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396章 正心

“這……這就走了啊……”嚴老爹的聲音中滿是不舍。

陳萌和祝纓站了起來。

太子的麵色稍有不虞,他掩飾得很好,但是陳、祝二人都發現了問題,他們卻隻作不知。瞥一下兩個宦官,他們平日裏便是仰太子鼻息過活的,估計也研究出來了。

一個宦官忙去後麵喚嚴歸出來,嚴歸看到他的表情,問道:“怎麽?”

宦官笑了一下:“姐姐,您家這……殿下要回宮了。”

嚴歸整了一下衣襟跟到了前麵,她的母親、嫂子等人也巴巴地跟在了後麵。到得前麵,看到了太子平平淡淡一聲張,嚴歸恭順地站到了他的身後。

宦官對祝纓道:“大人,咱們,走?”

他們出來就帶了幾個人,外麵護送的是祝纓的人。祝纓與陳萌舉步前引,太子跟在了後麵。

嚴歸回頭一看,自家父親兄弟還一臉的興奮,她的心中有懊惱,卻不後悔。她放心不下家裏人,一家人以前一起吃了許多的苦,不能自己在宮裏吃得上飯了、生了兒子也有了一個宮人伺候起居,就把家裏人給忘了。所以她設法求了太子,賞給家裏一些薄產度日,好不至於再到姑母家打秋風。

她也知道自家人的性子,又怕家裏人輕狂,不想他們給自己兒子丟臉,這一趟是非出來不可的。

隻是回到東宮之後,自己又得陪著小心,好好將太子哄回轉過來了。不過,也還好,她還年輕,還有兒子。

心事還沒想完,就見一個英氣的女侍說:“請您登車。”

女侍皮膚微黑,個頭不高,卻顯得很精神,嚴歸好奇地又看了她一眼,出門也要女侍相隨,祝尚書還真是風雅之人。貴人嗬!總有些奇特的癖好的。

她又往前看了一眼,隻見宦官服侍太子上了前麵的那一輛車,路上沒有辦法與太子說話了,一個好機會就沒了,這讓嚴歸多少有些不快。

祝纓與陳萌翻身上馬,陳萌看了兩輛車,讚道:“妙極。”

祝纓道:“應有之義。”

宦官們跟在車後,也沒留意到他們倆說的是什麽。太子被塞進一輛車裏,不由有些氣悶,他今天出來是想找祝纓聯絡一下感情的,帶上嚴歸,也算是個借口,也是好奇,好奇嚴歸這樣開朗利落的女人是怎麽生長出來的。

以後,他或許會回歸到喜歡柔順嬌媚的女子,但是現在,在東宮裏,嚴歸的脾性卻是讓他感到新奇的。

結果倒好,兩件事都虎頭蛇尾。

太子撩開車簾的一角,卻見陳、祝二人端坐馬上,一臉嚴肅,端正大臣的模樣,就差當麵勸諫了。隻得歎了一口氣,將簾角放下:看來,陳萌並不想同什麽嚴家扯上關係。

此時他方有些後悔,今天這一趟草率了,不該把嚴歸給帶出來。

陳萌和祝纓把太子一行人送到了宮門口,看著太子與嚴歸從車上下來,祝纓去看一下禁軍的記錄。太子當然可以出宮,隻要進出登記即可。

禁軍校尉輕笑一聲:“怎麽是尚書來的?”

祝纓道:“悔不該休沐日在街上亂晃。”

禁軍的嘴咧得更開了:“哎喲,過午了,等您回府,這一天也差不多了。”

陳萌則在叮囑太子:“您帶的護衛太少了,如今更該愛惜自己。”

太子也從善如流:“我今記下了。”

宮裏給他備下了步輦,他登輦之後回望,卻見祝纓與陳萌兩人依舊站在當地目送他。他放下心來,對二人揮了揮手。這兩個人,應該是不會拿這件事大做文章的,他就是有這種信任。

……——

直到看不到太子一行人了,不等禁軍招呼,祝纓與陳萌便轉身離開了。

把太子送回宮裏,這一天真的過了半天,陳萌與祝纓都還不覺得餓。

祝纓對祝文等人道:“你們回吧,李大娘應該已經留飯了。馬也帶走,我自己在城裏轉轉。”

陳萌因太子心緒不佳,但是仍然對祝纓道:“我與你同行。”

“你不餓?”後半晌了,她還以為陳萌不想轉了呢。

陳萌道:“說好了請你看看這京城的。害!”可惜這皇城不歸京兆管,不然,哼!

