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搬家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南方的十一月不如北方寒冷,天氣一好,濕冷的感覺也沒有了。
離開梧州城的學子的心卻沒有被冬天的太陽所溫暖。
他們進官學的時候還是“府學”等變成“州學”之後,就沒他們什麽事兒了。他們也沒有別的地方的官學可以比較,但是以自身的經驗來看,有祝纓的地方,待遇都會比較好。而且這是一個會為“自己人”爭取優厚待遇的主官。
祝纓親自到了府學,將要離開的學生召集了起來,說:“新南知府已在路上了,你們回家之後好好溫習功課。新府草創,必是需要人的,早些回去做準備。”
學生們的心情十分沉重,也都長揖為禮,有人哭出聲來。祝纓的聲音也很沉重,道:“你們都還年輕,大好前程在等著你們。毋要自棄。來,拿上來。”
衙役們抬上錢來,祝纓一份一份地發給他們:“相識一場,你們回去之後也要努力。你們是同學,回去以後也要互相照才好。”又安排了馬車,十個人安排了兩輛,也是給了書生體麵。又告訴他們,可以相識的同學道別,馬車等他們一陣兒再走。
她最後目送這批學生在州學門外上了車,便轉回學校之內,順便看一看學生。她先是進京後是進山,有一陣子沒到學校來了,看看學生們的功課,又與學生們聊了一會兒。看看日頭到了正午,才說:“都去吃飯吧。”
她自己也慢慢地踱出了州學。
出了大門也沒有騎馬,而是慢慢地走著。回到府衙,看前衙無事,又踱回後衙,換了衣服,全家一起吃午飯。
此時府衙內的人口不少,分在兩處吃飯。前院是小吳、祁泰、丁貴等人,祝纓有時候也到這裏來吃。後院是祝家四口連蘇喆、祝煉祝石幾人一起吃。也不是擺個大圓桌,而是分食。上麵祝纓和花姐一條長案,左邊是祝大、張仙姑,右邊是蘇喆,祝煉、祝石就在祝大、張仙姑的下手。
蘇喆因口味與祝宅稍有不同,她的侍女廚藝又不錯,也時常做些給她加菜。蘇喆這邊的侍女們在蘇喆下手陪著吃。祝大以往是喜歡祝石,也會把自己桌上的飯菜拿一些給小孩子吃。
今天,他們還是與往常差不多。兩邊的小孩兒還是互相不搭理,祝大吃到一半,還是想給祝石添肉菜、添飯。祝纓道:“爹,你等他吃完碗裏的,石頭,吃完了自己添。自己下了筷子的吃食,給別人不好。”
祝大將手縮了回來,看看祝石碗裏盤裏還有剩。又縮了回去,花姐看了祝纓一眼,張仙姑忙問:“今天早上忙什麽呢?”
“把河東縣的學生送走了。”
花姐道:“還是走了啊……”
“嗯。”
張仙姑也順勢放下了筷子,歎氣道:“哎喲,這事兒弄得。”
祝大問道:“就不能留?”
“河東縣的人,我留著算什麽?這裏是梧州的州學,新南知府還未必樂意我扣著好苗子不給他呢。”說完,她又認真地吃起了飯。
張仙姑道:“都是已經在這兒讀了幾年的書,你都快教出來了。”
“沒事兒,還會有學生的。”
幾句話說罷,蘇喆、祝煉都猜是這事讓祝纓心情不太好,他們互相也不再亂瞪眼了。吃過了飯,小憩片刻就是下午上課的時候了。五個孩子上午是溫習功課、背誦課文,胡師姐盯著練點拳腳,下午是祝纓給講點課。祝纓上午有衙門的事得忙,而到了下午,小孩子的注意力就不太集中。
今天的功課是選的一段《觸龍說趙太後》,小孩子於人情世故理解本就有點吃力。小侍女還好一點,不敢有太多小動作,祝石就是一貫的坐不住,在位子上扭了一陣兒,他又趴桌上睡著了。蘇喆和祝煉兩個卻聽得很認真。祝纓看在眼裏,沒說什麽,彈了幾個彈子出去。
攏共講了一個半時辰,分兩次,中間讓休息了一會兒。她也發現了,讓大部分小孩子長時間認真聽課幾乎是不可能的。
祝纓暗自歎氣。
布置了功課,宣布完下課之後,孩子們都對她施禮,然後退出了課堂。
祝纓轉了個彎,往一旁一處院子走去。丁貴道:“自顧小郎君走後這裏就鎖了,小人去取鑰匙。”
丁貴跑去取鑰匙,回來發現門鎖已經開了,祝纓正站在顧同之前住的小院兒裏。丁貴驚訝道:“原來大人有鑰匙!”
