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38章 喜糖

祝宅上下也都莫名其妙,張仙姑不知道為什麽能得到皇帝賜吃的,祝大不知道為什麽隻給老婆。花姐等人也覺得奇怪,不過這個家裏能跟皇帝有聯係的也就隻有祝纓了,他們都猜是不是因為祝纓立了什麽功,皇帝才給張仙姑賜食。

祝纓聽到“賜食”,腦子一轉,心道:怪不得今天讓我在殿外站了半天。

猜歸猜,她還是按歸領賜的標準流程,先感謝,再給藍德等人塞紅包。

藍德等人都有點好奇,特意看了看張仙姑。張仙姑今時不同往日,也穿綢衫、也戴金簪,但在藍德的眼裏還是土氣甚至有點寒酸。倒與故事有點相合,但又不那麽合——還不夠窮、不夠土。

藍德收了紅包,擺出宮使標準的笑容來,道:“老封君請起。您有個好兒子啊!”

張仙姑茫然地點頭:“啊,是。”

藍德道:“陛下聽說了您當年那一魚三吃的事兒,就說,賜膳。”

張仙姑跟祝大剛上京的時候鬧的笑話多了去了,在背後被人笑話的時候不在少數,什麽“一魚三吃”她都記不太清了,她轉過頭來看祝纓。

花姐就問祝纓:“這說的是哪件?”強把話頭轉給了祝纓。

祝纓無奈地道:“是還賃房住的時候的事,那會兒老王還沒休致呢。娘跟一些家眷一道玩,現在當年許多人都不在京裏了。”

尷尬的記憶湧了上來,張仙姑臉上微微發燒,道:“害!現在知道人家那會兒說什麽啦。”她強作鎮定,又看了一眼擺上來的禦膳,可真好看啊!就是現在,看著這漂亮的菜肴也不敢相信這是拿來吃的,擱桌上擺著當景兒看都行的。她又看了一眼祝纓,當時想給女兒撐場麵,盡力幫女兒拉關係。真相是根本就使不上力。

藍德心裏忽然堵得慌,土氣老封君的眼神讓他想起了一個女人。那女人也是這麽看了他一眼,跟在人牙子身後追了很久,終究沒有追上。

現在他也能讓女人吃得起糖醋魚了,悄悄兒地弄席禦膳也行,可惜女人已經死了。他的親娘,在他被賣給藍家淨身之後的第二年還是餓死了。

藍德的笑容更深,道:“您慢慢兒地享用吧,我回去繳旨啦!”

祝纓道:“有勞。”

藍德旋身而去,衣袖帶起的風刮到侯顧同的臉上,顧同心道:狂什麽?!!!呸!閹人!

藍德一行人刮出祝宅,扳鞍上馬,一路回宮、繳旨。

皇帝問道:“如何?”

藍德道:“老封君驚喜萬分。沒想到兒子還記著,更沒想到的是陛下天恩,老封君人都要高興傻啦。”

皇帝微笑,隨意擺了擺手。

藍德躬身倒退著出去了。

出了大殿,幾個剛才跟隨的小宦官鬼頭鬼腦地看著他。藍德將嘴一撇,露出一股刻薄樣兒來:“出息!跟我來,少不了你們的!”

祝宅紅包是給他的,挺大一個包,藍將包一拋就估出了個約數。

能吃上魚了?他想。

打開錢袋,將小銀鋌抓出幾份兒來挨個發了,將還剩了大半的錢袋的紮線一收,袖著走了。背後幾個小宦官低聲罵:“好貪的狗東西!”

藍德揣了錢袋回了自己的房裏,將銀鋌倒出來一數,心道:再添上這些,給幹爹辦壽禮就不用動我預備買宅子的錢啦。宅子,要有個池塘,養魚。哼,吃魚。

……

張仙姑這魚吃得也不是很開心,早經遺忘的記憶又被翻了出來,吃也堵得慌。

偏祝大還挺沒眼色的問:“這是個什麽事兒?”

