著一星半點兒漏下來的陽光雨露拚命的向上生長,野蠻放肆生機勃勃。
“別跑遠了,一會兒回來吃飯。”花姐說。
“哎!”祝煉和祝石手拉著手,又跑出去了。
花姐回到自己的院子裏,打了盆水仔細地擦著供桌,杜大姐抱了一疊衣服進來,見狀忙說:“娘子,我來。”
花姐對她搖了搖手,依舊自己收拾供桌,擦拭幹淨、換上清水花果之類,點了香,慢慢跪倒在牌位前。杜大姐對著牌位躬了躬身,踮著腳尖抱起衣服進內室去疊放。
花姐拜牌位從不說話,隻在心裏默禱:娘,你們可要幫幫小祝。開荒哪有容易的呢?可她得做。三、五年未必能成,三、五年要是不能成,她能不能留在這兒也不一定,一旦中途調離了,那可怎麽辦?
如果你們現在遇到小祝,咱們一家會不會還是好好的?
……
祝纓從不求神,更不求鬼。
花姐覺得開荒難,這種想法是很正常的,即便平原開荒,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祝纓卻並不慌張,她不會將父母和花姐當成無知之人、從不與他們談正事,她也時常說些外麵的事給他們聽,好使他們不致一無所知。尤其對花姐,她說得更多。對自己的計劃,卻不至於事無巨細都給他們匯報。她的計劃,當然有具體的執行方案。
她出了後衙就讓小黃去找仇文。
仇文現在又忙又慌,又高興又緊張。他自下山之來,恨不得生就是山下的人,與那個寨子沒什麽瓜葛,他本身卻很難為山下之人毫無芥蒂地接受。他在山下沒有親人,隻有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大家平日也都四處遊走。“身如浮萍”,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他的心就被狠狠地推了一下,從此這個詞就**在了他的心裏。
他總融不進山下這個“好的”地方裏。
他想紮下根,他厭惡山上那些野蠻的習俗。他向往著文明開化,有文字、有禮儀,官員們雖然不是全然的規矩,比起山上連個規矩都不固定可是好得太多了!
現在仿佛看到了一點希望,知府大人看他的眼睛裏沒有那種情緒,看他與看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也給他差使做,並不顯得防範疏遠。可是天知道,他不很願意與“獠人”打交道。他又明白,他現在的價值又在與“獠人”打交道上。
一顆心仿佛被少女握在手裏的手絹兒,擰得亂七八糟的。
聽小黃叫他,趕緊放下手中的筆,起身拂了拂衣服:“就來。”
小黃好奇地問:“你也在寫功課嗎?”
仇文苦笑:“是。已經落下了許多功課了,總不能不如那些小孩子。”
府裏養著幾個“獠人”小孩兒,而他有幸跟著上了一陣兒的課。他當時猜著,這或許是知府大人也要“教化”他們,心情有點兒激動。沒上幾天課,就又跟著進山了,從山裏出來又承接了給喜金和山雀寫文章的任務。他隻得抽空努力溫習功課,就怕萬一祝纓一個興起考他,發現他功課不好就不再理他了。
小黃笑道:“怎麽會?他們還小呢,快跟我過來。”
仇文與他一同往府衙去,路上,仇文問道:“黃郎君,大人喚我何事?”
“哎喲,這聲郎君可不敢當,”小黃笑眯眯地,“大人想的事兒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會是壞事兒。”
仇文一路猜著,從給喜金他們寫的文章要更改,到繼續詢問山中各族的情況,覺得哪條都有可能,又覺得哪條都不太像。
他被帶到了後衙書房,祝纓坐在書桌後麵,說:“坐。”
仇文見祝纓神色如常,既不顯高興也不顯生氣,全看不出在想什麽,他揖了一揖,坐了下來。不等他出聲,小柳先上了茶,他也不伸手拿,安靜地坐著等祝纓的吩咐。
祝纓道:“喜金、山雀他們的奏本寫得還不錯,細節還要磨,他們與郎錕鋙的情狀不同,不能全然照搬。”
仇文有點惶恐:“是。”
祝纓又略說了一說要怎麽改,仇文忙從招文袋裏取了紙筆記了下來。祝纓等他記完了,才說:“時間還來得及,幾個奏本要前後呼應,你寫完了咱們再修一修。我已與他們兩家說過了,總要到明年才有個眉目,定下稿子之後先讓他們回去。”
那他就還能再多幹一陣子了?仇文連忙點頭。
祝纓道:“你還要抽空再幹一件。”
仇文忙問:“不知大人還有什麽吩咐?”
