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整肅
仇文的臉色難看得像是有人衝他的胃捶了一記重拳。
蘇燈戳了他一下,仇文回過神來,對蘇燈點點頭,蘇燈也回了他一個牽強的笑容。反觀另一邊,祝纓與山雀嶽父二人仍然一切如舊,蘇鳴鸞等看客也都仿佛是圍觀了“在路上撿了個包歸還失主”事件的欣慰表情。
一群又在說《公約》的事,山雀嶽父覺得祝纓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沒有再提出別的什麽問題。刺史府裏設宴,祝纓與他們相談甚歡。
山雀嶽父還要表個態:“大人果然說話算數把羊歸還了,這草料錢可夠貴了,不能讓大人吃虧。”
祝纓和氣地說:“他親舅舅來接人,這是骨肉團聚的賀禮。再提錢可就沒意思啦。你缺這點兒還是我缺這點兒?這都不是事兒。”
蘇鳴鸞道:“你們兩位再這麽推讓下去,我們就要看打盹了。”很自然地將話題岔開,他們又說些合作上的事情。眼下主要是番學,蘇鳴鸞又說也要去番學看看之類。
刺史府外麵又熱鬧出了新花樣,石頭的來曆牽出了黃十二郎的案子,黃十二郎家裏的事被越傳越邪乎,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經編出來“不修德,生不出兒子來”“就該妻離子散”的報因篇了。
一片熱鬧之中一天結束了,山雀嶽父挺滿意,打算稍作休息之後第二天就返回。臨行前夜,他到女婿的住處再看一看外孫。
阿發還小,或許是家裏天天打群架的緣故,這孩子看起來頗為鎮定。山雀嶽父說:“外公明天就要走啦,又要有兩個月見不著外公啦。”
他掰了一下指頭說:“以前不見的時候也長。”
山雀嶽父一噎。
郎錕鋙哭笑不得:“去!”一個音把兒子趕走,自己好與嶽父說話。他聽山雀嶽父說“七年”的時候,就隱約有了一點期盼,也想知道祝纓的態度。他並不反對嶽父,唯一擔心的是這樣做是不是顯得不太好看。
如今山雀嶽父試出了祝纓的態度,郎錕鋙也跟著放心了,就又對嶽父說:“您對義父是不是太不客氣了?”
山雀嶽父撇了撇嘴,問道:“那你可攔著我呀?”
郎錕鋙摸了摸鼻子,山雀嶽父道:“阿蘇家的信他,咱不得不跟,免教他們合起夥兒來對付咱們。可要是就這樣什麽事都聽他的了,還不如真與他們兩個真刀真槍地幹一場,輸了再聽他們的。”
郎錕鋙被說中心事,又摸了摸鼻子。
山雀嶽父道:“打了一場,輸了,是我本事不夠。沒打過就全聽話了,就是腦子不夠!他比別的官好,別的官那都是什麽東西?比醜婆娘好看一點兒,也不能說是個俏媳婦了!得親眼看清楚了。”
郎錕鋙道:“那現在算清楚了?”
山雀嶽父道:“看到眉眼了。”
郎錕鋙失笑:“總算不是個影子了。”
翁婿二人都笑了,山雀嶽父看著外孫在外間玩耍,歎了口氣:“阿蘇家確實變好了。那個女人,她是個女人,可以什麽都不管,她什麽都敢試。阿蘇家本來就不是她的,做壞了她也不心疼。咱們不一樣,手裏的是自己的東西。
山裏就這麽多人,別光看也有人投你,阿蘇家得到的更多!她得一塊金,你得一根針,事情要是對阿蘇家利益太大,咱就要多想想!”
郎錕鋙點點頭。
山雀嶽父又說:“你們都不知道當年的事情,當年也是,好些人看著山下兵馬強壯、又富,打也打不過,就說不如聽命。嗬!結果呢?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他弄的那個石頭城,好些人,不知道要幹什麽!反正,咱們得先守好自家的寨子!別叫人都跑了。還要修路,也先別答應得太痛快了。你幫他修那個石頭城就太熱心啦!他說是市集,你看現在呢?!人家開始種田了!”
郎錕鋙道:“山下的人都喜歡田地,那是他們的穀倉錢袋。”
“他要個穀倉,也不是不行。要咱們家的奴隸往外跑,那可不行!你寨子裏的人都打好手印了嗎?”