祝纓道:“白天在宮裏,說起吃飯的事兒。陛下賜了就吃唄,我嚐嚐味兒,要是吃順了口,我看看能不能把食譜扒出來。”

扒個鬼啊!一道看起來好像認識的菜,吃嘴裏都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製的。

張仙姑低聲道:“不用啦。咱們粗茶淡飯的就很好,硬挨著人家的,也裝不像。”

祝纓道:“那行,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吃完晚飯,花姐自動去與張仙姑聊天,到睡覺的時候張仙姑又恢複了精神,可以張牙舞爪地要撓祝大:“你有完沒完啦?!我給你拉宮門口討飯去?”

祝大道:“你小點兒聲!別叫人聽著了!我不要麵子的啊?”

兩下偃旗息鼓。

祝纓第二天依舊是早起去上朝,帶著個腰牌,站完了班,接著忙一些掃尾的事兒。她得給父母請封,得領自己的告身,還得跟吏部協調接下來她自己的手下的任命。南府官員要升級,新設官員要定人,再給顧同弄個差不多的地方。然後還得跟戶部打交道,跟大理寺、鴻臚寺等接下來必然會與梧州有公務往來的衙司打交道。

有些事情得趕早打招呼,譬如,官服有時候可以自製,官印卻不能私鑄,等人鑄印還要時間呢。總不能快要走了發現印還沒弄好。

她還是先去政事堂裏蹲點丞相,皇帝的一桌菜她家吃了,糖稅的事情可還沒定下來呢!她自己去找戶部要減糖稅的定價,竇朋不把她轟出去就不錯了。得政事堂發了話,她才能讓竇朋跟她坐下來“聊”這個稅的事,不然人家不跟她談。

她順手把自己寫的請封的奏本給交了,就在政事堂的廊下站著等。孫一丹還在政事堂做事,也依舊請祝纓到值房裏坐等。祝纓道:“我多站一會兒,等會兒要求什麽事兒才能準呐。”

孫一丹笑道:“祝大人有什麽事是不準的呢?”

祝纓道:“那可說不好。”

閑磕了一陣兒,一個小宦官匆匆走過來,說:“都忙什麽呢?陛下說……誒?祝大人,正找您呢!”

祝纓忙問:“有什麽事麽?”

小宦官笑道:“一轉眼您就不見了蹤影,陛下與相公們說事,說有事要問您。請吧。”

祝纓隻好跟著他往裏走,他們到了大殿後的一座殿前停下。小宦官道:“相公們與竇尚書他們都在裏麵了。”去通報了,然後出來叫祝纓進去。

昨天本來就是在說糖的事情,以前的經驗,這種事需要下麵議個大概了,再拿到皇帝的麵前。竇朋才做戶部尚書沒多久,冼敬留給他的坑並不多,接手的攤子沒有想象中的糟糕,正準備大幹一場,皇帝和政事堂留下了他,告訴他:糖稅得減!

這怎麽行?!

竇朋頭發都要豎起來了!他才接手戶部,憑什麽就要減他的收入?朝廷要花錢的時候如果他拿不出錢來,就是他的失職。到時候他說“糖稅少了所以不夠用”,上頭是不會體諒他的難處的。

竇朋仗著自己是尚書,借留下來麵聖的機會當麵提出了反對。

因為昨天的一個故事,皇帝對祝纓的興趣多了一點兒。他見竇朋反對就多過問了幾句,讓竇朋等人與祝纓在禦前討論這個事情。老頭子想看個熱鬧。

祝纓就被從政事堂裏薅了過來。

竇朋卷起了袖子,等著祝纓。旁邊還有一個看熱鬧的司農寺卿。司農寺的活兒跟戶部有關聯,其轄下的太倉署就是祝纓才做官的時候領俸祿的地方。此外竇朋還帶了他的度支郎中。

祝纓一腳踏進殿裏,背上就是一寒,隻見皇帝微笑,丞相也微笑,竇朋的眼神卻相當的不善!

