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刺史
鍾宜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上麵,皇帝看不出喜怒,但是鍾宜知道皇帝在考慮。旁邊,施鯤垂著眼瞼,老僧入定。對麵,王雲鶴麵無表情,應該是生氣了。
刺史的品級不低,決定一個刺史的任命不能說是一件小事。偌大的國家,刺史也有許多,一個偏遠地方的刺史也不算一件大事。這麽一件介於“大”和“小”之間的事,段琳推薦卞行是有道理的,卞行此前已為官二十餘年,經驗豐富、品級也夠了。
但是鄭熹反對,認為卞行徒有其表,庸碌無為。他直接問段琳,宿麥之推行那裏最早、做得最好,卞行能守得住成果嗎?這麽大一片地方,卞行如果管不好,段琳跟著連坐嗎?經得起查嗎?禦史懷疑祝纓,他就懷疑卞行,懷疑唄,動動嘴皮子,也不費錢。
段與鄭對上了,接下來會有許多的麻煩。以鍾宜的想法,另選個人得了。
不過此事與他沒有什麽切身的利益瓜葛,他沉默了。
施鯤與王雲鶴都一眼看出來段琳這是要幹嘛,也聽出了鄭熹的威脅之意、知道鄭熹要幹嘛。兩人固然不相信祝纓會搞壞地方,但是不能保證祝纓不搞壞卞行。他們不想讓祝纓變成個不擇手段的人。祝纓之前做得都很好,如果因為段、鄭相爭,而使出些不君子的手段來,那就太讓人惋惜了。
於皇帝,臣子不合是皇帝生存的要訣。
事情就被拖延了下來。皇帝倒也拖得起,冷雲回來了,別駕、長史等等都還在幹活,架子沒塌,還能運轉。
遇到此類任命為難的時候,通常會召見前任官員來詢問,前任官員是冷雲。
皇帝道:“宣冷雲吧。”
冷雲已得了消息,穿戴整齊地進了宮。到了宮裏,君臣四人一看他,回京之後又養起了膘,一張臉白裏透紅,好看極了。
皇帝不跟他客氣,張口就問他認為下任刺史得是個什麽樣的人。
冷雲成竹在胸:“得是個能活到刺史府的人。陛下,不是臣訴苦,這一路可太難走了!臣趟任的時候,陸路,水土不服,養了三個月才養好。去年冬天回京,水路暈船又生病,養到現在。”
他指著自己的臉,也知道這張臉沒什麽說服力,但還是指了指:“臉上的肉還沒養回來呢!臣自南下一共兩次往返,四回路,病了兩回。”
皇帝道:“胡說,難道南方官員都沒人做了?”
這個冷雲就知道了:“就這幾年,臣那兒光縣令就少了三個。倒不至於沒人做,不過吧,就沒一個衙門能配齊人的。”
皇帝眉頭微皺,這個情況他多少知道一點,不論南北,衙門也都不至於完全塞滿。這與“冗員”並不矛盾。編額多是編額多,真實任職掌事的人少是真實幹事的人少,兩回事兒。北方也不滿,南方情況比北方嚴重是真的,偏僻地方比腹心之地嚴重是真的。
皇帝想了一下,道:“此事暫緩,你回去吧。”他已派了人以“敕封”為名南下,順便考察一下南府,等使者回來匯報之後,再做個決斷也不遲。如果祝纓真的幹得不錯,那就別安排卞行去做刺史了。皇帝看了一眼冷雲,比起大部分的貴族子弟,還是貧寒出身的更能吃苦耐勞幹點實事。再一想,祝纓南下八年了,老皇帝居然有了一點點的不好意思。
如果幹得不好,那沒得說,也得叫過來訓一頓、冷一冷。讓卞行南下做刺史去。
皇帝將事情暫時放下了,別人可都記得了。
第一個是冷雲,出了殿門還在宮裏就大罵段琳:“真夠意思,把兒女親家支去三千裏外,當是磨煉兒子呢?”
聽得宮裏無論宮員還是差役又或者是伺候的宦官都掩口直笑:冷郎君又回來了!
