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348章 南人

卓玨知道自己比祝府這些梧州出身的人隔了一層,到祝府的時候他的心裏略有不安,但仍是來了。

機會難得,他覺得他應該抓住。

遠遠地,他就看到祝纓走進了祝府,還對兩個女子說了什麽。或許是沾了些“夷風”,祝府會將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給女人做,不是後宅的那種,到外麵拋頭露麵的也做一些。京城的風評,都說祝大理教化蠻夷,也被蠻夷給教化了。

可那有什麽關係?

那些都不是他卓玨在意的。

卓玨不是在門房坐等的,這或許就是“南士”在祝府能夠得到的優待。他聽到動靜就從小廳裏走了出來,徑直來到祝纓麵前一揖:“大人。”

祝纓道:“進去說吧。”

兩人到了廳裏坐下,不等祝纓開口,卓玨先說:“臨近年底,各處都忙,本不該來打擾的,隻是今天路上遇到了一個人,晚生覺得還是同大人講一下的好。”

祝纓今天做了一件想做的事,心情也不錯,微笑道:“不用這麽拘束,是什麽事?”

卓玨也沒有“不拘束”,仍是恭敬地說:“昨天在路上走,偶然聽到了鄉音,不合勾起心思搭了句話,才發現是晚生的族叔……”

……倒敘……

卓玨昨天確實是見了這位族叔,但昨天不是他第一次見這此人。

兩人第一次見麵還是在一個月前,卓玨當時正在路上走著,天雖然冷,但是越來越熱鬧了,去年過年就耽誤了一些,今年他想到街上買些新奇物件。南北交通不便,自己打發個人送回家是難的,但是與趙振他們漸漸混得熟了,知道他們有一個會館的商路,每年能來回一、兩次,可以捎些東西。他家就在京城通往梧州的中途,說不得,多付會館一點錢,請人家給帶回家,同時也算給家裏報平安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手頭很緊,一般小京官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他也不例外。好在家中薄有田產,也可請會館的人順便給捎一點錢回來……

害!這麽想著,卓玨臉上有點發熱。這樣的日子恐怕還得再熬些年頭,這年頭,一般人晉升是越來越不容易了。

正逛呢,耳朵裏就飄進了一縷鄉音。看過去的時候,卻是一個中年人,背後跟著一個小廝。他的小廝也是嘴快,跟那個小廝也搭了句話:“你們是南邊來的嗎?”

兩邊都說的方言,頓時親近了起來。兩家主人也互通了姓名,通完了之後,卓玨才發現這一位是他的遠遠遠房的族叔。遠到都不是一個縣的,卓家祖上分了五房,卓玨家在一處,這一位是隔壁府的,如今已經做到了一州別駕,名叫卓宇。

早前卓宇不知道還有卓玨這位族侄,而卓玨隱約記得卓宇的名字。這是因為祭祖的時候,各支出挑的子弟都會被提及。卓宇與卓玨家遠遠遠親,提到的次數不多。

兩人就臨時湊到了一起,卓宇知道南人出仕、晉升都不如北方人順利,也好奇卓玨是怎麽能到京城做官的!一般而言,南方出身的蝦米們在各地做小官會更容易些。

卓玨也想探一探這位族叔的口風,看看他背後有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人脈,如果沒有,則可試探問一問,能否拉到祝府這艘船上來。官場上混,不容易,他們南方人在朝廷裏一向靠邊站,得抱團。祝大理雖然不是南方出身,但是對南方士子是照顧的,且身邊都是南方人。

素未謀麵僅憑家譜認親的叔侄倆,很快就聊到了一起。卓宇帶卓玨去了他的住處,叔侄倆聊了起來。叔侄倆第一次見麵,隻是敘了家譜、講些鄉愁,再說一點早年趣事。末了,卓宇與卓玨吃了一餐飯,卓玨告辭。

過了幾天,卓玨提了點禮物過來,請卓宇吃飯,算是還席。

席間也隻是說一些京城的趣聞,同時小小地向叔父請教一下為官之道。卓宇能爬到別駕,自有他的本領。

卓宇也粗淺地對他講了一些:“莫要渾渾噩噩,從無將手上的事做好了就一準能升了的道理。”

卓玨也聽了,又打聽了卓宇回程的時間。卓宇道:“我年後再回。”

卓玨道:“您要不嫌棄,我過些日子再來請教,不知您何時有空?”