……

皇帝咳嗽一聲:“糖稅的事情,你且說來。”

祝纓看看竇朋,將自己對政事堂說過的話又簡要說了一遍:“商家講薄利多銷,收稅也是一樣的。貨多了,收得才多。一時重稅,無異於殺雞取卵。糖也類比於鹽,並非為了逐利,而是為了食用,就不能以得稅抑商的想法來辦它。”

竇朋道:“那要多久?不管多久,眼前怎麽辦?”一個皇帝越到後期花錢的事兒就越多,你還不能說他敗家!

祝纓是有準備的,她說:“南府……哦,梧州三縣的產量如果無意外,明年就能翻一番。我會接著試驗,讓它產量更高一些。一旦成型,我把製糖的法子公開,讓凡有心有力的人都能製糖。”

竇朋的眼睛瞪大了一點,說:“此事斷不可行!糖是重利!一旦放開,人皆種蔗而不種糧,產糧既少,國家財賦不足,又易饑荒,動搖國本!”

祝纓道:“尚書想想甘蔗的產地,北方是種不了的。南方也要合適的地方產的甘蔗才好,次等的甘蔗製糖效果不佳,或者無人收購或者自製成本高比不過別人,很快就會種不下去。”

竇朋道:“荒唐!那也要耽誤好些功夫。再者依舊是要占用南方的耕地,南方也不能減產。”

祝纓道:“宿麥已經逐漸種開了,據我所知,除了梧州三縣與河東縣,毗鄰之州府亦已推廣。糧食總產量不會減少,反而略有盈餘,能改善生活。”

她又將老鄉陳知府、與鄭家有關係的盧刺史等人的名字報了上來,說這些人已經開始種宿麥了。稻麥兩季,產量不能保證一定是翻一番,但也能騰出來不少土地種甘蔗。反正,現在是足夠的。

施鯤喉嚨發癢,咳嗽了一聲,宿麥?這怎麽像是串起來了?

竇朋微微皺眉,仍然嫌最近糖稅如果大降於他不利。雖說糖稅之類不是國家財賦的大頭,少一點也是少!

祝纓道:“您看,之前四縣的完糧納稅並沒有減少吧?且地方官員也不至於眼看著下麵的人統統種甘蔗吧?我種了甘蔗,稅也沒少交呀。”

但這還是不能解決竇朋現在的問題!他說:“不謀全局不足以謀一隅,然而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眼下怎麽辦?今年縱使你交得沒少,糖稅一減,別處又要少了,不能這麽減。”

祝纓道:“當然啦,那分批分部行麽?”

皇帝道:“你詳細說說。”

祝纓道:“譬如,我梧州的糖價低,就照低價的來……”

竇朋樂了:“那他們別的就更賣不過你了!賣不出去,別州以此為生的人怎麽辦?我的稅怎麽辦?”

祝纓道:“不是那個意思,大人請看,數是不是這麽算的?單價乘以總量就是總數?”

竇朋點了點頭。

皇帝道:“怎麽說?”

祝纓道:“一州所產總量就收這麽多的稅,以後量多了,依舊是收這麽多。以現在一州糖稅為例,若現在是一千斤糖,賣出後收稅一萬錢。就以一萬錢為準,以後賣出兩千斤糖,還是收一萬錢。將現在的稅金固定,能產多少、賣多少,各憑本領。朝廷的商稅不減,百姓的支出不增反降。”

竇朋道:“即使日後產糖再多,朝廷賦稅也不會增?”

祝纓笑道:“隻管算白砂糖與赤砂糖兩樣,其餘不在此列,還按市價征收。糖的種類還是很多的。”

竇朋勉強同意,他也沒把話說死:“如此,可以一試。”

在座的人都知道,這個執行中肯定會遇到些底下人加碼。比如,從產地出來過幾道關卡?每道怎麽收?收幾次?朝廷規定一般就是收一次,實際上則未必。還有跟著官船的商人,也是逃稅。

