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鈴鐺
衝擊太大,花姐和張仙姑聽了祝纓的話,全不知道要怎麽接下去。祝纓梳好了頭,拿起紗帽往頭上一放,對著鏡子正了正,說:“咱還照原來的樣子過日子就行了,不對你們講你們吃不香睡不好,天天擔心。對你們講了,也別拿出去說。”
張仙姑這回會接話了:“那還用說?哪個把保命的法寶拿出來給人瞧了就是要叫打回原形了。”
祝纓啞然,心裏湧出無數故事裏的倒黴妖怪。
她說:“大姐,你先帶鈴鐺幾天,她話還說不溜,等學會了說話,再說。”
花姐道:“成,明天我就帶她去番學裏,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跟得上。學生要是打一開始能跟得上,以後就順了。要是一開始跟不上,越來落得越遠,就沒心氣兒學了。就跟趕路似的,頭一天一起走了,跟得上了她就行……”
祝纓抬起了腳又落下來,聽花姐說了許多“教師經”,笑道:“博士說得是,我就不懂這些。”
花姐嗔道:“你又來!”
祝纓自己就不會教小孩子,隨便花姐怎麽說,她這回可真走了,說一句:“我晚點兒再吃飯,不用等我了。”
她才回來,積累的公務頗多。章別駕雖處理了許多事但都留了檔,備她查詢。
往前衙一坐,府裏將一應公務依次匯報,沒發生什麽大事。無論王、李諸位還是小吳、祁泰,都是依照舊樣,並無新意。彭司士卻拿了一樣東西來匯報:“大人,雕版的師傅完工了,這裏是樣品。”
識字歌內容不多,兩個師傅各帶徒弟,分分工,在祝纓回來之前就完了,樣品也印出來了。紙用的是梧州自造的,封皮是祝纓定的,得印上劉鬆年原樣的字體。雕版師傅已盡力仿著他的字形,倒也似模似樣。是書本常用的藍色略厚的封麵,一道白框,印識字歌三個字。
翻開第一頁,正中還是豎排的“識字歌”三個大字,一旁靠下一點前排兩行小字,是劉鬆年撰、祝纓製。兩人的頭銜都寫了上去,某某官某公某某這樣。劉鬆年的頭銜長一點,祝纓的頭銜短一點,都印得清清楚楚。
然後是祝纓寫的序,寫明了識字歌的來由。再往下就是“第一篇”。祝纓一頁一頁地翻看,檢查了沒有錯訛的字詞。翻到最後又是新加的跋。
將所有的字都看完了,沒發現有什麽問題才笑道:“很好。”
彭司士趁機請祝纓明天到作坊裏去看一看,同時說:“師傅也有所請,說隻剩印刷的活計了,若無旁事,幹完就想結賬回去了。”
祝纓道:“明天見了再說。”
“是。”
祝纓就將本書留了下來。
學校裏的事情還是一如往昔,博士匯報方誌定稿了,也交了稿。這份就厚一些,祝纓不能馬上翻完,先留在手裏等看過了再說。番學事情稍多,仇文也回說應付得了。
祝纓說:“再給你幾個學生,你明天來了再說。學裏還打架嗎?”
