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直臣
殿內一片死寂,眾臣鴉雀無聲。
君臣心中怎麽想的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人,隻有昆達赤這個“外人”還能有心情上下觀望。今天他覲見是一件大事,站位靠前,方便他看到了皇帝陰沉的麵容。皇子們則與皇帝截然相反,他們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其中的期待之情昆達赤非常理解。
大臣們也有沉得住氣的,也有沉不住氣的,沉不住氣的好像是有點開心。昆達赤又找到了祝纓,隻見她麵不改色,看了一眼立在正中的那個官員,又轉正了腦袋,好像這個人說的不是立太子,而是午飯照舊。
其中最為可笑的是站在皇帝身邊的一個不公不母的家夥,他看著像是比所有人都急,一張白臉上的褶子全都擠出來了。他站得很正常,昆達赤硬是能從他身上看出一股子猴子著急抓耳撓腮的味兒來。
隻靜了一瞬,殿內的喘氣聲便陡然放大,跪在中間捧著笏板的人跪得像塊石頭,絲毫沒有退讓的跡象。
王雲鶴與施鯤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兩人對望一眼,同時深吸一口氣,出列站到一邊。在朝上,丞相被點名指出了錯誤,也須得有個形式上的表示,接下來如何端看皇帝如何表態。他們是最早向皇帝進言要再立儲君的人,但是皇帝一直拖著不肯答應,此時並不想為皇帝擔這個事,將手一揣,他們將這早就該解決的問題還給了皇帝。
隻有禮部尚書站了出來喝斥道:“這也是你能議論的?”
原來,這人是禮部的一個郎中,從五品,剛剛夠得上今天來早朝。皇帝對立太子的事情的抗拒是所有人都看在眼裏的,禮部尚書萬沒想到這貨能給自己捅這麽大一個簍子。正有番使哎,皇帝正高興呢,給他兜頭澆一盆冰水?你怎麽想的?
他不喝斥還好,跪著的人將脖子一梗,又特意將他給點了名:“尚書為禮部,難道不知道國家要立儲的道理?我之前已寫了三封奏疏,都石沉大海。你這麽做,是有什麽圖謀嗎?”
禮部尚書當然應該早立東宮,羞怒之下喝了對方的名字:“夏龍時!你放肆!”
夏龍時道:“放肆就放肆吧,東宮久懸的危害,袞袞諸公都不知道,也隻好由著我放肆了。”
禮部侍郎溫言勸道:“你且退下,立儲之事豈是你一言建議就能倉促決定?”
夏龍時釘在地上一動不動:“自先太子薨逝至今有幾年了?這也能算得上倉促嗎?這些年,君臣都不考慮這件事的嗎?這是什麽道理?”
皇帝勉強回過神來,緊緊握著桌上一方鎮紙,用力砸了砸禦案,眾臣都看了過去,皇帝緩緩地道:“太子薨逝,朕甚痛心,卿且退下,容朕慢慢想來。”
夏龍時道:“天子無私事!先太子薨逝,天下同悲,聖天子撫育萬民,非止此一子。”
他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來,寸步不讓。
皇帝血氣直往上湧,藍興擔憂地搶前一步:“陛下。”又焦急地往下使眼色。下麵,王、施二人正在一旁“等候發落”,其他人沒一個說話的。他又看向鄭熹,鄭熹捧著笏板恭恭敬敬地站著。
不愧是做過禮部尚書的人,儀態真是沒得挑。眾臣上朝不能直視天顏,皇帝高坐,下麵君臣微微低頭,他們要是不抬眼,根本看不到上麵人的眼色。藍興真真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
其他人也都有樣學樣,幾個皇子更絕,興奮、緊張之中低著頭眼睛偷偷上瞥,一個一個像是在翻白眼。
隻有一個昆達赤站在人堆裏很顯眼,可這有什麽用?
藍興隻得又小聲叫了一聲:“陛下。”
皇帝太陽穴上突突直跳,喘著氣說:“丞相留下,退……”他頓了一頓,看到了昆達赤,“鴻臚,伴王子回館。退朝!”
眾臣參差不齊地躬身。
此處是大朝會的地方,皇帝與重臣開小會不在這裏,皇帝與王、施二人往後走。
祝纓幾步趕到駱晟身邊,路過夏龍時,這位仁兄還直挺挺地跪在那裏,路過他的人多數投以欽佩的目光。到了駱晟身邊,這位駙馬還沒緩過神兒來,問祝纓:“這可如何是好?”