他們如今能製定的不過是一個規範,一如所有的律法,執行的時候必有荒腔走板。但是他們得定個調子。

於竇朋,隻要收的稅不少,他的目的就達到了。隻要考核官員的標準還是賦稅,官員就不能不管耕地。

於祝纓,隻要讓梧州的糖稅減下來就行。兼並到天下大亂,還很遙遠,她不過順口一提。

皇帝道:“詳情你們再議。”他就是同意了。

……——

出了大殿,竇朋的臉色稍緩,剛才是給皇帝看的,顯得他為國家的稅收在盡力。接下來就是給政事堂看了,他當然知道如果降下一種生活常用品的價格對百姓有利,出來他就不再板著臉了。

竇朋對三個丞相一揖,說:“相公,如此一來就要仔細核算了,我這便著手計算。”

施鯤笑指著祝纓道:“你與別人的數還罷了,他的數你自己與他講。”

祝纓又忙向竇朋討情:“尚書,方才多有得罪,我知尚書是為國家計。我的俸祿也全從中而來。”

竇朋麵色一緩:“年輕人腦子就是好使啊!隻要不動搖根本,我也樂見國強民富。”

兩人又做一番和解,剛才爭執就算過去了。竇朋心裏也有一個大概的底,認為祝纓這一套“糧食增產、糖降價”的辦法並不是全無道理。他與丞相們匆匆告別,回去算稅了。

祝纓亦步亦趨地跟在三個丞相的後麵,鍾宜問道:“你怎麽還跟著啊?沒事幹了?”

祝纓道:“還有點兒事,得跟相公請示。”

鍾宜警惕地看著她:“你又要做什麽?”

祝纓道:“梧州的官員還缺著呢。”

王雲鶴道:“梧州不是羈縻麽?原南府留任,其餘的都是當地現補。你回去擬了名單,報給吏部就是。還是你又有什麽歪主意了?”

祝纓道:“不敢。那我就去找吏部協調了?我想帶著這些盡早回去開始做事,山上氣候稍遲,路上緊著點兒還能趕上宿麥播種的尾子。”

施鯤道:“我還道是什麽事,你與吏部協調不下來麽?還不快去。”

祝纓笑道:“是。”

她得了這一聲就自己跑到吏部去了,她自己的告身之類要取,又有章炯等人的重新定級之類。又報了一些梧州的官員資格,她留了兩個,預備安置藝甘洞主又或者是索寧洞主之類的人。當然也將仇文、蘇燈、花姐的名字和職位統統給報上了。

因為蘇鳴鸞的堅持與祝纓的配合,梧州的官員裏特別加了一條——女人也能做官。當時蘇鳴鸞已經是阿蘇縣的縣令了,政事堂也就沒把這個當回事兒。現在祝纓舊事重提,說這個醫學博士也要是個女子,吏部也就一把給批了下來。

除此之外,刺史府因級別夠了,獄丞是個有品級的官位,不過這個她不馬上填上小江或者江舟的名字。女丞的官階是早經朝廷許可了的,這個就不急,回去再報也來得及。因為祝纓打算將盡可能多的職位都用上“當地人”,至少戶籍得遷過去。這個得跟二江協調一下。

花姐就比較好辦了,她的戶籍本來就亂躥,改成梧州是自家協商即可的。

然後是顧同,顧同要做個縣丞,祝纓也從吏部給他選一個縣。這個縣不能在梧州,也不好離梧州太遠。就定在盧刺史的地盤上,祝纓順路就給他捎回去了。盧刺史正在推廣宿麥,當地氣候與梧州差別沒有那麽的明顯,顧同過去方便做事。

對趙蘇,她也想有類似的安排。不過趙蘇要先自己考個試,考過了皆大歡喜,考不過再說。

她今天要安排的另一位非梧州官員是另一個人——河東縣的王縣令。沒能把河東縣也更弄過來就算了,把王縣令留給卞行,祝纓直覺得不可以。王縣令的任期本來就快到了,祝纓順口一提,便給他也往北調了一調,出州了。

吏部對祝纓近來的事跡早有耳聞,她天天堵政事堂的門,吏部也不與她為難,派了個她的熟人來應付她。祝纓就坐在一旁跟幹事的人聊天,此人正是陰郎中,百年不變的吏部老人,將文書填得飛快。

邊寫邊說:“不愧是你,卞行昨天才要了一州官員的名冊去看。”

祝纓笑道:“你們不把河東給我呀。”

陰郎中道:“這可不幹我事!你這些日子一直在宮裏忙著這件事,可見著我參與了?”