郎錕鋙道:“大寨裏已經按完了,小寨散在山裏,慢。”
“要趕緊。他既說話算數,咱就照《公約》來。能不鬧翻,還是不要鬧翻。”山雀嶽父十分明理地說。
翁婿說了好一陣的話,山雀嶽父才回去休息。
……
這一晚,有好些人都在忙。
山雀嶽父已經躺下了,刺史府後衙的事情卻還沒有結束。
祝纓在前麵與山雀嶽父等人相談甚歡,祝大等人在後衙心中不知是個什麽滋味。
張仙姑道:“哎,是他親舅舅來接的,人家是一家人,你也別總白眼兒狼白眼兒狼地罵啦!你還不能叫他回家?別不講理。”
祝大怒道:“我是攔著他不叫他回家的人嗎?養他這些年,沒見說話也不說一句就走了的!”他拍著自己的臉說,“我要是再這麽對白眼兒狼,我就是不要臉!”
張仙姑低聲道:“你小點兒聲!老三還在前頭跟客人說話呢,她看重這個,你可別壞了她的事兒。”
祝大不罵了,憤怒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最後一氣之下拿了把花鋤到地上一套亂刨。他哪裏會鋤地?土刨得到處都是,沒兩下鋤頭就砸到了腳麵,抱著腳跳回了屋裏。張仙姑給他除掉鞋子,罵道:“好好一雙鞋,你又糟蹋了!這些土!”
“拍拍就行了!我也不用人這時節刷鞋!”祝大的氣還沒消。
張仙姑也有點賭氣地說:“他走了,老三也能少操點兒心。他回他的家,有他的親人心疼他,我還心疼我孩子呢!”
祝大的氣順了一點,道:“對,不值當的!”
話雖這麽說,氣也沒有全消,晚飯沒吃什麽東西,酒卻喝了半壺。祝纓在外麵招待客人,蘇喆也陪同蘇鳴鸞等人在外麵,連花姐也在外麵參加宴會。今天家裏吃飯的人口頗為簡單,老兩口就在自己屋裏吃了。
女仆們在廚下湊了一桌。
蔣寡婦拿起筷子,又說:“差點忘了,錘子今天怎麽吃?”
杜大姐道:“我叫巧兒給他留了飯,他不走吧?”
蔣寡婦道:“隻叫收拾了石頭的行李,沒叫收拾他的。誒,飯呢?我給他送一下吧,他怪懂事的。”
林寡婦端了一盆飯走了過來:“你們說,石頭還會不會回來?”
巧兒一手一個盤子,一盤黃隴隴的炒雞蛋、一盤瓜菜,一手一個放到桌子上,道:“您還盼著他回來呢?就屬他能吃,他不在,我鍋裏顛菜都能輕二兩,手腕子都不累了。”
林寡婦嗔道:“小丫頭嘴這麽刁,仔細嫁妝攢出來了找不著婆家。”
巧兒又拿了個食盒出來,道:“隻要有嫁妝,哪有嫁不出去的?我打小兒往這衙門裏看的,打從還是府衙開始,鬧到衙門裏的,老實女人都是死人、半死的或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潑辣的放賴的倒個個活著挺好。女人叫人害怕可不是壞事兒,到了哪兒都不受氣。”
林寡婦指著她,手指連點,她們都笑了。巧兒將食盒裝好,蔣寡婦就接了去,杜大姐將盤裏的菜一劃,往她碗裏撥了一些,其他人開始飛筷子。
蔣寡婦很快回來了,坐在桌子拿起筷子就歎了口氣。巧兒問道:“怎麽了?”
“錘子有點兒可憐,我看那屋子,東西一下子少了一半兒,看著就空。”
巧兒道:“他一個人住三間屋了,多好!再不用發愁那個寶貝了!”
蔣寡婦道:“老封翁老封君心裏難過。石頭也是,養了這麽些年,親生的也不過這樣了。臨走頭也不磕一個,就騎個大騾子,走得跟得勝還朝似的!占了這許多年的便宜,當咱們是叛逆還是反賊?”