第二個是王雲鶴,他將之前對羈縻之事提出懷疑的那個禦史調到個縣裏當縣令去了。這個縣令還不太好當,因為當地有幾個休致的老大人。
鄭熹差點沒搶到第三個。
鄭熹還有女兒的婚事要準備,鄭霖的婚事有皇帝過問,還是比較重要的。廣寧郡王是個獨苗,上頭爹娘死得早,皇帝比較在意這個小侄子。廣寧郡王他娘死的時候他才十歲,皇帝給他接到宮裏養到十六歲才重新打發出宮去王府居住的。人是真的老實,也不大有主意,鄭熹覺得這女婿這樣就算不錯了。廣寧郡王家也比較富裕,成親的時候皇帝還有額外補貼。
鄭熹頭回當嶽父,原就比較重視這個事兒。他也不缺錢,鄭霖的嫁妝也是早早就有規劃的,最重要的陪嫁莊田之類已有定論,首飾、家具之類卻是要現準備——樣式不能落伍。
嶽妙君在京中采購,鄭熹派人外出采買。以此名義,鄭熹派出信使快馬加鞭去給祝纓送信。
信中沒說女兒婚事,而是提醒祝纓:該打掃的打掃幹淨,防止陛下真的派卞行去做刺史。信中說,卞行去做刺史,摘果子、使絆子、下臉子都在其次,因為這些事兒一般上司也都會幹,特別厚道的不多。卞行如果幹這些都不用怕,祝纓已經是正五品了,最難的一道坎已經從容邁過,頂得住。要防的是卞行去查祝纓的錯處,一旦被他查出點什麽又或者扣上什麽罪名,那就比較麻煩了。
同時問祝纓,想不想調動一下?
鄭熹之前對祝纓的想法是,先在外麵攢成了政績、經驗和聲望,再回來。祝纓是他的心腹中升得最快,在地方上幹得最好的,幹到地方官的上限刺史再回京劃算。現在這些事讓鄭熹意識到,離京城太遠,還是不行。即便要幹地方官,也得離京城近一點才行。
就像現在,通個信都不方便。非緊急軍務,來回一趟快的也得將近一個月,私人信使兩個月打個來回都算快的。如果是正常走路,單程就得兩個月,還是個不耽誤趕路的前提下。之前沒覺得,是因為祝纓還沒攤上事兒,現在遇著了。
鄭熹也毫不諱言,祝纓雖然吃苦,升得也快。這個年紀,這個品級,紮眼,前途無量容易被針對。
信寫完,鄭熹這次依舊讓甘澤跑這一趟。同時,他又讓人盯一盯段琳,看看他在幹什麽。
……——
段琳去了卞府。
卞行的兒子娶了段琳的女兒,現在全家都到了京城。卞行以前在地方上任職,他也任滿了,也在謀個新職務。地方上做到刺史的人,此時是很想進京城朝廷裏的。卞行在地方上的收益頗豐,在京城已置了一所宅子,帶著全家遷入。
卞府門前,段琳在馬上醞釀了一下情緒,才慢慢地下馬入府。
卞行親迎,將他請到正堂裏坐下說話。
段琳道:“卞兄,慚愧呀。”
卞行問道:“怎麽?”
段琳道:“我一說話,必有人唱反調的。”
“鄭七?他果然心胸狹窄!”
段琳道:“他要成事不易,壞事卻是容易的。你的事為他所阻,已是不成。為今之計,不若再謀一任外任,免得賦閑太久,被人忘了。”
卞行道:“這……”
段琳道:“那小子毒得狠,被他盯上了可不是什麽好事。東宮薨了,他一肚子邪火沒處發。是我連累了卞兄呀!”
卞行道:“這是哪裏的話?是鄭七為人偏狹。”
段琳又再三致歉,似乎不欲提到鄭熹對他的家人做的一些事情:“他如今重又得意,己是尚書、女為王妃,此時宜避其鋒芒。”
卞行點了點頭:“唉,是我的運氣不好。”
段琳道:“眼下倒有一個機會……”
“哦?”
段琳道:“卞兄知道冷侯的兒子嗎?”
“誒?那是誰?”
段琳道:“他從刺史任上回來了,他那兒的位子正空著。”
“是哪裏?”
段琳道:“地方遠了點兒,但是對你正好。妙的是,轄下有一個南府,知府是鄭熹的得意門徒。你去了之後,仔細查一查這個祝纓,查他的不法之事,隻要你查出來了。到時候我再舉薦你,鄭熹再阻攔就是他挾私報複,咱們也有話說。”
卞行看了段琳一眼,道:“看來,我不去是不行啦。既然你都安排好了,說不得,我也隻好拚了拚這把老骨頭了!”