兩人算是另類的“貧賤之交”,有誌一同地走離了皇城。

陳萌想向祝纓介紹一下京兆,扭臉一看祝纓,隻見她平靜的臉上透著一絲厭倦。不由說:“殿下還年輕,偶有些出格的事,也……怎麽就這麽不明白了呢?現在是個什麽時候了?他還到處跑!還跑到嚴家去,那是什麽好人家?”

陳萌低聲抱怨著,這樣的話,他同別人也都不敢講。一則旁人未必會保密,二則他們也沒個辦法。與祝纓講,或許,二人還能商量出個對策來。

祝纓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多少算你姻親。為勸東宮,可作不理睬狀……”

“不為勸也不想管,人為什麽有五服九族?就因為親又親,無窮盡。嚴家祖上便是犯官,又賄賂入宮,怎麽看也不是個正路子。宮人有心機,但家裏人太愚笨會壞事的。你永遠不知道一個蠢貨會從哪裏給你捅個簍子。哪怕真有萬一,我也不想沾。”陳萌認真地說。

“真不管?”

“我隻想知道她是怎麽引誘太子出宮的。”

“你還挺關心東宮的。”

“那是太子,能不關心麽?”陳萌壓低了聲音說,他見四下沒有亂人,又加了一句,“當今天下,氣數未盡,東宮不能出岔子。這可是大事。”

祝纓卻依舊懨懨的,反問道:“這是大事,天下算什麽?”

“啊?你這是什麽意思?”

“就在剛才,我看著他們回到宮裏,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侍奉了兩代帝王、見過三位太子了。”

“對啊。咱們都是兩朝老臣啦。”

“沒完沒了,”祝纓說,“那個嚴宮人,還是個生了兒子的,她那個沒滿周歲的娃娃,以後是不是還要咱們操心?你處事的時候敢忽略還有這樣一個人嗎?管他是賢是愚,你都得供著、跪著。

朝廷大臣,一切的雄才大略和抱負,都要看坐在那個位子上的那個人是誰。大臣?圍著皇帝和太子轉的樣子,真像是一群沒有被閹割的宦官。”

陳萌有些發怔:“這話可不能說出口來,你怎麽把自己也罵進去啦?怎麽能夠一樣?大臣關心天子,也是關心的禮教大事。且一旦關係親近,就必然要介入人家家事,這是人之常情。所謂通家之好,也是因為關係親近。不是麽?”

他又有些慌地左右看看了,又為太子說話了:“太子還是明白的,知道該做什麽,不過是不知道怎麽做妥當。你看陛下,以前也是不大通庶務的,這二年來也是知道輕重急緩了。給他們些時間,再加以引導,都會好的。說來,太子做世子的時候,年紀雖幼,看著倒是不壞,不知為何,做了太子之後反而不盡如人意了。”

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這話哪裏有點不對,仿佛又印證了祝纓的上一句話。

祝纓的話給他解了圍,道:“你也說了,那時年幼。小時了了。”太子有點聰明,但不多。這是廢話,聖君哪裏這麽輕易就能遇到的?

“哎~哎~我隻說他父親不如他祖父,你怎麽……”不提個高標準就說他不行?

“別緊張兮兮的,離咱們最近的一個人在一丈開外,咱們隻管往前走,別站在這裏等人圍觀,沒人聽得全咱們在說什麽。”祝纓笑笑。

她不緊不慢地走著:“以前年紀小,所以要求就會比較低。一歲的時候,會叫爹娘就說他不笨。三歲了會自己吃飯就可以了。現在可不是三歲了。

大儒們教他溫良恭儉讓,擱在事實裏他見到的是什麽呢?他的兄弟漸漸長大,也許還有了一點不該有的心思。他的父親有了年輕的美人,他能怎麽辦?