祝纓道:“得閑將這裏打掃一下吧。”
“是。”丁貴又問了一句,“是顧小郎君要回來了麽?他的東西都帶走了,小人去補一點?”
祝纓道:“他才赴任,正忙著,:回不來。正房和廂房的家具都補齊,都要有床、有櫃、有桌有椅。”
“是。還是竹具麽?不知新來入住的是誰?要怎麽準備?”
祝纓道:“幾個學生。”
“是。”
……
祝纓離開顧同之前居住的小院,複又回到了後院。蘇喆已經回房自己寫功課去了,祝纓在外麵看了一眼,也沒進去打擾。她又往張仙姑的院子裏去,卻在院子外麵遇到了花姐。花姐道:“聊聊?”
祝纓跟她進了房裏,花姐給她倒了杯熱茶,道:“還在為河東縣的學生擔心?”
祝纓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他們是回家,又不是充軍流放。”
“誒?那——”
祝纓伸手往後麵張仙姑院子的方向指了指。
花姐道:“你、打算怎麽辦?就當我多嘴,拖得越晚,對大家越不好。孩子是好孩子,拖太久了,會想不通的。”
祝纓道:“因為一個念頭,就一忽兒翻臉不認人地扔出去,不好。我得再看看孩子,是得有個合適的安排。當初是我欠思量。”
花姐道:“怎麽能怪著你?將他們留在思城縣那裏?天天被旁的孩子打?帶到家裏又……”
“石頭心地不壞,就是憨直,講的正經道理他且有記不住的時候,得把話點透。錘子聰明,越聰明的人越會多想。他不拋棄石頭,是他的心性不壞,但還是沒有想明白。”
“咦?”
“你想想他們的來曆。”
“不都是黃家的奴婢麽?”
祝纓搖了搖頭:“錘子的父母早死,石頭的父母撫養了他兩年,後來石頭的父母死了,兩個也能當個小雜役了,也就這麽混下來了。他在石頭家就是寄人籬下,這石頭啊……父母護的時間長一點,就容易安心,可能天生也不太利落。這又落到爹的手裏,看著孩子有趣就護著一起玩兒,再護下去,這孩子就要廢了。這裏頭爹也做得不對,得把他和孩子分開。人呐,愛之置諸膝,恨之摒諸淵。”
花姐仔細想了一下,確乎如此,道:“還是你心細。”本來想說“隔輩親”,一想祝石也不是祝纓的孩子,就沒說這個話。
“我要是真的心細,就該早些發現端倪了,是我的疏忽。這是一件大事。”她小時候過得也不好,所以揀到兩個孩子之後不免稍稍寬容一點,不曾將兩個小孩子的將來往最壞處想。祝大偏疼石頭,她也沒加幹涉。如今細思,如果是她,對麵敵人家裏是這個樣子,攪家的辦法起碼有八種。
花姐自責地說:“我也是……看著小妹身邊有幫手,幾個人又那麽樣地與他們吵架,我也心疼他們沒爹沒娘的來著。”
祝纓道:“咱們倆就甭在這兒對著磕頭了。”
“那你打算?”
“我叫丁貴他們把顧同先前的住處收拾出來,先讓他們住在那裏……”
正說著,就聽到後麵院子裏石頭的哀嚎:“你饒了我吧!我就是不行嘛!”