段琳忙說:“聽著雖遠,那是對流放的人說的,你是去做刺史,與他們自不相同。”
卞行在肚裏算了一下,鄭熹阻撓或許是實,段琳的算盤也是打得叮當響,不過段琳說得也有一點道理。他說:“好。”
段琳道:“既如此,我便盡力為卞兄一試。”
“有勞。”
又過兩日,段琳再次登門,作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急匆匆地往卞府內走。
一見卞行,迎頭就說:“卞兄!我可真是!鄭七這廝,真不做人!”
卞行道:“怎麽?來裏麵坐下慢慢說。”
段琳黑著臉道:“他連一個刺史也不想要你做呢,隻因你是我薦的人!”
卞行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鄭、段兩家的恩怨他知道,把他給怨成了個池魚可就太過份了!他說:“這也不成?他憑什麽?”
段琳苦笑道:“他那個寶貝疙瘩放在南府,可興了不少的事呢!朝廷也表彰了幾次,什麽宿麥、羈縻,哦,有一件事你一定是知道的——每府保送學生二人入國子監。都是人家的功勞,不想叫你去享這福呢。”
卞行怒道:“這是什麽道理?上司下屬,從來不都是如此的麽?難道我做刺史,為了不叫別人領功,就要朝廷不設政事堂?否則就是丞相奪我的功勞?”
段琳道:“卞兄,息怒、息怒!氣壞身子無人替。”
“哼!”
段琳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必盡力!卞兄,這個刺史,我一定為你爭了來!可又怕你到了之後,被那姓祝的小人所坑害。”
“我會怕他?!”
段琳低頭想了一下,道:“若卞兄心意已決,我再為卞兄爭上一爭。開弓沒有回頭箭,卞兄真打定主意了?”
“當然。”
“好!”
段琳離開卞府之後並不急著催促皇帝還有卞行這件事,也不往政事堂去。政事堂把禦史調離,已透出了一絲不滿來,他也不去觸這個黴頭。再等幾天,風頭過去了之後再提。
宿麥二、三月陸續收獲,消息傳到京城的時候已是三月底。冷雲表態不想回去,段琳再推薦卞行,再被否決。再等機會,等他再向皇帝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時間已到了四月中旬了。
段琳是個大忙人,他才接手太仆寺,前任留下的坑要填,自己的人要栽培。所謂“等風頭過去”的這段時間他也沒閑著,將手上的事情粗略攏了一下,無數的小坑有待日後再填,段琳終於覷到了與皇帝再次提卞行的機會。
起因是冷雲,段琳向皇帝哭訴:“那小子言語無禮,使臣與姻親不睦。”
冷雲嘲笑段琳安排親家去當刺史的時候說話難聽,段琳裝作才聽到的樣子對皇帝說:“臣知他們的意思,以為臣是因與鄭氏不和故意栽植自己姻親。私怨歸私怨,臣不敢因私害公!”
對著皇帝好一番表白。
皇帝道:“卿莫哭,我知道了。”他還是準備等使者到了再說,但是這個“再說”的預案就變成了:不管祝纓幹得好不好,都要讓卞行南下做刺史。
此時,甘澤還在路上,京城派往南府去宣敕的使者剛剛踏上歸途。
而祝纓正在山裏。
……
山中“別業”落成了!
山裏條件比平地艱苦許多,山裏人也更加的吃苦耐勞。並非因為平地人不好,而是——能少吃苦,誰會進山呢?
