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艱難
花姐聽祝纓說了一番話,覺得心裏有底了,雖知此事必然很難,然而祝纓做的事哪一件又不難呢?既然祝纓說了,花姐也就信了。
她自思大事上頭自己幫不了什麽忙,就決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教授醫學是她自己的夢想,照顧好張仙姑和祝大也是她自己樂於做的,兩件事對祝纓亦皆有利。她先將這兩件事定做眼下的目標。
看祝纓喝完了雞湯又啃了半隻雞,花姐收了湯盅,說:“我回了,你也早點歇著。”
祝纓一邊擦嘴一邊說:“好。”
目送花姐出去帶上房門,祝纓才重新將目光移到了桌上。桌上放著兩張紙,右邊已寫得密密麻麻,諸如“設州”“別業”“商人”“婦人”“羈縻”“積糧”“健卒”“學生”“識字”之類,左邊隻在頂端寫了“秩序”兩個字,其下空空如也。
祝纓歎了口氣,將兩張紙都放到火盆上引燃了,看著它們燒成了微微泛白的紙灰,抬手拿起蓋子將火盆按滅,起身回房休息了。
冬夜本就靜謐,別業人又少,能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庭院中回響,月光如水般鋪了一地。
……
第二天,集市正式開始了。
這麽多的人和貨物同時聚集在冬天山裏,以往是不太容易實現的。且不提各方的信任之類,單是安全就很難保障。昨夜聽了半宿的狼嚎,眾人早起還能精神抖擻,也全是因為駐地安全。
祝纓主持了開市,這個集市早就有了運行的默契,祝纓就把項樂留在集市裏主持,她自己則要與各家的領頭人開會了。
蘇鳴鸞、郎錕鋙、山雀嶽父、路果、喜金,五個人統統是親自到場,並非派人代表。他們各有各的主意,打算在祝纓麵前說個明白。
祝纓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打算認真與各族定個《公約》,既然已設了梧州了,五縣不全照朝廷法度來,自己得定個行事的條法。而這些人又沒有文字,主要還得是她來定。她很樂意幹這件事。既是她的長項,也是她的利益。
她先說:“梧州已設立,山裏就是咱們在座的這些人啦,山外則是福祿、南平、思城三縣,山裏山外還用不同法。幾位都不反對吧?”
說話的時候她看了郎錕鋙、路果和喜金三人,他們三個沒有跟著上京,仇文回來傳話必是要走形的,而路果和喜金的兒子語言到了京城又不通看熱鬧的成份更多一點。
郎錕鋙等三人點了點頭,都說:“這是當然的啦!”
祝纓道:“眼下梧州五縣的事兒,就咱們來定了。大家有什麽想法,都可以說出來,咱們一同商議。”
大家都說好。
蘇鳴鸞先說:“是義父將咱們這些人聚到了一起,這幾家人已有許多年不曾好好地坐在一起說話了。我是信得過義父的,還請義父先說。”
她認定了祝纓不會讓她吃虧,當然她也不特別地去占便宜,主要是想占也不怎麽能占到。祝纓想事總是很周到,不妨讓祝纓先說,她覺得大部分應該都是不錯的,細節上有自己不滿的,再爭一爭,將力氣用在該用的地方。
祝纓道:“設縣的時候,就已有講定的各依其法,這個是不變的。我要講的是——約定好了,大家就都得遵守。”
大家又都說好。
祝纓道:“還有一點,各族都沒有文字,口耳相傳不免會傳錯,就是自己年載久了也有記不清楚的時候。所以我想,立個碑,刻下來,有記岔的時候到碑前一看,對錯自明。除了立碑,我再叫人抄寫幾份,各家都存著。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又無異議。
祝纓又說:“除了蘇縣令,其餘四位都不大識字,為免以後爭論起來你們因不識字而吃了虧,還是學一學吧。如何?”
眾人也沒有反對。
祝纓又說了番學的事情:“番學四十人,醫學二十人,各縣都報名,番學一家六人,醫學一家兩人。”
郎錕鋙有點遲疑地說:“義父,這數目不太對吧?”他識數,算一算六乘以五等於三十還是能算出來的,這有差額呀!
蘇鳴鸞也已發現了問題,她想:義父難道還要將索寧家和藝甘家也設作縣嗎?這些名額是給他們留的嗎?