花姐道:“這又是寫字背書背不下去了,錘子叫他做功課,他就……”
“他的功課是我教的,學得怎麽樣我清楚。是我沒有管好他。”祝纓說。
之前她偶爾也聽到過祝石這樣的嚎叫,都不放在心上,耍賴不肯學的小孩兒,她在朱家村私塾窗戶外頭看過多了。石頭學習的天賦極其一般,祝纓自己有無數的事情要忙,也差不多放棄了讓他做個文人又或者讀律法、算賬之類的了。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多識幾個字,習武試試吧。
花姐又要說話,祝纓道:“看看去。”
兩人輕輕地走到張仙姑的院子裏,並不進屋,就在外麵看著。這屋子裏兩張桌子,一人一張,其中一張已攤開了書本紙張,另一張上胡亂放著卷了邊兒的書。
祝煉和祝石都站在那裏,祝煉說:“石頭,先別出去玩。上課就挨彈子,下課再不用功怎麽能學會呢?”
“挨就挨吧,我就是學不會!”祝石帶著點哭腔地說。
祝煉道:“挨彈子還學不會,彈子不是白挨了嗎?你快來,有不會的我再教你。”
祝石搖了搖頭:“我一看那個頭就疼,你讓我玩會兒再寫好不好?我找翁翁,翁翁要是給了錢,我都給你。”
祝煉道:“你別胡說!快來寫功課了!”他心裏發急,他確實在攢錢。在祝家,他會有一點零花錢,但是不及祝大給祝石慷慨。祝石的功課一向滯後,開始落後一點兒,加點兒勁還能追一追,現在已經到了快要追不上的地步了,祝煉比祝石還要著急。背個課文還罷了,算術的課,十個數的加減要是學不好,一百以內的加減就完蛋了,無論乘除。
不行!得趕緊押著他寫功課!再不寫,老封翁就要過來搗亂,護著說“那就先歇一陣兒再寫”了。
祝纓和花姐看著這兩個孩子,隻見祝石往地下一坐,開始假哭。這一幕有點兒眼熟,就在前兩天,在祝家莊裏,祝大就給大家來了這麽一手。再看石頭,熟稔得頗似祝大。
祝煉拉著祝石的一隻手,想將他拽起。祝石半個身子橫在地上,一隻手撐著地,一隻手被祝煉拉著。坐在地上扭來扭去。
往日,差不多這個時候該有人過來幹涉了,一般是祝大,偶爾也有張仙姑。今天沒有,兩人看到祝纓站在院子裏,祝纓打了個手勢,他們就焦慮地坐在正房裏,也不敢出來。
裏麵已經進行到:“你快起來,衣服都滾髒了。”
“嗯嗯~我不起,髒就髒,有人洗。”
花姐看到祝纓的臉沉了下來,表情非常的可怕。她抬了抬手,想碰碰祝纓的胳膊。一眨眼,祝纓的表情又恢複了平靜。祝纓抬腳就往老兩口房裏走,花姐忙跟了上去。進了屋,張仙姑問道:“你這是……”
祝大也有點緊張地問:“你想怎麽辦?”
祝纓道:“你給他們錢了?給多少了?知道他們怎麽花了?”
祝大張口結舌。
祝纓又問:“你在他們麵前坐地放賴了?”
祝大道:“那不能夠!”
“那他跟誰學的?”
祝大一個老封翁,平常在外麵也是很顧體麵的,在家裏就有點兒不著四六。被女兒識破,他不吭氣了。
祝纓接著又問:“他滿地打滾兒,你們就給他換了幹淨衣裳?衣裳誰洗的?起先是杜大姐?現在是誰?蔣娘子?誰告訴他衣裳隨便糟蹋,反正有人洗的?”
祝大被問得腦袋發懵,張仙姑依稀記得,最早是石頭跟錘子滿院跑著玩兒,跌了跤,跌破了衣裳,孩子嚇得要命。祝大說:“沒事兒,破了就補。”最終補沒補也不記得了,但是孩子正在長個兒的時候,下一季就是新衣服了。
張仙姑一根指頭戳在祝大的腦門兒上:“都是你慣的!”
“你不也說他們可憐麽?”
祝纓道:“行了,以前是我沒用心管,這事兒賴我。以後你們別插手。要是我這兒管著孩子,誰在後頭說,‘哎喲,你慢慢兒跟他說,孩子沒爹沒娘怪可憐的’,我就不管了。”
祝大馬上說:“你管、你管,我不管。”
祝纓道:“他們是什麽人?就能不用功了?別人家孩子有親爹親祖父的蔭封,他有什麽?他憑什麽?不讓他用功,你給他?拿什麽給?”
