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偶然
祝纓看了看這個兵士,年紀不大,一頭一臉的汗,須著脖子流進衣領裏,說話微微帶著喘。
祝纓示意一旁新來的隨從給他一盞茶,隨從實在,倒了個大杯子給他倒了一大杯涼茶。
兵士接了杯子,喉嚨咕嚕了幾下茶就沒了。
隨從又給他倒了一杯,兵士接了又是一飲而盡,到第三杯時,他喝完了就把杯子握在手裏了。
祝纓問道:“其他人呢?”
“陣亡了兩個,傷了五個,都接進城裏了,有郎中,傷也看著了。”
“搜過了嗎?”
“是,境內都搜過了,找到了她的馬,馬的周圍並不曾見著屍身。”士兵說到“屍身”的時候留意了一下祝纓的臉色。
祝纓問道:“姚景夏還說什麽了嗎?”
兵士搖了搖頭:“姚校尉隻叫我來報給大人知道。”
祝纓又問:“是他命你來的,沒有別的人下令?”
“是。旁人還不知道呢。我們校尉請大人做個決斷,說……人丟了時間越短越好找。再過兩天,他就無能為力了。沒、沒有為一個人倒叫許多人冒險的道理,還請大人體諒。”
祝纓命人帶他下去休息,兵士一禮,大步轉了出去,顧同與卓玨站在門框邊目送他離去。
祝纓從門框裏看到了半個腦袋,道:“都幹什麽呢?”
顧同拉著卓玨閃了進來:“老師,這是……”
祝纓道:“你們的事都幹完了?”
顧同跳正了,道:“學生來向老師告辭,這就回去。府裏春耕也差不多了,但要收尾,再來又臨近邊境,還得湊些青壯守境。”
“去吧。以後想聽什麽,別偷偷摸摸的。”
顧同頭皮一緊:“是。”
他匆匆一禮,小心地離開。卓玨也跟著他一同離開了屋子,離開前,兩人都特別留意了一下祝纓的神色,卻見她神色如常,不像是擔心的樣子,一時也弄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看祝青君的。
顧同很快離開州城,卓玨則暫時留在行轅,他手上的事務已經告一段落了,可以有三天的休息。但在三天裏並不見祝纓派人去尋找祝青君,又或者宣布祝青君失蹤的消息。這與祝纓平素護短的性格極不相符,卓玨也猜不出來是為什麽。
第二天,報信的兵士就回去了,當時卓玨不在跟前,並不知道祝纓讓兵士捎了句話給姚景夏:“不要聲張、盡力而為、軍令第一。”
兵士前腳離開了行轅,祝纓後腿就給鄭侯那裏發了一封公文,詢問前線是否有變動?需要她如何配合。次日,她就收到了鄭侯的回函:先準備著,邊城發生的事我知道了,胡人這次行動與以往不同,可能要有大動作了。
祝纓接到回信,忙碌起來,公文不斷地往外發,身邊的人有人招回、有人派出。卓玨三天的休息也提前結束了,他又開始了新的忙碌,一忙,就把祝青君的事給忘了。
另一麵,蘇喆卻發現了不對。
蘇喆與祝青君這幾年漸漸熟悉,有些朋友的味道。她覺得祝青君腦子不笨,彼此說話都能接得上。祝青君請命押運糧草的事兒蘇喆也知道,她沒攔。她也有事要忙,等到緩一口氣的時候,才驚覺祝青君有好些日子不見了。
蘇喆找到了項安,問道:“三娘,你見過青君沒有?”
項安道:“她不是運糧去了?”
“那也該回來了呀!”
項安道:“莫急,我算著這幾天也該回來了。”
蘇喆又等了兩天,與祝青君同行的人都回來了,祝青君卻沒回來。來的人還少了幾個,她們都是祝纓的隨從,因而得以進入行轅。同行的其他人都在別處營地駐紮了,她們在腰間係白布,頭上紮著白頭繩,蘇喆的臉頓時煞白。
她快步上前,指著她們背著的骨灰壇問道:“這……是誰?”
姑娘們眼圈兒也紅了,一張口,話沒出來淚先下來。蘇喆整個人都麻了,站著搖搖晃晃地問:“青君……”
“沒、沒找到。”
“誒?!”蘇喆又醒了,“進來說話,什麽叫沒找到?算了,我與你們去見阿翁!”
一行人到了祝纓麵前,黑壓壓跪了一地,當先一人哭道:“大人!”