她猜得很靠譜,祝纓的打算卻不是固定在了這兩家身上,她說:“各縣還有散居的呢?譬如阿蘇縣,除了你管著的,是不是還有旁的族人?咱們總不能因為散居的人少,就將他們拋開了不管。那多浪費?”
這都是人啊!有人就有財!
蘇鳴鸞等人也都了解了她這麽做的原因,但是又提出了疑問:“他們要再從縣裏分出去嗎?”
“你們各自的縣裏也沒有學校吧?據我所知,都是巫師或者頭人、長者口授,他們也不怎麽識字。等你們縣裏各自有識字的人了,再各自回縣裏開個小學校,縣裏的事兒你們就自己辦嘛。”祝纓說。
蘇鳴鸞了解之後就馬上同意了,她本就有此意,奈何幾個跟她一起在福祿縣上過學的人現在幹事還不夠使,且這些人的學問也不很深,所以“學校”在她這兒不得不暫時擱置。
山雀嶽父等人則想:我將孩子送到大人辦的“學校”裏就行,辦學什麽的,以後再說。
前提定下來了,祝纓又將番學的事情給敲定了,要他們在集市交易結束之前將名單交上來,他們也都答應了。去一趟京城,比說什麽都管用,尤其是山雀嶽父,他現在就想把人交給祝纓。
祝纓再次為花姐招攬學生:“有女兒也可以,我這兒有教人治病的女博士。”
郎中在山裏與在山外的地位略有不同,山裏各寨郎中的地位更高,郎錕鋙等人以為祝纓這樣做也是給蘇喆找伴兒,但也覺得這樣自己不虧,也都說:“好。”
祝纓道:“定約的時候還有些事沒有講明,譬如這集市,這些日子以來出了多少糾紛?判誰對判錯呢?遇到了新事情,就不能當看不見,所以要小修一下,不能到講理的時候沒個根據。”
眾人也都表示了理解。
接下來,祝纓也不用拿本子,就口述了之前與各族分別訂立的約定,現在這次修訂《公約》就是在此基礎上的完善和修改。
開宗明義第一條,就是講這個《公約》的來曆,就是祝纓主持五縣定的以後的“範式”,要各族進山之後都遵守的。這個《公約》的原則是,為了維護五縣的和平秩序,做為以後有糾紛時的依據。
祝纓道:“我再加這一句,‘法為人所用,不為削足適履,故依實情而定公約’。是說,一個人買了雙新鞋,鞋子小了,不合腳,為了穿鞋就把腳上的肉割去一塊。”
郎錕鋙哈哈大笑:“有這樣的傻子嗎?”
祝纓道:“我這兒有一套全的《律》,你要為了省事兒,可以拿去抄。”
郎錕鋙不笑了,因為他突然想到了仇文,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心道:還好,沒帶他。
接下來,祝纓將這個《公約》適用的範圍加以規定,東線北從塔郎縣往南到阿蘇縣與原南府的交界,北線是大江,西線至今到花帕族的部分地區,過那道長而險的山穀之後再往前三十裏,即祝纓的別業與藝甘家交界之處。
南線,就是阿蘇縣的南境。阿蘇縣的範圍有點特別,它的更南方一點傳說是有海,但很少有人過去,大家也說不清楚究竟南邊有什麽,蘇鳴鸞等人也沒到過海邊。這就是如今山裏的現狀,邊界模糊、統治模糊。但是祝纓在畫圖的時候,大筆一揮,假裝往南有海,阿蘇縣就直到大海,反正她給寫下來了!蘇鳴鸞表示滿意。
蘇鳴鸞現在也在盡力向南擴,但是成效不太大,一則她現在手上的範圍已然不小,管理起來已經比較吃力了。二則她管的人口也不算多,灑到山裏跟大餅上掉了幾粒芝麻似的,人也不夠。但是她先在紙上占了!
凡在這個範圍之內的,都得遵守這個《公約》。這個範圍之內也有零散的其他家的人居住,但是他們不能以“不是你們家的人,不守你們的法”來辯解。
第一條還要附上一句“誓守公約,如違誓言、天打雷劈”之類的咒語。
第一條這就算通過了。
祝纓無法憑空捏出一個《公約》來,還是得比著她背過的律條的結構來弄一個粗略的框架。朝廷修律的時候,一個總編撰帶著幾十上百號的學問大家修個幾年都是很正常的,幾個月能弄好的那叫高效或者事情並不複雜。現在這兒隻有她一個通讀過律,隻有她和蘇鳴鸞兩個人識字,還能弄出個啥?