仇文道:“打的,沒有出事,功課重一點就好了。”
“好。”
然後是幾個學生。
趙振與荊生等人的清查還隻進行了一半,看他們交上來的籍簿,辦得相當的認真。祝纓著重看了一下人口,從河東縣跑到南平縣的人並不算多。且以男子為主,也有攜家來的,多半是來做工。算一下數目,這個數量的人口流失暫時不會對河東縣有什麽影響。
趙振道:“我還問了一下他們家口沒帶過來的,也有欠了些租稅的、也有欠了債的,還有是家裏種地不夠過活就把地留家人種自己出來闖**。躲過來一是混口飯吃,二是也能攢些錢好平賬。新南官員好生無能!隻知逼勒百姓!就為了修它的新府!就該換一個能幹的好官來。”
荊生看了他一眼,心說,你未免天真,新南府的官員並無出格之處。他依需派差,並沒有額外的多加許多征發,新南知府甚至還沒開始聚斂。再換一個,還未必如他呢。
他也不當麵反駁,而是將自己所探知的情況,譬如甘蔗種植之類也報了一下:“今年春耕已畢,所查之地暫未發現侵占民田。”
方生、汪生兩人也各有話說,他們倆年紀更大一些,兒子都開始讀書了,也都小有家資。平素交往的多是一些小鄉紳,又有宗族。兩人也不客氣,先從自己家試手,他們清查的地方都是以自家為圓心往外查的。他們偵知,一些商人開始購地置產,又做商人又做地主。
“兼並?”祝纓問。
汪生道:“還不劇烈,最大一筆交易是大戶之間的。他們又招募人手墾荒,開出的地聽起來像要種甘蔗。”
祝纓道:“你們辛苦了,不過還要接著幹。”
四人都說:“是!”
四人這些日子也有碰頭的時候,已從趙振口裏套了些話,對未來又有了一點別的希望。鼓足幹勁,準備明天繼續下鄉。
所有事務匯報了個差不多,眾人依次離開。
章別駕樂嗬嗬地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說:“年輕真好啊!”
祝纓道:“別駕這話說得太老氣。”
“我可比不得你們,是老了。”
祝纓道:“穿上緋衣之前,你的年紀不算小了。穿上緋衣之後就算年輕的了。”
章別駕連連擺手,帶著笑音說:“不敢不敢。我還道我發現得早,趙振他們一報,才知大人早已察覺了。新南府,嘖,是不太行。一想到河東縣落到了這等人的手裏,就令人痛心疾首。”
祝纓道:“想來朝廷自有考量,才會將河東分出。”
章別駕心道:能有什麽考量?不就是……是吧?
兩人閑說兩句,章別駕道:“大人回來了,我就清閑了。”
祝纓道:“萬不可這樣說,有別駕在,我才是真的放心。以後府中事務還要請別駕多多擔待的。”
兩人互相客氣一回,祝纓又問章別駕的家屬之類,得知章別駕的兒子正在家鄉讀書,不日要往國子監去。祝纓說:“京城的梧州會館隔一陣就會有人往來,可以讓他們轉信。今年我上京,明年你們父子就能在京城見麵了。”
章別駕笑道:“總算不用遠隔關山惦記他不成器闖禍啦。”
閑聊幾句,章別駕就推說要回去寫信。
祝纓將兩本書、幾份公文,以及最近幾天不及送進山的邸報都帶上,回到了後衙。公文等放到書房,揣了識字歌往後走。
家裏還有仨學生沒管呢!
書房旁祝煉、後院蘇喆郎睿都不在,祝纓問道:“人呢?”
侯五上前道:“蘇小娘子同郎小郎君都在老封君那裏,大家夥兒在看新來的那個小娘子。咱家阿煉與小項同三娘還沒回來,他們去看新址了,這些日子每天回來得都晚。大人,那個小娘子咱家門禁要怎麽安排?”
祝纓道:“她先跟著大姐。”
“哎。”
祝纓道:“過幾天家裏會再來幾個人,你先帶著。”
侯五問道:“什麽樣的人?要帶成什麽樣?”
祝纓道:“我從山裏帶回來的。”
各寨奴隸有留在原地的,也有一些到別業去的。其中又有些人看到祝纓身邊帶了一個鈴鐺,也想跟隨祝纓。祝纓想自己身邊丁貴等人名為隨從,實則各有來路未必能夠長久追隨,在別業處理事務的時候留神看了幾眼,從其中挑選了一些人。
祝纓一共帶回了二十人,十男十女,年紀從十來歲到三十歲不等。府裏後宅沒有收拾好,一時難以住下這麽多人,暫時先安頓在府外後街上一處房子裏。男女各指了一個頭兒暫領,一麵學一些語言,一麵收拾一下府裏的屋子。語言暫時不用別人管,裏麵就有一個人懂山下方言。
侯五心道:那得打一開頭就立好規矩了,我親自帶!