誰敢教他怎麽對付兄弟?應付父親?教了,離間骨肉。不教,他又覺得你不愛護他。學了,流於陰險,也容易誤入歧途。”

陳萌有些發怔,他想到了他自己。母親早亡,又有了繼母、弟弟,弟弟還要逼迫,他能怎麽辦?那個時候……

“誰都有年輕的時候,他要是個明白人就好了,他要不明白,那你讓他先明白了。他就隻差這一步了,”陳萌對太子倒有比較清晰的認識,“你要不教他,由他亂來,麻煩更大。你要不管東宮,冼敬就去管了。你要不管陛下,穆成周就貼上去了。”

祝纓道:“咱們就直說吧,他差‘權術’,差學會收拾大臣的手段,你教?教來收拾你?收拾你的兒孫?那也得教得正正好,一不小心,就變成刻毒,一旦有事他想起來你的手段,你不害怕他、他都要怕你。一旦有事,第一個疑你弄鬼!你家中還有妻兒,別動傻念頭!隻管走正道,行君子事!”

陳萌一驚:“是啊!他還是這樣的好。不過,你今天怎麽這麽多的感慨?就因為一個宮人?”

“戶部正在做來年預算,水旱災害減賦、賑濟,算不算國家大事?連年用兵,糧餉開支,算不算大事?還有新軍。哦,還有修河,築路。然後呢?陛下要冊封皇子、公主,給他們開府了,得擠出錢來。那位出個門,他說想看貧民生活?他看到哪兒去了?”

陳萌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道:“你就是這些日子太累了,陛下……或許是在安排,嗯,不放心自己的子女。”他說得很委婉。

祝纓站在十字街口,偏西的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她閉上了眼睛,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一個休沐日!”

不想給這一家父子祖孫做老奴,可是換一家父子難道就會好一些?堯舜禹湯,古之賢王,他們的子孫們亦有不肖,有丹朱、有桀有紂。你又不能要求凡人父母不愛子女,不為子女做長遠近。譬如冷侯之對冷雲。

可惜。這麽大的國家確實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樞,否則百姓的生活會更苦。梧州的宿麥,沒有朝廷調撥,單以一己之力,恐怕二十年也未必能成。更不要提水旱災害賑濟調度,外敵入寇、組織抵禦了。

竟是個死結了。

陳萌卻是心頭一鬆,笑道:“那還不珍惜?趁著還有半天!你想夜遊也行,我舍命陪君子了!走!”

兩人又往前走,卻見百姓倒也安樂,人們走在街上,表情也顯得從容了。

陳萌問道:“如何?”

祝纓道:“不錯。”

陳萌也高興了起來,道:“我總想,能有王相公三分也就好了。”

“那你不止三分。”

陳萌更加高興了,給祝纓介紹著沿途,某處本是被無賴霸占了,是他查明之後歸還原主的之類。說著說著,忽然失落地道:“我們也不如王相公他們,竟不能為國進賢,也不能平息動亂。”

“想要做的多了,才會覺得自己無能無力。有抱負,才會痛苦。”祝纓說。

陳萌道:“這就是誌大才疏了吧?”

祝纓道:“那大家都一樣,看開了就好。也不是咱們不如王相公,咱們也沒有一個先帝。便是王相公,生前幾年過得如何?有人鎮著,你能做實事,沒人鎮著,你得先自己當鬥雞。你我雖想中庸,真能置身事外嗎?”

如果想要維護百姓,首先需要奉承好皇帝太子,這也太可笑了。如果放棄百姓,倒可以與皇帝互相惡心,隻管玩弄權術、轄製天子。

過得還不如一個神棍,神棍奉承好了主顧,銀貨兩訖,拿錢走人!從此一別兩寬,直到下回她缺了錢再來騙。

可她是戶部尚書,最清楚俸祿是百姓一升一鬥一尺一匹繳上來的。

陳萌又左右張望了,然後沉默了。是的,一個好皇帝挺重要的。

他說:“那也要盡人事。不能置百姓於不顧!且將來未必沒有中興之主,你我怎麽能夠輕易放棄?三郎,你我雖離政事堂還差一步,但也不能沒有誌向,我已老了,你還年輕,當要澄清天下,為民請命!”

祝纓卻覺得,世間固然有明君能開創盛世,但大多數的皇帝像是一個綁匪,手裏拿著天下億萬黎民作為人質,想做點人事的人像是一個可憐的被勒索的人質家屬。

“啊?我沒要放棄啊!”祝纓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我什麽時候說要不管百姓了?”