巧兒道:“升米恩、鬥米仇,你當都跟咱們似的?主人家大方和氣,咱們就知恩圖報用心伺候。他還道主人耳根子軟,能再拿捏一下榨好處哩。”
林寡婦道:“你這張嘴,怎麽又來了?哪裏就這麽壞了?”
巧兒道:“你們沒遇著過這樣的人嗎?”因為熟了,巧兒對幾個寡婦口下留情了,硬咽了那句沒說出來的——你們被大人收留之前過的苦日子,是不是就這麽來的?打你一耳光你還當跟你打招呼手重了點?換下回一個更響脆。
杜大姐與女伴在一起,話也稍多了一點,道:“主人家的事,咱們別議論。”
趙氏也難得說了一句:“那是,大家心裏都不好過。”
杜大姐說:“趕緊吃完,看有什麽要伺候的沒。一會兒大人和大娘就要回來了,燒好水等著。”
祝家的規矩,吃飯的時候不催著人伺候。如果沒有外客,也不用女仆在跟前,仆人們可以比較從容地吃飯,她們也習慣了在吃飯的時候閑聊幾句以解勞作之苦。
今天特殊,她們都加快了吃飯的速度。吃完了飯,蔣寡婦去收食盒,到了前麵廂房一看,錘子麵前的飯隻吃了一半。他一向不是個會浪費糧食的孩子,蔣寡婦道:“不合口?”
“不是。”錘子手裏的碗有千斤重,他沒有心思吃飯。
蔣寡婦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隻好說:“你吃飽了飯,才能有力氣應付事兒不是?”
錘子賣力地扒飯,卻總吃得不如之前快。蔣寡婦歎了口氣:“吃不下就別吃啦,我收走,給你留在灶旁煨著。鎖門前你要餓了就來吃。”
蔣寡婦收了食盒走了,錘子在房裏發呆,他有一種恐懼感……他就記得小吳給他說的:“聽仇博士講,那個頓縣的縣令他還問了你叻!你倆別是一起商量好的吧?嘖,小小年紀,挺有主意哈。”
吳叔這個人滑頭滑腦的,但是消息靈通,他既說是,那八成有個影兒。錘子甚至無法對小吳解釋清楚,石頭當時闖那個禍不是他攛掇的。人人知道石頭憨直、沒心眼兒,平日裏許多事都是他在安排。
可真的不是他!他又不傻!
石頭有舅舅找,他可是沒有的。幼年的記憶已比較模糊了,但是記得阿媽去世前說過:“山上也不好、山下也不好,你可怎麽辦?”山下是黃家,那山裏指定也不能好。所以他在哪裏都努力懂事一點,寧願累也不想回去。
幾天裏,他無時無刻不在擔憂,山中寨子是個什麽情形,幼時的記憶已不甚清晰了,這兩年卻常見的,那是不比山下。不單說吃穿住不好,而是說他剛經曆的一件事——山上才剛剛不拿人祭祀了。這個事他覺得仇博士說得對,仇博士家人尚且拿去祭天,那他這樣的都不能算是天神飯桌上的正菜,頂多是道醃蘿卜。衝這一條,他認為仇博士凡提起大人就一副崇敬之情不是作假。
那個頓縣縣令跟他聊過兩句,問他以前的事兒,他都說不記得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錘子十分後悔,這幾年石頭再怎麽樣,他都跟石頭沒拆夥,為什麽他就因為石頭要去番學了功課不用他管了,就自己去溫書沒有再盯一下石頭叫石頭說了那句話?!
他當天晚上尋了大人,說自己不想回山上,不是他教唆的石頭,石頭要是能這麽聽話,他早把石頭的功課教好了。大人隻是說了一句“知道了”。
州裏有事,課就取消了,蘇喆也沒來上課。錘子的心,這幾天像在油鍋裏煎的一樣,經常夢到黑屋、餓飯。錘子知道什麽是“連坐”!同屋的石頭還臭著一張臉,跟誰借了他的米、還了他的糠似的。
老封翁“白眼兒狼”的話飄在耳邊,錘子猜測著自己的命運。此事當真不由己。如果要讓他也回到山寨,他能跑得掉了嗎?錘子盤算著自己的積蓄,並不多,也不知道……
好容易,前麵的宴會散了,錘子聽到了人語響動,以及侯五的一聲:“大人回來了!”