不過是沒有更好的條件,不得不吃這個苦頭罷了。南府本地百姓就比祝纓所識之京畿百姓能捱苦。
祝纓心知肚明,所以額外給這些人補一份口糧。這份口糧是額外給壯丁的,不在她與郎錕鋙勾兌範圍之內。吃得飽了,郎錕鋙手下的壯丁幹活飛快。
這個別業選址講究,建得也講究。
外圍建一圈“城牆”,有台階直通牆上,可沿階而上,在牆上巡邏。地形的原因,隻有一個南門,一個東門。城門上是城樓,上設有鍾鼓。
從南門入,一條大路直通往北,最北端是祝纓的住宅。
自家住宅,祝纓按著“前衙後府”的樣式建的,她現在是五品,按規製頂格建滿五間七架。
後麵住宅雖然自家隻有三口人,卻建得比後衙還要寬闊,三路三進,設有更多的客房,後帶罩房,罩房後亦有花園。兩側廚房、仆人房、車馬房,都比以前的宅子大得多!單以仆人房論,住個三、四十人不成問題。又有庫房、倉房等。
“前衙”分兩進是她理事、待客、宴會之所,非但有她那寬宏的正堂,在正堂兩側又建了左右兩排房子,以作“六曹”的公房。又設有馬廄、小演武場、門房之類。
樣式有點像在京城的祝宅,大而“古樸”,主屋多是兩層,外麵簷廊設槽,天寒大風的時候可以上格子門板之類阻隔。房子用料紮實,唯外簷隔扇之類祝纓以儉省的態度,用的是竹子,用舊了淘汰起來方便。
牆高而厚。建得比南府的府衙還要氣派一些。
這就是她給自己建的居所了。
宅院之外,祝纓又照著自己所知所識之規劃,也設數坊,各分功能。設交易之地,蓋了一片的房子,這是集市。集市很大,而“民居區”現在幾乎全是空地,特別的空曠,隻有幾十戶人家。
這也是塔郎家能夠在幾個月內建成一個小城的原因——大部分的工程是砌牆。就是她的那個大宅,裏麵也沒家具,空屋而已。
整個“別業”,大圍牆內現有的好房子隻有幾處。一個是她的大宅,一個是給守衛住的宿舍,就在她大宅的旁邊不遠。一個就是大集市,另一個集市鄰近的坊,祝纓在那兒也蓋了一片房子,預備招租。她不賺稅錢,打算賺這“人氣”的錢。
商人來了,得吃飯吧?得住宿吧?得有地方交易吧?她不抽稅,但是租房子,也安排人提供食宿、草料之類。
在集市的另一邊,是一個“工坊”,準備給手藝人住的。這裏隻有幾處小院,也沒蓋滿。
整個別業就一個字“空”,半夜有人迷路過來,怕是要嚇得大叫一聲:“鬼屋啊!”
即便是這樣,祝纓還是非常的高興。這是她的地方了!
這小城的幾十戶人家是這幾個月來陸續被她發掘出來的,起初是要臨時找人做工,有山中散戶來混口飯吃。先是幾個人,後是他們將家人帶了來。幾個月來,零零星星湊了幾十戶,勉強在附近山上又開了一點田,那田也隻是初初有個田的界限而已,地裏仍有許多草根、石塊之類,今年能收回種子就不錯了。
此地勝在離水源較近,小城內不缺飲用的水。周圍的田地目前開渠比較難,他們就先用大粗毛竹剖開了,作成臨時的引水管,也還能用。
祝纓也先不收這些人家的稅,約定五年之後三十稅一,來了還有房住,一人能分到一間,先到先得,住她的房子給她開荒、守城,但是開荒的話她提供耕牛和種子以及農具。她現在隻收山中散戶,不搶各家的族人、奴隸之類。
這種事情急不得,她也沒有催促開荒。隻以“運糧不便,不如就地開荒”為理由,讓這些依附而來的散戶先幹著。
相反,她現在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集市上。
這座小城,集市所占的麵積相較而言是比較大的。祝纓設計的時候也將它按商品分區,使要交易的人可迅速地找到自己所要的東西。她不以族別、家別來區分,雖然各家都有自己的特產,一個寨子出來的人通常自發聚到一起經營同一種東西。
“別業”最初修的是外麵的圍牆,正月裏,牆一建好,祝纓就將交易的地點轉移到了牆內。有一道牆,比在空地上又安全了許多。夜間宿營不怕有野獸攻擊了。隻要將城門一關,幾個人一守,自然界的危險就降臨不到他們的頭上了。
這座空曠的別業,這個小城能夠有幾十戶散戶,也皆賴這道圍牆。山中散居,安全是不能夠得到保證的。狼叼了孩子、猴子搶了吃的、野豬拱了房子拱了地……不勝枚舉。
祝纓主持了四月十五的大集市,三族六家的人都來了。
蘇鳴鸞、郎錕鋙、喜金、路果、山雀都穿著他們的官服,藝甘洞主在其中就顯得頗為異類了。他小有不自在。祝纓又帶來了自家父母和花姐,將蘇喆、祝煉祝石也捎上了,蘇鳴鸞也帶母親、哥哥過來,郎錕鋙的妻母也到了,山雀嶽父帶著妻子,喜金、路果等人也攜家眷。
他們彼此都有親戚,又是一番認親。
祝大張圓了嘴:“這……這是個啥啊?”