祝纓道:“回來了,你們就安全了,慢慢說。”
為首的一個姑娘是祝纓從別業帶回來的隨從之一,口齒伶俐,雖哽咽,也說明白了情況。
“咱們押糧一路順利,眼見再有三十裏就要到了,突然斜地裏衝出幾十胡騎……”
胡騎一陣呐喊衝殺,直奔她們的糧車而來,祝青君當時下令,自己與護糧隊截擊胡騎,其他人押著糧草先撤,又派人向姚景夏處求援。
她留下了一些糧車,推到前麵以阻攔對方,自己人躲在後麵放箭。但是隨行的民伕畢竟不是訓練有素的士卒,慌亂間也有嚇得動彈不得的,也有跑的,剩下些還能聽令的緊張起來動作也不那麽迅捷。
押運糧草隊伍笨重而龐大,行動也不便,眼見胡騎就要衝過來了。虧得她們帶了弓、弩等,一頓亂射,勉強穩住陣腳。
胡騎卻不氣餒,又繞了個圈子從側後要來攻擊她們,這讓她們疲於奔命。
祝青君衝在最前,與他們對射。對麵卻狡猾得很,一麵放箭,一麵又放起火來——他們竟劫擄不成,竟要放火燒毀糧草!
雙方一番糾纏,也讓他們點著了幾輛大車,煙焰冒出,又嚇得一些民伕逃走。
虧得那邊姚景夏等人算著差不多糧草該到了,留意這個方向,一見有煙焰,便率隊來接應。
當時又是煙又是火又是人的,等安靜下來才發現糧草被火一燒,損失了四分之一,己方傷亡數人,祝青君還不見了!
傷的人現在還不好移動,就近養傷了,她們帶了亡者的骨灰回來安葬。
姑娘帶著哭腔道:“大人,您快救救青君吧!”
祝纓道:“知道了,你們先去休息。三娘,走了的人好好安置。民伕有傷亡麽?要給撫恤。”
項安忙說:“是。”
蘇喆急道:“那我帶人去找青君吧!”
祝纓道:“你事幹完了?”
蘇喆道:“可是青君……”
林風大步走了過來,行轅裏出了這樣的事,當然是引人注目的,他也湊了過來,聽了一陣,道:“義父,我去吧。”
蘇喆看了一眼林風,道:“還是我去。”
林風對她說:“你不能去,你阿媽怎麽辦?”
“關我阿媽什麽事……”蘇喆突然頓住了。
祝纓道:“都爭吵什麽?你們知道她在哪裏?又要怎麽找?我已經讓姚景夏留意了。大張旗鼓,是生怕胡人不知道你重視她?好去找她?她也算有勇有謀,是個負責的人,遇事必有交待。除非死了,或者遇到了一些事情。沒有找到屍身,大概是沒死。把家守好,等她回來。”
蘇喆與林風見她鎮定,也都定了神兒,道:“是。”
祝纓也猜不到祝青君現在怎麽樣了,她說著祝青君可能還在,但也做好了人已經沒了的心理準備。戰場上,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但是姚景夏搜了一遍,沒見著人,一個大活人應該是自己走了的。
那去哪兒了?
……——
祝青君伏在草叢裏,她身上的衣服已經不是出門時穿的那一套了,頭上也扣了一頂草原男子常戴的毛氈帽子。
她領這差使有一陣子了,運糧遇襲還是頭一遭。她當時有點緊張卻不慌亂,也做好了有損失的準備。火起的時候,她隻想著一會兒交割的時候會再麻煩一些。
她並沒計劃要“失蹤”。
她是押運糧草的,雖然有一顆上陣殺敵博功名的心,本職是什麽、該先幹什麽她還是知道的。
這次糧草受損,她得趕緊返回匯報,請求再補發一些過來。
直到她看到對麵胡騎裏一個年輕男子的裝飾。
無論何處人、無論其習俗如何,總是貴人衣飾更繁複而貴重,窮人更簡陋。即使是同樣的通用的飾物,譬如中原習慣的發簪,有荊釵也有金釵。對麵這個男子,就是個金釵。
祝青君本能地覺得不對。
到北地有些時日了,行轅也盡力去了解胡人了,對麵男子的妝束如果是真的,必是條大魚。眼見己方援軍帶起漫天塵土,對方要跑,祝青君拉過一個姑娘:“一會兒告訴姚校尉,我去追一條大魚了。”
她不敢跟得太近,怕被發現,她對草原上的追蹤並不熟悉,如果是山林,她就會輕鬆許多。又不能跟得太遠,那樣容易跟丟。
一直跟著他們到了天黑,看著他們升起了篝火,她隻好摸摸腰間的水囊,喝一口冷水。時已入夏,祝青君忍耐著長草內的蚊蟲,也不敢睡實了,更不敢讓自己的馬靠得太近。
她學了一點胡語,但是聽不懂太複雜的對話,夜風隱隱送過來一些破碎的詞。祝青君努力分辨出了一些:相國、功勞、南下……
原來,大魚竟還是個“王子”!是胡主的兒子嗎?