錘子從屋子裏出去,人貼著院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外麵腳步似乎往他這裏走過來了,錘子將耳朵更貼緊了門板想聽得仔細一點。忽然腳步好像停在了他的門前,他還沒來得及動作,門被往內一推!錘子嚇了跳,趕緊往內一跳,一個踉蹌,被一隻大手攫住了!
錘子一聲驚叫卡在喉嚨裏,侯五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小心?走,跟我到書房去。”說著,放開了他。
錘子努力鎮定地問:“是、是有什麽事嗎?”
侯五道:“大人有話要說。”
錘子更緊張了。侯五提起燈籠照了他一眼,道:“怎麽這個臉?想石頭了?”
錘子搖了搖頭,侯五歎了口氣:“走吧。”
……
前院正堂,燈火通明,祝纓坐在主座上,錘子到了一看,左右兩邊老封翁與老封君、朱大娘都坐著,蘇喆帶了個麵生的小侍女立在堂中左手邊,她的身後是杜大姐等女仆。右手邊是丁貴等男仆,他自覺地站在男仆的末尾。
祝纓對他招了招手,讓他往前麵站一站,錘子低著頭沒看到,被侯五又薅到了前麵。
祝纓道:“這兩天家裏不對勁兒。”
祝大沒忍住:“還不是石頭那小子……”
“我說的是家裏,他不是咱家的人了。”祝纓的口氣依舊很平和,不帶一點生氣的意思,聽的人心裏都打了個寒顫。
祝大也住了口。
祝纓續道:“這個家,是該有點規矩了。”
一句話說得所有人更擔心了,祝大兩口子還好,倒不怕什麽“規矩”。蘇喆覺得自己沒管好侍女,臉上一紅。花姐擔心祝纓,祝纓是個不大愛講“規矩”的人,看似溫和,實則處處離經叛道,讓祝纓說出“規矩”,花姐很擔心祝纓因為石頭的事太過傷心。她就已經很難過了,難以想象祝纓事務繁瑣劇還為石頭籌劃了這許多之後會是這麽個結果!那是小祝,有多少事要忙的……
隨從、仆人們心裏把石頭祖宗八百代都罵盡了:你小子得病,我陪著吃藥?!平日在府裏大家過得多滋潤?大人,我絕不會做白眼狼!大人,你看看我的忠心!
張仙姑道:“你、你說。”
祝纓道:“先認一認人,定了名份。”
這話祝大愛聽,他說:“對!”
祝纓看了他一眼,他又住口了。
祝纓指了指父母、花姐,道:“這家主人家隻有三個人。大姐不在戶籍,但是我姐姐,也是一家人。要稱呼得明白。”
“是。”丁貴先說,其他人趕緊跟著應聲。
祝纓又指蘇喆:“小妹雖不同姓,卻是家中親戚。”
蘇喆馬上說:“我雖然是異姓,阿翁是我阿媽義父,我在這裏就聽阿翁的。”
祝纓點一點頭:“好。”
她沒說錘子,別人也不敢提,都猜這是要幹嘛。花姐道:“那現在?”
