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整頓
典客令的臉色變得很不自然。
上司說“給底下人發點兒好處”的時候,執行的人還是他,怎麽發,看他。上司的每一道命令,都可以變成執行事“公私兩便”的理由。譬如發東西,他可以從中抽成、報花賬。花了一百報二百,多出來的一百就從賬麵上很正常地消失了。可以用來填舊窟窿,也可以用揣進自己的腰包裏。
上司說“叫個人來查賬”,事情就完全變了!
典客令雖不似駱、王、阮那樣有家世做靠山,也是個能留在鴻臚寺內的人物。祝纓要查他的賬,無論本心如何,喊來了祁泰,落在別人眼裏就是對他柯某人產生了不信任。是在“奪權”。
已經要讓一步的典客令在看到小黃去叫祁泰的時候,又上前了一步,道:“此事典客署也做得。祁主簿又身負重任,不好離開,下官明日便將賬目奉上、錢帛備好,送來給大人過目。”
祝纓道:“他不過掌印,勾檢稽失。你的事才是鴻臚寺的大事呢。讓他幹。”
典客令一肚子的悶火又不敢發出來,他看了一眼祝纓,隻見祝纓仍是一副溫和可親的樣子。可這人下手是真的狠!不聲不響,突襲了四夷館,再接典客署。下一步……
典客令一時難以抉擇,連典客丞看他的目光都沒留意。
祁泰卻很快過來了。
到了鴻臚寺,祁泰怎麽都不得勁兒,他不擅與人交際,整天縮在自己的屋子裏。祝纓終於叫他了!
祁泰臉上帶一點點笑,這點笑落到典客令和典客丞的眼裏就變了味道,三人齊齊在心裏罵一聲:走狗!
祝纓道:“你們幾人盤一盤賬目吧。”
祁泰是個直腸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典客令。
眼見無可挽回,典客令隻得悻悻地說:“主簿隨我來。”
祝纓道:“拿到這兒來。”
典客令磨了磨牙,勉強道:“是。”
他轉身走了,步子越走越疾,回到他自己理事的屋子裏,險些被門檻絆到,回身踢了門檻一腳,罵了一句髒話。見他這樣,屋子裏當差的書吏也不敢上趕著奉承了,上了茶就退到了一邊。
典客令心中著實惱火,茶杯也摔了。摔完了還得找賬本,找著了往袖裏一塞,又取了一本喚了個吏目拿著。
這吏目正是日常為他做賬的人,雙手接過了,眼中帶點疑問地看著他:“大人。”
典客令道:“隨我來!機靈點兒。”
二人到了祝纓房裏,典客令道:“這是狄高明,典客署的賬目是他在做。祁主簿有什麽要問的,隻管問他。”
祝少卿在大理寺比沈少卿還不管事,狄高明來的時候沒想到是要查他的賬。猛聽得典客令將自己給賣了,心說:柯大人可真是個菩薩,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機靈是什麽機靈?!
狄高明又手將個賬目又遞了出去。
祁泰此時也從容了,他不急著接,而是看了一眼祝纓。祝纓隻含笑看著典客令,典客令隻得又從袖子裏再摸出一本賬來。
祝纓笑笑,沒對祁泰指示,祁泰也心安心得沒動。典客令有些急了:“的的隻有這些了!”
祝纓將封皮掀開又合上:“送到我手上的,我認,讓它在我手上翻篇。沒有送到我手上的,以後你們自己扛。”
典客令還在猶豫,典客丞熬不住了,他小聲說:“四夷館因要接待四方來賓,還有些收支,今日來時不知大人要盤賬沒有帶來,下官這就回去取。”
祝纓點點頭,對祁泰道:“開始吧。”
狄高明雖不明所以,卻本能地覺得不對勁兒,他張惶地看了典客令一眼。眼前這些人都是官,不提少卿,便是典客令等人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幸他就是那個凡人。
他為典客令可做過不少事,勉強算“心腹”,心腹,就是平時跟著也沾些好處,但要幹髒活的。一旦有事,心腹必然要先遭殃。
狄高明真心希望祝纓說話算數,能夠翻篇。但是典客令卻說:“就隻有這些了。”
屁!你手裏還有一本呢!狄高明心裏暗罵,又不敢出聲。
祝纓道:“好,你說,我就信,那就開始吧。”
祁泰開始翻賬,典客令心裏也在翻一本無形的小賬:那小子姓柳是吧?還有一個叫丁貴的仿佛在四夷館?當起坐探來了!不叫你們吃點兒苦頭,還道鴻臚寺都是傻子了呢!