祝纓道:“先把西番使節送回四夷館吧,這回可止不住人議論了。”
駱晟苦笑道:“千防萬防……”
祝纓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多說話,兩人閉了嘴,去找昆達赤。昆達赤在通譯的陪同下正朝他們走過來,祝纓通過通譯對昆達赤道:“這位是鴻臚寺卿,也是陛下的駙馬。”
昆達赤評估了一下駱晟,心道:他們這裏做兒,是看長相的嗎?
駱晟也撐聲麵,扯了一句:“奉旨宴請王子。”
這也不算扯謊,“招待”番使是他的職責,誰說請吃飯不是招待呢?
昆達赤與他們邊走邊說:“你們是要立太子了嗎?會是誰呢?”
通譯這會兒又不敢翻譯了,駱晟聽不懂,祝纓聽了個大概也裝聽不懂。昆達赤又笑了一聲,惹得一些大臣回頭看他。
昆達赤還要套個話,藍興又跑了回來:“京兆!”
他又把鄭熹、六部尚書等數人叫了回去,這番舉動讓許多人心思活動,覺得立儲之事大概有希望了!
與此同時,幾個皇子你看我、我看你,沒有發現自己和兄弟們都笑得非常的不自然。他們各尋借口,都不想馬上離開。有說要看望生母的,也有指某大臣說事的,還有幹脆是要往史館借書。
駱晟隻想直緊把昆達赤送回驛館,並不與他們一處。駱晟對沈瑛道:“光華坐鎮鴻臚寺,我與子璋去去就回。不要輕舉妄動!”
沈瑛魂不守舍地點了點頭:“好。”
不是!皇帝讓你去四夷館,沒讓我去啊!祝纓看向駱晟,駱晟道:“咱們走吧。”
祝纓差點被他氣著,還要說:“好。”
……
出了大殿昆達赤就安靜了下來,沒有再提立儲的事情,一行人安安靜靜地到了四夷館,昆達赤卻對駱晟說:“還沒到吃飯的時候,我也吃不下。我想出去逛一逛,總不能不行吧?”
駱晟無法拒絕,命典客令選派幾個人陪同他出去,自己又帶著祝纓回皇城去。
路上,駱晟低聲問:“陛下會不會再發脾氣?”
祝纓道:“不敢猜。”
駱晟歎了一口氣:“那個人是叫夏龍時麽?名字不錯,就怕……”
祝纓道:“與其在這裏猜,不如快些回去。”
兩人重回皇城,發現早朝的許多人都沒有走。鴻臚寺裏還坐了一個陳王,號稱說是來找妹夫的。祝纓道:“你們聊。”抽身出來。
她不看好陳王,以前不知道,官做得久了,尤其是到了現在,她已經看得很清楚了,趙王的麵兒大。再往外踱幾步,卻見沈瑛正在房裏踱步。
祝纓輕輕搖了搖頭,又往向走去,走不多久,又便見一群人押著一個人往大理寺獄的方向走去。她快步走了過去,隱隱看到被押的那個是夏龍時,他的冠沒在頭上,一個人抱著他的冠跟在後麵。
各處都有人望著這一行人指指點點,祝纓也不敢離開鴻臚寺太遠,隻得叫了小黃:“你去看看老黃。”
小黃心領神會:“哎。那……我就說,看著大理寺要審人,擔心他,問他晚上能不能回家吃晚飯了?”
祝纓笑了一聲:“去吧。”
小黃一道煙地跑了,祝纓的目光望向大殿,但是層層宮牆擋住了她的視線。
一直等到天黑,宮裏也沒傳出新消息,陳王隻好離開。駱晟心下難安,對祝纓道:“子璋,到我那裏坐坐?”
“固所願也。”
兩人又往宮牆看了一眼,才結伴離開。
……
皇帝與幾個大臣已經僵持了很久了。
皇帝一直沉默,大臣們也跟他耗著,反正大家都比皇帝年輕,體力上也熬得過。皇帝沉默了很久,突然問禮部尚書:“那個人叫夏龍時?”
“是。”
“拿下,審他!問問是誰叫他這麽說的!”
藍興跑出去傳了話,大理寺來人將依舊跪著的夏龍時“請”走。
大家又沉默了。
皇帝沉著臉,問道:“怎麽都不說話?要你們何用?”