祝纓道:“是啊,這幾天忙,都沒來得及與老友聚一聚。我因不得親自去,使人去了老田家看了,回說出外任了?”

陰郎中道:“嗯,大家看在老田的麵上,給他安排個好地方。”

祝纓道:“有個職事能夠養家糊口了。”

陰郎中道:“你可真是古道熱腸。”

“巧了不是?我剛好認識老田,剛好又叫我遇到了那樣的事,換了你,也不能不管。他家裏能自立,咱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陰郎中簽了個差不多,自己拿去給吏部尚書過目,再備檔,然後寫告身,一道一道的手續不用祝纓自己怎麽跑就辦下來了。

陰郎中道:“你捎上了也正好,省得我們再派人過去。梧州的道兒不好走呀。”

“可說呢!福祿縣令至今還缺著,老兄幫我留意一下。”

“好說。眼下就這些啦,你拿好。”

“哎喲,可算辦完一件了。還有官印要鑄呢,羈縻之官的官服照例是朝廷頒給的,也要現做。”

陰郎中笑道:“你過去,他們也必是手腳勤快的。”

……——

祝纓一麵辦後續的手續,一麵繼續與人聯絡感情。她在朝廷裏的老熟人們雖經過了十年,仍有一大半還在京城裏混著。什麽事都辦得很快,卞行那兒還在一處一處地跑,她已經辦完了,開始了四處約飯、拜訪。

她先去了冷侯府上。

冷雲早就等著她了,見麵就誇:“幹得漂亮!七郎家的喜事你必得去的吧?吃過喜酒再走。”

“那是當然的。”

祝纓沒問冷雲接下來的打算,她並不想操心冷雲的事兒,隻跟冷雲說些南方時的事情。又感慨:“這下咱們要再想采購珠寶可就麻煩了。”

冷雲一撇嘴:“怕他不成?他還能一輩子都在那裏了?”

兩人沒說什麽正事,梧州太偏,就算冷雲想薦人,也不往祝纓手裏送。

祝纓趕在冷侯從宮裏回來之前跑路,掐點兒又去看王雲鶴。王雲鶴家門前照樣堆了一堆人,祝纓也照樣插隊進了王雲鶴的書房。

王雲鶴與她也不客氣了,說:“坐。”

祝纓老實坐下,一邊喝茶一邊聽王雲鶴問她:“南府保送的學生,範生和張生,是吧?”

“是,還沒來得及看他們。我得閑的時候,他們又關在國子監裏了。”

“我問過他們了,你糊名考的?”

祝纓道:“是。”

王雲鶴道:“你還是先動手了。”

祝纓道:“我早就動手了,從福祿縣選縣學生開始就是這樣。他們說不公平,我就給他們公平。您瞧,還是富家子考上的多。”

“看人要是因看貧富而不看才學品德,就落入迷瘴了!”

“感慨而已,”祝纓說,“我小時候受窮人的欺負比受富人的欺負多。倒想受富人欺負呢,跟人家挨不著,受不到。”

“陰陽怪氣的。”王雲鶴說。

祝纓道:“那我在梧州依舊還這麽選?可我們小地方的人,比名氣怎麽比得上這些麒麟兒?且邀名這種事……”

王雲鶴做了一個製止的手勢,說:“我知道你做了一點出格的事,給你梧州,你可以在梧州慢慢地試,但不可大聲喧嘩。明白嗎?”

王雲鶴說的是選拔、是糊名,祝纓心道:我做的事出格可不止“一點”。

口上卻答應得好好的。

王雲鶴道:“隻要照著原來的習慣做還能做得下去就極少有人願意改變,改變通常是會讓人不舒服的。利不百,不變法。今上應了你的糖稅,也是因為你沒有大動。明白嗎?”

