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新官
自冬至春,章別駕在京中奔波,一如前年。京中多的是與他相似的人,許多人都嗅到了氣味,較之前年也更躁動了。
一邊在京城各家轉著、與相熟的地方同僚聚會,章別駕終於又排上了王雲鶴家的的隊。這日,王府裏來人請他次日過府一敘。章別駕不敢怠慢,急急修整一番,早早地到了王府等候。王雲鶴從皇城裏回來,便在書房裏接見他。
章別駕對王雲鶴的上次接見猶有餘悸,但是丞相是必須得見的,不求丞相們對自己有多麽地好,隻求丞相們不會覺得自己不把丞相放到眼裏、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他恭恭敬敬地站到了王雲鶴麵前,王雲鶴看了他一眼,道:“坐。”
章別駕坐下,僮仆上了茶,章別駕意思意思地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茶杯。
還沒等他開口,王雲鶴就先問了一句:“梧州今年有貢士來。”
“是。”章別駕忙欠了欠身。
王雲鶴又問:“你都熟嗎?”
章別駕哪裏想得到丞相們對“諸侯”的評語?還道王雲鶴是因為祝纓所以對梧州要特別地好一點,精神一振,道:“一路同行,略知一二。”
王雲鶴問道:“孰優孰劣?”
章別駕道:“都不錯。梧州向來公正,凡取士,皆糊名考試,能考取出來的都是人才。於人才之中再選取實幹之人。除了貢士,刺史所薦諸生,皆非無能之輩。”
王雲鶴一一細問,章別駕有心將事辦成,又說:“羈縻縣語言風俗尚且不通,南平、思城、福祿三縣之文教日有增益,福祿縣更佳。刺史在那裏下了十餘年的功夫,又教授相公的文章,當年的年輕人如今已長成,正是結果之時。”
王雲鶴臉皮抖了一下,道:“聖人之學學不好,讀我寫的隻言片語也是不成的。”
章別駕陪笑道:“是,並不敢落下,五經六藝也都習的。下官在到梧州前也任過幾任地方,下官看來,梧州與獠人雜居,騎射上頭比一些地方的文弱書生強多了。”
王雲鶴道:“子璋信裏說,他忙於羈縻事務之時州內庶務是你代理?”
“是,依上官的之命行事而已。”
王雲鶴道:“你幹得不錯。”
“相公過獎了。”
“梧州上下官員,你覺得如何?”
章別駕一一細數各人姓名職位考核結語,都說幹的不錯,最後說:“還缺一個司倉,以前的吳司倉調走了。不過並不曾誤事,司倉佐也恪盡職守。”
“司戶祁泰,其人如何?”
“是個不善言辭隻會幹事的人。”
公事似乎到此為止了,王雲鶴的神態、口氣都鬆弛了下來,閑適地道:“這裏不是政事堂,輕鬆些。一路可好?”
“一路都順利,就是道上有點擠。”
王雲鶴笑道:“都上京嘛,你們趕到一起了,人多了就熱鬧,可有什麽趣事不曾?”
章別駕道:“為方言鬧了不少笑話。”
兩人無拘無束地聊了一陣,章別駕看王雲鶴神態隨和,漸漸放下心防。出相府的時候已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麽了,隻覺得自己應答得應該都不錯。
王雲鶴確實覺得他還可以,將“章炯”兩個字記在了一張紙上,接著見下一位訪客。這一天王雲鶴睡得不早也不晚,臨睡前紙上已經寫了六個名字。
第二天,他將這張紙帶上,先上朝,再到政事堂與施鯤碰個頭。
……——
施鯤前一天值宿宮中,回家前也要與王雲鶴碰一下,告知臨夜並無大事發生。
王雲鶴將自己寫的紙條給施鯤看:“這幾個人。”
施鯤指著上麵一個名字,問道:“這個章炯,是不是姚尚書才提過的那個章炯?”
王雲鶴點一點頭:“是他。梧州別駕,是個實幹之人。”
施鯤笑了:“能在祝子璋手下好好活到現在,可見是個有才幹的人。我看可以了。”
王雲鶴也笑了:“趕緊再派給他一個新別駕,梧州的長史、司馬都不能頂用,為刺史之貳的隻有別駕。送個新別駕過去,讓他好好磨一磨才好。”
施鯤道:“章炯給他派哪一府做知府去?”