祝纓道:“我要你仔細地摸一摸各寨的底,山寨最需要的物品是哪幾樣?有多少?各寨能拿出來的物產具體有什麽名目,產量幾何……”
仇文又飛筆記了下來,祝纓說幾句停下來,給他記錄的時間。看他筆尖頓時,再將話重複一下。等仇文記完了,她說:“就先這樣,下個月初,你將這些報給我。”
仇文道:“是。”
祝纓又命取錢給他,仇文拒絕了:“已拿了大人的賞了。”
祝纓道:“這是給你花用的,我要一個仔細的數目。做得好,還有,做不好,我可是不依的。”
“是!必定辦好的。”
祝纓又讓取了兩匹布給他,笑著說:“這是給你做鞋子的。”
仇文道:“我不用這個。”
祝纓還是讓他收下,他堅辭不收,祝纓道:“也罷。你且忙去吧。”
仇文背著錢離開,小黃皺了皺鼻子,小聲說:“這人有點兒奇怪。”
祝纓道:“哪有什麽好奇怪的?項樂,你也再往商賈中打聽一下,山裏什麽稀缺,什麽貨的量大。”
項樂心道:先前辦榷場,大人心裏應該已經有了數了,為何……
仍是答應了下來。
祝纓讓他們打聽消息,自己則開始著手今年糧賦的征收了。她還是知府,不能不務正業。今年她打算稍晚一點再上府城,等一等山上的糧賦下來。阿蘇縣、塔郎縣不服役,糧和布要象征性的交一些。他們兩縣也沒那個條件自己送到京城,搭著南府的便車送到州城,由州裏統一的運送到指定的地方。
九月初,四縣的秋糧已各自征收完畢,山下一切皆已準備就緒。
祝纓在全府下令:府學內學子考試,定保送國子監的名額。未入府學的學子可以參加貢士的選拔考試,如有合格的,也與選定下來的國子監生一道隨糧賦入京。
四縣百姓正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之中,四縣的學子又沸騰了。
府學的考試先考,定在九月十五日,糊名,考較六藝,其中經史一類按照他們自選的科目分類。祝纓、章炯帶著王司功,會同府學的博士、助教一同閱卷,打分,再綜合評分,擇前兩名為保送生。
這是第一次選拔。
第二次選拔是所謂“生徒”的選拔,府學、縣學的學生還有一次機會,有合適者,也與保送生、貢士一同送進京去。
第三次選拔就是未入府學、縣學學習的人考的貢士資格了。這一場考試還兼了府學生的選拔,因為第一次選拔會選出兩名學生送到國子監,府學空出兩個名額。
後兩次選拔是以前固就的、送到京裏可以由考試選拔做官,第一次則是祝纓為大家爭來的“保送”。
府學生多一次機會。
第一次選拔,是所有府學生最重視的,因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南府極少有人能夠通過後兩場出人頭地。無論是有誌於仕還是有心向學,爭取第一次選拔的兩個名額就十分的重要。
祝纓親自宣布開考。
南府之民風比福祿縣斯文一點看得見,他們的箭術大部分比較能看。其他的相對較弱,博士、助教、王司蘇打分稍高,祝纓、章炯給學生們其他項目的打分較低。祁泰被祝纓薅了來做了表格統計分數,他將表一理,道:“有了。”
最終的結果是,府學裏一個姓範的學生與一個姓張的學生考了第一、第二。
祝纓問道:“鄒進賢呢?”
祁泰看了看表格:“他第三。”
範生是因射、禦、樂分數都比鄒進賢高,拉高了分數。張生是樣樣都比較高,沒有短板。
祝纓又問:“甄琦呢?”