王雲鶴與施鯤思及夏龍時,心道:難道我還不如一郎中?
王雲鶴踏上一步,道:“不知陛下要說何事?若是夏龍時,他沒有大罪,隻有小過。他突然上本,是不太妥當,然而身為士人,他該說這個話。”
施鯤也說:“臣等之前亦進言,東宮當早定。”
藍興急得咋了聲嘴。
皇帝道:“你們這樣置大郎於何地?”
下麵大臣跪了一地,卻沒有人附和他,皇帝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皇帝低聲道:“我的這些兒子啊——”
王雲鶴道:“陛下將先太子教得很好,臣請陛下再用心教出一個太子來。”
皇帝點名了鄭熹:“七郎,你也這樣想嗎?”
鄭熹道:“臣與先太子君臣一場,不敢或忘。然而如今早定東宮,對先太子遺孤也是好的。是他,早早教導,不是他,早安其心,免得小人借他生事,也是保全了先太子的血脈。除此而外,臣再無他念,唯皇帝是聽。”
皇帝閉了閉眼睛,又依次看向諸臣。大臣們如芒在背,卻都挺住了。皇帝直直地看向鍾、姚二人:“我一向信任你們。”
二人忙跪下道:“臣如今正是不負陛下信任。”
皇帝感受到了一陣一陣的疲憊,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逡巡,眾人或有躲避卻沒有人退讓。皇帝抬一抬手,藍興忙上前摻住他,皇帝沒說話,慢慢地回到後宮。
他累了。
皇帝走後,藍德跑來說:“陛下說乏了,請各位先回動。”
大臣們的目光隻稍稍交匯了一下,沒有一個人動。藍德隻好衝最熟悉的鄭熹說:“京兆,您怎麽也這樣了?”
鄭熹一向待他和善,此時卻說:“我是京兆,此時當然要為陛下為朝廷考慮。”
王雲鶴向他投去了讚許的目光。王雲鶴下定了決心,這次一定要把這件事解決了。之前藍興找過他,能夠看得出來這個宦官頭子對皇帝是有幾分真心在的,但是這樣的情意並不足以動搖王雲鶴的原則立場。
讓王雲鶴暫時沒有催促皇帝的原因是,皇帝當時已經在鬧別扭了,而朝廷當時有不少大事要處理。要是跟今天這樣似的僵持,朝廷的日常運轉還能暫時維持,軍國大事就得停擺。
現在北地的災也賑了,各地的糧也盤了。他尚算清閑。
又因北地旱情,恐怕胡人也會受影響。以王雲鶴對胡人的了解,雖有共主,各部在一些事情上卻是各自為政的。天災的時候,也就是他們容易南下掠奪的時候。
這事講道理沒用,人餓了就要找吃的,就容易搶。也就是說,有一件大的麻煩快來了。
王雲鶴正在考慮,於兩樁大事之間,把立太子的事給辦下來。
巧了,夏龍時站了出來,王雲鶴要抓住這個機會,解決最大的危機。
施鯤的想法也差不多,再不立下太子,京城非得亂了不可,諸王手足相殘就在眼前了。他們手足相殘沒關係,拖累大臣們不得不分立陣營,事情就大了。
其他人的思想沒有他們這麽高大,甚至有人下了注卻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希望拖一拖。但夏龍時提出來了,更多的人不免反省:我確實不如夏龍時的膽氣。
且再這麽爭下去,必有人要倒黴,自己身陷漩渦,也未必能夠毫發無傷。
還是立個太子吧!不然心裏不安。定下來了,我也好轉向。
幾人從早等到晚,到要掌燈了,依然不退。
皇帝在後宮本是想休息的,睡了個午覺起來,聽說大臣們事也不幹了,守在那兒等他。皇帝沒搭理,直到晚膳用完,皇帝又命藍興去看。
藍興回說:“他們都還沒走。”
皇帝冷冷地道:“願意熬就熬著!”
氣呼呼地要睡覺,睡覺也睡不安穩。他年紀不小了,臨幸後宮少了一些,但總是需要後宮陪伴的。皇帝道:“召……”
開口又閉上了,諸王的母親多半在後宮的高級妃嬪,今天又出這樣的事,由子而及母,他又不想見她們了。
皇帝一夜不曾睡好,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了,問一句:“他們呢?”