祝大一連聲地說:“讓他用功,讓他用功。”
幾人在這裏說話,那一邊,一場兒童鬧劇也進入了尾聲。
今天進來的是蔣寡婦,她顯然已習慣了這種鬧法,進去拉祝石。邊拉邊說:“小祖宗,快些起來!你這衣裳怎麽又髒了?快換下來吧!別叫大人瞧見了你這一身土的,不好。”
祝纓已從正房裏出來了,身後站著祝大、張仙姑和花姐,花姐的心提到了嗓眼兒上,她已經猜著了一點兒。祝纓心情確實不佳,合著以前石頭幹幹淨淨出現在她麵前都是這麽來的?
蔣寡婦從衣櫃裏翻出祝石的幹淨衣服,一麵給他換一麵說:“這一身的土。”
祝纓看著她一雙手上下的翻動,很快給祝石換好了衣服,將髒衣服抱起,說:“你站著別動,我給你拿熱水洗臉。”
抱著衣服出來頂頭看到了祝纓,她慌忙說:“大人。”
“洗衣服?”
“是。”
祝石、祝煉都過來老實地行禮:“大人。”
祝纓問蔣寡婦:“你還在後頭洗衣服?”
“是……是……是。”
“那走吧,一起去看看。”
……——
蔣寡婦洗衣服的地方在後麵,府衙後衙帶個小花園,整個祝家有閑情逸致的人也不多,這花園如今算半廢了。不過以前為了澆花有水源、有排水溝,蔣寡婦就在兒洗衣服。
原本花園有一所花匠的小屋子,現在成了她存放工具的地方。小花園裏架了幾個架子,就用來晾曬衣服。
蔣寡婦心中惴惴,手腳有點不利索地打水、把衣服泡進盆裏,先洗去浮土,再換新水,塗上皂角,放在一塊平石板上捶打,不時撩點兒水到衣服上,往手上嗬口氣,接著捶。
祝煉心裏更有點慌了,他瞥了一眼祝石,隻見祝石還很好奇地看著蔣寡婦洗衣服。
祝纓道:“行了,停一下。”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要幹什麽,半廢的小花園裏一片安靜。祝纓忽然問兩個孩子:“還記得黃家嗎?”
祝煉的臉刷地白了,祝石也局促了起來,小聲地說:“是……一點兒……”
祝石關於黃家的記憶已經模糊了,祝煉記得還清楚一點。祝纓問道:“他們好不好?”
兩人同時用力搖頭。
祝纓又問:“不好在哪兒?”
祝煉道:“橫行霸道,不把人當人。”祝石也點頭:“總叫人幹活!還打人。不給吃好的,天不亮叫人起來幹活。”
祝纓道:“蔣娘子,把手抬起來。”
此時已是冬天,這個冬天再暖和也是個能種宿麥的冬天,手在冷水裏泡了半天已通紅腫脹了。
祝纓口氣很溫和地對祝石道:“她洗的是你的衣服。”
祝石點點頭。
祝纓道:“為什麽髒的?”
祝石臉上一紅,不好意思說自己坐在放賴了。
祝纓又問:“冬天冷不冷?”
祝石點了點頭。
“冬天的水冷不冷?”
祝石又點了點頭。
祝纓道:“蔣娘子,你起來吧。我給你的工錢,你洗大家夥兒正經穿髒的衣服就夠了。大冬天的,手插冷水,冬天三個月裏,你洗衣服再加一百文。”
蔣寡婦也有點心慌,想說自己不累,可以多洗個孩子的衣服。才張口就看到花姐在祝纓背後對她擺手,蔣寡婦不吱聲了。能有多的工錢拿那是好事。
祝纓又對祝石說:“蔣娘子本來今天不用下冷水洗衣服。你這樣打滾兒弄髒衣裳,就是害得蔣娘子多幹活。蔣娘子跟你們是一樣的人,你白叫她多幹活,就是在欺負人。你也是窮孩子出身,不為難窮人是你的本分,不是你道德高尚。多想想要幹活的人。別學黃家。”
“是啊,人不能忘本。”祝大加了一句。
祝纓看了他一眼,做了個手勢,花姐和張仙姑一起把他架走。張仙姑且走且說:“你個死老頭子!還不是跟你學的!你以後再這樣試試!我也叫你自己洗!”