卓宇說了個日子:“我排到了要到吏部去考核,考核之後吧。”

卓玨記下了日子,又祝卓宇一切順利。

到了考核完,卓玨又登門,卻見卓宇的臉上雖然不太顯,但眉宇之間的愁意還是揮不去的。

卓玨搶先關心族叔進京考核的情況:“叔父一切可還順利?聽說姚尚書與穆侍郎有些較勁,你看好的,我就要挑點毛病來。天幸叔父順利。”

卓宇道:“不是姚,是穆。”就這一句,他便不肯再多說了,轉而問起卓玨的情況。

卓玨道:“侄兒是先前的顧丞、現升做了縣令的顧同顧大人薦給祝大理的。大理給侄兒安排的職位。在部裏考核,等閑人不會為難侄兒。”

卓宇的動作顯示他對這個消息很感興趣,卓玨也看出來了。但卓宇又不先講,卓玨也含糊著,兩人又私下評一回各部的官員。哪一個明白、哪一個糊塗,哪一個隻是嚴格,又哪一個就是故意刁難。

卓玨又故意露出來祝纓與戶部竇尚書亦相熟之後,卓宇就更感興趣了。

終於,卓宇感慨了一聲:“哎!你的運氣是很好的啊!不像我。”

“侄兒如何與您比?”

“尋不一樣!我當年考的是進士科,又蒙恩師提攜,不幸恩師英年早逝,從此成了無根之木。”

卓玨也隨著說:“可惜了。若非如此,您必不會現在才做到別駕。”

“你不懂。別看朝上這個派、那個黨的,咱們南人,隻好在這幾派裏給人鑲個邊兒,做不了主。”卓宇道。

卓玨道:“是啊,也沒個人為咱們說個話。”

卓宇瞥了他一眼:“你小子有的是給你說話的人,祝大理,不就是麽?我都想拜入門下了,你莫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就上鉤了,卓玨猶豫了一下,道:“您想拜入祝大人門下,是說真的呢?還是說假的?”

卓宇道:“我每進京,總要陪著笑臉,被人挑剔,如何做假?”

卓玨這才小心地說:“那侄兒就厚起臉皮來,為您引見?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若能成時,也有人能為咱們說個話。”

卓宇道:“事若能成,我必謝你。”

說著,又展示了自己攜帶上京的禮物。

……——倒敘完畢……

卓玨將卓宇那裏通完了氣,就到了祝府來。

他對祝纓說話也是留了一半,自己的算盤沒有提,卻說了卓宇的難處:“上頭神仙打架,下麵小鬼兒遭殃,隻求菩薩庇佑。”

祝纓道:“地方官員也是難。”

朝廷中樞十分頭疼地方“諸侯”,然而似姚、穆這樣神仙打架的,也夠地方官員喝一壺的。

祝纓又問了卓宇所任職的地方之類,卓玨忙拿出了卓宇的帖子,上麵寫有他現在的官職,某州別駕卓宇。祝纓腦子裏將此州的情況閃了一下,據她所知,這地方案子倒還算明白。

便說:“也罷,我與他談一談吧,若是稱職,何必為難人呢?”

卓玨大喜:“晚生這便回去告訴他。”

祝纓道:“不急,大冷的天跑這一趟,吃口熱飯再走。”

留卓玨一起吃了飯,卓玨五髒六腑都跟著暖了起來。

……——

卓玨從中牽了線,卓宇次日備了一份禮,由卓玨陪同,過府來拜見。

祝纓很和氣地請他到廳裏詳談。

卓宇張口先讚祝纓,說她在任地方的時候政績斐然。祝纓聽著這個詞兒,隱隱透著點兒顧同的味兒,就知道這是從顧同傳到卓玨再轉給卓宇的。

她謙遜地說:“哪裏哪裏,不過是盡職而已。”

“世間有幾人能做到稱職呢?”卓宇說,又說自己與一些熟人在吏部都碰了釘子。

祝纓道:“我才同姚尚書聊過,說你那裏今年不錯呀。”

卓宇苦笑道:“隻恨下官未曾見著姚尚書,先挨了穆侍郎。”

卓玨又為卓宇說了難處,且說:“咱們南人出仕本就艱難,如今如果沒有大人,連個訴苦的地方也沒有。咱們南人就指望著大人了!”

卓宇也說:“辦不好時,回去刺史大人又要埋怨一回。苦啊!”