王雲鶴道:“不拘哪一府,我看都行。”
“好。”
兩人又將名單上的幾個人也都議過。北地旱災,兩人警醒,由此審核出一些問題、罷免了一些官員,這些空缺都要有人頂上。
姚臻出任吏部尚書之後的一件大事,就是挑選官員填補空缺。姚臻新任,又趕上年末的大考核,忙得焦頭爛額。丞相們不免要將知府及以上的官員的任免接過來,為這個新人分憂。
前幾日姚臻提到了還有章炯這樣一個“年富力強”的人,資曆也夠,曆年的考評也好。親自考查之後,王雲鶴決定今天同意。順手還詢問了章炯對祁泰的看法,因為祝纓特別要求,如果她調任需要帶走祁泰和幾個京城帶出來的衙役。
兩人將名單敲定,知會姚臻之後,再一同奏報給皇帝。
從梧州拿走一個用得順手的別駕,政事堂也就痛快地同意了祝纓所舉薦的趙振等人。因祝纓曾帶四人進京,王雲鶴見過四人,吏部很快發文往梧州,給了這四人官身,乃是各“諸侯”討價還價裏,最早被兌現的一批條件。
驛路快馬在寒風中自京城一路南下,文書到達梧州時正值新年。
……——
今年章別駕不在,祝纓坐鎮刺史府。
這個新年的氣氛還算不錯,朝廷要多征稅,祝纓先出了告示,將情由與本地百姓說明,又下令除此之外,本州不再加稅,然後再開始收取。
稅多收了些,但因梧州近來糖坊等的收益以及宿麥的種植,百姓生活尚可,除了偶爾幾個管不住嘴的說兩句,並無更多的不滿。
祝纓打算燈節的時候讓州裏好好熱鬧熱鬧,同時也在琢磨鹽的事情。她早有心降低梧州的鹽價,隻是一直騰不出手來。
鹽鐵官賣,比糖更加不可或缺,利潤豐厚,一個不慎百姓不能獲益,卻喂肥了蠹蟲。若能有一個合適的法子將鹽價一降,也能緩解一下百姓因加稅而帶來的不便。還有大半年的時間,應該能辦成,也算她離開之前給梧州留的一點福利。
她取出信箋,準備給幾個刺史寫信,詢問一下情況。他們的轄區內有鹽場,很巧的是,他們都從她這裏拿過麥種。
信才寫了一半,小柳就來報:“大人,京城有公文!”
小柳的臉上帶著一點奇怪的神情,按時間推算此時正是閑的時候,除非大事,否則誰也不會想在這前後辦公。
祝纓道:“拿來我看!”
祝煉接過了公文,捧到案頭,祝纓拆了公文一看,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來——王相公真是公道,趙振等人的告身下來了。
此事稍有一點驚喜,幾個都是實職,過完年就要赴任的那一種。
祝纓道:“來人在哪裏?快,請來一見。小柳,把趙振他們四個叫來!”
小柳道:“荊郎君他們在城內還好,趙郎君可是回家過年去了。”
“那就派人去叫他來!是好事!他們的告身下來了!”
“是。”小柳笑著答道。他很高興,大正月的聽到好消息,誰都會開心。他又悄悄地看了祝纓一眼,心道,跟著大人就是好,興許也能像小吳哥那樣……
祝纓自己也高興,她想在自己離任之前多為梧州栽培出一些官員。隻恨不能讓她再任三年梧州!
很快,荊生等家在南平縣的人在一片喜慶中跑到了刺史府。此時刺史府裏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當值的衙差臉上都帶著笑意。荊生是荊綱的族親,家裏知道規矩,早準備了許多的紅包,一路發了進去。
待到了正堂,看到祝纓,荊生一個頭叩了下去:“晚生拜謝恩師。”
祝纓上前將他扶起,道:“快快請起。”
荊生仰起頭來時,臉上已掛上了感激的淚水:“若非恩師提攜,晚生哪有今日?”
他的心中也如小柳一般有期盼,小柳的榜樣是小吳,他的榜樣是顧同。本想著沉下心來老老實實聽幾年使喚再探一探口風,哪知祝纓不聲不響給他辦成了。
荊生喜極而泣,連連頓首,祝纓都把不住他,荊生道:“恩師深恩厚德,學生沒齒難忘!嗚嗚……”
荊生嗚咽良久,才在小柳等人的協助下站了起來,看祝纓一派平和的樣子,他又不好意思了起來。
小黃知機,去打了水來給他洗臉,荊生更加不好意思了。匆匆洗了臉,同學汪生、方生也嗚嗚著進來,二人進來沒看到他,見麵就是一跪,也是叫一聲:“恩師。”
荊生瞪眼看著兩位同學嗚嗚地感激涕零,覺得汪生說的“學生必恪盡職守,以恩師為榜樣,不辱沒了恩師的名聲”以及方生說的“上報陛下、恩師,中慰父母,下安黎民”比自己說得好。他忙添了一句:“我們都是這樣想的。”
汪、方二人這才發現荊生,不由耳朵發紅。待二人也洗了臉,祝纓含笑道:“終於不負你我相識一場。”
三人又是一番感謝。荊生猶豫了一下,問道:“不知趙振他……”
“他家遠,過兩天也過來。到時候大家一起聚一聚,我有事囑咐你們。”
“是!”