藍興小心地道:“還在。”
皇帝道:“那就讓他們等著吧。”
藍興的麵皮抽搐了一下,皇帝還是低估了這些大臣們。皇帝隻有一個,大臣卻有一群,昨夜,王、施二位輪流去政事堂“值宿”,各部尚書等也“值班”。他們在皇城裏有寢室,各衙司有自己的食堂,他們換著班的熬皇帝。
皇帝熬了兩天沒上朝。
第三天傍晚,永平公主來看親爹了。
……——
永平公主眼圈兒紅紅的,見著皇帝就拿帕子沾眼下的淚。
皇帝道:“怎麽這個樣子?誰欺負你了嗎?!”
永平公主道:“心疼阿爹,嗚嗚。”
皇帝虛弱地笑笑:“沒事兒。”
“我都聽說了,”永平公主給皇帝端了碗參湯,“阿爹,您是天子,讓大臣這樣等著,寫下來不好看。他們也太過分了,居然不退一步,非得這個樣子。”
皇帝一噎。
永平公主又說:“能有什麽大事呢?不能好好說一說嗎?”
皇帝突然問道:“你這些兄弟,哪個好些?”
永平公主抽抽噎噎地道:“都很好,近來大家走動都很頻繁,他們也越來越活潑了,大家說說笑笑的。”
皇帝摸著女兒的頭發說:“你呀……我要是走了,你可怎麽辦喲……”
“阿爹?”永平公主又要哭了。
皇帝道:“莫怕莫怕,就快好了。備輦。”
藍興往窗外看了一眼,天黑了,還要去哪裏?“陛下?”
皇帝道:“難道要把他們都扣在宮裏?”
藍興哪敢用步輦?天氣冷,皇帝年紀還大了。他去傳了輛宮車,將皇帝與火盆都塞了進去,一同到了前殿。
此時大臣們已經熬得眼圈發黑。
一見皇帝過來,幾人忙站正了。
皇帝往禦座上一坐,道:“說吧。”
王雲鶴先說:“東宮久懸,人心難安,諸王縱是心好的,臣也擔心有小人投機。諸王之中,無一人有威嚴可壓製他人,是禍亂之根。豈不聞齊桓之禍?”
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他怕兒子奪了他的權,但是齊桓公的下場他也是不想的!
施鯤趁機說:“陛下愛子之心,請分一些與諸王。”
皇帝頹喪地道:“如此,你們倒是說說,我的這些兒子裏,哪個有威嚴啊?”
竇尚書正色道:“陛下此言差矣!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先太子是這麽立的,下個儲君也這麽立。”
皇帝道:“那就是趙王了?”
王雲鶴道:“臣等唯知禮。”
皇帝道:“那個夏龍時,審出來了嗎?”
幾人輪番熬皇帝,抽空也處理寫政務,這個事情還是知道的。大理寺審了一回,夏龍時很配合,問什麽說什麽,他並沒有想隱瞞。“供詞”也拿到了,現取了拿給皇帝看。
夏龍時當時說:“再痛心,就能拖好幾年?京中群魔亂舞,都能當看不見嗎?這幾年,風氣愈發的壞了,你們忍得,我不能忍!還有更多的人,也未必願意過這種不知道明天在哪裏的日子。天子當心懷天下,豈能因自己一時好惡,致令天下士民寢食難安?我等讀聖賢書,不是為了做諂臣,曲意逢迎!”
皇帝又被氣了個夠嗆。
他的臉上陰晴不定,過一陣才說:“你們今晚就在宮裏歇下吧,這幾天也熬得夠了。明日丞相來,擬旨。”
有了皇帝放話,大臣們不用“委屈”了,宮中有飲食送出,他們睡了一個安穩覺。
次日一早,皇帝倒也沒有食言,第一道旨意是冊封先太子的兒子為承義郡王。第二道旨意才是冊趙王為太子。
兩道旨意刷出,王雲鶴與施鯤頓時安心,二人喜道:“恭喜陛下!”
皇帝道:“開始準備吧。不可靡費。”
“是。”
準備冊立皇太子的儀式需要不短的時間,東宮修葺也需要時間。但是太子也不能久居宮外,於是又將宮中一處宮室指給趙王,即新太子一家做臨時的居所,隻能東宮重新完畢,一應服飾、車駕等等準備妥當,即行大典。
估摸著準備好了也要到明年了。
無論如何,天下人的心都因此安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