祝纓同他講完,小吳又溜了過來。小吳跑過來,純是為了套個近乎。先問祝纓辛苦,又說了梧州城越來越好之類。祝纓耐心聽他說完,又問他一些府裏的事情,小吳自覺得到了重視,又說了張仙姑和祝大近來天天盼祝纓回來等事都講了。
祝纓也說他一句辛苦,讓他也休息去。
見項安還沒回來,讓丁貴留意門上,自己往後麵去。餓了,要吃飯。
……——
後麵門拴著,祝纓拍了兩下,胡師姐跑過來開了門:“大人?她們都在老封君那裏說話呢。”
“看看去。”
兩人到了張仙姑房門外,裏麵一片嘰嘰喳喳的。
鈴鐺有點無措,她從未遇見過這樣與她有關的繁華的熱鬧。
自從遇到了“新主人”也就是這位“大人”,突然之間幾乎所有的人都變得友善了。連同才問過她話的一個“主人”樣的阿蘇家女孩子跟她說話也很客氣了。在山裏沒多少人搭理她,她還應付得來。剛才開始的熱情,讓她謹慎了起來。
她還穿著山上出來的衣服。胡師姐是祝纓身邊的人,說要給她找衣服,就有人給翻了不少好衣服出來。下山的時候,鈴鐺已經有了一個大包袱裏的好幾身換洗衣服,胡師姐心細,厚薄衣服都給她扒拉了好幾套,連同從頭人家裏搜出來的鋪蓋卷兒、一個搜出來的好看的妝匣,用一匹騾子才馱下了山。
在山裏是“胡師傅”帶的她,倆人在寨子的時候就湊合著住,都在“大人”的房間隔壁,但是有床。到了“別業”,一個叫“二郎”的男人安排她跟一些女仆住一起。
就在剛才,她被胡師傅交給了一個“杜大姐”。她分到了一間單獨的屋子,隻有夢中才有的生活就在眼前。記憶裏,好像隻有這段時間才能吃飽。
一切都不太真實,她一時不知道要做什麽。在寨子裏的時候,她能給“大人”做點雜活。到了這兒,要不是自己手快,屋子都要有人來幫她打掃了。
這有點怪。
她隻有先不說話,聽別人說什麽,又聽不大懂,她就對一個老婆婆笑笑。那老婆婆就拉著她的手,給她一些好吃的。阿蘇家頭人的女兒也跟她說話,塔郎家頭人的兒子也沒欺負她,她能跟這兩人多說幾句。阿蘇家頭人的女兒很聰明。
阿蘇家頭人的女兒還要問她索寧家的事,鈴鐺說:“索寧家沒了,洞主被主人砍了頭。”
蘇喆與郎睿聽了都很開心:“那個人就是很討厭!”
三個人迅速說起了話,蘇喆不時將一些話翻譯給張仙姑聽。忽然,外麵傳來一個聲音:“這麽熱鬧?幹嘛呢?”
屋子裏的人動了起來,一直不怎麽說話的一個“老封翁”也說話了:“老三?”
祝纓大步走進了屋子裏,張仙姑先問:“吃了嗎?”
巧兒就說:“都在灶上了,我去拿!”
祝纓坐到了祝大旁邊,蔣寡婦和林寡婦將一張小桌抬了過去,飯菜很快擺上了。祝纓又問:“三娘她們都怎麽吃?”