《公約》又不僅僅是律法,它的範圍比律法要廣得多。樣樣都摳得很死,讓一群不識字的人全記住是不可能的,這就失去了訂立《公約》的意義。所以隻能是暫定個框架,細節留待以後出現了問題再做補充。
第二條,繼續定一些分支的規則。
頭人們還記得當初與她約定時的一些說法,比如之前頭人們與祝纓約定的“雙方的人犯法時歸誰管”之類。
因為五縣都是梧州的,所以祝纓的意思還是:“按地域。”
本以為這一項會很容易就通過,不想喜金馬上說:“大人,這是說我的人隻要到了別人的地方,就不歸我管了的意思嗎?”
祝纓聽他這話的意思,是並非將五縣視為整體,眼裏還是隻有他自己家才算是“自己人”。答道:“別縣的人到你的縣裏犯了法,也是你管。”
喜金道:“不是這個說法!”
“那是什麽說法呢?”祝纓耐心地問。
喜金指著蘇鳴鸞道:“她!誘拐了我好些人!還有奴隸!”
蘇鳴鸞道:“什麽誘拐?!!!”
喜金道:“你敢說沒有別家的人到你家去?”
蘇鳴鸞道:“哪裏?誰?山裏的羊沒有主人,到誰家吃草就算誰家的!我這裏水草豐美,羊愛來,我還能白喂羊嗎?當然它就歸我了!”
喜金道:“人是羊嗎?!那是我的人!哼,路果,難道你的人就沒有跑到她那裏去的?”
路果咳嗽了兩聲,說:“這個事,是得說明白了。以後我家的人跑到你家去,你也得還給我。”
郎錕鋙道:“誰知道哪個是哪個?”
祝纓說的是花帕族,也就是錦族的話,既不用奇霞語也不用利基話。郎錕鋙回答的時候就說他的利基話,蘇鳴鸞一般說奇霞語,但有時候奇霞語的詞匯不足,她就索性用官話來講。郎錕鋙不好說她,山雀嶽父卻說:“你莫說咱們聽不懂的話,當著咱們的麵好講我們的壞話!”
一屋子各種話,吵得昏天黑地。
祝纓漸漸聽明白了,就像她的別業有將近四百戶的常住人口一樣,一些人也往阿蘇縣那兒跑。
石頭這兒稅率極低,開荒幾乎等於沒有稅,差役也不重,多數是些巡邏打更之類的活兒。這裏又安全,所以人願意過來。
阿蘇縣在蘇鳴鸞的治理之下,糧食漸多,人不經常挨餓了,她是最早不拿人祭祀的,人命也比較安全。近幾年日子越來越寬裕一些,可能在山外看來,仍然是“蠻夷”,在山裏各部一比,那就是很好的了。阿蘇縣的人越來越服她,她一個女子也才能坐穩這個位子。
也因如此,附近一些“窮地方”“受欺壓”的人就愛往阿蘇縣跑。蘇鳴鸞也都收下了,或另立小寨,更揀其中有用的人收入大寨裏使其發揮效用。
塔郎縣與祝纓比其他三家也更早一點,他從中獲益雖不如蘇鳴鸞,但也有了一些不錯的苗頭,也有人往他那兒跑。不過有些有怕他把自己綁起來再送還喜金、山雀嶽父,就往阿蘇縣跑。路果家那兒呢,就有人往郎錕鋙這兒跑。
他們中的許多人,原本住的都不能說是屋子,一些奴隸幹脆住羊圈,或者馬棚,牆都不是四麵的。有些人還住地窖。有些奴隸需要戴枷才能保證不跑,有些奴隸趁機砸了枷也要跑。
蘇鳴鸞這兒很少隨意殺奴隸,還讓部分奴隸管田地、茶園。當然大部分的收入還是她的,但是奴隸幹得好了,能得到少量的報酬。隻要有機會,誰不想往更富的地方去呢?何況蘇鳴鸞假裝不知道有人跑到她這裏來了,隻要進了阿蘇縣,在阿蘇縣或打獵、或種田、或做工,她也都不會特意抓人送還。她缺人。
喜金罵蘇鳴鸞胡作非為,要求互相不得收留逃奴。
路果雖然話少聲不高,但顯然是對這件事也不是很滿意的,他家跑出去的人,往阿蘇縣跑的也有,蘇鳴鸞倒有兩次還了人給他。以後奴隸們就學精了,不往阿蘇縣跑了,人家往塔郎縣去了!