花姐道:“咱們家。”
張仙姑道:“咱們家在這城裏也有房兒?”
花姐眼中滿是喜悅:“幹爹、幹娘,咱們進去看看,我慢慢對你們講。”她引他們去大宅裏認路,一邊走一邊告訴他們,這是祝纓建的。
張仙姑道:“這是要做什麽?”
花姐低聲道:“以後就算有事兒,咱們也不用怕啦!”
張仙姑和祝大生就不是聰明人,此時卻心領神會。祝大道:“那可算能安心啦!”
張仙姑道:“這……這兒的官兒不管?”
花姐看左右無人,說:“整個別業都是小祝的。就是……外頭那圈大牆內的,都是她的。”為了這個空殼子,祝纓可把家底兒都砸進來了。
張仙姑和祝大且將新鮮喜悅放到一邊,釘在當地動彈不得。他們驚呆了:“這城,咱家的?”
花姐牽他們到一邊的石凳上坐下:“還得補些家具,還缺人,還要開荒。還得能多在這兒做幾年官兒……”
空曠的“小城”內。
祝纓敲了開市的大銅鑼,外麵讓商人交易著,請他們進自己的新宅裏坐坐。
看宅子的不是衙役、不是白直更不是梅校尉手下的兵馬,他們是祝纓從依附的散戶中招來的。
進了正堂坐下,郎錕鋙也驚訝地四下張望——原來建成了是這個樣子!這麽氣派!
山雀嶽父搶先說:“大人這屋子,可真是太好啦!這這這……”他也有一點看不太上這宅子的地方——沒有火塘。
祝纓道:“宅子好不好不打緊,我隻要對你們有一個交待。”
蘇鳴鸞道:“義父待我恩重如山,還要什麽交待?”
祝纓道:“我怕我走了之後,咱們這些日子做的一切就都要沒了。”
山雀嶽父大驚:“什麽?!”
蘇老封君道:“阿弟,你要走?!去哪裏?”
祝纓道:“朝廷不會讓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當太久的官兒的,到了時間會換一個的。你們或許不知,我南下已經八年了,明年就是第九年,我在這裏做了些事,朝廷也獎了我,算不賒欠吧。下一個來的人要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不願與我做同樣的事情,又或者……”她的語氣變得難過了起來。
眾人剛才一腔歡喜之情頓時煙消雲散。是啊!怎麽就忘了山下的官兒裏壞人多了呢?!
那可怎麽辦呢?!
祝纓的語氣又振奮了一點:“好在你們也有了敕封了,朝廷官製你們也知道了一點了,奏本也會寫了。番學我也在籌建了。以後有個什麽事兒,你們也不至於隻能挨打。這樣我的愧疚之心也能輕一些,也不算隻借你們向朝廷邀功。這座別業,以後我要不來了,你們商量著看怎麽經營吧,唔,萬一有人要來收,就說是我的別業,他不能動我的私產。你們要有事,不管我以後去了哪裏,都給我寫信,我會盡力幫忙的。”
蘇鳴鸞心裏咯噔一下,問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祝纓沉默,郎老封君當機立斷,一把薅起兒子拖到祝纓麵前:“大人,我們隻信你。你說話算數,對人也真心。我這個兒子,以後也就是你的兒子了!”
“啊?”祝纓說這許多,是想激他們順著自己的主意往下走的,哪知郎老封君不照她的套路來,人家另有套路,給她送了個兒子。
祝纓眨眨眼,估計郎老封君應該不是想招自己當贅婿,她站了起來,道:“有話好好說。”
郎老封君道:“寶刀,叫義父。”
郎錕鋙沒愣多久,納頭便拜:“大人高義,願拜為義父。”幾個月下來,這人都會拽文了。
祝纓瞬間多了個義子。
事情還沒完,山雀嶽父也站了起來,道:“我也願意……”他咬住了舌頭。女婿的義父,自己要是也叫義父呢,輩份不對。要給知府當大哥呢?好像會挨打。
那邊路果和喜金也猶豫,認親是個很好的主意,他們也願意,就又不知道怎麽認好。
眾人認了一回親,祝纓道:“大家都是一家人。”
藝甘洞主坐在這裏覺得自己像是個外人,有心也同他們一般,看祝纓這樣子好像又不會呆太久。有心隻是看戲,又怕別人抱成團來擠兌自己。進退兩難。
山雀嶽父和路果、喜金已自顧自認完了親,路果最簡單,隨蘇老封君叫,管祝纓叫阿弟。喜金、山雀嶽父也就腆臉跟著這麽叫了,蘇老封君低聲指使弟弟:“把孩子叫過來認個義父!我的孩子認的義父沒錯的,不是他,小妹跟她哥哥就要打起來了。”
路果聽姐姐說得有理,又出去喊了自己的兒子過來,山雀和喜金有樣學樣,兒子們在祝纓麵前滿滿排了一地,讓他們叫“義父”。
一個羊也是放、兩個羊也是趕,祝纓又多了七個義子。路果道:“我家裏還有兩個兒子沒帶過來!”