“是。”

王雲鶴慢慢地說:“曆代之興衰無不與兼並共消長,我且找不出根治之法,隻得揚湯止沸。揚湯止沸也要能拿得動水瓢,朝廷需要一些能幹的新人,而不是為舊族把持,要能者上、庸者下才好。又要兼顧公平,你那保送的主意不錯。”

“就怕拿瓢的人也是燒火的人。”

“慢慢來,不要想著畢其功於一役。治大國如烹小鮮,牽一發而動全身。”

兩人又聊了很長時間,祝纓將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體悟又同王雲鶴講了一些,王雲鶴亦傳授了一些經驗。

祝纓臨走前又向王雲鶴討了一張手書,免得被巡夜的人再給抓了。

她出了相府,連夜又趕到了鄭侯府上。

鄭熹已經回來了,正同鄭侯一處說話。鄭霖的婚期近在眼前了,他們已沒有功夫接待一般的上門求見者,一家子都在為婚禮做最後的準備。

這時候,祝纓來了。

鄭熹道:“怎麽這個時候來了?難道遇到什麽事了?”

鄭侯道:“你見了不就知道了,請到這裏來!”

祝纓便到了鄭侯前麵,鄭家一大家子,除了嶽妙君後來生的孩子因年紀小已經去睡了,從鄭侯到鄭川都在。

祝纓到了先見禮,鄭霖、鄭川也上前一禮,態度很禮貌,像是見兄長的樣子。

郡主道:“這麽晚了,吃飯了嗎?我這裏還有夜宵。”催著把飯給端了過來。

祝纓道:“真餓了。”在王雲鶴家光顧著說話了。

不過她來是為了另一件事的:“不知府上的事準備得如何了?”

鄭熹道:“忙你的正事去吧!”

鄭侯大笑:“正是!你將梧州辦好,我就高興了!”看著段琳的破臉,夠鄭侯高興一整天了。

祝纓道:“那……我還有點兒小禮物,不會打亂府上布置吧?”

鄭熹問道:“你又要幹嘛?”

在她與政事堂磨牙的功夫,家裏已經攢了一份正式的賀禮送到了鄭侯府上。現在再說禮物,鄭熹本能就覺得有事。

祝纓道:“有一點兒喜糖,權當湊個熱鬧。”

嶽妙君問道:“那是什麽?”

祝纓道:“吃喜酒不得有喜糖麽?巧了,我剛好有些糖。夫人請看。”

她從荷包裏摸出來一把糖,這回不是砂糖了,有冰糖塊兒,拇指肚大的方形的糖塊看著晶瑩剔透。又有用竹簽串的各種形狀的糖塊,都用一張油紙包著。

祝纓一一展示:“這樣,到了日子拿到街口一散,讓小孩子們一人拿一支嚐嚐,也不髒手。”

嶽妙君好奇地用手絹托起一小塊冰糖,道:“這個好,沒有簽子麽?”

“不好弄。”

“就隻好包起來啦。”

“有的,”祝纓說,又摸出另一個用紙片包起來的小塊,“這個帶點兒果味。”

郡主拿了起來,拆開紙片,見裏麵也是一塊糖,不過顏色不是透明,她聞了一聞,道:“仿佛有點荔枝味。”

“是。”祝纓笑著說,“如何?到日子投放會不會給府上添麻煩?也不知道夠不夠上席?”

鄭熹道:“那要多少?你家底很豐厚麽?”他心裏也清楚,祝纓再能經營“玩法不一樣了”。到了祝纓現在這個品級,耗費就與以前不同。而以前祝纓拿的大部分也都往上孝敬了,最主要是給他,祝纓自己沒能留下太多。

祝纓道:“這一場還是能出一千斤的。”

郡主也倒抽一口涼氣:“這也不少了!”