巧兒提了食盒進來:“給她們留了。”
祝纓一邊吃,一邊說:“鈴鐺先在咱們家住一陣,大姐,你先把她捎到番學學一學語言。”
“好。”
祝纓又對鈴鐺換了奇霞語說了一遍,並且說:“要盡快學會。”
鈴鐺心道:看起來要留下我,那我一定要好好學。以後被賣掉、送掉我也能多有個本領生活,活著能少吃一點苦,逃跑也能跑得更遠。如果不被賣掉,那也是很好的,多學一點也能用的上,他對我好,我就好好報答他。
她認真地答應了。
胡師姐道:“這下可好了!等你學會了說話,咱們就能好好聊啦。”
胡師姐喜歡這個帶股勁的小姑娘,但是兩個人溝通實在困難。因為她隻會簡單的奇霞語,鈴鐺隻會簡單的官話,兩人一路比劃居多。
祝纓也看出來了,就讓鈴鐺先去休息,又問杜大姐:“她都安頓下來了?”
杜大姐笑道:“是。”
杜大姐也隻會簡單的奇霞語,找了蘇喆的一個小侍女從中做翻譯,才給鈴鐺安排明白。這些事杜大姐就不跟祝纓說了,她給祝纓又盛了碗熱湯。
鈴鐺從此就在刺史府裏暫居了下來。她安靜地回到房裏,在**打了幾個滾兒,在獨自一人的**將被子裹緊,舒服極了。阿媽如果抱著她,也應該是這麽舒服的。她張大了嘴,使勁兒地哭了一陣兒,卻不怎麽的沒有發出聲音,眼淚一直流。某一個時刻,她哭累了,眼淚突然就沒了,她抹抹眼淚,摸黑摸到了胡師傅給她的一條手絹兒,將眼淚鼻涕都擦完,躺著,睡了。
……
第二天一早,鈴鐺被一陣聲音驚醒,她趕緊爬了起來,飛快地穿好衣服,又把被子疊好。她以前沒有被子,這手藝還是跟著大人之後向胡師傅學的。
拉開門,就見杜大姐已經從隔壁出來了,看到她說:“起來了?”
鈴鐺點點頭,說:“我能幹活。”
正房的門也打開了,那位“大娘”也出來了。
花姐在開始教番學之後,奇霞語與利基語突飛猛進,連花帕語都會了不少。她對鈴鐺說:“你先洗臉漱口,一會兒咱們吃了飯我帶你去學校。”
“學校?”
花姐道:“對,學本領的地方。”
行啊!多學門手藝以後能多個活命的本事,鈴鐺高興地答應了。院子裏有缸,杜大姐從缸裏舀水,她就去把自己的盆也拿來。她不敢進花姐的房間,經驗告訴她,主人的房間不能隨便進,進去的人會挨打,少了東西會懷疑是奴隸偷的。那奴隸就要倒黴了。
雖然大人說別業不再有奴隸了,還是小心為妙。大人的家人對人不錯,她也見過一些尋奴隸開心的主人,上一刻對你好好的笑,下一刻就翻臉要打人。今天一看,她住的地方也沒有別人打掃,可能就是新來的時候有人幫忙,以後都得自己幹,她反而鬆了一口氣。
洗臉的水進了一點進鼻子裏,她又翻出手絹擦鼻子。不可以隨地吐痰、不能將鼻涕亂甩是胡師傅告訴她的。就著盆裏的水,她又將手絹洗幹淨,先在盆架上晾著,吃完了飯再回來收走。
花姐看著這孩子跟個小陀螺似的轉著,心道:這回可不能再弄出給小祝添亂的事了。
她決心要將這孩子帶好。不管是聰明是笨,得教孩子心裏敞亮,有個人樣。
花姐到了自己房裏,翻出一個書包,裏麵紙筆俱全,這是預備給鈴鐺的。又很小心地拿出一本書,這是祝纓昨晚吃完了飯之後兩人單獨相處時祝纓拿給她看的。
書!
花姐揭開封麵,手指在第一頁的“刺史祝公諱纓”上麵輕輕摩挲,想到了昨晚祝纓說的話:“紙我能造了,書我能印了,什麽時候咱倆的名字能一塊兒印在這裏,讓我也小沾沾你的光?”