祝青君有些興奮。
再接下來,他們就說些奴隸、牛羊、姑娘之類的了,都是家常話,且越說越快,祝青君就聽不分明了。
這樣的處境太磨人,沒有馬,她連行動都困難,更不要提追蹤了。她隻好悄悄牽著馬離得遠一些。反正有火光,不會追丟人。
次日,帶著她的衣服已經變得濕漉漉的了,從馬背上取了件樸素的罩袍換上,她繼續跟蹤。
如是三天,她找到了小時候的感覺——饑餓。
小時候經常挨餓,但自從遇到了祝纓,她就沒再餓過。因為是運糧,她身上就沒帶什麽幹糧,隻順手裝了一頓飯的量。現在她身上僅有的幾塊幹餅已經吃完了,水囊也空了。
便在此時,她聽到了遠方轟隆隆的馬蹄聲!
祝青君臉色一變!
她不曾見過千軍萬馬活動起來的樣子,她見的都是大軍呆大營裏,但這氣勢,人一定不會少的!
祝青君停住了,她離他們更遠了一些。對著他們,豎起手掌,量了一量,以對麵人鋪開的麵積來算,得有個幾百人。
她潛伏起來,不敢動,直等到晚上,又有一部人馬過來與他們會合。祝青君又餓了一晚,期間,複有兩部分人馬過來會合,加起來仿佛有千人。他們聚合之後,次日一早又前行,不想卻到了一處土城。土城外一處大營。
祝青君又立起手掌,估算了一下,土城的大小、營盤的麵積。然後掉頭狂奔回來!
……——
回程比追蹤的時候輕鬆一些,祝青君終於可以歇一口氣,也能讓馬歇一歇了。草原上沒有很明顯的路,她不敢放馬狂奔,一旦馬跑得太歡了,不小心折了腿,她就隻能靠自己的腿走了。
途中,她努力尋找一些食物,草原的環境她比較陌生,沒有野羊野兔跑到她的麵前。而自從雙方開戰,商路也不通了,很難遇到路過的商人向他們購買補給。
終於射中了一隻鳥,卻是肉柴而骨多,勉強烤了墊了墊肚子。
回程她又跑了數日,直接找到了姚景夏,彼時,運糧隊已經回去了。她將所知報與姚景夏,姚景夏猶不肯信:“你看得準?還回得來?”
祝青君道:“那你給我換一匹馬,我報與大人去。”
姚景夏道:“不是我疑你,你擅自往北邊去,又好好地回來……”
怎麽看怎麽可疑不是?
任務讓你押糧,你沒交割就玩失蹤,回來說你追蹤一個什麽王子去了?
祝青君道:“我讓小音告訴過你了!”
姚景夏道:“我可不知道什麽小音!”
祝青君與他講道理:“那我也是歸我們大人管的,不歸你管。”
姚景夏才勉強說:“你等著。”
他把祝青君放到一處靜室,自去尋了幾個在養傷的姑娘。姑娘們不知道姚景夏的懷疑,一麵高興祝青君安全回來了,一麵又想起小音,又哭了一場:“小音已經死了。”
小音就是不幸遇難的兩個人之一,她被流矢所中,沒有能夠將祝青君的話帶到。但姚景夏也不敢輕動祝青君,派人火速送信給祝纓。
次日,林風帶著祝纓加蓋了大印的文書就奔到了姚景夏的麵前:“我奉命接青君回去。”
姚景夏與他辦了交割,道:“非常時期,不得不慎重。”
林風笑道:“知道!這丫頭也有不謹慎的地方。義父立等著要人,下回我再請你喝酒!”
“好!”
……
兩人碰了麵,林風一看祝青君,臉上幾個紅色大包,吃驚地道:“你怎麽又生病了?”
祝青君道:“蚊子咬的!大人呢?我有緊急的軍情要報!”
林風道:“你哪來的軍情?”
祝青君如此這般一說,林風有些羨慕地說:“哎,怎麽好事都讓你攤上了?”
“快走吧!就怕遲了來不及。”
自從開戰,民間的接觸就變得極少,雙方派出的哨探也漸漸鬆懈,祝青君估算了一下距離,如果趕路的話,騎兵一路狂奔,兩天就能再次兵臨城下了!