鴻臚寺的賬目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對完的,到會食時,一本賬還沒看完。到得下午,典客丞又拿了一本賬來。
祁泰忙活了一天也沒能對完,但是他挑出了幾樣毛病,又折了幾頁虛賬出來。祝纓拿起賬本,抬手將這幾頁給摘了。對小黃道:“將這個送給柯典客。”
小黃走後,祁泰正要說話。祝纓抬起筆來:“無妨,數我都記著,我寫給你。不礙著你合最後的總數。”
小黃走後沒幾時,典客令就跟著小黃又回來了。
見了祝纓,他便又奉上了一本賬簿:“大人恕罪,下官怕誤了大人的事情,方才回去又找了找,這裏,還有一個。”
祝纓道:“所有漏掉的,都在這兒了?”
典客令忙說:“是。”
祝纓道:“有勞。”小黃又接了這一本,交到一旁祁泰的桌上,祝纓招呼典客令坐下:“這些瑣碎的事情都交給他們忙去吧,咱們合計合計,怎麽發這個錢。”
典客令道:“以往也發一些的。咱們自有一些收益,發的是兩份兒。他們司儀署也有一分,大人別看他們的看著清貧,其實也有。”
祝纓聽說一些公開的秘密,等他說完了,才說:“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的過法,典客署比司儀署又要強些。以前都怎麽發的?”
“按品級,”典客令說,“大人當年在大理寺的時候,各處都羨慕大理寺呢。下官進鴻臚的時候,還聽些老人講過當年。”
祝纓笑道:“各衙寺本就有這樣的習慣,也不是我首創的。”
“大人是做得最好的。”典客令小拍了一記馬屁。
祝纓道:“不過是要配合著開源。都是小事,做與不做看著差別不大,卻能看出來做事的人用不用心。咱們已經在皇城之內了,做出來的事不會被埋沒的。”
典客令小聲應和,又問:“鴻臚寺,也要開源?”
要來新上司,多少都會設法打聽一下的,他對祝纓的舊事也知道一點。但祝纓一旦管事,他的權柄就要收縮,收益不知是什麽樣,損失卻近在眼前。典客令心裏是有些抵觸的。
祝纓道:“當然。不過,先看看賬目,賬上有的,庫裏也有,對嗎?”
典客令口氣稍稍壞了一點:“這是咱們典客署自己的賬,還是很實在的。”
祝纓一笑:“來吧,看看各級都怎麽發。”她扯了一張紙,上麵寫著典客署各級官吏的補貼與福利,問典客令是否有誤。
典客令無奈地點點頭:“就是這樣。”
祝纓道:“改一下。”她掃了一眼就知道這單子的毛病了,發錢還好,發物的問題就大了。負責分發的人,譬如典客令,今天家裏缺了香,明天就說全體都發香,一些吏目家裏根本不用這些東西。裏麵再來點花賬、回扣,小金庫他們都要再扒一層皮。
祝纓將內容刪了幾項,又增加了幾項,再添上一些錢,給各種錢又加些新名目。譬如皇帝大壽,鴻臚寺高興,發錢散福。
列完了單子,她又命將兩個典客丞叫來,告知此事。典客丞臉上一苦,這小金庫是他們攢下來的,被新上司做了人情。非但如此,祝纓還指定了小柳、丁貴“協同辦理分發事宜”。
典客令皮笑肉不笑地:“他們兩個……”
祝纓道:“讓他們倆辦去,咱們還有正事呢。”
典客令隻得問道:“不知大人說的是什麽事?”
祝纓道:“兩件,你們三人今天回家各自琢磨琢磨,明天我要看到你們的想法。第一,正旦有番邦來賀要如何接待,又有什麽要緊事項。第二,咱們怎麽開源。”
“誒?”