花姐用力眨了眨眼,鴻篇巨製她寫不來,可是她想將行醫多年的經驗傳開來,能傳一點是一點,有一個人看到了,就少一些人受苦。許多婦科病的病症本就不難,隻是羞於說出才耽擱的。印書卻是從沒想過的,現在機會居然擺在眼前了?
花姐忙將識字歌的課本放到了桌上,抹了抹眼下。重新將東西收好,杜大姐也取了早飯來。早飯不一定一起吃,祝纓和花姐要到前麵衙門裏,蘇喆、郎睿、祝煉等小孩子可以起晚一點,祝大和張仙姑時刻不太定。
花姐帶兩個人吃了早飯,告訴鈴鐺:“等我回來,咱們去學校。這個是你的書包,你帶上。學校裏的一些規矩我路上再告訴你。”
鈴鐺看著個書包,也不知道是幹什麽的,她的生命裏也沒見過書包這東西。整個奇霞族,在之前也沒幾個人知道有“書”的。
她研究了一下,將包背在身上,取了自己的帕子裝好。看花姐走了出去,趕緊要跟著,杜大姐攔下了她:“一會兒我帶你到那邊門上等,你現在不用跟。”鈴鐺琢磨杜大姐是家裏一個管事的樣子,看看她的手勢,於是聽了杜大姐的安排。
杜大姐進去收拾花姐的屋子,給盆裏的剩水拿出去潑了。鈴鐺從院子裏拿了掃帚就開始掃地,杜大姐收了盆,她已經掃了半條小路了。
杜大姐看著她的樣子也喜歡,望了她聽不懂,說:“咱們先去給老封君問個好,你就去上學。”說完才發現自己白說了。
鈴鐺再聰明,也不知道“上學”是什麽意思。先假裝聽懂了。
終於,杜大姐帶著鈴鐺將她交給了花姐,一溜小跑去給張仙姑問好去了,她寧願自己打掃所有的屋子也不想帶一個語言不通的小孩兒了。
……——
花姐以前經常步行,到番學上課時常要攜帶一些教具就漸漸換了輛車代步,府裏白直會給她送到番學。
花姐帶鈴鐺上了車,鈴鐺坐在車上頗不安寧,低聲說:“我跟著走就行。”
花姐道:“坐著吧。”
鈴鐺心道:我就像是主人身邊的黑皮一樣了?
黑皮是寨主的奴隸,不過這個奴隸與她們不一樣,不用幹苦活,不用帶枷,一般也不挨打,還有好東西吃。
花姐則是將她當成了一個“預備學生”,昨晚她與祝纓長談了一次,除了印書,祝纓還對她講,現在能夠印書了,識字更方便,她會盡力讓更多的人多認一點字。無論男孩女孩好用就行,包括這個鈴鐺,如同項安手裏的小學徒一樣,先幹著糊口,再看哪個出挑,拎出來再進一步的教。
祝纓將一些小女孩兒教育都委托給了她,“我,一個三十歲的刺史,有事沒事挑一堆小女孩兒在自己身邊形影不離?還親自篩選教導?王相公該找我聊天了。這事兒隻能先交給你們,粗篩出來一批人,以後別業也用得著,梧州也用得著。”
花姐自覺責任重大,伸手給鈴鐺理了理衣服,說:“你現在是學生,學生是……”
車到番學,鈴鐺被灌了一腦子的知識,最後自己做主:跟學徒差不多!是好事。那就學!
兩人下了車,立刻引起了注意,人們向花姐問好,也有人問鈴鐺是誰。連仇文也被驚動了,他和蘇燈跑了過來,他倆在刺史府裏開晨會的時候可沒見著有這麽個小丫頭啊!
仇文看鈴鐺的衣服眉頭先皺,鈴鐺的體積比一個月前大了一層,仍瘦,隻比皮包骨頭好一些。人倒是幹幹淨淨的。但這並不妨礙兩人懷疑鈴鐺的來曆,看著就像是被救回來不久的乞丐一樣。乞丐就乞丐,這衣著就不太對了。
仇文問道:“博士,這是?”