這人進府學有幾年了,再不通過,年齡一到他就得離開府學了。府學生到一定年齡或者在府學呆夠一定的年限就得走人。
祁泰從上往下找了一陣,道:“三十名。”
祝纓搖了搖頭,索性拿過表格來看了一下,趙振考到了二十名,其他兩名福祿縣保送府學的學生名次也在中間。又看其他三縣的保送生,除了一個河東縣的墊底,都不算太難看。
祝纓道:“行了,就這樣吧,範生、張生回去收拾行李,隨糧入京。其他人,準備下一場選拔!”
鄒進賢排到了第三,這令他十分的沮喪,因為是糊名,他的名次也不低,心有不甘也沒處訴。鬱鬱了好幾天。
第二次選拔,祝纓也不以第一次的名次為準,而是將剩餘的學生重新組織一次考試,以防上一次有人緊張沒考好。
博士、助教心裏都明白,要是以“做官”為選拔條件的話,這些人的學問進京最好也是個踩線。國子監的文章是什麽樣的?他們的文章是什麽樣的?照貓畫虎,終究差了幾分神韻。除非天賦極佳,否則還有的磨。
祝纓也不管,仍是組織了一回考試。
這兩次考完,各縣的讀書人也到了。仇文那裏,也將一份他寫的匯報拿了過來。
祝纓先看仇文的匯報,上麵比較詳細地列明了各族所需的東西,大同小異,鹽鐵之類及生活品是大宗,他們的產出除了共同的一些山貨,也有些差別。阿蘇縣的粗茶多,索家寧更多的野物,花帕族還產一些別有風味的刺繡與織布,此外,路果家的朱砂、喜金家的銅也都是知道的。他還列了祝纓沒有到過的西卡族,那裏的人能開采一種石炭,又說附近有生金。吉碼族據說有鐵,但是冶煉的技術不好。
藝甘家附近與索寧家接壤的地方,還有銀產出。
“山中有寶啊!”祝纓感慨。
太富了!
仇文撇了撇嘴:“有也沒用。也出不了山,在山裏也做不好,也不會弄。”
祝纓回憶了一下前一陣進山的路況,道:“確實,寶貝被路給守住了。”
仇文寫得很仔細,又寫了一些各族交易的禁忌以及比較平均的兌換價格,不同的東西在不同的族裏價格是不一樣的,不同的商人來賣,價格波動也比較大。
祝纓手裏還有一份自福祿開榷場以來市令的記錄,以及讓項樂去摸底的清單,兩相對照,可見仇文的能力是不錯的。
她笑道:“很好,接下來你們再辦一件事——”
祝纓要仇文辦的是,選一些可靠的、熟識的商人,讓他們準備貨物。又讓項樂去找項大郎,以項大郎的交友,也選一些可靠的商人。讓他們備貨。
仇文再次領命。
項樂接受,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大人,阿蘇、塔郎的榷場已不必如此辦,大人可是為了那三家準備的?那……還得些時日才能開了。商人備貨都、都有數的,不敢壓太多的貨,怕錢周轉不開。”
祝纓笑道:“知道。不會等到明年的,我送糧回來就帶他們進山。”
項樂微微吃驚:“恐怕不好保密。”他跟在祝纓身邊,知道奏本還沒最終定稿送出,由於這個奏本不是緊急公務走得不會太快,就算送出了,一來一回,不算朝廷扯皮的時間,也差不多到年底了。再選址、開市,日子都戳到明年春天了。
如果大量備貨,一般商人撐不住把貨物囤在家裏這麽久不去周圍賺錢。如果祝纓是想不等朝廷有了回複就私下貿易,是有點兒犯忌諱的,得私下進行、得保密。這麽多樣頭、涉及到這麽多的人,保密是非常困難的。
祝纓道:“保什麽密?”