叔侄倆你也苦、我也苦,祝纓道:“地方上確實為難,我當年跑京城,也是各府裏投帖子排隊。這樣,你將你的事兒,都詳細說說,我看看有什麽可以轉圜的。”

卓宇從袖子裏摸出個本子來:“要考核的都在這裏了,此外又有……”

三人談了小半個時辰,祝纓看他有所準備,卓宇更是驚訝:這位是真懂地方上的事兒,好些細務我平素未曾留意,他竟都知道。

被問得汗流水浹背。

祝纓最後很滿意地說:“好的,我知道了,明天我與尚書說去,你等信兒吧。”

卓宇千恩萬謝,與卓玨兩個告辭而去。

祝纓這裏,將事情過了一遍,她聽懂了叔侄倆話裏的意思,南方官員在朝廷裏沒成氣候,找人幫著說話呢。

倒也不是不行!

次日早朝過後,祝纓先與姚尚書去通了個氣,姚尚書道:“又是國舅作夭了吧?”

祝纓見他膽氣也壯了,知道姚尚書與皇帝想必相處得不錯,今上比先帝好應付得多。她笑道:“那我不知道,這幾句是他挑剔的,您看呢?”

姚尚書冷笑道:“有什麽好看的?哪個州不犯點兒小毛病?他要拿這個卡人,我便將各州同樣的毛病挑出幾十個來,都拿給陛下看!陛下還能與他一樣愚蠢不成?”

祝纓道:“高明啊!哎,不過小心點兒,弄到那樣就太難看了,免不了要被政事堂訓斥。”

你說我不合格,我就拿這條尺子去卡所有的人,讓大家都不合格!到時候收不了場的是誰?

姚尚書道:“不怕!”

“拜托。”

“你我兄弟,何必這樣客氣?”

“那我就等您的好消息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卓宇過不兩天就把事給辦完了,再次到祝纓府上致謝。祝纓道:“都是為了朝廷大局。”

卓宇小心地道:“另還有兩位與下官處境相同的同鄉,也想拜見大人。”

“哦?都是什麽人呢?”

卓宇拿出兩人的名帖,又代二人說了許多的好話,又遞上了禮單。

祝纓笑道:“可不能是樣樣稀鬆就想蒙混過關呐!”

“不敢不敢。大人想,南人本就沒多少倚仗,下官是因緣巧合遇到了大人,真是樣樣稀鬆,到不了大人麵前就被淹到水下了。”

祝纓道:“我知道了,你們等信兒吧。”

卓宇大喜:“多謝大人!”

祝纓道:“我又沒說準成的。”

卓宇恭維道:“隻要大人應了,下官們就感恩不盡了。”

……——

祝纓沒有馬上再去找姚尚書,她又等了兩天,梧州來人了!

梧州的錢糧是隨著隔壁吉遠府繳的,梧州的官員考核也與正式的州縣不同,就算不合格,朝廷一般也不會管。但是蘇鳴鸞等人還是寫了個新年的賀表,派了個信使一路送了過來。

與信使同來的還有別業給祝纓收拾的一些年貨,錢糧說不用了,但張仙姑還是收拾了幾大箱子的東西都讓祝文一並捎了過來。

祝纓讓家裏收拾著東西,自己人揣著賀表去了東宮。

東宮如今隻有太子一家了,太子家的人口很簡單,明麵上就隻有小兩口,然後是詹事府之類,其餘的都是宮女宦官。

聽說祝纓到來,太子很詫異,他正在與冼敬說話,兩人對望一眼。太子對冼敬道:“大理一向避事,今日竟來東宮?”

冼敬道:“他並不是那樣的人,必是有正事。”

太子道:“詹事與我一同見一見他,如何?”

“好。”

祝纓拜見太子,太子請他坐下,冼敬先說:“稀客啊。”

祝纓道:“我為朝廷的公務而來,什麽叫‘客’?”

太子問道:“是什麽公務?可有什麽案子?不該報政事堂或陛下的麽?如何先報與我?”

祝纓道:“梧州的事。您先前遙領梧州,如今他們又把公文遞到您這兒來了。蘇喆在我那兒住著,便由我轉交了。”

太子倒還關切梧州,因問何事。

祝纓道:“兩件,一件是他們的,一件是我另想的。”

冼敬插口道:“先說你想的。”

祝纓道:“太子遙領刺史似有不妥。咱們別提醒朝上,另派個不知道誰的遙領。”

太子認真地應下了:“這是應該的。”

祝纓又說了下一件:“梧州是羈縻,官員也不怎麽考核,可蘇喆不曉得哪裏聽說了今年吏部特別難,誤以為梧州也要考核,正犯愁。”

冼敬笑道:“你又是借著一個說另一個,蘇喆那丫頭鬼靈精,不會連考核的事都不清楚的。你會不教她此中內情?必是借她說話。你要為誰討情呢?”