祝纓對祝石道:“打滾兒可以,髒衣服自己洗。過來,洗。”
祝石小心地上前,手一摸到衣服就冷得一縮。他往地上一坐的時候,沒想過衣服這事兒。現在要他洗了,慢慢反應過來什麽叫“冬天水冷”。
祝煉上前一步,想幫他,祝纓道:“你功課做完了?”
祝煉小聲說:“還差一點。”
“看來還不夠多,把今天的功課抄十遍。”
祝煉道:“是。”
祝纓看著祝石把衣服洗完,晾好,他的手也凍得通紅了,摸摸他的頭說:“回去吧,該吃晚飯了。”又說蔣寡婦,不許給他返工,洗成什麽樣就穿什麽樣的。
……——
吃晚飯的時候,祝石抱著碗,熱乎乎的碗慢慢將他的手焐熱了,才開始能夠大口地扒飯。
祝大、張仙姑都偷瞄祝纓,不敢說話,蘇喆覺得氣氛有點怪異,小聲地問:“阿翁,您還在想學生嗎?”
祝纓道:“是呀,塔郎家的阿發要過來讀書啦,還有一些別的寨子裏的人,你們的同學會變多了。”
蘇喆瞪大了眼睛:“他們也在這裏學嗎?”
祝纓道:“就怕盛不下,我得給你們換個學堂啦。”
蘇喆感興趣地問:“換到哪裏呀?”
祝纓道:“番學的小學堂,怎麽樣?”
蘇喆問道:“是什麽樣子的?”
祝纓道:“明天一起去看看吧。”
“好!”
“吃飯吧。”
晚飯過後,祝石也不用人催了,老實跟著祝煉點燈熬油地寫功課。他有點好奇,問祝煉:“你的功課不是寫完了嗎?”
祝煉看了他一眼,說:“陪你寫呢,你快點兒。”
“哦、哦……錘子,我就是學不會,怎麽辦?”
祝煉也不知道怎麽辦好了,兩個孩子一起發愁。
到了半夜,張仙姑那兒來催他們睡覺,他們才吹熄了燈。
第二天一早,祝纓到衙門裏辦事,幾個孩子在書房裏溫習功課,祝煉還在抄寫課文。忽然聽到外麵有嘈雜的聲音,小侍女離窗戶近,從窗戶探頭看了一眼。蘇喆問道:“又怎麽了?”
“丁大叔搬家具了。”
丁貴是奉了祝纓的令收拾房子的,一頓忙之後,就見窗沿上趴著一溜的孩子看他,他也笑著跟他們打招呼:“小娘子、小郎君,看什麽呢?”
蘇喆問道:“你忙什麽呢?”
丁貴道:“大人叫我將顧小郎君的屋子收拾出來呢!”
“要來人了?是塔郎家的阿發嗎?”
“那就不知道啦,說是大人的學生,應該是吧。”
蘇喆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又縮回頭去溫習功課了。祝煉也拽了拽祝石,兩人也坐回了桌子後麵,祝石還是讀不進去。祝煉也愁,兩人一同到了祝府,一同讀書,祝石是真的讀不下去,他也是真的不想離開這裏,他想繼續讀書!可祝石越來越跟不上,生字記得也慢,書也背得不全。不可能為了祝石一個,就不教別人。祝石就隻能一直拖下去,祝煉很愁。
到了下午,祝纓過來了,又將昨天的功課接著講。講完了功課,讓幾個孩子回去。蘇喆趁機問:“阿翁,您要讓阿發也住進來嗎?”
“嗯?”
“白天我們都看到啦,在收拾院子。”
祝纓道:“我有安排,你寫功課去。”
“哦。”
蘇喆走了,祝石也不想在書房裏呆,祝煉稍作猶豫,仍然留了下來。他一向是個有眼色的孩子,以往就愛拖著祝石給祝纓幹點活計什麽的。後來祝石投了祝大的緣,他就常自己來幫忙。有時候還要被丁貴等人戲言:“你怎麽搶我們的差使呢?”祝纓身邊的仆人差役多了,他漸漸也沒什麽活了。
今天他又來幫忙,祝纓看了就問:“你的功課寫完了?”