“大人不是要開新榷場麽?”項樂問。
祝纓笑道:“誰要開榷場了?我要你問問他們,我要到我山中的別業小住幾天,有沒有人願意與我順路進山。”
“妙啊!”顧同一直在旁暗中觀察,此時冷不丁喝了一聲彩。
官員出行,什麽赴任啦、回京啦、返鄉啦……都會有商人跟隨隊伍,一為避稅、二為安全。這是公開的秘密。
項樂眼睛一亮,沒想到還能這樣辦!他說:“我這就去辦!”
祝纓道:“讓項安再準備些糖。”
“是!”
顧同在旁“嘿嘿”直笑,祝纓道:“你笑什麽?這可不是官場上的正途,不得已而為之,為了堵人的嘴。你看到了,也不要將這個辦法當成尋常。”
“是是,頂好還是經朝廷許可。老師為什麽不等朝廷許可?”
因為老子趕時間!
花姐擔心的開荒時間問題,祝纓當然也想到了,她的辦法就是現在開始準備商隊進山。開荒是很慢的,還得砸錢進去。想維持這個還沒有成形的莊園一開始就得有個由頭,比如——貨棧。販賣貨物,各寨應該不太反對,以此為理由圈一塊地。“別業”是對山外人講的,“貨棧”是對山裏人說的。貨棧、集市更容易聚集人氣、傳播消息,讓一些散戶知道這兒有這麽個地方,有一個知府招人。
有了人,就能選人開荒了!有貨棧,招點壯丁當護衛也是應該的吧?
所以她不讓南府市令們去組織市販,而是通過仇文、項大郎兩個商人。問,就是商人逐利自己要進山的!再問,就是自己去別業,他們順捎跟著的。
祝纓正色道:“農夫不易,商人也不容易。都說他們鑽進錢眼兒裏,還缺斤少兩坑蒙拐騙,是,有這樣的人。可養家糊口誰都難,順便帶上,人多熱鬧些。”
顧同當了真:“不錯!在藝甘家紮營的時候,我就擔心人太少了!”
“你當他們能當兵使呢?別做夢了。”
“走山路的,都是拿命別褲腰帶上。”顧同說,他是本地人,多少知道一點。
祝纓道:“行了,準備第三次選拔吧。選定了人,他們也好準備著,咱們也好去府城納糧。我估摸著小妹她們的糧也快送到了。”
……———
開始考第三次,最終後兩場他們都沒有能夠選出合適的人。
博士道:“慚愧。”
其實也不太慚愧,也不太意外。他早跟祝纓說過了,南府的教育水平不怎麽樣。祝纓來了雖然有了些起色,畢竟年載太短了。福祿縣幾年下來,才有能考進府學的。南府學子要想發力,怎麽也得再過三、五年,書不可能一下子被裝進腦子裏,都得人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讀。
祝纓也不急躁,將貢士考試前兩名的卷子剔出來,看看考生的年齡,沒超齡,就收入了府學。對博士道:“這兩份卷子有點意思了,再教一教,明年的人選就有了。”
考中府學的人先報到,也不用等明天春天再入學,現在就行。她批了條子,讓這二人去領今年冬季的補帖。
範生、張生二人,也不用離開府學,給他們幾天假,回家與家人道個別、收拾行李。她預備給他們各準備一份盤纏,再提醒他們:京城生活費很貴的,得有心理準備。
她不打算再提供自己京城的宅子給他們落腳住,又不熟。
範生、張生二人回到家裏,家裏先放鞭炮,然後宴客,又說:“得好好謝謝知府大人!”又忙著準備禮物去拜謝祝纓。
兩家人又請了荊老封翁當個陪客,要往府衙裏送帖子、送禮物。
荊老封翁也樂得摻和這樣的好事,笑道:“我一準兒去了!你們兩個,前途無量啊!”
二人的父親又與荊老封翁一陣謙虛:“還不知道是龍是鳳呢,不比荊大官人已是官兒了。他們還是學生,學出來才算。”
他們這兒又是準備東西又是打著拍馬屁的腹稿,待覺得準備妥當了,一同到府衙求見。
一行人到了府衙,卻見府衙外麵熱鬧非凡——四縣的縣令都到了、阿蘇縣和塔郎縣也派了人來,祝纓就要啟程往州城送糧去了。
五人在門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門上衙役認得荊老封翁,對範、張也是眼熟,上前問道:“幾位有何貴幹?”