花姐道:“新學生。”
仇文道:“什麽樣的學生?”招收女學生比較困難,除了各部選送的,花姐是各處撈人。可是仍有一些人家是免費的也不行,因為女兒、妻子得在家幹活,沒人幹活也是不可以的。仇文不排斥女學生,但是比較排斥已經下山了還穿得跟個山裏人似的。
仇文道:“這一身……”
花姐道:“慢慢收拾。”
仇文一點頭:“我並不是幹涉博士。”
“知道。”
仇文心裏記著這個事,等到了蘇飛虎父子三人,他將學校交給蘇燈上課,自己以給郎睿補課的名義到刺史府。實則是想見祝纓一麵,好好陳述。
偏偏祝纓才回來,日程很緊,這一天極忙。到了刺史府,仇文向府裏打聽祝纓,侯五道:“先去印書坊,再去紙坊,哦!府裏還有公務哩!晌午能回來吃飯。”
仇文耐著性子,決定先上課,才舉步,又停了下來,問侯五:“五叔一臉喜色,是有什麽好事嗎?”
侯五笑道:“是有一件好事!您要看了邸報就知道啦!”
“大人又受表彰了?”
侯五道:“雖不是大人,但也與大人有幹係。大人的義子,那位在京城讀書的趙郎君考過了,吏部已授職了!”
仇文的羨慕擺在了臉上:“到京城讀書的啊!”
“是啊!”侯五一臉感慨,“他才拜到大人門下的時候,一臉陰鬱,嘖,看著就跟要謀算什麽似的。誰料想……”
“五叔,您又……”杜大姐說了四個字就說不下去了,仇文與侯五演出了一個一哄而散。
郎睿不算頑劣,隻是稍有點頑皮,仇文還能應付得來。一個上午很快過去了,中午,祝纓回來了,見他還沒走,就招呼他一起吃個午飯。祝纓自己不喝酒,有客人來吃飯會給客人上一點酒。
仇文借著酒意,對祝纓道:“大人,我今天看到朱博士帶了個小丫頭。”
“哦,讓她去學一學,怎麽了?番學有人不樂意?”
“不是別人。我看她的衣服還沒有換過來。”
“嗯?”
仇文道:“能改最好都改了,大人與別人不同,您善待山裏各族,也該知道哪裏都有好人、哪裏都有壞人。”
“您別當山裏人淳樸,有些是淳樸,可不是人人都淳樸的。”他有了點酒意,心裏也有點憋屈,將一些頭人的盤算也點破,“都說我不念族人,說我不好。他們也使奸呢!大人莫一片赤心對人,多少收著點兒。”
山上派下來的是些年輕學生不假,學會了回寨子裏能用也是真,但是人家在寨子裏還留一手呢。譬如弟兄倆,就安排一個守家,一個下山,可不是從此就“歸化”了的。花姐對山上不甚了解,仇文卻是在寨子裏打滾來的。
仇文以前是想山裏的人都下來接受“王化”,近來城裏來了一些外地人,又讓他覺得大量地接受外地人容易給本地也弄亂,兩處都不得好。他思考了很久,趁著這個機會向祝纓建言:“下山的這些人才珍貴,可得讓他們能夠回到山裏站住腳。至少不能讓學生除了學會說話,別的什麽都不變。”
祝纓聽了他的許多話,道:“那孩子長大一點,現在的衣服穿不上了,自然就做新的了。”
仇文懂了一點,道:“大人,是我僭越了。”
祝纓道:“心是好的,隻是不能一口吃個胖子,硬往嘴裏塞食,人反而不願意吃了。”
“是。”
“先教會語言文字,再說。”
“是。”
兩人直聊到吃完飯,仇文再次致歉說自己輕狂打擾,祝纓道:“這算什麽?你是一片真心。”
仇文心裏舒坦極了,他也小拍一記馬屁,說:“因為大人待人真誠,我從沒見過像大人這樣英明的人。自從有了您,咱們這兒無論什麽都好,不但百姓安居樂業,人也越來越厚道,街上的盜賊都少了許多……”
“咚咚咚!”外麵鼓響了,仇文下一個字噎在了喉嚨裏,擊鼓鳴冤,這是有案子呀!