祝煉道:“還沒有。大人,有件事……”
“嗯?”
“石頭他不是故意的,他懂道理慢。”
祝纓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祝煉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一路到了張仙姑的小院裏,祝纓進了他們住的廂房,祝石正在廂房裏蹦蹦跳跳,口裏嘀嘀咕咕的。剛才,他跑去找祝大,祝大說:“你去寫功課。”
這簡直不是翁翁會說的話!
祝石也驚呆了,他回了廂房,實在無聊,自己給自己找樂子了。
祝纓一來,他就老實地站在了一邊,祝纓進來坐下,道:“都坐吧。”
兩人小心地坐下了,祝纓指了指正房問道:“坐地放賴,是看……幹過的?”
祝石點了點頭。
又問了他們一點平時生活的細節,道:“他做得不對。蔣娘子!”
蔣娘子趕緊過來,祝纓道:“給他們兩個收拾行李,一會兒搬到顧同原先住的屋裏去。”
蔣娘子嚇了一下:“現在就搬?”
祝纓道:“現在就搬,別在這兒瞎學不該學的,瞎幹不該幹的。你們倆是想住一個屋,還是分開兩間住?”
祝煉猶豫了一下,祝石毫不猶豫地道:“我們住一塊兒!”
祝纓道:“行,搬吧。”
當晚,祝煉和祝石就搬到了顧同以前住的地方,祝石要兩個人住一間房,祝纓就讓他們還住廂房那個位置。小吳、祁小娘子他們都過來看,小吳嘴快,問道:“哎喲,石頭和錘子過來我做鄰居啦?”
祝纓道:“不行?”
“不是。”
“不行也得行,”祝纓說,“長大的男孩子,還住在內闈,不像話。”
祁小娘子道:“那是,一年大似一年了,家裏有女眷哩,早點搬出來好。”
很快,兩人就搬完了,小吳覺得這有點兒不對,這一下兩個男孩兒不就沒人照顧了嗎?他有心自告奮勇,又覺得祝纓不是這麽馬虎大意的人。硬把這話給咽了,見表弟丁貴還要開玩笑,對丁貴使了個眼色。自己說:“那以後咱們就是鄰居啦,我還有點兒從街拿回來的點心,來,給你們接風。”
他們並不知道“洗衣服”的事兒,但是從內宅遷出而住到顧同的院子裏,就還是有點小奇怪的。
小吳拿著點心到了院子裏,進了一看,兩人還住廂房呢,肚裏轉了八回的主意,跟倆孩子吃了一回宵夜。又鼓勵祝煉:“你們都是男子漢了,要好好用功讀書!原先住在這裏的顧大人你們也認得的,人家都高升去做縣丞了!”
他一個大人跟兩個孩子也沒太多的話,將點心都留給了兩人,拖著表弟他們就回自己房裏說小話去了。
祝煉和祝石這一晚睡得稍有點不安穩,以前在張仙姑那兒,晚上時不時就有人來看他們。祝大會給好吃的、拿好玩兒的釣祝石,張仙姑和蔣寡婦有時候會送些熱茶熱水。到了這廂房,祝大是不讓過來了,晚上睡覺前的熱水有蔣寡婦給送了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從此,他們就住在了顧同原來住的院子的廂房裏。
第二天爬起來,丁貴他們那裏也給他們打了洗臉水,小吳又招呼他們倆一起吃個飯。吃完飯,小吳就急匆匆地跑到前衙去了,祁小娘子道:“你們倆該上課了吧?”