陳萌驚呆了:“那你?!”

“如果不知道前途有多少艱險,怎麽能夠做好事?知道我為什麽那麽厭倦嗎?他要是撒謊倒還好,要是真心覺得嚴家就是‘貧困’,以為其他人再窮也窮不過嚴家,就會錯判形勢。是下一個‘何不食肉糜’。惠帝雖蠢,這句話問出來,不怪他,該怪那些不讓他知道真正窮人是怎麽生活的人。”

陳萌道:“那……還教嗎?”

祝纓道:“當然不能不管,不過要換個法子。”

陳萌道:“剛才你可嚇壞我了!還以為你……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你想怎麽做呢?繞開鄭相公還是?”

祝纓笑道:“誰我都不繞開,明著做,咱們裝正經!直道而行!”

“詳細說說。”

“這幾天,你在京中找些貧戶,真正的貧戶,無論是做工還是種田,讓他見識見識,把腳落到地上。像你說的,不能置百姓於不顧。他自己找的借口,就得把這借口給咽下去。日子久了,見得多了,也許能有些用吧。”

陳萌道:“好。”

“不要教他任何‘心機’。”

“放心,”陳萌道,“我看,也不會有什麽人會教他這個的。”

祝纓心道,你就是最可能教他這個的人,你還沒有發現?

……——

夕陽西下,兩人站在了一座橋邊。

祝纓道:“我想家了,想爹娘和花姐了。”

咳!說到花姐,陳萌略有些不自在,低聲道:“那你就把人接過來,越拖,老人家身體越不好,路上越怕磕碰。”

“來了之後,花姐的官職就沒了。”

“她畢竟是女子,算來也年近五旬了吧?有你在,她做富貴閑人,不比自己做一個小官安逸麽?”陳萌漸漸鎮定了下來。

祝纓看了他一眼,道:“那她就很難在外自由行走了。她還挺喜歡自己有個告身能夠做事的。”

“女子為官,拋頭露麵,畢竟不雅,”陳萌含蓄地說,“也就是你縱容她們。男女有別,陰陽有道,尊卑有序,女監是不得已。其餘……命婦品級……”

祝纓擺了擺手:“她有自己的想法。”

陳萌以為花姐是要守貞,也是一番歎息。做為官員,他倒不介意治下有一位節婦,作為兄長,他絕不想讓妹妹自苦。萬沒想到,祝纓一直未婚,竟是花姐不願再婚。

他又看向祝纓。

祝纓卻覺得有些可笑。

夕陽太美,她都險些要沉浸在身為“朝廷大臣”的一員的氛圍裏了。

女子頂好不能為官,但是要她有誌“澄清天下”,力爭輔佐聖王,開創盛世。

可她,是個女人啊!

想要討一口殘羹冷炙,卻要先將別人喂得腦滿腸肥!他們吃得滿嘴油流,口中甘肥有你的奉獻。更可笑的是,他們覺得你的奉獻是本份,且並沒有打算給你一口剩飯泔水,肯給的人,都算是大善人了。

何其荒謬?!

問就是陰陽有道,原是不配。

祝纓眯起眼睛,看向夕陽。

虧得她早就不抱幻想,沒打算在別人限定的“君子大臣”的圈子裏拉磨打轉。也不打算為了完成自己那一點卑微的心願,先去完成別成的大業——他們的大業對自己的目標沒有任何補益。

以“男子”的身份做這個官,太沒意思,別人的一切言論都像在提醒她,你的生活是偷來的。今天,這個太子、這個生了孩子的宮人提醒她,他們也是子子孫孫無窮盡,一直忍著、陪著他們,不是個事兒,熬,是熬不到頭的。隻能把自己的油熬出來點了,自己變成油渣。

祝纓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

澄清天下她要,堂堂正正在生活她更要!她祝纓種下了麥子,種莊稼的人想吃一碗飯,不叫偷!更不是誰的施舍!

總有一天,她要告訴所有人,對,我是個女人。

不但自己要堂堂正正的,還要花姐、要小江,要她們也能昂首挺胸,不被攻訐。

如果誰要攻訐,讓他們來說自己好了!

“該回了,”祝纓說,“回家吃飯。”

她坐主桌。