路果也大著膽子對祝纓道:“還有人跑塔郎縣呢。”
祝纓心道:怪不得郎錕鋙不跟蘇鳴鸞對罵呢。
她說:“靜一靜!”
眾人都聽她怎麽講,祝纓道:“聽我說,你說這是你的人,證據呢?不能到了別人家,指著一個人就說是你的,對吧?所以,要有個戶籍呀。”
山雀嶽父道:“我們又沒幾個識字的人!學山外的寫字記人,還沒記完,人就都跑光啦!”
祝纓笑道:“不至於。為什麽跑?不就那幾樣麽?饑寒就是皮鞭,會趕著跑的。你叫她還人,她自己手上也沒個戶籍,她自己也不知道,拿什麽還你?要還你,她又要費力去捉,你為她做了什麽呢?然而這事你們既提出來了,就不能不管。”
郎錕鋙也跟著捧了一句:“義父的意思是?”
“這件事呢,我的意思,暫時擱置一下。蘇縣令也不要強言不給,金縣令也不要一口咬定都是她的陰謀。你家少抽人幾鞭子、多給兩口飯是正經。”
喜金嘟囔道:“我才不養閑人哩!吃飽了就更有力氣跑了!”
祝纓道:“從今開始,我會每月抽一半的日子住過來,將各縣都走一走。你先莫氣,咱們看一看,各縣怎麽樣能將日子過好。山裏本來就比山外艱難些,自己人再爭吵,就要更難過嘍。咱們先看看怎麽種莊稼。”
勉強將喜金給勸住了,那一邊蘇鳴鸞和郎錕鋙都不支聲,郎錕鋙也不太支持他舅舅。
祝纓知道,這《公約》的碑看起來是要有波折了。她再次提出了讓各縣趕緊選聰明一點的人入番學然後好訂立各種檔案,五人又都馬上答應了。
第二條暫時擱置了“互相送還逃奴”的條目,又將犯人管轄的原則重申了一遍。
接下來祝纓就要確定一下刑罰的類刑。
這是非常有必要的,山下一共分五種:笞、杖、徒、流、死。山裏的花樣就多了,砍頭放血的不說,還有活埋、腰斬、剁手剁腳刺瞎眼割耳割鼻割舌頭……等等,就沒個固定的刑罰,隻有一些習慣性的做法,或者是某些頭人的一時興起。反正,史書上寫的當廢止的肉刑,在這兒都有了完整的再現。
祝纓希望將太明顯的肉刑給廢除掉。
這一條頭人們就開始反對了!他們說:“這是咱們做慣了的。”
蘇鳴鸞道:“都廢了,不好吧?活埋腰斬之類的,廢就廢了,反而砍頭也是殺人。另一些就是要為了震懾,使人不敢再犯的!還有,打斷了別人手腳的,我也打斷他的手腳,不能叫他挨二十板子回家養養就又活蹦亂跳了!給他機會?被他傷了的人卻要一輩子殘疾?哪有這樣的道理?”
這種爭論就算拿到朝廷上,也不能說她完全無道理。
祝纓隻好與他們各退一步,道:“傷害了別人身體的可以用同等的刑罰,否則不得用肉刑,如何?”
頭人們才勉強答應了。
吵完這一點,又到了午飯的時間了。
……——
午飯後,祝纓正在閉目養神,喜金就在院子裏喊:“大人!”
祝纓睜開了眼,從後宅緩步走了出來,問道:“怎麽了?”
喜金一雙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聲說:“大人,咱穿這一身衣裳、成了梧州人,家產奴隸就不是自己的了嗎?”唾沫星子飛在空中,被太陽光一映,反射出七彩的顏色來。
祝纓精準地避開了,問道:“怎麽這麽說呢?”
喜金冷笑道:“你問她!”