得知是要求見祝纓,為他們進去通報。
祝纓今年算是豐收,她說:“請進來吧。”正好給縣令們瞧一瞧。
郭縣令就很得意,範、張二人都是南平縣人,莫縣丞心道:不過是占著府學在你這裏的便宜!我福祿有大人打下的底子,明年一定追上你!
範、張二人臉上微紅,他們的父親猶如吃醉了老酒,也沾著兒子們的光,與縣令們行了一禮,坐著吃了一回茶。
祝纓問他們都準備好了沒有,他們都說:“都在打點行裝了。”
祝纓道:“你們現在去州城還嫌太早,等他們忙完,十月才會啟程,這個年他們是不能在家裏過了,趁這幾天你們好好聚一聚。這一走就是三、五年。回來十月裏我讓吳司倉送他們去州城。”
範、張父子四人一齊道謝。
荊老封翁說了句場麵話:“南府能有今日,全仗府君之德。”
祝纓道:“老翁客氣啦。”又與荊老封翁寒暄幾句,問一問荊綱有沒有寫信回來之類。略說幾句,郭縣令給荊老封翁使了個眼色,荊老封翁隻得遺憾告辭。
祝纓道:“咱們也準備走吧。”
“是。”
……
祝纓此行仍是帶了項大郎,縣令們看在眼裏也都有了數。他們各自籌備了自己的官糖坊,也選中了自己覺得可靠的大戶辦私坊,就等繳糧回來好開工了!
秋收完到種宿麥,中間還有一段時光,可不就是為了給他們辦糖坊的嗎?!坊間傳聞,項大郎這個糖坊,日進鬥金。
項大郎人又瘦了一點,他才攏了一批進山的商戶。雖有祝纓的名號,祝纓卻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差使,說服人又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談攏,就得拖著許多糖跟祝纓上州城。
路上,縣令們沒再兩眼放光地盯著他,又都跟祝纓套近乎。
王縣令此時最急,路上就鞭馬上前,對祝纓道:“大人,我河東縣新招流人若幹戶、開荒得田若幹畝……”
關縣令朝天翻一個白眼,心道:我信你個鬼!
他與莫縣丞咬耳朵:“必是他先前管束不嚴,叫人瞞下隱戶!現在拿來邀功了!似我思城縣,就沒有這樣偷奸耍滑的刁民!”
莫縣丞也想翻關縣令一個白眼:我聽你鬼扯,思城縣?那不是因為大人把黃十二郎給辦了麽?!那是你的功勞嗎?
莫縣丞很生氣,覺得自己是個先吃了粗糧豆子塞滿了肚子的可憐孩子,正在看別人吃白米飯。
他猶猶豫豫的,晚上就向祝纓討情:“大人,福祿的情形您是再清楚不過了!我們沒多少地兒種甘蔗啊,這糖……輪不到我們了。太可憐了。您不能不管我們呀。”說著,還跟顧同使眼色。
祝纓好笑地道:“要不你把橘樹砍了,不做橘子的生意,改製糖?”
“那不行!”福橘到底不是粗糧豆子,也是不能扔的。
祝纓笑著看他:“嗯?”
莫縣丞道:“下官就是想,再……”
“不許毀田。”
“是是是,不敢、不敢。那那個……糖坊……”
顧同道:“瞧您,也沒說不讓您建呐。您建了坊,還能收別處的甘蔗不是?還能開荒不是?把他們家隱田再抖一抖!哎,不許說是我說的啊!”顧同毫不猶豫地出賣了自家姻親。
莫縣丞道:“好好!”
他們一路到了州城,仍是祝纓開路去繳糧。倉督見了她先一個長揖,然後問:“祝大人今年來得晚了些。”
祝纓道:“嗯,幫別人再捎了些糧來。”
她身後躥出來一個祁泰過來與倉督對賬,倉督道:“咦?吳司倉呢?”