祝纓摸了一把貓,漫不經心地說:“花了你們攢的私房錢,不補點兒長久的進項,你們出了這個門兒就要罵了吧?”
“不敢不敢!”三人賭咒發誓,“大人如此體恤下官,下官感激不盡,豈有腹誹之理?”實則心想:我在你麵前也肚裏罵你呢。
聽到“開源”卻又是精神一振,傳說裏,祝少卿“年輕的時候”是一把理財的好手。
祝纓道:“那今天就先到這裏吧。”
“是。”
……
此後數日,祝纓又與這三人議了兩次事,都是落衙後三人相約到祝府去。
祝府的樣子與他們之前見過的豪宅相比堪稱儉樸,然而祝府的仆人卻都年輕而精幹,個頭不高,卻個個精神十足。
到了祝纓的書房一看,掛著幾幅字,都不是前人的字畫,都是現世活人的作品。新人新作與府內的陳設,顯出了少卿還在“發家”的路上。三人卻要在心裏嘀咕:他做了這些年的官,難道就隻有這樣的家底?莫不是故意裝的。
及看清字畫落款,集齊了二十年來所有丞相的筆墨,又一麵牆掛了劉鬆年畫的一軸墨竹。方覺出比掛前人字畫更顯出書房主人的份量。
祝纓卻很隨和,她按住一旁要往硯台上伸爪的狸花貓,對三人道:“來了?坐。”
典客令等三人此來未嚐沒有一些試探之意,由典客令先發言:“下官等思之再三,正事耽誤不得。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做事趁現在。”
祝纓一點頭,典客令又接著說了他們的方案。一是將“小金庫”的用法給定了下來,三人便著意議定各人可分得的補貼財物上,給這位少卿拿最大的一份。二是開源,就是再盤點鋪子、貨棧取租嘛!三是接待外番使者的事,還是四夷館辦,這個要向上頭申請經費。
中規中矩。
祝纓道:“四平八穩,極好。”
典客令也笑道:“早就想將事情理一理了,隻是沒有遇到明白人指點,幸而大人來了。”
祝纓道:“世間事,難得糊塗。大事做到,小事不妨隨意。外番來使之後咱們就要不得閑了,趁還沒幾個人來,先將咱們的家務事辦妥。第一,將舊賬盤清,陳年爛賬,我來給它抹平。”其中不乏一些他們借著鴻臚寺的勢力,參與的番邦貨物的交易勾當與收受的一些好處。
典客令等三人一齊感謝。
祝纓又說:“眼見入冬,一年的考核又要開始了。隻咱們自己寫個本子往吏部報備有什麽意思?管好了典客署,我才好向陛下講。”
典客丞忙出聲問:“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的目光變得很冷,掃向三人,最終落在了他的身上,道:“你今天在四夷館是夢遊嗎?無論是不是外番來使,講究的都是一個太平盛世,第一就是要太平。縱容胡人番客妄加議論,成什麽體統?我把話放在這兒!鴻臚寺,你們自己私下有什麽主意我不管,胡客、番商,四夷使節,不許他們與皇子有任何勾連!”
外使都住四夷館,也是為了方便招待,也是為了方便監視。待遇好是好,該有的警惕本也不差。外使出門,或明或暗都會有人跟隨。蘇鳴鸞她們來的時候,祝纓也是陪同的人之一。
三人齊聲答應。
祝纓道:“這話我隻說一次,誰亂來,我就活埋了他。”
典客令此時卻是坦坦****地:“大人這話就小瞧咱們了,誰個指望這些番使有所作為不成?”
祝纓道:“如此最好。盡早把章程理出來,在考核遞上去之前,做出點樣子來。知道什麽樣子嗎?”
典客令不敢托大,虛心請教:“還請大人明示。”
“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祝纓說,“為陛下分憂,不如讓陛下無憂。”
她將狸花貓抱了起來,道:“瞧瞧它,它不舒服了,我給它梳毛,它能覺出來舒服。為什麽覺得舒服?因為它先不舒服了!它感覺得到!”
話有點繞,三人想了一下,才將貓與皇帝聯係了起來。三人對望一眼,心道:對哦,是陛下調他來了!