此時,正在午休的一群人都從各人的客房裏出來,都看祝纓要怎麽處理。
祝纓順著喜金的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蘇鳴鸞,她一臉的冷漠地看著喜金。
祝纓問道:“怎麽回事?”
蘇老封君和郎老封君都站在自己的院門口,往正中張望。祝纓歎了口氣,道:“到書房裏說吧。”
到了書房,祝纓道:“金縣令,你先說。”
喜金冷哼一聲,祝纓道:“既然不願意說,蘇縣令,你來說。”
喜金道:“她……”
蘇鳴鸞道:“我說,現在大家都是梧州人了。”
喜金往地上唾了一口,道:“你是這麽說的麽?”
郎錕鋙道:“舅舅,她到底說了什麽?你倒是講啊!你是要義父和大家在這裏聽你罵人嗎?”
喜金又要說外甥,郎老封君大怒:“你不會說話就滾!叫人打死了也別再哭!”
祝纓敲了敲桌子,道:“我問!你們答!金縣令,你與蘇縣令見麵的時候,誰先說話的?你隻要說是你還是她,就行了。”
喜金可沒這麽受過氣,怒道:“你們都向著她。”
郎老封君氣得站了起來,揪著她兄弟的衣領往椅麵上一摁!說:“大人,我叫他與阿蘇家的好好說話,他去了,應該是他。”
祝纓又問蘇鳴鸞:“是嗎?”
“是。”
“第一句說的是什麽?”祝纓問蘇鳴鸞。
蘇鳴鸞咬咬唇,道:“說我收留了他的人。”
喜金來神兒了,大聲說:“天神在看著!你敢說不是?”
祝纓沒分一個眼神給他,又問蘇鳴鸞:“第二句呢?”
一句一句地問,要原樣複述,最後得知了全貌,喜金找蘇鳴鸞理論,說之前是有歸還的協議的。蘇鳴鸞講道理比他明白得多,且她是需要人口的,阿蘇家已經不是“祭品不夠拿自己人湊”的時候了,她要人!
兩人一句一句頂下去,沒幾句,蘇鳴鸞就來了一句:“那是以前,現在大家都是梧州人了。”
喜金就炸了,怎麽以前他的人是他的,現在成了梧州人,他的奴隸就成了別人的了?
祝纓無語地看向蘇鳴鸞,蘇鳴鸞也知道自己這話對誰都能講,唯獨在祝纓麵前是不能講的。
祝纓剛才就在想這個事兒,她也有點頭疼,她也要人!她敢說,自己這別業裏除了散戶,沒準兒也有各家偷逃的奴隸!這要怎麽算?各家手上也沒個賬,查都沒法查。但她不能公然維護蘇鳴鸞,因為還有別人在看著,她接下來自己還要經營別業,也沒有放棄繼續擴大羈縻的範圍。
這些,都會因為一句“穿這一身衣裳、成了梧州人,家產奴隸就不是自己的了”產生巨大的變數。
她又看了蘇鳴鸞一眼。
祝纓沉吟了一下,道:“還是定約吧!各家都有奴隸,要是互相引誘,又該打起來了。將此事與設立戶籍一同辦理吧。”
郎錕鋙道:“願聞其詳。”
祝纓道:“兩條,其一,隻要有憑證,就要歸還逃奴。其二,若一個人到一地居住滿了五年,在當地上了戶口,就算當地人了,不得追索。”
山雀嶽父道:“憑什麽?是誰的就是誰的!過了五年,就不是的了?”
祝纓問道:“一隻羊到了你家,人養了一陣兒,有人找來說是他的,你還不還?”
“還的!”
“五年也還?”
“還!”
祝纓問道:“五年喂羊的草,你要不要向人索回?五年放羊的工,要不要補給你?”
山雀嶽父想大義凜然的說不要,但又覺得這樣不行。
祝纓道:“如果這隻羊是從小就在山野裏自己生活,有人來找你,你能知道這羊是野生的嗎?”
山雀嶽父皺起眉來。
祝纓道:“怎麽樣?”
喜金插言道:“人又不是羊!五年也太短了!”
祝纓沒睬他,而是問山雀嶽父:“怎麽樣?”
山雀嶽父道:“五年確實有點兒短了。一個孩子長到五歲,也隻是能放羊。”
他們討論了起來,祝纓故意說的是五年,經過討價還價,這個年限被增加到了七年。七年,隻要上了戶籍沒被發現,才能算是當地人了。路果小小聲地說:“那……怎麽看記號呢?”