兩人到了書房,蘇喆等人已經到了,雙方仍然沒有產生多少友誼。但是蘇喆比較好奇,要搬家的居然是他們倆?是阿翁的學生?噫!也要跟顧叔叔一樣要他們做官嗎?她思考著這是個什麽意思,竟沒與他們吵架。祝石仍然懵懂,讓幹嘛就幹嘛,隻是不能與祝大一道玩耍,心中十分失落。心道:還是翁翁對我好,大人好生厲害。
唯祝煉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又有點迷茫,低頭抄寫那份功課的最後一遍。
……——
兩個孩子並不知道,他這一搬家,就有幾個人將他們揣摩又揣摩。
小吳等人已是懷疑,這是要給他們定個名份了。以前給了個姓兒,這也是常見的,京城有點家底的人家裏揀了個孤兒,從小養著,忠仆。大家子撿著了一般也不這麽養,人家知根知底的世代仆人多。但是看祝大、張仙姑養的樣兒,又不太像。今天一看,那就差不多了。可能也是跟顧同相仿。
小吳心思飛轉,手上的活計卻不含糊,他抽了幾樣公文,與彭司士一起捧了到了簽押房奉給祝纓:“大人,番學的工程已做完了。賬在這兒。”彭司士也拿了自己的文書:“也支領工若幹。”
祝纓都拿來看了,番學與州學並不相近,州學的學生就是原本府學生,家境都是能供得起讀書人的,大部分不是赤貧。州學周圍便有些熱鬧,現拆遷了不劃算。番學是於城中另擇址而建,比著州學的大小,規製。也有學堂、宿舍之類。
祝纓問道:“選來住這兒的人呢?”
小吳忙說:“都安頓好了,也有另給地建房的,也有給錢買房的。”
祝纓道:“幹的不錯。”提筆畫了個花押。
兩人捧著公文去歸檔,祝纓對小柳說:“去將仇文、蘇燈、朱紫請過來。”
小柳出門又撞著了一個熟人——驛站又來人了。
這回驛卒攜來的包裹稍大一些,進了門就說:“大人,今天的邸報,又有吏部行文,以及頒的告身、印鑒。”
牛金接了,一推小柳:“你去,我來。”
拿了一疊東西過來,將公文放一堆、物件放一堆。祝纓將吏部文書一打開,樂了——小江的告身到了。上麵清楚地寫著“江騰”的名字。什麽祖宗三代也同花姐一樣,都是現編的。
祝纓再打開邸報,見上麵並無什麽大事說明,對驛卒道:“知道了。”驛卒又遞上了張條子,告身、印鑒他送到了,刺史府這兒得給他簽字畫押。
祝纓簽完,驛卒沒見著要授官的人,心道:可惜了,討不著這份喜錢了。
祝纓道:“你是屬喜鵲的呀!”拉開抽屜抓了一把錢。
驛卒眉花眼笑:“多謝大人!大人平步青雲!”
祝纓道:“這就平步青雲了?再多點兒可怎麽是好?”
“萬代公侯。”驛卒脫口而出。
牛金道:“你快回去吧,再聊下去,你們驛丞又要揪你耳朵了。”拖著驛卒出門了。
回來就聽到祝纓對胡師姐說:“你去將小江叫過來吧。”
小江當時正在家裏眷抄一些之前寫的零碎筆記,聽了胡師姐的話,便說:“找我?有什麽事嗎?”
胡師姐但笑不語。
小江心下忐忑,跟著胡師姐很快到了刺史府,進了刺史府總覺得一路走來怪怪的。進了簽押房,就見祝纓將桌上的一堆東西往前一推:“它們是你的了。”
小江看那一堆東西的形狀就猜著了些什麽,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到了桌前,顫抖著手伸了出來,不知道先拿哪一樣好了。她的雙手在空中一陣虛空摸索,一手一個,左手吃力地握著個印鑒,協助右手將告身拿起。
上麵清楚地寫著她的名字——江騰!
她站在當地,不知道怎麽辦好。
祝纓道:“好了,拿回去吧,小柳,你一會兒領她支領今年的俸祿,再跟小吳支取做一身行頭的錢、布。裁縫鋪找得到吧?嗯?”
小江猛地一回神:“是!”
祝纓覺得小江但凡再多吐一個字就得哭出來,一擺手:“一會兒再登記一個腰牌,舊腰牌回收。明早按時到衙應卯!忙去吧。”將人打發走了。
彭司士又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祝纓看著他,彭司士道:“大人,小人查過了,本州賬上沒有會雕版的。抄書手還是能找到幾個的,不如抄?”
祝纓道:“那要抄到哪年哪月啊?不行就上……”以前南府沒有的,就去州城找。現在去州城就是找卞行了。
她飛快改口:“上北一點的地方找一找嘛!”
彭司士道:“大人的意思是?”
“往北文化昌明一些。或有刻印經書之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