祝纓傷感地笑笑:“今天我請大家吃飯!”
又問藝甘洞主要不要參加她這裏的“家宴”。
蘇老封君對他說:“我也是花帕,你也是花帕,我對你說一句話,沒有一直隻享好處而不出力的。”
祝纓道:“阿嫂,人的想法不一樣。我就建了個屋子,給大家交易時用,誰也不用再多餘做些什麽。再多來些人,現在不一定護得過來呢。”
藝甘洞主更猶豫了。
山雀嶽父問道:“大人現在能護我們嗎?”
蘇鳴鸞也問:“義父可是有主意了?”
祝纓道:“咱們今天隻說高興的,別的事兒,一會兒再說。我還沒有全想好。你們看看這個別業,現在已經不錯啦。”
藝甘洞主想了一下,道:“大人有事,也請帶上我一份。”
祝纓道:“那好吧。讓我想想,要辦,就要辦得漂亮。”
……
三族六家度過了一個艱難的夜晚,不知道祝纓接下來會有什麽安排。他們與關係好的人低聲商議,又回顧了以往與朝廷交往的曆史,認為自己認個義父絕不是衝動。朝廷對他們蠻夷,不做人的時候更多一點。有一個做人的,就得好好相處。
祝家一家在新宅裏卻高興得緊,這家裏沒幾件家具,空空****的,張仙姑和祝大仍然很喜歡。兩人在空曠的房子裏拍著巴掌,又跳起了舞:“哎呀呀,放心啦!”“哎呀呀,有家啦!”“哎呀呀,不怕啦!”
花姐和祝纓靠在一邊笑得身子都發軟了。
張仙姑拖著花姐看房子,說:“要長住了,就得弄結實點兒的家什!這兒,咱們弄個屏風……”
祝大背著手,一處一處地視察,儼然一位領主在巡視他的領地。
夜晚,幾人睡的是祝纓之前進山宿營住的簡易床鋪,這樣也高興。張仙姑和祝大嘀咕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三族六家再次齊聚。
祝纓還是先開市,再請他們吃個早飯。
郎老封君道:“我們都吃完啦,來聽阿弟的主意的。”她把兒子一送,自己也管祝纓叫阿弟了。算跟蘇老封君扯平了!
祝纓道:“我隻有一個大概的想法。我辦事,一向想將事情想仔細了再說,現在還有些地方還沒仔細斟酌,怕朝廷那裏會反對。”
山雀嶽父焦急地問:“是哪裏呢?又要我們做什麽呢?有什麽事兒阿弟先說,有什麽難事,大家一同出力。”
幾人一齊讚同。
祝纓道:“辦法真有一個,設州。”
見眾人沒有聽明白,祝纓給他們再解釋了一下:“不算藝甘洞主,如今山裏三族五家,五個縣。你們知道,南府有幾個縣嗎?也隻有四個!我看輿圖,各位手上的地方不比山下一個縣少,湊到一起,還不夠一個州的嗎?州,比府大,更比縣大。”
她幹脆借著桌上的碗碟擺了起來:“喏,這樣,一個碗算一個縣。四個小碗堆一起,這是一個府。如果是大碗,四個大碗就是一個州。或者這樣的幾個小碗堆幾堆,也是一個州……”
很形象,很好懂,祝纓道:“如果藝甘洞主願意,咱們這兒就是六個縣了,更多。設了州,也是羈縻州,生活原樣不變。但是什麽樣的人做刺史,怎麽做,官屬怎麽建……我還沒想好。”
蘇鳴鸞心頭一動,已有些明白了——義父根本就不想走!
她直勾勾地看向祝纓,祝纓對她點了點頭。
讓義父做刺史!
蘇鳴鸞的心裏飛快地計算著得失,這是一個從未設想過的方案。種種念頭一閃而過,蘇鳴鸞最終開口道:“刺史,可以是一個像義父這樣的人嗎?”