“哦哦!對了,小妹那個丫頭可想你了!吵著要來找你,被義父按下去了。哎,你換身衣服啊!”
“來不及了!”
兩人一路狂奔,祝青君薅著林風,連夜趕路,第二天中午到了行轅。林風三頓飯沒吃,眼都直了:“你慢點兒……”
行轅裏一片歡騰,蘇喆這幾天一直心神不寧,聽說祝青君回來了,提著裙子就跑了出來!
“青君!”
祝青君也咧出個笑來:“小妹!”
“你怎麽這樣了?”
“沒事兒,我去向大人稟報些事情。”
“哦哦,來!”
祝纓已知道了她的消息,她這幾天都沒離開行轅,祝青君去而複返,她已有了猜測。
祝青君到她麵前一拜,祝纓道:“回來了?”
祝青君仰起臉來:“是!”
“起來慢慢說,怎麽回事。你們幾個,出去。給她把衣服、飯食準備了。”接著,她又對胡師姐使眼色,胡師姐悄悄離開,反手把門帶上,按著刀站在了門前。
祝青君道:“大人,我不是有意自作主張的,是因為……”
她將如何遇到胡騎,如何覺得對方頭領樣子不對,如何跟蹤,如何小音陰差陽錯過世之類都講了。最後說:“大人,我發誓,我看得很真切!就是他們!他們的大營裏我還看到了幾種大旗……”
祝纓道:“過來,畫下來。”
祝青君憑著記憶把旗子畫了出來,祝纓一看,其中一個是累利阿吐的徽紋圖案,另一個也是胡人裏的大部族,最後一麵是胡主的圖騰旁邊加了一個小花紋。
祝纓道:“你先去休息,明天一早,與我去見鄭侯。”
“就怕來不及。”
祝纓道:“急不得。你去吧。”
“大人相信我?”
祝纓笑笑:“去休息。”
“是。”
祝青君離開之後,祝纓拿起一份鄭侯的回函,上書:已派斥侯前去探查。
相信歸相信,核實也是要核實的,否則如何說服鄭侯?鄭侯那裏,也是有所準備的。隻是……唉,邊境的莊稼,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長到收獲。
祝纓低頭看著祝青君留在桌上的圖騰,伸手點了點那個胡主的圖騰,這一回,是胡主親至麽?
……
還真不是!
是累利阿吐帶著胡主的兒子前來“練習”的,此人可謂胡主的“太子”。
此時,“太子”坐在大座上,對坐在一旁位子上的“王子”說:“你這麽勇敢嗎?!”兩人年紀相仿,誌趣也頗一致。
累利阿吐咳嗽了一聲,兩人都冷靜了下來。累利阿吐道:“軍令命你如何行事?”
“探、探一探奚達部的行動。”
“你做了什麽?”
“額……”
累利阿吐又對“太子”說:“他不能令行禁止,太子還要誇他,是說,以後所有的將領都可以不聽號令的嗎?”
又轉過來說“王子”:“你帶了多少人去?對方有多少人?你這次折了十三騎,也都是勇士!你要是陷在那裏,要太子如何向你阿爸說?!”
這位“王子”不是胡主的兒子,卻是個胡人大部落頭領最聰明能幹的兒子,有幹勁、有決斷,也有武力。
累利阿吐實不曾規劃現在就大舉進兵,這兩個月,各部族有些異動。鄭侯是個老狐狸,挑動了幾個部族總是與累利阿吐作對,還悄悄地資助了這些“叛逆”。
累利阿吐與“太子”“王子”率兵此來,是“巡狩”的一部分,是要展示武力,彈壓內部的。“王子”本來也是跟著“太子”、國相鍛煉,試一試手段。
他在奚達部那裏見到鄭侯對奚達部的支持,一時興起,往南深入更遠,看到一群女人帶隊運糧,覺得是個好機會,一時手癢,動起手了。
以累利阿吐的想法,變革是需要一個身份足夠的人祭旗,才能讓人看到決心的。“王子”尊貴夠了,但是“王子”的部族是極力支持胡主的,而這個“王子”不是可有可無的,是被他父親視為繼承人的。
拿他正了軍法,對他的父親不好交代。
累利阿吐道:“為了找你,派出五隊人馬近千騎,你倒好!”
兩個年輕人互相悄悄做了個鬼臉,作認真聽訓狀。
此時的他們,並不知道祝纓已經帶著祝青君到了鄭侯大營。
鄭侯對著一張大大的地圖說:“胡兵此來,比先前更有章法了,還知道斷糧道,不可小覷!不能把戰場引到家裏來!要在他們的地盤上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