“我為誰討情不要緊,穆侍郎不好為淵驅魚是真的。”

冼敬也不笑了,與太子對望一眼,都嚴肅了起來。太子道:“他,害!”

祝纓道:“食君之祿,認真是對的,不像我們,都成老油子了。不過,適當鬆一鬆吧。差不多就行了。”

太子道:“我與他聊去。”

祝纓將梧州的一應文書都留下了,看冼敬在太子麵前,覺得王雲鶴的事兒不用她現在多嘮叨,把自己的事兒辦完她就離開了。

……——

讓太子去管他舅舅,比別人都靈。過不兩天,到過吏部的人都說,穆侍郎仿佛轉性子了。

祝纓聽了,一笑而過。

她終於有功夫將大理寺一年的事務總結一下,將官吏們的考評給做了,準備封了印過年。

今年她依舊不用值班,趙蘇、趙振兩個都給自己排了值除夕夜。祁泰依舊老神在在,隻求祝纓把祁小娘子接到祝府來過個年,說是女婿當值,留女兒一個人在家不放心。

祝纓便讓胡師姐去將祁小娘子接了過來,暫住在祁泰那裏。

今年過年也還如去年,隻除了客人多了一些,往她家裏送禮的人多了一些,禮厚了一些。沒有太多的不同。

府裏上下卻很忙,祝文從別業回來,又多帶了十個人,五男五女,一到京城就遇到了最忙的時節,一時頭昏眼花。

祝纓本想讓祝青君也幫同安置這九個人,不料祝青君每日青衣小帽地遊京城,竟也不得閑。

初八日,祝纓從大理寺回到家裏,正看到祝青君從外麵回來,遠遠見著就跑過來:“大人!”

祝纓道:“忙起來了倒更精神了。”

祝青君有點得意地說:“那是!我並不病弱的!”

祝纓聽她對於一到京城就生病依舊耿耿於懷,笑道:“好。”看她手裏提著一包東西,也沒有問她拿的什麽。

祝青君見她目光掃了過來,不自覺地將包袱要往身後藏,祝纓指了指她,說:“露餡兒了!越這樣的時候越不能躲,越大方,越不招人眼。我就不問你拿的什麽了。”

祝青君臉上一紅:“哎!”

心中暗自慶幸:為你準備壽禮的麽,現在你問了,就沒意思啦!

祝纓的生日在正月十七,剛好是燈節三天不宵禁的最後一天,她與蘇喆等人暗中商議,覺得祝纓這一年忙得要命,得給她好好過一過生日!

祝青君沒有什麽私房,每天出街就東拚一點西湊一點。她在祝家日子久了,也知道祝纓的習慣,自家不要多麽貴重的東西。她想給祝纓做身袍子,出門的時候好穿,能穿成普通布衣百姓。她覺得祝纓應該想要這個。

祝青君白天忙,晚上與蘇喆嘀咕。眼巴巴等著正月十七,要開個家宴。

到了正月十五,祝纓讓大家出門看花燈的時候注意安全。

蘇喆突然想起來:“不對呀!他們府裏做壽,都那麽多的賓客的!咱們怎麽就做不得這大壽了?”

祝纓道:“現在不用的,後天咱們自家人熱鬧熱鬧就行了。把你舅舅他們都請了來,場麵也不小了!”

蘇喆嘀嘀咕咕地,覺得祝纓委屈了。

祝纓一笑而過。

今年沒有什麽要借著生日擺酒幹的事兒,不如家裏省點錢。

到了正月十七這一天,她早早地回到家裏,換上了新衣服,趙蘇等人都來了,連同卓玨、卓宇等人。卓宇不得不又備了一份壽禮,眼見預算花超了,而祝纓這“大壽”做得場麵也不大,心下不由歎氣。

賓主入席,趙蘇正要起頭,門上祝文跑了過來:“大人!隔壁冼大人來了!”

祝纓道:“他的腿倒長!”

笑著與趙蘇等人去迎接,卓宇也坐不住了,與卓玨也在後麵。

才走到門口,祝纓的眼睛眯了一下,腳下卻絲毫不亂:“冼兄。這位是?”

冼敬的身後,明明白白地跟著當朝太子。太子一身便服,儼然一個富貴公子,臉上帶笑,打量著祝纓這單薄的賀壽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