祝纓垂下眼瞼。
蘇鳴鸞道:“不在一個地方任職太久,咱們這山裏,可不是南府了吧?義父先做刺史,必能想出個好辦法來,以後咱們再照著這個辦法來做。”
郎錕鋙等人雖然與她不太和睦,也都認為她這個想法很妙!祝纓之前給他們的安排,並不損他們的利益,也做得比較周到。
祝纓緩緩地道:“雖然如此,我仍是朝廷官員。究竟如何定約,也不是我們能說得算的,也要得到朝廷許可才好。我獨自去說,恐怕不成。”
郎錕鋙問道:“要我們也奏本嗎?”
祝纓道:“恐怕,要你們出人隨我上京一趟,我才能要到更好的條件。如果不能自己,也要派使者與我同行。如果設刺史,你們各家有什麽要求?”
路果道:“還照舊。”
祝纓道:“如果比以前過得更好一點呢?比如這樣的互市,又比如,我設法、大家出一點力,將山路修一修,山貨能往山外賣得更順利些……”
“那當然好!”蘇鳴鸞馬上說。
祝纓道:“那就要算賬,刺史府管得就要多。讓人做得多,就得給人酬勞,是不是?”
她見他們麵露難色,便說:“然而,一旦成了約定,以後所有的刺史就都這樣管著了,是不太相宜。唔,權宜之計就是我來規劃,譬如我這別業,我以它的盈利做一些事情,但是我要多開一些荒地,招一些人,這算是我的地、我的人。你們願不願意?”
山雀嶽父問道:“不是朝廷的?”
“不是朝廷的!可以不報給朝廷,咱們都不報,我的別業我的莊園私產。”祝纓鑽了一個規定的空子,即隻要是羈縻之地,就不受“官員不得在本地婚配、置產”的限製了,因為羈縻之地人家家業就在這兒。
幾人目光交流了一番,最終由郎錕鋙道:“可以!”
寧給個人,不能讓朝廷多插手!
祝纓道:“那就這麽定了?此事越早越好,遲一些,我怕就要被調回去了,細節可以路上商議,你們派誰與我同行?”
蘇鳴鸞道:“我表哥去京城好幾年了,我正想他,我隨義父去。”
祝纓看了她一眼,蘇鳴鸞點點頭,示意沒有關係,不怕寨子裏有人造她的反。山雀嶽父按下女婿,道:“我也去吧。”
祝纓道:“旅途勞累,你的身體能行嗎?”
山雀嶽父道:“我可以。”
郎錕鋙猶豫,祝纓道:“我打算帶上仇文。”喜金、路果兩家也打算派人去,他們派的是自己族中的年輕人。
祝纓道:“好。”
祝纓送奏本入京的驛馬在路上與甘澤擦身而過。
五月初,皇帝派去宣敕的使者還未抵京,祝纓的奏本又到:新附各族傾慕中原,請求攜他們入京朝覲。祝纓行文政事堂,直接給王雲鶴遞話——可以設羈縻州了,細節麵談。
五月的京城熱得人心煩,王雲鶴還坐得住,段、鄭二人互罵了一陣之後表麵上恢複了平靜。王雲鶴正在翻看各地報災的公文,將處理建議寫了小紙條夾進去。
處理完災情,就看到了祝纓遞的奏本。他認得祝纓的筆跡,心道:可千萬不要是與鄭熹合謀啊……
打開來一目十行掃過,王雲鶴越看越樂,大笑出來:“哈哈哈哈!!!”
施鯤與鍾宜都很好奇:“怎麽了?”
王雲鶴道:“有趣!有趣!二位,來,看看。”
施、鍾二人伸頭一看,也都笑了。
施鯤眼睛笑濕了:“看來羈縻幾縣的事情無偽了!”如果沒有那麽多的羈縻縣的話,設州,祝纓能去哪兒?這熊孩子的奏本不就是“我給朝廷搞地盤,我還能再弄個縣過來,但我要做這個刺史”的意思嗎?
還索要南府,因為新州得有個治所,不然在山裏新建個城得多少人力物力?啊,不給也行,給現錢現人,我去山裏建。放心,南府給了我,也還是照現行的標準繳稅服役。我用經營南府的利潤給朝廷搞個羈縻州出來。
想轄製他?猴兒跑了!還要摘果子?果樹都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