祝纓道:“各司其職,先分個事務吧。前麵的事兒,老侯你多上心。後麵家裏,杜大姐多看一看。你們兩個就是男女管事。前後賬目,你們分別襄理,一總報到老封君和大姐那裏核算。以後家裏有了新人過來,你們將規矩講給他們聽。”
侯五是講定了要在祝家養老的,自入祝家除了他自己的嘴不給他自己爭氣,做事一向可靠。丁貴等人並不能嚴格地算是祝纓的仆人,主要是補個吏目,也不適合讓他們多插手家裏的事。杜大姐到祝家最早,資格也老,她又是簽了賣身契的且幫同花姐多年,所以由她守內宅。
兩人都趕緊應聲。
然後是細則。祝纓一氣說了好些條,一些比較大的府邸的規矩大麵上都差不多。
“第一,門禁要嚴。”
基本上第一條就是門禁,以及不許在宅子裏亂躥。祝宅本身就有這一條,當年在京城的時候家裏也沒放過亂人進來,男仆曹昌、侯五就是在前院的,花姐每天都親自查看門鎖。
祝纓將這一條又說了一遍,是為了再加一句話:“不是家裏的人,不許放入。走了的人,以前再熟,也不許放入。踩進來半寸腳尖,開門的人一起滾蛋。我辦他一個勾結強盜的罪。”
第二條是不許吃裏扒外、刺探府中消息,不許泄漏府中的隻言片語、互相之間也不得打聽自己職責之外的事情。書房文字,除非她下令送出,否則片紙不得出門。
第三條是不許犯口舌、不許在不該說話的場合瞎張嘴,不許刻薄客人等等。
這一條針對的是什麽事,大家就更是清楚了,又在心裏罵石頭。唯侯五有點心驚,他真不是故意會刻薄客人,他背後也說主人的不是……
第四條則是分派了的活計該幹什麽就幹什麽,要將份內的事都幹完,不許偷懶,也不許推給別人。
第五條則是不許夾帶、不許偷竊。夾帶是指從外麵帶一些違禁的東西進來,偷竊還包括了貪墨、盜用府中財物、勾結外人做假賬等等。
第六條不許仗勢為惡。包括但不限於仗著是刺史府的仆人收受好處、幹預衙司事務、狐假虎威、強奪別人的東西又或者強買強賣、欺男霸女之類。她這兒不包婚配,不許調戲婦女。
第七條……
第八條……
第九條……
條目講完了,就是懲獎措施,沒有懲獎的規定就是一張破紙,誰都可以不理會。一般而言,獎是比較物質的,給錢、物或者放假。罰就簡單的多了,扣工錢、打。再嚴重就趕走。
祝纓明確了“家規”,又說:“吳、祁、項、胡是客居,所以家裏的活計不用他們幹,你們對他們要客氣。一會兒老侯和杜大姐各自知會他們一聲。”又指丁貴四人,說他們現在兼家裏聽差,所以這些他們現在需要遵守。
蘇喆道:“我學阿翁,我的地方,學習阿翁的規矩。”雖然她覺得阿翁這手不夠狠,不過聽起來還挺周到的。
祝纓點了點頭。
她對父母也有安排,等下私下再談。
最後,她將目光看向了錘子。
錘子隻覺得喘不過氣來。
祝纓道:“當年你與石頭無處可去,現在我問你最後一遍,你是走是留,留,守我的規矩,還做我的學生,走,我也如待石頭一般給你身份送走。”
錘子道:“我不走!”
祝纓道:“聽好,其他所有人就都是外人了,包括石頭。做得到嗎?”
錘子頓了一下,用力地點頭。
祝纓這才對眾人說:“祝煉是我的學生。”
然後說:“這幾日都累了,早些歇息吧。”
自始至終,祝纓的語氣都很平和,沒有發怒的樣子,甚至沒有帶一點兒惱意。
眾人這才緩緩散去。
侯五複又薅起祝煉,將他送回了廂房,到了廂房才說:“你小子運氣真好啊!以後怕是再沒有奴婢出身能被大人養作學生的事情了。”他看了一眼這處廂房,低聲說,“你頭一回投胎沒看準,別辜負了老天爺給你投的第二回 胎。咱們大人,多麽難得的一個人,走了是會後悔的。”
祝煉有點虛脫地點點頭,說:“老侯叔,我知道。”
侯五道:“歇了吧。”
祝煉道:“好。”
侯五將門帶上,祝煉心中仿佛炸了個大煙花,又輕鬆又明亮。將臉埋在手掌裏笑了兩聲,放下臉打算才發現一手的汗,想去洗手才發現沒水。又要跑出去打水。
那一廂,侯五又去通知吳、祁二人,才出小院就看到小吳與丁貴勾肩搭背的,在問丁貴怎麽回事兒。侯五叫住了小吳:“就你機靈,你別勾搭他!來,我有話對你講。”
瞧人家祁泰,多大的動靜都不往這兒瞄一眼!也難怪在京城混不下去。
侯五對小吳講完,小吳道:“真不是錘子掇攛的?石頭跟個傻子似的……”
侯五道:“操多少閑心,大人沒你明白?”
小吳對侯五扮了個鬼臉,侯五作勢揚起巴掌:“你多大的人了?”兩人打打鬧鬧去了祁泰處。
那一廂,杜大姐也將事情轉告給了項、胡二人,兩人都說知道了,並未對此事做出評述,內心實是讚同。
杜大姐、侯五又執行起任務來,巡視了府內各處,安排了門房值夜才回房。
侯五沒有馬上睡覺,先去看了一回男仆們,他們果然正在與小吳在一起說話。侯五將眾人罵散:“說了不許犯口舌,你們還在這兒串連呢?”