祝纓道:“他有別的事。”
倉督一麵說話,一麵與她辦了交割。
祝纓最大的一件事辦完了,帶著人到驛館裏休息。
次日,祝纓再攜禮物往刺史府去拜見冷雲。
才到刺史府就覺得味兒不太對,衙役們站在門口打哈欠也沒人管了。見到她才趕緊站好,上來迎接。
祝纓問道:“刺史大人在嗎?”應該在的。
衙役們笑道:“在的,這兩天正在念叨著,說祝大人也該來了。”
祝纓道:“那是。”她又照著自己的慣例,給刺史府的當差們散了紅包,然後再往府裏去。走過一道門,才有一個冷雲的幕僚錢先生過來迎接:“大人恕罪,我迎接遲了。”
“正是忙的時候,有正事就先別管我啦,我的正事已忙完了。”
“哪裏哪裏。”
再往裏走,祝纓越發覺得奇怪了,庭院裏冷雲喜歡的幾株花樹不見了,地上幾個大坑。到了花廳,冷雲不坐著了,一身便服正在屋子裏踱步。
看到祝纓,他招了招手:“來來來,咱們聊會兒。”
祝纓問道:“大人要搬家?”
冷雲咧咧嘴,樂了:“上回不是跟你說了麽?我要回去了。”現在進京,將考核完成就過年了,過完年,他這刺史就幹了三整年了!此時不跑,難道要再幹三年?
他說:“你的主意真不錯!我才來幾天呀?竟多出這麽多的東西來!還真得早早地收拾!已裝了一批,押船運回去了。今年我親押送自貢糧入京,走了就不回來了。你來看看,我這裏你還有什麽喜歡的,都給你。別便宜了不知道下一個誰,更不該便宜他們。”
他說的他們,應該是別駕、長史之類。
祝纓微愣了一下,冷雲可謂雷厲風行,這麽個動作難怪衙役們也鬆懈了。估計州城有點腦子的都能猜著幾分了。怪不得呢……
祝纓笑道:“我沒什麽要的。”
“又來!”冷雲說,“你呀就是對自己太不上心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也不討房妻,也不納個妾伺候起居……”
他絮絮叨叨的,竟有了一點當年在大理寺時的架式,祝纓含笑聽著,等他念叨完了,才說:“大人,您回京了做什麽呢?都有安排麽?總不能賦閑在家吧?那在府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君侯又要念叨啦。”
冷雲抽了一口冷氣,嘴硬地說:“我自有辦法。”找外婆唄。至於賦閑,閑著歇兩個月也沒什麽。
祝纓又問:“今年的宿麥您不管了?州裏還沒全種好呢。”
冷雲一撇嘴:“我走之前能看得到他們播種,收獲的事兒就便宜他們啦。”他已得了表彰了,就是幹得不錯了,總不能讓他一直在這兒種地吧?
冷雲越說越多,祝纓冷靜地聽他說完,一字也不提自己與各族聯絡的事情,連阿蘇縣、塔郎縣今年的稅賦也都繳過來的事兒都不提醒冷雲。冷雲記得起來就記,記不起來,她也拿到倉督寫的收條了。
冷雲待她倒有幾分真心,道:“新刺史要是不好,你就寫信給我。”
“好。”祝纓先答應下了,寫不寫就看她的心情了。
“你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回去喲!才升了知府,再升也費勁。”他點評道。
祝纓依舊安靜,聽冷雲說了很多,又抱怨回了京城許多南方水果就不能吃到很新鮮的了之類。祝纓道:“我倒還能送些橘子給大人,可惜又不稀罕。”
祝纓陪冷雲說話,心裏隻有一個疑問:冷侯竟許你胡來?
不過那也是別人家的事,她自己且顧不過來,沒心思再管冷雲。以後她隻要方便的時候順手也給冷雲準備一份禮物,也就差不多了。
冷雲卻很熱情,祝纓不要,他就自己挑了好些東西給祝纓:“這個,好東西,要不是太大不好裝船,我都帶走了!還有這個、這個!你那家裏,太簡樸啦。自己不愛這些,也要對父母好些。”
他挑挑揀揀,除了一些在州城置辦的還將他從京城帶過來的東西也都留給了祝纓。什麽書籍紙張之類,他本來就不太喜歡讀書,也不知道為什麽帶了來,反正就帶來了。現在也不想帶回去了,統統都留給了祝纓。
都是好東西,一股腦都塞了過來。
別人進刺史府,是送禮,祝纓進刺史府也是送禮,不過她有回禮。刺史府的人精們不少看出來冷雲要走,見他送東西給祝纓,更是證實了心中的猜測,他們也笑著對祝纓說:“祝大人發財。”
祝纓道:“一起?”