鄭川捅了捅姐姐的後心,鄭霖撥下他的手,眼睛在幾個人身上小心地觀察。

祝纓笑道:“梧州產糖、產橘子。都是土產。”她打定主意一定要蹭上這次婚禮,這可是一次絕佳的廣告。

鄭霖是什麽人?廣寧郡王又是什麽人?剛剛好!如果是真的公主、皇子之類,其婚事又有許多的規定,熱鬧的事情太多了,兩千斤糖她也砸不出太大的聲響來,人家還不一定讓她上。如果身份再次一點,又沒這個聲勢。

祝纓道:“我動身的時候,甘大才告訴我,現趕製出來的也不太多。”她拿了一支棒糖,上麵是壓出來的囍字。

嶽妙君有點心動,她看了一眼鄭熹。這時,郡主的夜宵也來了,往一邊桌上一擺,祝纓邊吃邊說:“大人,您一向是個痛快人。時候不早了,您給個話,明天您上朝,我沒事兒,我好準備。”

鄭熹說:“食不語。你明天不用上朝?沒別的事要跑了?”

“都差不多了,”祝纓塞了個麵點進嘴裏,一股奶香味兒的,香,“站完班我就出來。他們官印、官衣還沒得呢。”

鄭熹道:“明天你自己來就是了,又不是找不著門兒。我怎麽記得你帶諸獠朝見沒貢上什麽糖?”

“那是他們的心意,他們又不產糖。”

鄭熹飛了她一眼:“梧州產。”

祝纓吃完最後一口粥:“我這就去準備。”接過侍女捧過來的水,漱完了口,祝纓就告辭了。

……

第二天,祝纓要幹的事還有很多。站完班她先安排請示給宮裏進貢糖。接著就跑到了鄭侯府上,跟郡主、嶽妙君等人商議怎麽發喜糖。

她不但帶了許多樣品,還讓項大郎帶上糖塔,這個糖塔與供佛的稍有區別,它染了點紅色,看著也怪喜慶的。

祝纓道:“四十個,每席上一個,要是不夠還能再做。”

她給郡主、嶽妙君建議:“街口我拿草把子放棒糖,小孩子路過的人人有份。一連放三天。還有紙包著的糖塊,也不怕髒,桌上擺盤,一桌一盤糖塊兒。隨手抓一把或者灑出去,吃起來也方倒。”

“我這兒有小袋子,一袋子裝幾種贈來賓。”

她卯足了勁兒,向二位推銷:“新婚嘛,甜蜜蜜的,多好!”李福姐來家報喜的時候,張仙姑一句話“喜糖”就觸發了她的靈感了。對啊!人是要成親的!或許有人不喜歡甜食,但是隻要成了風氣,他自己不吃也得買!

這個喜糖就不是砂糖的價了。

所以得往京城這樣的大地方、往有富人的地方去賣,小地方能喝點紅糖水都算好的了,窮人也買不起不是?

郡主也覺得這兆頭不錯,且祝纓還是免費給她提供的。嶽妙君也有點過意不去。

祝纓卻一直說:“隻管取用。我看府裏已然排布好許多事情,咱們先合出一個數目來,我讓他們在外頭收拾好了拿過來就能用。這樣不致在府裏亂。”

嶽妙君道:“那就拜托啦。”

祝纓道:“夫人何必客氣?”

她可是乘船入京的!水運出貨量大。

與鄭侯府上協定完品種數目之後,祝纓就帶著項大郎離開了鄭侯府。出來她就吩咐項大郎:“送進去的時候要集中送,多雇幾個人,要像流水一樣的流進去,使大托盤或者用大紅的抬杠,要讓人看明白了!”

項大郎心道:大人要是經商,成果也是不凡!

祝纓核了數目,將餘下的事交給項大郎,她自己也不在鄭侯府裏聽差。事情由項大郎接手,祝纓就騰出手來先往宮中送了糖,再將熟人一一拜訪。

她一向不樂意給皇帝進貢,那很麻煩,而且容易成為地方沉重的負擔,眼下這個避無可避,糖都戳到皇帝眼前了,得進貢。她就貢了一些砂糖,再將大塊不規則的冰糖堆起來,拿水一沾,弄個底座裝假山盆景,也算稀奇。其他花色撿樣子送一點。然後哭窮:現在稅還重,產量還不多。

接下來是拜訪裴清,然後是施鯤,接下來是劉鬆年。

劉鬆年陰陽怪氣地:“稀客,認得我的門!”