祝纓道:“戶籍上都按手印吧……瞧,手還是不能隨便剁的不是?”
這樣一個結果,各方勉強同意了,郎錕鋙雖然小有遺憾,但覺得自己這兒問題不大。看一眼蘇鳴鸞,見她臉色不佳,郎錕鋙的感覺就更好了一些。
喜金也覺得這樣也還算可行,他寨子裏現搜不出幾個會寫字的人,但是拓手印就方便多了!他決定了,回去先把寨子裏的人的手印都給印下來!隻恨已經跑掉的很難再找回來了。
祝纓道:“那這一條,就算定下來了?”
《公約》能定一條是一條吧,雖然這一條她也不能說滿意。
五人都說:“好。”
喜金小有沒趣,心情也沒有變差,心道:好臉色有什麽用?我的人你們是不能再占便宜了。
他也比較高興,因為如果不是有梧州、有祝纓在這兒戳著,遇到這種事兒現在早該開打了。他家比較不能打,是要吃虧的。
第二條的主要內容也就定了下來,即“互相送還”的條款。因為有“在一地居住滿七年,即入籍為當地之平民”的說法,這一條不久之後就成為廣為流傳的“放奴法”。不過在這個時候,喜金等人也還是認為這是比較合理的。七年,也足夠將人找回了,超過了七年再找回來,也就不太劃算了。一個人,最能幹活的年頭也不長,奴隸的壽命更短。
祝纓順勢又將廢除人祭與部分肉刑列為第三條,將剁手的這一項也給刪掉了。這回蘇鳴鸞也不反對了。
祝纓沒有繼續再與他們討論其他的條款,這幾人現在情緒都有點問題,不是討論正事的好時機。
她說:“今天先這樣吧,爭吵也是為了將事情都說明白,總比打起來好。晚上我請客,還有事要大家一同幫忙哩。”
郎老封君忙問:“不知是什麽事?”
祝纓道:“昨晚大家都聽到了吧?狼有點兒多,又聽說有野豬之類。才開好的地,不能叫野豬都給拱壞了。狼又會傷人、咬傷牲畜,得打一打狼了。”
郎錕鋙道:“山裏狼多,石頭城新建,人煙少,狼不怕。人多一些就好啦。”
祝纓道:“還要交易,要到你們哪一家,別的家又不願意。還是得來這裏。那就隻有清理一下了。”
這個事兒大家都不反對,都答應了,各說了自己帶了幾十上百的青壯不等,都是打獵的好手。
祝纓道:“那可真是太好啦!咱們今天先好好吃一頓,好好休息,明天再說。”
……
一件事終於有了結果,雖然這結果各方都不能說特別的如願,畢竟有了個共識,人們都散了去。
蘇鳴鸞主動留了下來。
祝纓看著她,樂了:“又想說什麽?”
蘇鳴鸞道:“義父,我是真的缺人。山外人隻要還有一口吃的就不肯進山,我給山裏活不下去的人活命的機會,難道不對嗎?喜金這樣的廢物,早該……”她覺得自己的辦法是最好的,除了喜金不滿意,其他的沒毛病!她也不要喜金現在的地盤,因為真的管不到那裏,人,總能要一些的。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我的意思,你又不太明白。你猜,我為什麽不取山民出山呢?”
蘇鳴鸞臉上一白,低聲道:“義父做事,心腸總是很好。可是我、我沒有義父這樣好,我是女人,我得給寨子裏的人一個交代。不能很快見效的事情、不能讓寨子裏的人覺得痛快的事情,就算是心懷仁德、利在千秋,一時也是做不得的。我得保得住眼下。寨子裏的人現在都圍著我,是因為我能帶來利。”
祝纓道:“我不喜歡這種對待奴隸的方式,不過,風俗在此呀……你跟路果租人使吧。多少人,給他多少錢,比真的跑了強不是?奴隸到了你那裏,也別覺得別人家的不使白不使,幾年就給用廢了,長遠一點,明白嗎?”