……
趙振到來時,荊生等人已各自回家準備慶祝了。趙振由父母、本族的長輩趙翁等人陪同。福祿縣的人到州城來,總是覺得底氣格外的足。
他們到了門上遞了帖子,很快便得到了接見。
趙翁與趙振的父母激動得話音裏有點哆嗦,趙父一個不小心說溜了嘴:“自打大人叫他過來做事,咱們就常說,福氣快到咱們家了,比別人雖晚了一點,好飯不怕晚,嗷嗚……”
趙母將腳從丈夫的鞋子上又碾了一碾默默地移開,後悔踩得晚了。她的裙擺挨著他的衣擺,一疊,又散開了。趙父忍痛忍得麵目扭曲。
祝纓一笑:“你們的好日子也快到了。”
趙父、趙母都開懷,兒子做了官,他們也可做得封翁封君了,一家子都感激了起來。
祝纓對趙振道:“我請你們吃飯,還有荊、汪、方三位,大家夥兒一起,我正好有事囑咐你們。”
趙振響亮地答:“是!”然後又笑,“學生有些慌,也不知道要怎麽做,正想請教老師呢。”
趙家一家人住在福祿會館裏,到得次日,祝纓在府中設宴,作陪的是府裏的官員。排麵給得足足的。
祝纓給他們都安排好了,先在家中慶祝幾天,然後就要動身。幾人要任職的地方比較遠,都在北方,不像顧同,隔倆月就能捎封信過來請安問好,順便捎帶些東西。趙振等人要去的地方遠在千裏之外,通信並不方便。
祝纓特地叮囑他們:“或與前些日子一些官員被罷有關,你們到了那裏之後務必小心。你們幹事的本事我是不懷疑的,但是人有水土不服、事也有水土不服,人情往來也一樣。去了先摸摸底再幹。”
“是。”
四人都在祝纓手上幹過些實務,雖不如顧同、趙蘇那樣的嫻熟全麵,但也耳濡目染,自思可以應付。
祝纓又說:“到了之後務必心懷百姓。與上下要處好,對同僚要客氣。且不要動歪心思。隻要你們能將事做好,不會被埋沒的。”
得了這一聲,四人都安了心。祝纓又贈他們盤纏,父老們亦各有贈,沒出正月,四人就結伴離開。他們要一同北上,走過一段之後再分開。四人並不知道,吏部那裏一批批了不少人,那些人沒他們的好運氣,須得到吏部走個過場、由吏部官員審核才能領到告身。
祝纓也不知道,此時的京城,皇帝也已同意了姚臻的舉薦,要將章炯調離梧州。章炯的品級更高一些,手續也複雜一點,文書下得就晚。政事堂打算將繼任者選好,然後一同下文,不給她反應的機會。
她還很高興,正在去別業的路上。她打算去別業探望一下父母,再回來主持春耕並等章炯回來。
張仙姑和祝大兩個自從知道祝纓的計劃之後,反對也無效,隻得想著先在別業給祝纓“扒拉好窩”。因為項樂新婚,正在福祿縣老家小住,新年不在別業,老兩口覺得沒有自家人看著別業不行,就沒有下山來。
與她同行的是別業隨從。
花姐等人被她留在了刺史府,隨時關注著梧州的動向。
……——
山路比之前好走了不少,五縣說不修路,也將大路略略平整了一下。祝纓騎在馬上,嗬出一團白氣。一行人走的是近路,即中路。
南路即左路是阿蘇線,北路即右路是塔朗線,中路則是要過那道狹長的山穀。山穀取直,所以比左右路都要近些。
如今山穀盡頭已經建起了一個簡易的堡壘,或者說關卡。
祝纓一行人到了關卡下麵,祝銀大聲說:“大人來了,快開門!”
關上的人往下一看,忙跑了出來:“大人來了!”
這是兩個年輕人,臉上都帶著點激動的笑,看著祝纓的眼睛亮晶晶的。關卡上有約摸二十來人,他們都是侯五帶出來的人,一見祝纓來,派了兩個看門的,餘下的都過來在祝纓麵前站好隊。
祝纓向他們道了一聲辛苦,又指其中一人的靴子問:“過年沒領到新的?”
那人笑道:“有的,今天輪到我打柴,就換上舊的。”
祝纓又問他們吃住如何:“到卡子上幾天了?什麽時候替換?還忙得過來嗎?家裏的活計有人幹麽?”
領頭的一個小胡子道:“回大人,我們這一班守一個月,還有五天就來人替換了。家裏盡有人的!咱們吃大人飯,當然要先幹大人的活!沒有大人,哪裏有我們的今天?”
祝纓道:“也要顧家。”
小胡子的官話不太好,聽得一愣:“咱們是祝家的,顧家是哪家?”
祝纓一笑:“對,你們是祝家的,不是別家的。”
小胡子用力一點頭:“嗯。”
祝纓一路順利地去探望過了父母,在別業小住了兩天,將別業的春耕事務先安排一下,以防到時候自己走不開,別業春耕無人安排。
等她再次下山,便收到了朝廷給她的驚喜——章炯升任安陽知府,朝廷給她安排了一個新的別駕。來人姓張,名運,名聲不顯,祝纓之前也不知道他,其人性情如何更是無從得知。
朝廷這些老狐狸,真是一肚子的壞水,十分會給地方上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