祝纓道:“這話,就跟……那什麽……不太對味兒。”

劉鬆年道:“你要什麽味兒?”

祝纓道:“什麽味兒隨便挑。”說著掏出一把糖來。

劉鬆年道:“這是什麽?”

“糖啊。”

劉鬆年剝開糖塊,道:“我就說,老王家的糖是你送的。嗯,橘子味兒的。”

“還有荔枝味的,您慢慢吃。鄭尚書家婚宴上也有。”

“呸,我才不去呢。”

祝纓道:“不去可就見不著好東西了。”

“你又弄什麽鬼?”

“您去了就知道了。”

……

其實,祝纓不說,劉鬆年也打算去一趟的,嶽妙君那兒下了帖子,劉鬆年意思意思也要去坐一坐。

在路口就看到許多小孩子說著喜祥話在討“喜糖”吃,鄭府的仆人們與一些看著有點異族樣子的人在發糖。

進了門,又被往前引,桌上都先擺著一盤子的喜糖。

婚禮的儀式開始了,廣寧郡王是有爵位的,他娶妻不照著民俗來而是有其製度。鄭川等人送嫁,鄭侯府裏也自己開席。

劉鬆年四處一看,看到了祝纓。

祝纓算鄭府比較重要的客人,得到了鄭奕的招待。花姐陪著張仙姑到後麵,也得到鄭奕娘子的關照,她們的座席比較靠前。更前麵一些的無不是真正的貴人、京中顯赫了數代的人家女眷。

祝大也跟著來了,祝纓對鄭奕道:“家父拜托給你啦。”她還拖了蘇鳴鸞等人過來看一看京城婚禮的熱鬧,得給他們介紹一下鄭熹。

蘇鳴鸞低聲說:“義父,這回糖能賣高價了。”

祝纓道:“那是!”她都跟朝廷談好了,砂糖價壓下來,其他的……隻要她能賣得出去,隨她賣。

她緊盯著山雀嶽父等人,帶著他們見一見鄭熹和鄭侯,也得到了不錯的位置。

錯眼不見,祝大已與旁邊的人聊上了。

那人也不是外人,是鄭奕那個嘴上沒有把門兒的哥哥鄭衍。鄭衍自覺以前給鄭纓惹過麻煩,十分不好意思,見到祝大就招呼祝大與他同席。

祝大一門的心思想要誇一誇糖是他們家弄的,鄭衍則另有事要關心:“府上三郎功成名就,還未娶親,不知要何等淑女才能相配?”

祝大從未參加過這樣的大場麵,也沒見過麽多的大官,正飄飄然又要講糖塔,猛聽得這一句,頂梁骨走了真魂:“她不能娶親!”

聲音之大,連主人家鄭熹都吸引了過來,鄭熹順口問道:“這又是為何?”

因女兒出嫁,祝纓的婚事鄭熹還真想到過。隻是祝纓看著就是個有主意的人,貿然提及反而不好,正準備找個機會試探地問一問。若能做個大媒,又或者有親戚女子說給祝纓,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哪知這世上最能做這個主的人說祝纓不能娶親!鄭熹必要問個明白。

祝大渾身冒汗,眼也直了,腦袋一片空白,突然靈光一閃:“我算的!”

鄭熹目瞪口呆,突然想起來眼前這貨是個……神漢。

鄭衍試圖打個圓場:“這……總有辦法化解吧?娶了也、也沒什麽吧?”

“那就死定了啊……”祝大臉色蒼白,喃喃地說。

周圍一群尖起耳朵聽的人聽到這裏也覺得滿足了,紛紛上來將人勸開了。

祝纓決定晚上回家給祝大用人參燉隻雞好好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