小吳笑道:“老侯,你有官威了。”
“你個正經的官兒說這個話,你要不是客人,我必與你好好理論理論。”侯五與小吳是舊識,說話也稍不客氣一點。他將小吳拖走,低聲道:“大人才說不許犯口舌,你的機靈收著點兒。”
“你當我是什麽人?我在同他們講大人當年的事情,叫他們都老實點兒。”
“你都講過八百回了,還沒講完?”
兩人漸行漸遠。
杜大姐也沒有馬上睡覺,因為花姐還沒回房。
……
花姐和祝大、張仙姑都擔心祝纓,他們到了祝纓的房裏。
祝纓換了衣服,正在看一張紙,見他們過來,問道:“有事?”
三人左看右看,見她完全不像是家裏出了一個白眼狼的樣子。張仙姑道:“老三呐,你要是生氣就罵出來吧。”
“啊?生什麽氣?”
“石、石、石頭啊……”
祝纓輕笑一聲:“就為了這個?咱都沒有正事兒好幹了?”
花姐道:“你……”
祝纓道:“巧了,你們來了,正有話對你們講。”
她讓三人坐下,先對祝大和張仙姑說:“咱們關起門來,說說自家的事。是我把石頭放到爹娘那裏的,這事兒是我沒辦好。以後,到咱們家的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身份,我會先講明白的。郎家的阿發,過兩天就要住進來……”
祝大搶著說:“絕不像養石頭那樣養了!”
“他也是我的學生,你們先看看他,也看看他帶來的仆人。他隻有五歲,有保姆帶著,也有兩個小廝年紀都不大。他的話還說不利索,還在學話,我安排仇文每天抽空過來給他教些語言。家裏人隻要多跟他說說話就行。”
張仙姑有點犯愁:“咱不大會說他們的話啊!”
兩老口學話比較慢,本地的方言還說得更偏福祿方言一點,各族的話就更沒有怎麽學。由於跟阿蘇家交往得早、錘子石頭又是利基家的,他們平常接觸這雙方更多一點,稍懂一點兩家的日常用語。
祝纓道:“沒事兒,他也不大會說咱們的話,他還小,你們就說點兒簡單的。”
“哦哦。”
她又說了點家裏的事情,張仙姑道:“你真沒事兒啊?”
祝纓道:“今天這是怎麽了?我遇到過多少事?”
“那都不是在家裏。”
“都一樣,”祝纓說,“今天折騰一天了,都休息吧。”
花姐終歸不放心,去而複返。祝纓不等她開口就說:“路上有個水窪,踩著了濺了點子水濕了點鞋麵,我是不會往水窪裏一坐,萬事不幹就哭天喊地破口大罵的。抖抖髒水擦擦鞋,該幹嘛幹嘛,我接著去好地方,該吃吃該玩玩。”
花姐“噗嗤”一笑:“不愧是你。”
“那過兩天他們走了,你同我去個地方?”
“什麽地方?”
“育嬰堂。”
“你是想?”
祝纓指了指剛才看的那張紙,花姐拿起一看,卻是她之前攏給祝纓的賬目,就是之前算的石頭的花費。當堂燒了一張,現在這張是祝纓的筆跡,內容分毫不差。
祝纓又指了另一張紙,花姐拿了起來,道:“這是?”
“育嬰堂的賬。”
京城有育嬰堂,梧州城當然也有,不過要寒酸一些,因為梧州也窮、人口也沒有京城稠密。這種地方照例官府是要管的,有一筆正式的開支,另外如果有善款也可補充。不過許多人更願意將錢捐給寺廟積功德。
花姐臉上閃過一絲不忍,育嬰堂的孩子平均一個月花不到兩貫,這裏頭還包括照顧他們的婦人的工錢之類。
祝纓道:“我不會養孩子,得改個法子。”
“怎麽改?”