“咱們可不比你。”他們笑。
自祝纓到福祿縣至今,刺史府的屬官們也換過一些了,老人知道她與魯刺史的舊事都不惹她。新人雖聽了一些故事,到底沒有親見,心裏總有一種:你靠山要走了,這是在假裝鎮定了吧?
祝纓看出來他們表情不對,也不去計較。
她先把東西帶回驛館讓項樂都收了,帶著項大郎等人去州城最大的佛寺裏去。
項大郎以為自己是來賣糖的,可沒有打算要布施!雖然替長官出錢是商人常做的事情,可這也太突然了吧?!錢沒帶夠啊。
祝纓道:“帶上糖塔。”
“啊?”不是要他出香油錢?
香油錢也是要出的,不過祝纓自己出了,整整一百貫。即使是州城的大寺,這也是一筆不錯的布施。
方丈陪同祝纓禮佛,雙眼眯成一條線:“善哉,善哉!”
祝纓道:“我還想施粥。”
方丈道:“大人要施粥,不若先布施了米,到天冷了本寺一並開設粥棚。”
祝纓道:“現在心念動了,就要現在。”
方丈便說:“使得,寺裏的鍋灶都是現成的。”
祝纓就與他約定,第二天再過來施粥。方丈便命人在廟裏敲了鍾,告知明天開始有人施粥,連施三天。
眾所周知的,施舍就是要留個名,一般要等施主禮完佛了才會宣布開始。接受施舍的人大清早開始排隊捧著個碗,還要念一聲多謝大善人。
方丈以為祝纓這就要走,祝纓卻說:“我還有東西要供奉給佛祖。項大。”
項大郎忙說:“在!抬上來。”
方丈問道:“這是何物?”
“糖塔。”祝纓擱家裏研究出來的,糖液裏摻上顏料,鑄成塔狀,尖尖的,一排擺在佛前供著,很有排麵。
祝纓又從旁邊的匣子裏取出一個來,拿個小槌敲碎了,自揀一塊放到嘴裏,示意方丈:“糖,素的。”
方丈將信將疑,也拿起一片來放到口中,道:“原來如此。”
祝纓道:“如何?”
方丈又是一番的讚美,這還真是不便宜,這位府君誠意十足。方丈雙掌拿什,宣一聲佛號,請祝纓去抽個簽兒。對官員,怎麽抽簽、怎麽解簽,也有些門道。一般不會輕易得罪他們,通常是說升官的吉祥話,什麽朱紫啦、金印啦之類的。如果不幸簽不好,也有化解的話術。
祝纓道:“不了不了,一抽就不靈了。明天的事兒還請大師多多費心。”
“阿彌陀佛。”
祝纓第二天又讓項大郎帶了一批糖塔過去,再禮一回佛,在寺門口擺一張長案,上麵放著許多糖塔。拜一拜。
看的人都說稀罕,也有問是什麽的,祝纓安排的人就雜在人群裏說:“是糖塔。供佛的。散福給大家。”
然後將所攜之糖塔放到粥鍋裏,給粥裏加了糖。有領到粥的人喝了一口,甜的!
祝纓對項大郎說:“我請神佛吃糖,神佛不得幫我賣糖嗎?去,派人接著吆喝。給我好好念叨念叨他們,拿這個供奉才顯氣派、才有誠意!”
財主們供奉佛祖大把的灑錢,供什麽不是供?比起燒香燒紙的,這些個至少能吃到人的嘴裏不是?
然後她又去了州城最大的道觀,也是如法炮製。
接著,她就把項大郎往州城一扔,自己帶人回去南府了——是時候進山做買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