……——
刺史府的人跑了出去,回來稟報祝纓:“回大人,是南平縣的事。”
仇文臉皮一跳,祝纓道:“唔,能斷得分明也是不錯。這是莫縣令上任第一樁案子吧?”
衙役一躬身:“是。”
“你去聽聽,回來告訴我。”
“是。”
仇文訕訕地告辭,祝纓道:“你才有酒了,來人,好生將仇博士護送回去。”
仇文走後,侯五又躥了出來:“嘿嘿……大人……”
“好奇就去聽。”
“小人這是沒見過莫縣令斷案,他以前就會當應聲蟲來著。”
祝纓對他“嘖嘖”兩聲。
侯五輕輕拍了自己嘴巴一下,也跑了出去。
沒過一陣兒,他又跑了回來,一瘸一拐,行動如風。
祝纓才將一本方誌翻了一半,問道:“又怎麽了?”
侯五道:“牽出來一個人。就是咱們大娘的那個學生,王娘子!被告的是個算命先生,個死神棍!騙人錢財,叫事主識破了,拿了他去告官。莫縣令一套打,他隻肯認這一件。莫縣令又搜他的財物,查出好些錢來人,要問他個強盜。他才招了,說裏頭有些錢,是王娘子給的。為的是給她閨女改命,我聽著音兒不對,就趕緊告訴大人一聲兒。”
“壞了。你去,讓老莫暫停。”
“是吧?大姑娘家,當眾被嚼這舌頭,以後可怎麽辦呢?”侯五一邊說一邊又跑了出去。
過了一陣,莫縣令與侯五一齊回來了。祝纓問道:“怎麽樣?”
莫縣令道:“下官聽著說什麽小娘子命硬總與人相衝,就趕緊命將人押下,說是要再找苦主義問。再看老侯來了,就知道是辦對了。小娘子本就艱難,未明真相,還是不宜宣揚,對吧?”
祝纓道:“你預備怎麽辦?”
“請教一下那個王娘子,要是屬實,將錢也判還給她。反正不叫那神棍在堂上胡說。這個告狀的,要是說的是實,就如實判了。對百姓也有個交代。這些僧道神棍之流,也是無法禁絕的,隻要他們別太過就行。”
祝纓道:“老莫,長進了。”
“近朱者赤,近朱者赤。”
莫縣令心情大好,跑去隔壁審了神棍一回。事後據侯五打探的消息講,王娘子長這麽大還算順利,兒子也不愁說親,就是女兒,這都二十了,回回親事不成。王娘子著急,又聽弟媳婦說有個大仙兒特別靈,弟媳婦就是信了大仙兒的話,給兒子娶上媳婦的。
王娘子就跟弟媳婦一道找大仙兒,大仙兒今天說要紮紙人紙馬敬神,明天說得燒擺供。都不用王娘子親自去拜,錢給大仙兒就行。一定能給王娘子把閨女的煞給化解了,包管把人嫁出去。
零零碎碎的花了好幾貫錢。
據說王娘子的丈夫也知道,兩口子還請了大仙兒一頓酒。
侯五道:“真能辦成倒也罷了,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的割,也沒聽說王娘子家有喜事,這神棍真是可惡!”
祝纓道:“咱們知道這事就成了,不要出去講。”
“是。”
祝纓自己也不提,沒過幾天,花姐卻托上了祝纓:“小祝,你能幫我個忙麽?”
“什麽事?”
“王娘子家裏出了點小事兒,她家大娘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