蘇鳴鸞眼睛微亮,道:“是。”
又鄭重給祝纓道歉:“我給義父添麻煩了,要不是我說錯了話,義父定不會像眼前這樣為難。”
祝纓微微搖頭:“也沒什麽。我要現在說,你們都與山外一樣,也要考試做官,也不許隨便殺奴隸,殺奴婢要向官府報備……你還好說,他們怕不又要起兵了。”
蘇鳴鸞認真地說:“若與山外一樣,女人也做不了縣令,那我,也要與他們一同起兵了。”
祝纓道:“這裏是梧州,與別處不同。”
蘇鳴鸞道:“這一條,也能寫進去嗎?”
祝纓微笑道:“不是已經寫了嗎?”
“那要刻到石頭上,寫到《公約》裏,女兒同兒子一樣,隻要能幹,朝廷不能幹涉我們的繼承。”
“當然!第四條也有了。”祝纓說。這一條半好半不好的,不過也就先這樣吧。
蘇鳴鸞再次得到肯定的答應,也出去準備出席晚宴兼明天的獵狼。
郎老封君又揪著喜金過來找祝纓。
郎老封君進來就將喜金按倒,自己對祝纓說:“大人,這貨打小就不聰明!傻子一樣!您別生他的氣,氣了打一頓,也就好了。”
祝纓道:“我並沒有生氣。他不能好好說話,我就隻好先不同他講,同能講得清楚的人講。”
郎老封君尷尬地笑笑。
祝纓道:“請坐。”
等兩人坐下了,祝纓道:“我知道你們的想法,以為我會偏袒蘇縣令。”
兩人又尷尬地笑笑,祝纓道:“其實你們心裏也知道,她也偏向我,然而你們自與我相識,我可曾虧待過你們呢?”
郎老封君馬上說:“那沒有!”喜金也點了點頭。
祝纓道:“這不就行了?話說開了就好。”
郎老封君唯唯。
祝纓又詢問了他們的一些看法,譬如奴隸,他們一時半會兒的就不能轉過筋來。祝纓掂量了一下自己也打不動幾個寨子,勉強承認了現實。她對喜金道:“不要覺得自己吃了虧,你那裏還有銅,又有別的物產,富起來了,別人要往你那裏跑,你收不收?”
喜金悻悻地道:“我敢做這樣的好夢嗎?”
祝纓道:“為什麽不能?我不幹得挺好嗎?”
喜金道:“那我就等著大人了。”
祝纓笑笑:“我一定會去你那裏的。”
當晚,大家跟沒事人似的又一起吃飯,到第二天早上,祝纓又召了大家一起再議一件她想了很久的事情——準確地劃一下地盤。
《公約》第一條是定了梧州五縣的範圍,現在,她要借著機會將自己的地盤也給固定下來。
在出動前,她拿出了一張地圖,食指在圖上一圈,道:“咱們來看一下怎麽幹,這一片附近有人清理過嗎?”
她給自己劃了一片地方,略呈斜長狀,離藝甘洞主家與喜金家更近一點,南端的尖端抵著路果家與阿蘇縣。北端是大山,這道山脈後麵就是一條大河,與塔郎家背後倚著的那座山是同一脈。過了河,對麵就是另一番天地了——那是朝廷正常管轄的地方。
到藝甘洞主家的那道山穀就插在地盤中間,祝纓的“別業”就在山穀後麵,現在再稍切小平原上一點平地。
五人都搖頭。
這片地方是祝纓精心挑選過的,她當然知道這種地方本就是他們幾不管地帶。不能說地方不夠好,所以沒人要,隻能說這山裏也沒多少豐腴之地。且這一片與藝甘洞主家還連著,有一小片的平地還挺適合開荒的。
她打算將地方算成自己的之後,就在山穀後再修一道“門”,以守衛自己的別業。
祝纓就取筆將這一片圈了一下,寫了個“祝”字,再順手畫了幾筆,將各家的界簡單畫了一下,道:“各人管朝向自家的一片,還是一起?”
這話也算是說中了一點他們的小心思,清理通往自家的路,自家這段路就要太平些。一時躊躇。
祝纓笑笑,道:“那就一片一片的來!今天先清別業的周圍,然後是……永治方向的。放心,接下來都會清理到的。金縣令也是,以後不能因為永治方向清理過了,就不再派人出力了。”
喜金忙說:“那是!”
祝纓又順手將永治字樣也寫到了地圖了,接著刷刷幾筆,又將幾縣的名字也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