“石頭那樣的養法,不劃算。新法子其實是我之前做過的。”祝纓決定改個法子,她又不是保姆,就不挑戰這個事兒了,反正都是掏錢,她要廣灑網,再選拔,過個篩子,篩出種子來。
就像立識字碑一樣,會唱歌、能悟出來對著歌詞認字的,就能在牆上打個洞,就有了鑽出來的機會。或許十年之後,會有一個人因此識了字,再經過努力,能在某些方麵露頭也說不定。
隻是要花費的時間比較多。人,是要慢慢才能長大的。
花姐道:“我能做什麽?”
祝纓道:“咱們先去看看。”
“好。”
“不擔心了吧?”祝纓打趣她。花姐衝她一皺鼻子,扭臉走了。
……
祝纓第二天且不能去育嬰堂,她還得給山雀嶽父餞行。
山雀嶽父這一次比較滿意,他也不敢托大,態度十分的友好,賓主雙方都忘記了之前石頭的事情。
山雀嶽父的兒子林風也被從番學裏帶了出來,這孩子看起來在番學適應得不錯。學生宿舍沒有家裏那麽的舒適,因為沒有貼身的仆人。但是番學裏配雜役,灑掃之類的工作都有人做。林風覺得有點新鮮,更兼交到了新朋友正在興頭上,他對山雀嶽父道:“阿爸,學校挺好的,博士也是我認識的!”
他沒說的是,他已經跟阿蘇家的人約了個架,等會兒回去就開練。
山雀嶽父滿意地離開。
然後是喜金等人依次離開,郎錕鋙最後。他是來送兒子的,之前因為尷尬暫停了這個舉動,如今嶽父都走了,他就帶著兒子到了刺史府,親自托付。
祝纓笑問:“孩子母親不親自來送,舍得嗎?”
郎錕鋙摸摸脖子,說:“一提這事兒就哭,索性不見,讓我一個人來送。”
“過年學裏放假,會讓他回去的。我讓仇文每日抽空過來教他讀寫,待語言通暢之後,再開始授課。”
郎錕鋙道:“他?”
祝纓道:“讓他到府裏來教。”
“好。”郎錕鋙說,“還有一件事。”
“什麽事?”
郎錕鋙道:“阿發還沒有一個能寫起來好看的名字,還請義父給他起個名字。”
郎錕鋙對自己的名字很滿意,也就將兒子的名字一同拜托給祝纓。祝纓道:“阿發……唔,叫郎睿吧。”
郎錕鋙道:“好!就叫這個名字!”又喚了兒子過來,鄭重給祝纓行禮。
祝纓道:“來!”
郎睿的服飾也改了樣式,仍然是仿著山下孩童的衣服,但是花紋等細節又是山上的特色。小孩子行個禮也有點模樣,想是事先也有人教過。祝纓道:“很好。我一會兒帶你去看你的屋子。”
她將郎睿也放在後宅,與蘇喆的小院子一前一後,兩人成了街坊。郎錕鋙道:“他們倆住得相近,這個……”
祝纓道:“他們兩個遲早是要打交道的。”
郎錕鋙想了一下,點了點頭,又命人奉上兒子的行李。郎睿這一次就預備住上一個月,可是東西一樣沒少,鋪蓋、擺設乃至於小弓箭之類一樣不少。郎娘子人雖未到,卻給兒子配了一個保姆,兩個小男仆、一個成年的男仆。他們也一人一個包袱卷兒。
祝纓道:“孩子和保姆都可以住在後宅。”成年的男仆安排在前麵同小柳他們住一起,同時還有一個蘇鳴鸞的男仆。兩個男仆見麵,又是一陣眼神的交流,看著也挺想肢體上交流一番的。
祝纓笑道:“有的是地方,你們可以明著比試,但不許私下毆鬥。”
待郎睿安頓下來,郎錕鋙才行告辭。祝纓先去看了郎睿的住處,親見保姆將他安排好。保姆在鋪床,祝纓就與郎睿聊天,不多會兒就知道這小孩兒已經學了一些語言,文字卻幾乎沒有學。郎睿不能說多麽的聰慧,倒也是個在長腦子的小孩兒,反應也不慢。
祝纓摸完了底,又傳令,這個也是親戚,府中上下要禮貌對待,如果蘇、郎發生衝突,也要告知她。
郎睿安頓完,蘇鳴鸞等人又離開。
五縣縣令等人相繼離開後,祝纓終於有了功夫,邀上花姐一同往育嬰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