將諸般心事收起,老老實實辦祝纓交待的事。典客署麵上還是老樣子,該幹什麽幹什麽。開源之事也不是很急,他們又將與胡商相關的產業重新梳理報給祝纓。祝纓又從中做了調整,整個典客署作為一體,刪繁就簡、條理清晰。典客署該拿的增加了,胡商付出的反而減少了。
祝纓以“巡視四夷館以備使節”的名義,將典客署諸人集中到四夷館。
館門一閉,開始發補貼。這個小金庫隻發給祝纓及典客署諸官吏,祝纓在上麵坐著,典客令三人相陪,丁貴、小柳二人幫同發放。
唱一個名,發一份,祝纓看著下麵吏目們與丁貴、小柳二人的神態動作,似無疏離他二人的意思。凡這樣的地方,對這種“上司的心腹”是又恨又怕的,很容易被疏遠。祝纓特意讓這二人參與了發放好處的活計,便是為了削減這份隔閡。
待發完了,眾人一齊道謝,祝纓道:“先小人後君子,話說明白了,以後才能好好相處。我就說幾句,第一,隻要我在,接下來的好處隻有更多。”
下麵一陣喝彩。
“第二,拿了好處也別炫耀,悶聲發財。揭出去了,對誰都沒好處。”
下麵一陣哄笑:“是。”大家看著這位抱著狸花貓的年輕上司,都覺得祝纓真是好極了!這麽懂事、為大家著想、又溫和不生事還會養貓的人,怎麽會是壞人呢?
“第三,要聽話。”
“是。咱們當然聽大人的。”
祝纓道:“咱們都安安靜靜的,別生出事來。番使來了之後,更不能出事。外鬆內緊,自己要心裏有數。不許吃裏扒外,出了這個門,都是外人,不許任何人將手伸到番使身上!也不要讓番使、胡商把舌頭放在不該放的地方、將手伸到不該伸的去處。自己的口風也要緊,典客署的事,不許有一個字外泄。”
祝纓慢慢地說出了自己的要求。
拿了好處,眾官吏也都答應了。天朝上國,自有一番底氣在,無論是芝麻綠豆的官兒,又或是升鬥小民,於勾連外國興趣實在不大。
祝纓最後說:“不生事,一輩子拿著現在的俸祿,細水長流。生事,或有人重金賄賂,抵得你一生所得,有命接也要有命使、能給子孫傳得下去。話,我隻說一次。犯了我的規矩,上天入地,我也要拿他歸案。你們自己應付不了的事,來報給我,我來扛。”
眾人心中一凜,都說:“是。”
祝纓又笑了道:“好啦,該說的都說完了,開門,幹活吧。”
典客署也更加安靜了。
……——
冬至祭天,祝纓等人又跟著皇帝往郊外去了一趟。
待從郊外回來,鴻臚寺便到了考評各人一年表現的時候了。典客令擬好了單子先拿給祝纓,祝纓看了一看,見上麵的等第都在中等或往上,提筆將等第都抹了,每人原本的考評都再往上提了一提。實在不宜給更高評等的,都將結語再添寫幾句好話。
典客令道:“這……大、大人,恐怕不妥吧……”
照流程,得是二署報給二丞,二丞核準之後再拿給少卿,然後給正卿簽字,再交吏部存檔。典客令拿這個給祝纓看,也是有私心,將自己置於祝纓之下。阮丞如有異議,就要跟祝纓對上了。
但是直接拿給阮丞,典客令就理虧了。
祝纓道:“你再謄一份原稿給他,這一份我留下了。”
典客令忙指著上麵祝纓塗改過的部分,問:“那……”
祝纓道:“他還能自己定了不成?”
典客令不由道:“下官等得遇大人,福氣不小。”
“我遇到諸位,福氣也不小。拿去給他吧。”
阮丞隻略改動了一兩個人,又將這個拿給祝纓去看。祝纓將司儀署的名單退回:“這些人我見得少,不便議論,拿給沈大人看。”
又將典客署的考評重新改過。阮丞麵前便這樣的單子,同是鴻臚寺,兩署一高一低,兩相對比,反顯出司儀署的等第低了。知道的說是祝纓護著自己人,不知道的還以為阮丞在給司儀署小鞋穿。
阮丞躊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